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蕾妮丝(第2/4 页)
可是千万别误解我的意思。那种被物质本身轻浮的本质所激发的过度、热切、病态的专注,绝不能和人类沉思默想的性格倾向、尤其是那些具有激越想象的人所沉湎其中的冥想混为一谈。它甚至不是人们所设想的那种极端状态,或是如此倾向的夸张表现,它首先并在本质意义上就是独特迥异的。举例而言,空想家——或者叫狂热者——对通常并非细小的事物感兴趣,在由此引发的大量推论和联想中不知不觉地忘却了事物本身,直到极尽奢华的白日梦的尾声,才发现那激发物——那冥想的起因——已经完全消失和被遗忘了。就我的情况来看,这激发物永远是细小的,尽管通过紊乱的幻想载体,它具有一种扭曲而虚幻的重要性。即便有,也几乎很少产生推论,而这些极少的推论还会执拗地返回作为中心的本源事物。这些沉思从不令人愉悦;而且在空想终结之际,起因非但不会消失,反而被夸张到超自然的地步,这正是我这种疾病的主要特征。总之正如我前面所述的,对我来说,独特运作的思维力量是意凝,而在空想家那里是思辨。
我的那些书,在这个时代看来,即使它们不是真要造成混乱,在很大程度上,也会让人在它们虚构和不合逻辑的本质中发现错乱本身的特性。我清楚地记得,在那些书中有著名的意大利人科留斯·塞昆达斯·库里奥的论著《论上帝福地之辽阔》,圣·奥古斯丁[3]的杰作《上帝之城》,以及德尔图良的《论肉体基督》,其中那句自相矛盾的话“Mortuus est Dei filius; credibile est quia ineptum est; et sepultus resurrexit; certum est quia impossible est”[4]让我专心致志地投入了许多星期艰辛而徒劳的研究。
由此看来,我的理智只是被一些琐碎的事物弄得失去了平衡,它就像托勒密·赫斐斯蒂翁[5]所说的海边悬崖,坚定地抵抗着人类暴力的袭击,抵抗着海水和海风那狂暴的愤怒,而只会在常春花[6]的触摸下才瑟瑟颤抖。而且毫无疑问,虽然疏忽大意的人觉得,贝蕾妮丝不幸的疾病所导致的精神状况的改变,会提供给我很多实例,以实践我已费力解释其本质的那种强烈而反常的沉思,但事实并非如此。在我虚弱状态的清醒间歇中,她的不幸确实带给我痛苦,而且,当我深深沉浸于她美好而柔弱的生命中的灾难时,我没有放弃频繁而苦苦地思索,思考着那些使奇异的巨变突然降临的奇迹般的方式。但这些思索并不带有我疾病的特性,而是在相似的情形下也可能会发生在普通大众身上的东西。与此症状相符的是,我的混乱状态是沉溺在贝蕾妮丝身上那些不太重要但却更令人惊讶的变化中——是她身形相貌异常而最最惊人的扭曲。
在她美妙绝伦的明媚岁月中,我非常确信自己从没爱过她。在我生存的怪异无常中,情感于我从不发自内心,而且我的激情总是源于大脑。在清晨的黯淡中——在正午时分森林的斑驳树影中——在夜晚书房的寂静中——她从我眼前迅速掠过,我看到她了——不是活生生的贝蕾妮丝,而是梦幻中的贝蕾妮丝;她不是人世、凡尘的生灵,而是那生灵的抽象概念;不是令人爱慕的生命,而是被分析的个体;不是爱的对象,而是最深奥却又散漫思绪之主题。此刻——此刻我在她的出现中战栗着,随着她的靠近而逐渐苍白;可是,我酸楚地哀恸着她衰竭而凄凉的状况,回忆起她长久地爱过我,于是,在一个不幸的时刻,我和她谈起了婚姻。
最终,我们的婚期即将来临。在那年冬天的一个下午——那种反常的风和日丽、宁静而起薄雾的日子,即被称为美丽的哈尔库俄涅的看护人[7]——我坐在就像我单独思索时那样书房的里间。但当我抬起眼睛时,看到贝蕾妮丝就站在我面前。
难道是我自己兴奋的想象,还是当时雾气的影响,或是室内的模糊光线,或是垂落在她周围的灰色帷幕,使得人影绰绰,若隐若现?我也说不明白。她默默无语,而我则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一股冰凉的寒意穿过我的身体,一种难以忍受的焦虑感压抑着我,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充满了我的灵魂。于是,我身子后倾深陷于椅子中,屏息静止地保持了片刻,眼睛牢牢地盯着她的身影。啊!她太过消瘦了,在身体轮廓的任何一条曲线中都找不到往昔的痕迹。我炽热的眼神最后停留在那张脸上。
她的额头高高的,很苍白,并且异常平静;曾经乌黑的头发在额头落下几缕,无数的鬈发遮蔽着深陷的双鬓,可是现在它们却显出醒目的焦黄,凌乱松散,带着怪异的特色,被忧伤的表情席卷着。她的双眼没有了活力,失去了光泽,似乎没有了瞳孔,我不知不觉地会因它们呆滞的凝视而畏缩,目光转而注视起那对薄薄的、枯萎的双唇。它们开启着,做出带有特殊意味的微笑的样子,变形后的贝蕾妮丝的牙齿慢慢地向我展示出来。天呐,我但愿从没见过它们,要是我一见就死该多好!关门的声音使我猛然惊起,我抬眼一看,发现表妹离开了房间。但是,唉,在我混乱的大脑空间里,她那洁白而恐怖的牙齿影象却没有离去,也无法驱散。那上面洁白无瑕——珐琅质地上没有一丝阴影——边缘没有一条凹痕——可是她转瞬即逝的微笑足以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中。此刻我甚至比当时都更清晰地看见它们。那牙齿!——那牙齿!——它们在这里,在那里,到处都是,在我眼前看得见,摸得着;细长而格外洁白,那苍白的双唇在它们周围扭曲着,好像这骇人的开启刚开始似的。然后我的偏执狂症猛然爆发,我徒劳地和它怪异而无法抗拒的影响斗争着。尽管外部世界的事物千千万万,可我除了想到牙齿就没有其他的念头。我对牙齿产生了疯狂的向往,其他所有事物和所有不同的兴趣都被吸进了我对牙齿的沉思中。它们——在我脑海里只有它们,而且,它们的独特性变成了我思想活动的本质。我在每一道光线中都看见它们,我从每一个不同的位置去想着它们,我研究它们的特征,探寻它们的独特之处,构思它们的结构,思忖它们的本质变化。当我在想象中赋予它们一种敏感而感性的力量,甚至让它们无需嘴唇就能表情达意时,我战栗了。关于玛丽·萨莱[8]有这样一句名言:“Que tous ses pas etaient des sentiments,”[9]而对贝蕾妮丝我则深信她的每一颗牙齿都是思想!——啊,就是这些愚蠢的思想毁灭了我!这思想!——啊,所以我就如此疯狂地艳羡着!我感到只要拥有它们就能让我得到安宁,恢复理智。
夜晚就如此地降临了——然后黑暗来了,滞留了片刻,又走了——接着又是白昼的黎明——此时第二个夜晚的薄雾开始聚拢——而我依然静止地孤坐在那间屋子里——依然埋葬在冥想中——牙齿的幽灵依然可怕地占据着我,带着最生动、最丑陋的清晰形象,这幽灵在书房摇曳的灯影里浮动。最后,我的空想被一声恐怖而凄厉的叫喊打断了;片刻之后,紧接着的是扰乱人心的声音,混杂着许多忧伤或痛苦的低沉呻吟。我从椅子上站起身,冲开书房的一道门,看到一个女仆站在前厅,满脸泪水,她告诉我贝蕾妮丝已经——不在了!清晨她癫痫发作,而此刻,在夜色阑珊中,坟墓为它的房客准备就绪,而且葬礼的一切安排都已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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