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帐里剑拔弩张。
司绒不高兴。
封暄不高兴。
黑武更不高兴, 他被司绒丢雪地里了!脸朝下!
只有句桑一个人气定神闲,在火花乱迸的气氛里捏着茶盏,把沙盘看了一遍,记住了军事部署, 随后感慨, 一个人的排兵布阵多少能看出性格偏重。
句桑偏稳, 是定军磐石;
封暄激进,是削天长刀。
这性子……句桑朝沙盘左侧看过去,还是把收放自如的削天长刀。封暄身上不见外露的情绪,他稳坐主位, 就像狮王雄踞一方, 不动声色地震慑胆敢侵犯他领地的小狼。
另一边要混乱许多,随军大夫仔细按了黑武的骨头, 按得黑武嗷嗷惨叫。行军打仗的人,皮外伤不打紧, 要紧的是骨头,这直接关乎到重返战场的可能性,按了骨头,又划开黑武的衣裳。
司绒冷脸别过头。
“伤看着瘆人, 其实都不深,也就是疼点儿,没伤到要害, 这小子皮实, 养个七八日就能提刀握剑了。”大夫是阿悍尔人,对黑武算得上熟悉, 说的都是大实话。
句桑朝黑武瞥一眼, 皮外伤, 也要一路让他背。
大夫收拾药箱退了出去。
黑武被句桑看得不好意思,他是皮实,可他也怕疼嘛,拉好了衣裳,他偷偷背过身去拿袖子抹了把脸,把摔下马时脸上的雪水和褐土给擦了,才扭过头来对司绒说:“你走了四个月,每一日我都在想你。”
“我信,”司绒睨着他,慢悠悠地说,“想怎么往我帐子里丢石块儿,想怎么绞断我的鞭子。”
“这些我都改了的,再也不会这么做!你走之后我想了很多……首先,我们应该和好。”黑武急着立保证,竖着三指像在起誓。
“你是不是摔坏脑袋了?”司绒抿着唇,她根本不会往那方面想,她和黑武从小打架,在一块儿绝说不到三句话便要动手,假意和好这花招黑武耍过无数次,在她心里,整个阿悍尔的少年加在一起都没有黑武烦人。
这边在你一言我一语,迟来的笨拙情意、坚不可摧的恶劣印象,两者注定擦碰不出火花。封暄始终高居主座,身子前倾着,手肘抵在膝上,手里翻唐羊关的军报看,只露出军报之后,一截冷峭的眉。
“我没有摔坏脑袋,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黑武急得站起来,扯痛刚包好的伤口,他也顾不得了,用力抓了把头发,焦躁地说,“你究竟考虑得怎么样?”
黑武站起来的同时,封暄放下军报,下颌缓缓抬起,目光钉向帐篷中间的少年,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锐利的匕首,匕首在他手心上下翻转,晃出一道一道危险的寒芒。
封暄发觉这只小狼好像没长眼睛,看不懂敲打和震慑,他需要结结实实撞上南墙才会死心。
冷光随着翻转的动作荡开,黑武感受到了不可忽视的压制力,他顶着那道压制力,飞快地看了眼封暄,决定硬扛。
司绒莫名其妙:“我考虑什么?”
匕首的寒芒刺到她眼睛,她往封暄那横一眼,封暄停下手,退了一步,把匕首插回靴筒。
黑武一听这话就急了,怎么还忘事儿呢?
“你过来,我同你说。”黑武不想在人前讲这些事儿,这一点都不爷们,他都想好了,先和好,再求亲,他想拉司绒的手,然而就在弯身的一刹,一颗石子凌空飞来,像箭矢那么快,“咚”地一下打在他手臂麻筋,这力道让黑武半边身子发麻,身子向后退了两步才停下。
他惊愕地看封暄,旋即死咬住唇,一双眼里火气蹭蹭地涨。
封暄一步一步朝他走,山岳一样的气势裹挟熔岩的炽烈,宛如实质,重力夹着焚烧感,从黑武的脊骨一路往下碾,黑武攥紧了两只拳头,甚至能感觉到背上开始发麻,冷汗贴着头皮渗出来,短短几步路,就让他后心汗湿一片。
轻狂的少年怒视着高位者,狼狈恐惧也无法使他后退。
勇气可嘉。
但勇气在绝对压制力跟前没有用,雄踞一方的年轻狮王见多了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他单手就能撕碎对方。
封暄停住脚步,没有忘记句桑还在这里,堪称有礼地说:“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封暄比黑武要高,立在他跟前,遮挡了光亮,黑武就在他影子里,觉得自己矮了一头,于是把胸膛挺起来,但背上的汗不住地渗,胸口砰砰砰地急促跳动,胸膛一挺,气势还没撑出来,又露出了脖颈的要害。
封暄平淡地把目光下移,眼眸是纯粹的黑,一切潮涌都看不出来,只有寒意化作细小的铁丝线,一圈一圈地勒紧黑武的脖子。
黑武顿时就觉得呼吸不过来,那是一种被死卡住喉咙的窒息感,不要说开口,他已经被这煞气压得连喘气都难。
黑武被方方面面地压制了,他不愿意承认,尤其不愿意在司绒面前承认,他扛得难受,甚至感觉对方想要自己匍匐跪地,他越想硬扛,对方就越要把他摁得抬不起头。
司绒看不懂黑武,她认为就算阿悍尔没有姑娘了,黑武都会选择抱着马孤独终生,而绝对不会对她产生任何旖旎想法,这事儿就像夏振雷、冬雨雪一样笃定。
然而司绒看得懂封暄,封暄是真想杀人。
“稚山。”司绒当机立断喊人,硬生生逼停了封暄。
稚山在外边儿听得一清二楚,讲实话,稚山真不想进来,他就想看这个狂妄的刺儿头被收拾一次。
“扛走。”司绒指着黑武,利落地下命令。
“你敢!”黑武怒气冲冲,他被封暄几步路压得喘不上气,这对他来说是种耻辱。
稚山不但敢,还往他嘴里塞了块儿纱布,粗鲁地把他扛上了肩头。
句桑目睹全程,他可没有漏掉封暄手上那枚扳指,也没有漏掉司绒和封暄之间那股你来我往的暗流。
他想,他要跟阿勒好好算算账。
*
战鼓不会为军帐中的小插曲停下,它以哈赤大营为起点,向南北六线一路延伸出去,战报再逆着鼓点送回帐中。
九山和传讯兵进进出出,靠近帐帘的地毯被踩湿,显得一片狼藉,前后线的消息必须畅通,封暄正在对战术做出二次调整。
句桑日后要接替封暄坐镇中军,但部署不会做大的变动,他的用兵习惯和封暄天差地别,需要快速适应。
司绒没打过仗,所以听得很认真,封暄在话语间隙里察觉到,不知是句桑在这里的关系,还是她对军务感兴趣,总之在封暄说话时,司绒的眼神便会专注在他身上,那瞳孔里折出的光芒是静止的,柔和的,真是……乖得不得了。
封暄从未在司绒身上受过这种优待,她对他一向是又坏又勾人,更多的是把他当作亲密的对手。
乖又不愿意乖到底。
当他回视过去,司绒眼里的光芒就会流动起来,若无其事地转移到沙盘上,只留下一点儿淡淡的余味让他细品。
所以,九山把二轮部署的细微调整拟成军令向外传递时,天已经黑下来了。
中军帐里堆满军务呈报,三人换到封暄的帐子,挤着一张小桌简单地用饭。
“四营的城墙已经在修筑,此事还要多谢太子殿下。”
句桑看着太子把盛着肉糜粥、青蔬、汤药的托盘往司绒跟前搁,自然地把司绒的热奶、炙肉与烤饼移到自个儿跟前,“多谢”俩字咬得尤其意味深长。
“……”司绒想把托盘换回来,可那简直是欲盖弥彰,只好装作无事发生,裙摆微动,桌下的脚踹了一下封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