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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体怪物的生活情景(第1/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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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弗里克医生问了我和劳埃德一个问题,现在我想试着回答。他带着搞科研很快乐的那种梦幻般的微笑,轻轻抚摸把我和劳埃德连在一起的那块肉鼓鼓的软骨组织——脐部和剑突联胎,与潘克斯特医生遇到的病例差不多。1 他还问我们是否能回忆起我们中的一个,或者两个,第一次认识到我们这种特殊状况与命运的情景。劳埃德所能记起的只是我们的外公(易卜拉辛,要么是亚辛或者亚罕——如今听起来是一堆讨厌的烦人声音!)总是摸刚才医生正摸的地方,还把那东西叫黄金之桥。我则什么也说不上。

我们的童年是在俯瞰黑海的一座肥沃的小山丘顶上度过的,小山就在我们外公家的农庄上,离卡拉兹不远。外公最小的女儿,东方的玫瑰,灰头发亚罕的掌上明珠(要真是他的掌上明珠的话,那个老恶棍也许会好好照顾她),在路边的一个果园里被我们不知姓名的父亲强奸,生下我们之后不久就去世了——死因据我猜想,纯粹是恐惧加上悲伤。谣言传开了,一说是个匈牙利的小商贩,另一说是个德国的鸟类搜集者,或者是他的远征队里的成员——很可能是他的标本剥制师。一些满身尘土的姨妈,戴着沉甸甸的项链,宽大的衣服散发着玫瑰油和羊肉的味道,怀着一种残忍的兴趣来照顾我们这两个怪物般的婴儿,满足我们的吃喝欲望。

很快附近的村庄都知道了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他们开始派各种各样的陌生人来我们农庄打探。在这些节日般的日子里,你能看见他们吃力地爬上我们这座小山的斜坡,就像鲜艳的彩色画片中的朝圣者。有一个七英尺高的牧羊人,一个戴眼镜的矮个子秃头男人,一些士兵,还有柏树拉长的影子。孩子们也来了,随时随地,看护我们的姨妈盯得紧,一来就轰他们走。有一个年轻人,小平头,黑眼睛,穿着褪了色的蓝裤子,几乎天天都来。他像蠕虫般穿过山茱萸、忍冬草和歪脖子的紫荆树林,来到铺着鹅卵石的院子里。院子里有个湿漉漉的旧水池,旁边一堵白灰墙,墙下坐着小劳埃德和小弗劳埃德(那时我们还有别的名字,听起来全是乌鸦叫的声音——不过这都无关紧要),不声不响地大口吃着杏干。随后,突然之间,就像字母“H”看见了“I”,罗马数字“<i>ii</i> ”瞧见了“<i>i</i> ”,剪刀看见了一把刀。

人们知道了我们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尽管烦人,但还是和我母亲受到的精神打击不能相比。(顺便说一句,这里故意用了“我母亲”而不是“我们的母亲”,该是从来没有的福气!)她肯定明白她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但当她得知双胞胎是连体的——毫无疑问她是知道了的——那时她经受了什么样的打击?那些不懂规矩的、无知的、急着要交谈的村民围着我们,满屋子高声的话语早就传到我母亲垮塌的床前,她肯定立刻意识到出了糟糕透顶的事。可以肯定的是,她的姐姐们,又怕又同情,慌乱之下把连体婴儿抱来让她看了。我不是说一位母亲不可能爱这样一个连体的东西——并且忘记母爱的本源中并不圣洁的黑暗露珠。我只是想,当时可能是厌恶、同情和爱混合在一起,让她受不了。她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个双生系统,各自的构件都很好,健康又漂亮,淡紫色的脑袋上长着柔软如丝的金黄色头发,小胳膊小腿长得很好看,强韧有力,动起来就像某种长了好多腿脚的神奇海洋动物一般。每一个部件都很正常,可是放在一起就组成了一个怪物。说来也真是奇怪,就这么一点点肌肉组织,一块片状垂悬的肉,比羊肝子长不了多少,由于它的存在,竟然能将人们的欢乐、自豪、温柔、爱慕、对上帝的感恩全都转化成了恐惧和失望。

对我们自己而言,一切都格外简单。大人们在各个方面都与我们不一样,和他们没什么可比的。不过,我们的第一个同龄人来访者让我略微看出点名堂。那孩子七八岁,站在一棵带瘤的无花果树下看着我们,那树仿佛也在盯着我们瞧。他惊得目瞪口呆。劳埃德平静地看着他,我记得自己完全看清了来人和我之间的根本差别。他在地上投下一个短短的青色影子,我也投下了影子。那个粗略的、扁平的、不确定的影子,我和他一样,都归功于太阳,天色一阴,就不见了。可是除了这一点之外,我还多了一个影子,一个我自己肉体的明明白白的反映,我永远带着它,就在我的左边,而我的这位来访者却不知怎的把他的这么个影子丢掉了,或者取下来放在家里了。连在一起的劳埃德和弗劳埃德是完整的、正常的,他却既不完整,也不正常。

不过,为了把这些事情作一番称得上彻底的解释,也许我应该说一些更早的往事。除非成年人的感情污染了孩提时的感情,我想我能保证还记得一件隐隐反感的事情。因为先天连体,我们从开始就面对面躺着,连着的地方就是我们共有的肚脐眼。我们出生的最初几年里,我那位连体兄弟的硬鼻子和湿嘴唇老是蹭着我的脸。这样的接触很烦人,自然而然的反应就是各自的头尽可能往后仰,脸尽可能错开。我们的连体处非常灵活,这就允许我们或多或少地换着侧侧身。开始学步时,我们就是这样侧着身蹒跚而行,这样的姿势看上去想必比实际情形更紧张,使我们看上去就像一对喝醉了的小矮人,互相搀扶着走路。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睡觉时一直重新回到胎儿时的姿势。可是这么睡会引起身体上的不适,老把我们弄醒,这时我们总会赶快把脸再扭开,越看越觉得讨厌,不禁双双嚎啕大哭。

我坚持认为,三四岁时,我们的身体就隐隐开始厌烦连在一起的别扭状况了,只不过我们的意识里还没有怀疑这是一种不正常的现象。在我们对这种别扭现象能够有个理性认识之前,生理上的本能已经发现了对付的办法,所以我们对此几乎不予理会。我们的一举一动变得非常默契,共同的行动和各自的行动达到了高度的协调。共同的动力激发出共同的行为模式,于是形成了一种天衣无缝的均匀的灰色背景,在这种背景之下,各自想干什么,不管是他还是我,都会顺势而为,比常人更清楚,更准确。这种背景模式本身悖于常理,我们反倒觉得正常,所以它从来不误事,不管是两人共同的步调,还是其中一个的突发奇想。

我现在说的仅仅是我们童年的情况,那时候我们人还小,相互之间如有冲突,也不足以消耗我们来之不易的体力。在以后的岁月里,我经常后悔,我们本该在离开童年阶段后就死去,要么做手术分离。在那个人生之初的阶段,始终存在着一种节奏,宛如远远响在我们神经系统里的丛林战鼓一般,我们的行动规则就由这种节奏来调节。举个例子,如果我们中的一个正要俯身去采一朵漂亮的雏菊,恰在此刻,另一位正好要伸手去摘一颗成熟的无花果,谁能成功,取决于谁的动作正好和我们固有的共同节奏在当时的爆发点相一致,结果便是那个没有踩在点上的动作,经过一阵非常短暂的舞蹈般的抖动,被活活扯了回去,融化到另一个已经完成的动作荡开的涟漪中。我说“荡开的涟漪”,是因为没采到的花似乎阴魂不散,还在正要摘果子的手指中间抖动。

有时一连好几个星期,甚至好几个月,那种指引鼓点更多地响在劳埃德一边,不在我一边,然后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又占据波峰优势。不过我记得童年时代不曾有过任何由此引起的不快,那时不论谁的动作成功或是失败,我俩都没有得意或怨恨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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