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第1/6 页)
去年三月二十二日傍晚,我碰到了一件非常蹊跷的事。那一天我在城里四处奔走,想找个住处。旧的住处太潮湿,而我那时已经咳嗽得很厉害了。秋天我就想搬家,却一直拖到了春天。我整天跑来跑去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首先,我想要一个单独的住所,不愿与人合住;其次,哪怕是一间房也行,但必须是个大间,当然,房租还要尽可能便宜。我发觉,住在狭小的房间里,连思路也施展不开。我在构思未来的小说时,总喜欢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我在构思自己的作品时,更喜欢想象它会写成什么样子,而不愿动笔就写,说真的,倒不是因为懒,那是为什么呢?
从早晨起我就觉得不大对劲,到日落时我简直难受得很,好像是发了热病。而且我奔走了一天,疲惫不堪。傍晚,暮色四合,我正走在沃兹涅先斯基大街上。我爱彼得堡三月的阳光,尤其是那夕阳,当然要在晴朗、严寒的黄昏。整条街上蓦地阳光闪烁,沐浴在灿烂的光芒里,所有的建筑仿佛都突然亮堂起来。它们那灰色、黄色、脏兮兮的绿色顿时失去了阴沉沉的样子;仿佛心里敞亮了,仿佛浑身一震或被人用胳膊肘捅了一下。于是涌起新的观点,新的思绪……不可思议,太阳的光芒对人的心灵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影响!
可是阳光熄灭了;寒气逼人,刺得鼻子生疼;暮色渐浓;店铺里都点燃了煤气灯。当我走近米勒糖果店1的时候,我猛地站住了脚,像钉在那里一样,我开始看着大街的对面,似乎预感到,马上就会碰到一件离奇的事情,就在这一刹那我看见了对面的老人和他的狗。我记得很清楚,一种不祥的感觉使我的心揪了起来,可连我自己也说不准那是一种什么感受。
我不是神秘论者,对预感和占卜几乎是从来不信的;不过,我的生活中有过一些叫人困惑不解的经历,或许别人也都有过这样的经验。就说这位老人吧:为什么当时一遇见他,我立刻就觉得,我当晚一定会碰到不大平常的事呢?不过我当时有病,而病中的感觉差不多总是靠不住的。
老人跨着缓慢、虚弱的步子,移动着仿佛不能弯曲的棍子似的两条腿,他伛偻着身子,用手杖轻敲着人行道的石板,向糖果店走去。我生平没有见到过这样奇怪的、不可思议的人。他那高大的身材,伛偻的背,他那八十岁老人的死气沉沉的脸,他那衣缝已经裂开的旧大衣,他那至少戴了二十年的破礼帽,光秃的头上只有在后脑勺上留下的一撮已经不是花白,而是白里泛黄的头发;他的一举一动都似乎是无意识的,是由上紧的发条所驱动,——这一切使初次遇见他的人都不禁大为惊讶。看到一位垂死的老人独自行走,无人照顾,实在令人纳罕,尤其是因为他像一个逃离看守人的疯子。他那异乎寻常的枯瘦也使我感到惊讶:他的身上差不多已经没有肌肉,只剩下了一副皮包骨头。他那嵌在发青的眼眶里的大而无神的双眼总是直直地望着前面,从来不往别处看,也从来看不见任何东西,——我敢肯定是这样。即使他看着你,他也直冲着你走,好像在他面前空无一物。这情形我注意到好几次。他到米勒的店里来是不久之前的事,身边总是跟着一条狗,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糖果店的主顾谁也不曾同他打过招呼,他也不和任何人说话。
“为什么他要步履艰难地到米勒这里来呢?他到这里来要干什么?”我在想。我站在街道的另一边,不由自主地一再打量着他。一阵烦恼在我心里涌起,这是疾病和疲惫所引起的结果。“他在想什么呢?”我继续暗自寻思,“他的脑子里在转些什么念头?”不过,他还能想些什么吗?他的脸那样死气沉沉,根本就没有什么表情。这条讨厌的狗他是从哪里弄来的呢?这条狗一步也不离开他,好像和他是一个分不开的整体,而且它和他是那么相像。
这条可怜的狗看来也有八十来岁了;是的,它也一定有这么老了。首先,它看上去那么衰老,别的狗都不会老成这样,其次,不知为什么,我第一次看见它就觉得,它和别的狗不可能是一样的;觉得这是一条不平常的狗;觉得它有点儿怪异,大概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它也许是以狗的形状出现的一个梅菲斯特2吧,而它的命运通过某种神秘莫测的途径与它主人的命运结合在一起了。看着它,你立刻会同意,从它最后一次吃东西时起,想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它瘦得像一具骷髅,或者说(还有更好的说法吗?)瘦得像它的主人。它身上的毛几乎脱光了,尾巴也一样,像一根棍子垂着,老是紧紧地夹在胯下。长着长长的耳朵的头阴沉地耷拉着。我生平从未遇见过这样讨厌的狗。他俩走在街上的时候,主人在前,狗跟在后面,它的鼻子紧挨着他衣服的下摆,仿佛连在一起。他们的步态和他们的那副模样几乎每走一步都在说:
“老了,我们老了,主啊,我们多么老啦!”
记得,有一天我还想过,这老人和狗是从加瓦尼作插图的霍夫曼小说中走出来的3,正在世间漫游,为那本书作活动广告。我走过街道,跟在老人后面进了糖果店。
老人在糖果店里的表现十分古怪。近来,米勒站在柜台后面,一看见这位不速之客进店,便会露出不满的鬼脸。首先,这个奇怪的客人从来不买什么东西。每次他都笔直地走到一个角落的炉子跟前,在那里找一把椅子坐下来。假如他那炉边的座位被人占了,他就茫然不知所措地对着那位占了他位置的先生站一会儿,然后仿佛很无奈地走开,到另一个角落的窗边去。在那里选中一把椅子,慢腾腾地坐下,摘下帽子,放在身边的地板上,把手杖放在帽子旁边,于是仰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地待上三四个钟头。他从来不曾拿起过一份报纸,从来不说一句话,不吭一声;只是坐在那里,睁大眼睛直瞪着前方,但目光是那么迟钝,那么毫无生气,可以打赌,他对周围的一切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那狗在同一个地方旋转两三圈之后,把鼻子伸到他那双靴子中间,深深地喘息着,整个晚上也一动不动,好像这时已经死了一样。似乎这两个生物终日死在什么地方,太阳一落就突然复活,只为来到米勒的糖果店,执行某种无人知道的神秘使命。坐上三四个钟头之后,老人终于站起来,拿起帽子,动身回家。狗也爬了起来,又夹起尾巴,垂着头,依旧以缓慢的步子机械地跟随着他。店里的主顾们简直是想着法儿回避老人,甚至不愿坐在他旁边,似乎对他极其厌恶。老人对此却毫不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