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姬娅(第2/2 页)
漫长的岁月以及后来对岁月的回顾,已使我真能看出在这位英国伦理学家的这段话与丽姬娅的某种性格之间有某种细微的联系。她思想、行为或言谈中的一种专一,或许就是那伟大意志之结果,或至少是一种反映,只不过在我们长期的交往之中,那种伟大的意志未能有其他更直接的显露罢了。在我所认识的所有女人中,外表始终安然恬静的丽姬娅其实是冷酷而躁动的激情之鹰最惨烈的牺牲品。对那种激情我不能做出评判,除非凭着那双在突然高兴之时大得不可思议、大得令我吃惊的眼睛,凭着她低声细语之中所包含的那种近乎于魔幻般的甜蜜、抑扬、清晰与温和,凭着她习惯性的不经之谈中那种咄咄逼人之势(这种势头与她文静的说话方式形成对照,因而更显猛烈)。
我已经提到过丽姬娅的学识,那真是广博之至。我从不知道女人有这般博学。她精通各种古典语言,而就我所通晓的欧洲各种现代语言来说,我从来没发现她错过一词一句。实际上,就任何一个她最喜欢的题目(她之所以喜欢仅仅是因为那在自夸博学的经院中被认为是最深奥的题目),我又何曾发现她出过差错?我妻子的这一特点只是在最近这段时间才那么格外令人激动地唤起了我的注意!我刚才说我从不知道女人有她那般广博的学识,可是,天底下哪儿又有男人能成功地研究包括伦理学、物理学和数学在内的所有学问?我当时并不像现在这样清楚地意识到丽姬娅的学识是如此广博,如此令人震惊;但我仍充分地意识到她对我拥有至高无上的支配权,怀着一种孩子气的信任,在我们婚后的前些年里,我一直由她领着去穿越我所醉心的形而上学那个混沌世界。当她俯身于我身边指导我研究那些很少有人研究、世人知之甚少的学问时,我是多么地踌躇满志,多么地欣喜若狂,心里怀着多少憧憬和希望。我实实在在地感到那美妙的远景正在我面前慢慢展开,沿着那漫长的、灿烂的、人迹罕至的道路,我最终将获得一种因为太珍奇神圣而不能不禁绝于世人的智慧!
所以,当几年后眼见我已打好基础的前程不翼而飞,乘风而去,我心中那种悲哀当然会无以复加。没有了丽姬娅,我不过是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孩子。单是她的相伴,单是她的讲解,就曾使我俩潜心研究的先验论中的许多奥秘豁然开朗。没有了她眼睛灿烂的光芒,轻灵绝妙的文字变得比铅还呆板凝重。而当时那双眼睛越来越难得照射到我所读的书页上。丽姬娅病了。那双热切的眼睛闪烁出一种太辉煌的光焰;那些苍白的手指呈现出透着死亡气息的颜色;哪怕最柔和的一点感情波动,那高洁额顶的缕缕青筋也会激烈地起伏。我看出她已经命在旦夕,我内心已在悄悄地与狰狞的死神抗争。而令我惊讶的是,我多情的妻子对死亡的抗争比我还激烈。她坚强的性格中有许多东西使我一直认为,死神降临于她时绝不会给她带来恐怖,可事实并非如此。她对死神的顽强抵抗和拼命挣扎之场景绝非笔墨所能描绘。眼睁睁看着那副可怜的惨状,我心里一阵阵痛苦地呻吟。我本该对她进行安慰,我本该对她晓之以理,但是,面对她那种强烈得近乎疯狂的求生欲望(生——只求生),我知道安慰和晓理无异于痴人说梦。然而,虽说她的灵魂一直在进行着最激烈顽强的挣扎,但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瞬,她举止上始终如一的平静才被动摇。她的声音变得更加柔和,更加微弱,可我不愿详述那些平静的话语所包含的疯狂的意义。当我神情恍惚地侧耳倾听她说话之时,我眩晕的大脑听到的仿佛是一种来自天外的悦耳的声音,一种世人从不曾知晓的臆想和渴望。
她爱我,这一点我从不怀疑,说不定我早就轻而易举地意识到在她这样一个女人的心中,爱也一定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爱。但只是在她弥留之际,我才完全为她的爱之深切所动。她久久地紧握住我的手,想一吐她心中对我那种比激情更强烈、比忠贞更永恒、早已升华为至尊至爱的一腔情愫。我怎么配消受这一番赐恩降福的表白?我该怎么承受我心爱之人在倾述衷情之后就要死去这一灾祸?可我实在不忍细述这个话题。让我只说一点,正是面对丽姬娅以难以想象的柔情痴恋一个,天哪!痴恋一个不值得她爱的人之事实,我才终于明白了她对即将离去的生命那么热切而疯狂地留恋的真正原因。而我所不能描述的,我所无力表达的,正是这样一种热切的企盼,正是这样一种对生命(仅仅对生命)的最强烈的渴望。
在她临死那天晚上的半夜时分,她明确地示意我坐到她身边,让我把她前几天刚写的一首诗再朗读一遍。我遵从她的吩咐朗读了那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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