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第5/7 页)
<h3>七</h3>
她返回了瑞士。一战爆发了,接着又是革命。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前期,我们之间中断联系已经很久了。有一次我在流亡生活中偶然出行,碰巧跟一位大学同学去了一趟洛桑,于是我想,不妨去看望一下小姐,说不定她还健在。
她果然健在。比以前更结实了,头发花白,耳朵几乎全聋了。她非常激动,饱含爱意地欢迎我。她家里现在挂的不是西庸城堡17 图,而是色彩艳丽的俄式三驾马车图。她说起她在俄国的生活时充满深情,仿佛那是她自己失落的故乡。说来也是,我发现她居住的这个小区里住着和她一样的瑞士女家教。她们经常聚在一起,争相翻腾往事,于是她们在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环境里形成了一个小小孤岛。小姐的密友是木乃伊般的戈莱小姐,我母亲当年的女家教,八十五岁了,仍然衣着整洁,性格开朗。母亲结婚后,她跟着来我家又待了好多年,只比小姐早两年返回瑞士。当年同在我家屋檐下时,她俩并不怎么搭话。人说起往事总是分外亲切,这也能部分地解释这些可怜的老太太们在离开她们工作过的异国他乡以后才对它热爱有加,尽管她们对那个国家并不真正了解,当年在那里时也没有一个人感到非常满意。
小姐耳聋,也就不可能交谈,于是我和朋友决定第二天给她带去一个助听器,这东西估计她自己买不起。她一开始不能把这个笨重东西调试到位,但调好后马上朝我转过头来,目光迷惑,眼里闪动着带泪的惊奇和喜悦。她发誓能听见每句话,能听见我的每一句低语。我心下怀疑,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压根没有说话。假如我真说话了,我会让她谢谢我的朋友,这仪器是他掏的钱。那么她听见的是不是寂静?就是她过去曾经说起过的阿尔卑斯山谷里的寂静?过去她是在对自己撒谎,而现在,她在对我撒谎。
在动身去巴塞尔和柏林之前,我碰巧在雾蒙蒙的寒冷夜晚沿着湖边散步。在一处地方,一盏孤灯冲淡夜色。灯光下,雾气似乎变成了看得见的毛毛细雨。“Il pleut toujours en Suisse”18 ,是一句随便说说的话,想当年小姐一听,放声痛哭。下面,一道宽阔的涟漪,差不多是一道大浪,还有一样隐隐发白的东西,吸引了我的目光。走近轻轻拍打的湖水,我看清那是什么东西了——一只老天鹅,大块头,又粗又笨,渡渡鸟一般,很可笑地要让自己站稳在一条停泊的小船上。可是它站不稳。它沉重的翅膀无力地拍打,打在随波摇摆的小船上,发出滑溜溜的声音,水波涌起,遇上灯光,闪着黏稠的微光——所有这一切似乎一瞬间带上了奇怪的意义,这意义有时候在梦中与一根手指头相联系,它先按在紧闭的嘴唇上,然后又指向某个东西,然而做梦人来不及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就惊醒过来了。虽然我很快就忘记了那个阴沉的夜晚,但是奇怪的是,那个夜晚,那种复合的意象——战栗、天鹅、波涌——两年之后当我得知小姐已经去世时,首先出现在我的头脑当中的就是这些景象。
她一生都在感受痛苦,痛苦是她人生的基本部分。痛苦有轻有重,有深有浅,只有痛苦才让她感受到生命的运动与存在。令我感到不安的是,假如没有别的东西,只有痛苦感,那就不足以铸造永恒的灵魂;我那大块头的忧郁小姐可以生存于世,但不会达到永恒。我真的把她从小说中救出来了吗?就在我听见的节奏之声摇摇摆摆、渐渐消失之前,我抓住了自己的疑问:在我认识她的这么多年里,我是不是完全忽略了她的内心世界?她的内心世界是否远比她的下巴、她的习惯,甚至她的法语更为丰富?她的内心世界是否和我最后一次见她的那一刻密切相关?是否与她为了让我尽到善心高兴离去而说的那个漂亮谎言密切相关?要么与那只天鹅密切相关?它的痛苦比跳天鹅舞的演员弯曲低垂的苍白胳膊更接近艺术真实。总而言之,我忽略了的东西只能等到以后才能明白,等到我在童年的安定环境中所最爱的人和事已经化为灰烬或者从心头消失之后,才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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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法语,大草原 。
2 法语,城堡 。
3 法语,愉快的散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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