黑武耳朵痒。
“好像有人在骂我, 一定是木恒那小子,昨天我抢了他的肉干,他都要哭了。”
雪下大了,句桑打头走在前面, 一行人犹如浸泡在雪花罐子里, 松软的新雪会遮盖危险的地形, 句桑的每一步都踏得小心翼翼,用足底一寸寸地摸索着山间的地形。
句桑的步子十分稳健,甚至沉重,是因为他背上还带着黑武, 这小子太沉了, 外头瞧不出来,扒了衣裳, 那一身都是锤炼结实的腱子肉。
山道左边是山壁,右面是矮崖, 句桑小心地探右前方的道路,说:“你总是欺负木恒,可是木恒最向着你。”
黑武伤得重,耷拉着脑袋伏句桑肩上:“如果, 我是说如果,我死在这里,你不要告诉他, 这太窝囊了。”
句桑一脚踩实了, 接着往下走,他认真地应:“没问题, 在邦察旗给你立块无名碑。”
黑武喘息有点儿急促:“我想要英雄碑啊……”
句桑察觉到地形越来越平缓, 稍微加快了脚步:“那么你要活着, 定风关的功和今日的过都抵了,没有战功,你得不到英雄碑。”
黑武想到这就心痛:“谁,谁他妈要拿战功换破碑,我想拿战功同赤睦大汗求亲,你们家,你们家……能不能让司绒嫁给我?”
句桑比这群小的长几岁,木恒安央都好懂,可他实在不明白黑武,问:“我一直以为你讨厌司绒,你捉弄她,撬掉她的马镫,抱狼崽子吓她,木恒和安央从没挨过她的鞭子,你隔三差五就要挨一回。司绒去北昭之前你甚至让她嫁到北昭不要回来,可是我听人讲,她走的那一日,你躲在帐子里哭了。”
“你不懂,我们有可能是两情相悦……否则为什么她那鞭子只抽我一个,这就是爱,”黑武回过味来,断续地骂道,“木恒又卖我。”
看,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
句桑摇头,足下踏到平地:“挨鞭子可不是什么独特的爱。”
“我……”黑武说着话,垂在句桑胸前的手突然一翻,一颗角扣直直射向侧上方的枝桠。
枝桠上顿时掉落成块的积雪,砸入地里,被一道道拔刀声掩住了。
句桑放下黑武,看向那截不住晃荡的雪枝:“下来吧朋友,跟一路了。”
随后扭头,严肃地对黑武说:“下回不要拽我的扣子。”
陈译攀着树枝跳落在地,掏出火折子,用手拢了一圈火光:“别动手,自己人。”
*
外头风催雪急,帐篷发出簌簌的声响,里头光线昏暗,一高一低两道人影斜斜铺在中间地毯,看似贴得很近,实则顺着影子往上攀,他们各自占据桌子的一个边角,仿佛呈对峙之势。
封暄背靠在桌沿,凝着司绒说:“公主这一番慷慨之言,鼓动阿悍尔弓骑兵往哈赤草原一战,可能是忘了,哈赤草原目前还是北昭的领土。”
她方才那番话,木恒都要以为他是要为阿悍尔而战。
司绒没看他,她坐回桌前,把刚刚写好的册子搁在一旁,然后提笔在小卷纸上写下寥寥几个字。
说话声伴随墨香晕开来:“四营遇袭,太子殿下急调青云军支援,如今哈赤草原大军压境,阿悍尔也应当倾力相助,互帮互助方为盟友。”
搁笔后,抬头朝他露个标准的浅笑:“不是么?”
封暄走到椅子边,一只手指就搭在扶手上打圈:“倒不用如此费心,阿悍尔把四个营地守好即可。”
“别客气,”司绒把纸条卷起来,抬头看他,反问,“再说了,你能拒绝阿悍尔士兵进入哈赤草原吗?”
“能,”封暄漠然地说,“不仅是阿悍尔防着北昭军队进入你们的领地,北昭同样要防备你们从哈赤草原长驱直入,你此刻在为点燃那五万大军的士气做准备,但只要我未松口,你们就进不了哈赤草原。”
“说得我们好像在为北昭而战,敌方是冲阿悍尔来的,他们若是攻破哈赤草原,往南能直入北昭,往北往西能入侵阿悍尔,我在自保而已。”
“放心,敌方攻不破哈赤草原,北昭有四军,你这五万人还是留着吧。”
封暄早先让阿悍尔军队入驻哈赤草原,打的是共同御敌的旗号,但他在这基础上藏了个心思,阿悍尔进入的军队卡在两万这个数量,和哈赤草原的青云军形成平衡局面,但阿悍尔这五万人再一进来,就要打破原有的平衡。战事结束后,这些阿悍尔弓骑兵会轻易撤出哈赤草原吗?
司绒,狡猾的司绒。
她有得是招数,让这些阿悍尔战士光明正大留在哈赤草原。到时候,哈赤草原就要从北昭制衡阿悍尔的利器,变为阿悍尔反制北昭的刺。
这片土地太重要了,东连曼宁港,西与北通往阿悍尔,南接北昭,司绒早在北昭时就跟封暄提过,她想要这片地。
快速地对答过后,司绒把纸条塞进指头长的小筒里,轻声说:“可是你们没有黑白双骑,阿悍尔弓骑兵是能够缩短战时的强力保证。殿下,不考虑考虑吗?唐羊关也打起来了吧,你的四军有几支能调动?我是在助你缩短战时,提高你东面战场的胜算。”
不调绥云军,他还有乌禄的苍云军可以调,但封暄把这按下,想钓出司绒的目的:“与其说助我,不如说是阿悍尔在自保。”
司绒没反驳:“确切来说,是双保。”
巧舌如簧,封暄直接点破她的意图:“阿悍尔这五万人进了哈赤草原,还会往回调吗?”
司绒笑,半点儿没有被戳穿的恼怒,这确实就是她的目的,她的目光看得比这场战事远。
战争不会无休止地打下去,若是战事赢了,哈赤草原能够东连曼宁港,阿悍尔的海路便可通。
这才是真正的四通八达!
蛰居内陆,眼望四海,路达八方。司绒的野心在这里。
她把小筒旋在指尖转了一圈:“你说呢?这场仗若是打赢了,我就要同你算一算哈赤草原的归属了。”
封暄喉咙口滚出声轻笑:“真心狠啊,司绒,还在合作就惦记上我的领土。”
司绒也笑,低语道:“不心狠不行啊,你设计诓我,让阿悍尔军队进驻哈赤草原,把阿悍尔彻底绑上北昭这条船,就要想到我反咬一口的后果。”
诓我。
封暄心口被这两个字刺痛,他陡然压低身子,把两只手撑在司绒椅子扶手上,在黯淡光线里看向司绒,知道她是在攻心,但他没法把这两个字揭过忽视。
掌心的疤痕已经变成肉粉色,但它无时无刻不在灼烧。
分离从京城的第一场雪开始,越是往北,越是纷扬的雪就在无情地挟持他,一路冰冷地刺痛他,直到在帐篷里见到她的那一刹交汇。
冰与火奇异地重合,矛盾地对碰,谁都无法压过谁一头。
然后在她的冷淡态度中被封冻,又在她真真假假的笑里被催暖,最终热的更热,冷的更冷,它们汇成矛盾的河流奔跑在他身体里。
简直要撕裂他。
陡然逼近的身体带来热度和压迫感,他呵出的气就贴着她的额头拂散,这种被圈锢的感觉让她的假笑也淡了:“有事说事,不要离我这么近。”
封暄仍然凝视她,那双眼里的情绪克制力道,小心地释放着,放出来的声音犹如融进火花里的飞霜,他这辈子没说过这么轻的话,他这辈子也没为谁轻过他的膝盖。
封暄单膝蹲下来,说:“如果我求你,你会回来吗?”
司绒没答,她眼里没有温度,冰面里只倒映封暄的请求。
片刻后,冷漠地转头,留给他一道逆光的侧脸。
这就是她的拒绝了。
封暄在这一刻知道了心如刀割的滋味,他缓缓地站起身,目不转睛,漆黑的瞳仁里酝酿起另一种疯狂,就像她离开那夜一样,让看不见的黑暗重重叠叠地淹没了他。
风是有形的猛兽,它驱策飞雪,化成了呼啸的长龙,毫不留情地用龙尾鞭笞帐篷,两盏烛火摇摇晃晃,既挨着外头风龙的震慑,又挨着里边凝滞气氛的折磨。
静了一会儿,烛火猛地一颤。
司绒跟着站起身,把刚写的册子“砰”地拍在封暄胸口,用力之大,硬生生地打散了这道注视,把气氛拉回了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