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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内姐妹(第2/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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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将丑陋的试卷册按学生姓名字母顺序排好,便一头扎进写得乱麻麻的答卷之中。最先见到的是瓦列夫斯基和瓦内的答卷,我不知为何把这两册错置在了前边。前一份是为应付考试装扮得有点清晰可读的样子,可是西比尔的答卷展示的是她惯用的几种魔鬼手笔的组合。她先用极淡极硬的铅笔写,在黑色的纸背上印出明显的浮雕,却不曾在纸的正面留下任何有持久价值的东西。幸而不久铅笔头折断,西比尔改用一支颜色深一些的铅笔继续写,写着写着变了样,字体粗得糊成一片,简直像用木炭涂出来的。又因为她老舔磨钝的笔尖,便贡献出了少许口红。她的答卷虽然比我预期的还糟,却从各个方面显示出绝望的意识,如划了好多加重线,划了好多前后倒换符号,加了好多没必要的脚注,好像她一心要以最受人尊敬的方式把一切来个彻底了断。后来她借用玛丽·瓦列夫斯基的钢笔加了一段:“Cette examain est finie ainsi que ma vie。Adieu,jeunes filles!1 拜托,Monsieur le Professeur,2 请与ma soeur3 联系,告诉她死亡不比‘D减’的成绩好,但死亡绝对好过减去了D的生活。”

我没有耽误片刻,立刻拨通了辛西娅的电话。她告诉我一切已经结束了——早晨八点彻底结束了——并请我把西比尔写的那段话给她带过去。我拿去交给她的时候,她含泪微笑,颇为得意地钦佩西比尔拿一份法国文学的试卷开了个稀奇古怪的玩笑(“她就是这样的!”)。一转眼她“调制”出了两杯威士忌苏打水,手里始终没放下西比尔的试卷册——此时已溅上了苏打水和泪水。她继续仔细研究其中的死亡信息,我则不得不为她指出其中的语法错误,并解释在美国大学里是如何翻译“女孩子”的,以防学生出于无知把法语的“女孩子”一词用走了样,弄出“女佣”或更糟糕的意思来。4 这些乏味的琐事使得辛西娅心情大振,她气喘吁吁地站起来,摆脱了如波似浪的悲痛。然后她捧着那本软塌塌的试卷册,仿佛它是一本护照,凭此可去一个随心所欲的天堂(那里铅笔头不会折断,有一个梦幻般的年轻美女,面容姣好,把一绺头发绕在轻柔的食指上,正对着某一份天国里的试卷沉思)。辛西娅领我上了楼,来到一间阴冷的小卧室,只为让我看看两个空了的药瓶(仿佛我是警察或一个满怀同情的爱尔兰邻居),还有那张垮塌的床,床上已经移走了一具无关紧要的脆弱躯体,一具从头到脚每一个细微之处D都必定熟悉的躯体。

<h3>三</h3>

辛西娅的妹妹去世四五个月后,我开始相当频繁地与辛西娅见面。当我来到纽约,在市立图书馆做点假期研究时,她也搬到这个城市来了。出于某种奇怪的原因(我隐约觉得可能是出于作画的艺术动机),她租下了一间不怕浑身起鸡皮疙瘩的人们称之为“冷水公寓”5 的房子,地处纽约市最靠边的横向大街上。吸引我的不是她的待人之道,我认为她太活泼,讨人嫌;也不是她的容貌,虽说别的男人都认为她容貌出众。她两眼之间的间隔很宽,很像她妹妹。双眸闪着坦诚而惊恐的蓝色,周围四散着暗点。浓黑的眉毛之间总是亮闪闪的,鼻孔的涡旋比较肥厚,也是亮闪闪的。皮肤质地粗糙,看上去就像男人的一般。在她画室毫无掩饰的灯光下,能看见她三十二岁的脸上毛孔一张一合,简直像水族馆里的某类生物。她使用化妆品的热忱一如她的妹妹,只不过多了几分潦草,总是让自己的大门牙沾到一些口红。她肤色黑得俏丽,衣着品位也不算太差,都是些相当讲究的混合材质,再说她还有一副所谓的好身材。不过她全身上下显得出奇地邋遢,我隐约觉得她是学了左派风格,热心于政治,艺术上讲究“先进的”平庸,其实她两者都不喜欢。她的发型是半分半盘的鬈发造型,幸亏头发在脆弱的脖颈一带本身长得蓬松柔软,这样头发也就理顺了,不然看上去又凶又野。她的指甲涂得艳丽,但咬得乱七八糟,也不干净。她的恋人中有一位年轻的摄影师,话不多,爱突然发笑。还有两个年纪大些的男人,兄弟俩,在街对面开着一间小小的打印社。每当我瞥见她苍白小腿上的黑色体毛透过她的尼龙丝袜,以标本压平在玻片下的科学清晰性展现出杂乱的条纹时,或者当我在她的一举一动里感到她很少洗澡的肉体在失去效力的香水和乳膏之下散发出虽不特别明显却四处弥漫、令人厌恶的陈腐气味时,我总是暗自心惊,怀疑起她那些恋人的品位来。

她父亲赌博,输掉了优裕家当的大半,她母亲的第一任丈夫是个斯拉夫后裔,除此之外,辛西娅·瓦内出身于一个受人尊敬的好家庭。据我所知,这家人的祖上可以追溯到极北之岛云雾深处的王室和占卜世家。后来他们移民新世界,来到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那里原先长满茂密的落叶树木。她家先人初来乍到时,先是顶着暴风雨前的沉沉黑云,让一间白色教堂里挤满了农人;然后是仪表堂堂的市镇居民,经商做生意。也出了不少饱学之士,如烦人的瘦子乔纳森·瓦内博士(一七八○至一八三九),他在列克星敦蒸汽船火灾中丧生,后来便成了辛西娅那张倾斜画桌上的常客。我常想一个家族的族谱倒过来看会怎么样,现在终于有了一个这样的机会,因为能在瓦内王朝中继续体现重要意义的,正是它的末代传人辛西娅,也只有辛西娅。我指的当然是她的艺术天分,是她那些欢快喜气但不甚流行的画,这些画隔上很长时间才会有她的朋友的朋友们购买。我也很想知道她去世以后那些画都到哪里去了,那些真实又富有诗意的作品曾让她的起居室为之一亮——金属物品画得极其细致,我最喜欢的一幅是《透过挡风玻璃所见》——挡风玻璃一半盖着白霜,一缕闪亮的细流(来自想象中的车顶)流过它透明的部分,透过这透明的玻璃可以看见闪着蓝宝石光辉的天空,还有一棵绿白相间的冷杉。

<h3>四</h3>

辛西娅有种感觉,她已故的妹妹对她不是十分满意——在此之前她妹妹已经发现是辛西娅和我合谋破坏了她的恋情。因此,为了摆脱她心中的阴影,辛西娅决定采取一种比较原始的祭献方式(不过略带一点西比尔的幽默),开始往D上班的地方邮寄一些小东西,故意不定期地寄去。寄去的东西有在昏暗的光线下拍的西比尔坟墓的快照;有一份新英格兰的截面地图,在D和西比尔没有停留过的两个小镇之间用墨水打了个叉,表示那就是十月二十三日D和西比尔停留过的地点——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进了一家来者不拒的汽车旅馆,旅馆就在一个半红半褐色的树林中;还寄过被制成标本的臭鼬,寄了两次。

她是个健谈的人,爱说有余,清晰不足,所以她从来无法将她不知如何演变出来的那套通灵理论作个完整的描述。就她的个人信仰而言,基本上没有特别新颖之处,无非是预设一种相当传统的来世概念,把不死的灵魂(与现世发生过的事件相联系)设定为一个静默的阳光房,其主要乐趣是灵魂定期光顾活着的亲人。有趣的是,辛西娅的玄学理论可因人而异,她根据实用情况给它来了个奇特的扭曲。她相信她的生活受到所有已故朋友的影响,他们轮流引导着她的命运,仿佛她是一只走失了的小猫,被路过的一个女学童抱起,贴着脸颊亲了一下,然后又被小心翼翼地放在某个郊区的树篱附近。过了一会儿,又有一只路过的手将它抚摸,或者哪位好客的女士将它带到一个有家有舍的世界里。

辛西娅说,某个人死后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往往表现出那个人的习性和心情,一连几个钟头,或一连几天,都是如此;有时候是周期性的显示,没有一定的规律,持续几个月或者几年。发生的事情可能非同寻常,会改变人的生命轨迹;也可能是一连串的小事情,不够明显,不足以凸现出来影响人的日常生活,然后就随着灵气逐渐消失而淡化成更不明显的日常琐事。造成的影响有好有坏,要点在于确定影响的来源。她说,这就好比步行穿越一个人的灵魂。我曾试图反驳,说她未必总能确定准确的来源,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清晰可辨的灵魂。比如说匿名信、圣诞礼物等,任何人都可以寄或送。其实辛西娅所谓的“寻常生活”本身既可能是各种灵气混杂的稀释溶液,也可能是某一个平凡的守护天使按部就班地履行职责。上帝又当如何呢?人生在世,常对任何一个无所不知的独裁者心怀憎恨,到天堂后还会不会盼望再有一个?战争又当如何?死去的士兵继续与活着的士兵搏斗,或者鬼魂的大军通过一批残疾老人的余生来对垒交锋——这是多么可怕的想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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