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异乡(第2/4 页)
“现在你有信心了吧?”
“没有。”少校说。
有三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伙子每天来医院。他们三个全部是米兰人,一个想当律师,一个想做画家,还有一个本来就想当兵。有时,诊疗结束后,回去的路上我们会结伴同行,到斯卡拉歌剧院[65]隔壁的科瓦咖啡厅去坐坐。我们有四个人,所以敢抄近路,穿过共产党人聚居区。那个街区的人恨我们,因为我们是军官。我们经过的时候,一家酒店里会有人大叫:“A basso gli ufficiali!”[66]有时,另外一个小伙子也跟我们一起走,一行便有了五个人。他脸上蒙着一块黑丝绸手绢,因为当时他鼻子没了,正待做面部修复。他是直接从军事学院上前线的;第一次上火线,一个钟头不到就受了伤。他们修复了他的面部,但他出身于一个非常古老的家族,要想把他的鼻子完全复原,那是办不到的。后来他去了南美,在一家银行里工作。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我们谁也不知道后来战事会如何发展。那个时候,我们只知道一直在打仗,而我们不会再上战场。
除了脸上蒙黑丝绸绷带的小伙子,我们每个人都有同样的勋章。他上前线的时间不够长,什么勋章也没得到。那种勋章我们每人有一枚,想当律师的那个脸色苍白的高个儿小伙子却有三枚。他当过敢死队队长,同死神打交道很长时间,有点超然了。我们全都有点超然。除了每天下午在医院相会,并没有其他任何事情将我们凝聚在一起。不过,在我们去科瓦咖啡厅的路上,穿过那一段暴戾的街区,行走在黑暗中,经过透出灯光和歌声的酒店,有时因为人行道上挤满了男男女女,不得不从他们中间挤出来,走到街上去,这种时候,我们会感到有种东西在起作用,将我们聚拢到一起。旁人,那些不喜欢我们的人,他们不懂。
而我们自己懂得科瓦咖啡厅,我们每个人都懂。它富丽,温暖,灯光不耀眼,某一段时辰里声音嘈杂烟雾缭绕,任何时间桌子旁边都有姑娘坐着,墙上的报刊架子上放着画报。科瓦咖啡厅的姑娘们很爱国,我发现,意大利最爱国的人就是咖啡厅里的姑娘。我相信,现在她们仍然很爱国。
起初,小伙子们说到我的勋章时非常谦和有礼,问我立了什么功。我给他们看授勋状,那一纸文字非常华丽,满篇fratellanza、abnegazione之类的字眼[67],但去掉那些形容词,分明就是在说,我之所以获得勋章,是因为我是个美国人。从此以后,他们对我的态度起了变化,只不过相对于外人,我仍然是个朋友。我仍然是他们的一个朋友,但自从他们看过授勋状之后,我便不能真正算是他们中的一员了。因为他们经历的跟我不一样,他们是做了非常不一样的事才获得勋章的。不错,我确实负伤了,但大家都知道,说到底,负伤其实就是个意外。不过,我从来没有觉得佩戴着勋章心中有愧,而且有时在鸡尾酒时辰过后,我会想象,他们获颁勋章所干的那些事,我自己全都干过。但是在夜深时分,空荡荡的街道上,寒风扑面,所有的商店都已熄灯关门,我尽量挨着街灯走回家去,那时,我心里知道,我决然干不出那样的事情。我非常怕死,经常在夜里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害怕自己会死去,不知道如果重返前线,我会是怎样一副德性。
三个获得勋章的小伙子就像猎鹰。虽然在那些没有狩猎经验的人眼里,可能我也像是一只鹰,其实我不是。这一点,他们三位比较清楚,所以我们渐行渐远了。但是,那个第一天上前线便负伤的小伙子,我同他仍然是好朋友,因为当时他对自己将来会怎样肯定一无所知。所以,他也不可能被他们接受。我喜欢他是因为我心想,兴许他和我一样,将来不会变成一只鹰。
少校,那位了不起的剑术家,不相信人不怕死。我们坐在诊疗椅上时,他花许多时间纠正我的语法。他曾经称赞我意大利语说得好,我们聊起来毫不费力。有一天我说,我觉得意大利语很容易学会,激不起我很大的兴趣,意大利语说起来一点都不难。“啊,是的,”少校说,“那么,你为何不注意一下语法的使用呢?”于是我们注意起语法的使用来,一下子,意大利语成了一门很难的语言,脑子里语法条理没弄清楚,我都不敢开口和他说话。
少校非常守规矩地上医院。我印象中他一次也有没缺席过,但他肯定是不相信那种诊疗的。有一段时间,我们谁也不相信那些诊疗椅,上校说,那完全是胡闹。当时诊疗椅刚面世,正好拿我们来试验其疗效。他说,那个主意很白痴:“理论而已,跟别的理论没什么两样。”我语法没学进去,他说我笨蛋,丢人丢到家了,又说他自己是个傻瓜,居然为我操这个心。他是个小个子男人,笔直地坐在诊疗椅里,右手插进诊疗装置,眼睛直视着前方的墙壁,两块皮子夹着他的手指,上下拍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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