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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威尔逊(第3/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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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竭力完善对我言谈举止的模仿,并且把他的角色扮得令人叹服。我的衣着服饰很容易就被他如法炮制。我的步态举止他没费功夫就据为己有。甚至连我的声音,尽管他有那个天生的缺陷,也没有逃脱被他盗用。我洪亮的声音他当然望尘莫及,可我的语调竟被他模仿得惟妙惟肖,而他那种独特的悄声细语慢慢也就成了我语调的回声。

那幅最精美的肖像(因为公正地说那不能被称为漫画)当时使我有多么烦恼,此刻我不敢冒昧地加以描述。那时我唯一的安慰就在于这样一个事实:显然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到了那种模仿,而我不得不忍受的也只有我那位同名者狡黠而奇怪的冷笑。他似乎满足于在我心中造成了预期效果,只为已经刺痛了我而暗暗得意,而全然不在乎他心智的成功很可能为他赢得的公众的喝彩。事实上在其后提心吊胆的几个月中,全校竟无一人察觉他的计划,无人发现他的成功并和他一齐嘲笑,这一事实对我来说一直是个不解之谜。也许是他模仿的浓淡相宜使其不那么容易被人识破,或更有可能的是,我之所以平安无事是因为那个模仿者巧妙娴熟的风格,他不屑于模仿形式(在一幅画中迟钝的人看到的只是形式),而是以我特有的沉思和懊恼来展示原作的全部精神实质。

我已经不止一次地谈到了他那副以我的庇护人自居的讨厌面孔,谈到了他常常多管闲事地对我的意志横加干涉。那种干涉往往具有令人讨厌的劝喻性。他不是直截了当地提出忠告,而是含沙射影地给予暗示。我怀着一种矛盾的心理接受他的劝告,但随着年岁增长,那种矛盾也越发尖锐,但在事隔多年后的今天,就让我公平地对待他一次。我承认,尽管他当时看上去年幼无知且经验不足,但我不记得他所给予的暗示中有过任何他那种年龄容易有的谬误或愚蠢;我承认即便他综合能力不比我强,世故人情不比我精,但至少他的道德意识远远比我敏锐;而且我还要承认,假若当初我对那些包含在那个意味深长的悄声细语里的忠告不是那么深恶痛绝,不是那么嗤之以鼻,不是那么常常抵制的话,那说不定我今天就会是一个更善良的人,因而也是一个更幸福的人。

可事实上我终于对他那种令人厌恶的监督厌恶到了极点,而且一天比一天公开地对他那种我认为难以容忍的傲慢表示出怨恨。我说过,在我俩同学的前几年中,我对他的感情说不定很容易转化成友谊;但在我寄居学校的最后几个月里,虽说他以往那种对我的横加干涉已经无疑地有所减少,可我的感情却几乎与之成反比,明确无误地具有了几分敌意。我想他有一次看出了这点,从此对我就避而远之,或是表面上对我避而远之。

如果我没记错,我大约就在那段时间里跟他有过一次激烈的争吵,在争吵中他一反常态地毫无戒心,说话举止都表现出一种与他性格极不相符的直露坦率;当时我从他的音调、神态和外表之中发现了(或者说我以为发现了)一种开始令我不胜惊讶,接着又使我极感兴趣的东西,它使我脑子里浮现出我襁褓时代的朦胧幻象,许许多多在记忆力出现之前就存在的纷乱庞杂的印象。我与其去描述那种使我压抑的感觉,倒不如说我费了一番劲才使我不再认为我与站在我眼前那人相识在某个非常遥远的时期,某个甚至无法追溯的悠远的年代。不过那种幻觉倒也与它来得突然一样很快就消逝了。我在此提到它仅仅是为了明确我与我那位奇特的同名者在那所学校最后一次谈话的日期。

那幢有无数房间的巨大而古老的房子有几个彼此相连的大房间,那儿住着全校绝大部分学生。然而(像设计得那么笨拙的建筑所不可避免的一样)那幢房子里有许多角落、壁凹和其他零星的剩余空间,具有经济头脑的布兰斯比博士把它们也都改装成了寝室,尽管这些寝室只有壁橱那么大,里边只能容一个人居住。在这样一间小寝室中就住着威尔逊。

在我五年学校生活快结束之时,也就是在刚才提到的那场争吵之后的一天晚上,趁同学们蒙头酣睡之机,我悄悄翻身下床,提着灯偷偷穿过一条条狭窄的通道,从我的房间去我那位对手的寝室。我早就心怀恶意地想出了一招要拿他寻开心的恶作剧,可一直没找到适当的机会下手,现在我就要去把我的计划付诸实现,我决意要让他感到我心中对他的怨恨到底有多深。来到他那间小寝室门前,我把手中有灯罩的灯放在门外,无声无息地溜了进去。我往前迈了一步,听到了他平静的呼吸声。确信他已睡着,我转身取了灯,再一次走到那张床前。在实行我计划的过程中,我轻轻地慢慢撩开了遮住卧床的帘子,当明亮的灯光照在那熟睡者身上,我的目光也落在了他的脸上。我定睛一看,顿时只觉得四肢麻木,浑身冰凉,心跳加剧,两腿发颤,一种莫可名状、难以忍受的恐惧攫住了我的整个心灵。我喘着气把灯垂低,尽量凑近那张脸。难道这,这就是威廉·威尔逊那副容貌?我看见的的确是他的容貌,但想象中他并非这个样子,这使我像发疟疾似的一阵颤抖。那副容貌上有什么使我如此惊慌失措?我两眼凝视着他,脑子里却闪过许多不连贯的念头。他清醒而活泼的时候看起来不像这样,肯定不像这样。同一个名字!同一副面孔!同一天进入同一所学校!接下来就是他锲而不舍并毫无意义的模仿,模仿我的步态、嗓音、习惯和举止!可难道人间真有这种可能,难道我此刻所目睹的仅仅是那种可笑的模仿之习以为常的结果?我不寒而栗,毛骨悚然,灭灯悄悄地退出那房间,并立即离开了那所古老的学校,从此再也没返回那里。

无所事事地在家里过了几个月之后,我成了伊顿公学的一名学生。对于在布兰斯比博士那所学校里发生的事,那短短的几个月已足以淡化我的记忆,或至少使我回忆时的心情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那出戏的真相(悲剧情节)已不复存在。我这下能有时间来怀疑当时我的意识是否清楚,而且每每忆及那事我都忍不住惊叹世人是多么容易轻信,并暗暗讥笑我天生具有的想象力竟如此活跃。这种怀疑也不可能被我在伊顿公学所过的那种生活抹掉。我一到伊顿就那么迫不及待,那么不顾一切地投入的轻率而放荡的生活,就像旋涡一样卷走了一切,只剩下过去生活的沉渣,所有具体的或重要的印象很快就被淹没,脑子里只剩下对往日生活的最轻淡的记忆。

但是我此刻并不想回顾我无耻放荡的历程,一种巧妙地躲过了校方监督的藐视法律的放荡。三年的放浪形骸使我一无所获,只是根深蒂固地染上了各种恶习,此外就是身材有点异乎寻常地长高。一次在散漫浪荡了一星期之后,我又邀了一伙最不拘形迹的同学到我的房间偷偷举行酒宴。我们很晚才相聚,因为我们打算痛快地玩个通宵。夜宴上有的是酒,也不乏别的刺激,也许还有更危险的诱惑;所以当东方已经显露出黎明的曙光,我们的纵酒狂欢才正值高潮。玩牌醉酒早已使我满脸通红,当我正用亵渎的语言坚持要与人干一杯时,我突然注意到房门被人猛地推开了一半,接着从门外传来一个仆人急切的声音。他说有人正在门厅等着要同我谈话,而且显然迫不及待。

当时酒已使我异常兴奋,那冷不防的打扰非但没让我吃惊,反而令我感到高兴。我歪歪斜斜地出了房间,没走几步就到了那座建筑的门厅。又矮又小的门厅里没有点灯,而除了从半圆形窗户透进的朦胧曙光,没有任何灯光能照到那里。当我走到门边时,我看见一个年轻人的身影,他的个子与我不相上下,他身上那件式样新颖的白色克什米尔羊绒晨衣也同我当时穿的那件一样。微弱的曙光使我看到了这些,但却没容我看清他的脸。我一进屋他就大步跨到我跟前,十分性急地抓住我一条胳膊,凑到我耳边低声说出几个字眼“威廉·威尔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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