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肯漩涡沉浮记(第5/7 页)
“说来也怪,真正到了那漩涡的边上,我反倒比刚才靠近时平静了许多。一旦横下心来听天由命,先前使我丧魂失魄的那种恐惧倒消除了一大半。我想当时使我平静下来的正是绝望。
“这听起来也许像在吹牛,但我告诉你的全是实话。我开始想到以这样的方式去死是多么的壮丽,想到面对上帝的力量如此叹为观止的展现,我竟然去考虑自己微不足道的生命,这是多么可鄙,多么愚蠢。我确信,当时这种想法一闪过我脑子,我的脸顿时羞得通红。过了一会儿,我终于被一种想探究那个大漩涡的强烈的好奇心所迷住。我确实感到了一种想去勘测它深度的欲望,即使为此而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可我最大的悲伤就是我永远也不可能把我即将看到的秘密告诉我岸上那些老朋友。毫无疑问,这些想法是一个面临绝境的人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后来我常想,当时也许是小船绕漩涡急速旋转使得我有点儿神志恍惚了。
“使我恢复镇静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风停了,风已吹不到我们当时所处的位置,因为正如你现在亲眼所见,那圈浪带比大海的一般水位低得多,当时海面高高地耸在我们头顶,像一道巍峨的黑色山梁。假若你从未在海上经历过风暴,那你就没法想象风急浪高在人心中造成的那种慌乱。风浪让你看不清,听不见,透不过气,让你没有力气行动也没有精力思考。可我们当时基本上摆脱了那些烦恼,就像狱中被宣判了死刑的囚徒被允许稍稍放纵一下,而在宣判之前则禁止他们乱说乱动。
“说不清我们在那条浪带上转了多少圈。我们就那样绕着圈子急速地漂了大约一个小时,说是漂还不如说是飞,并渐渐地移到了浪带中间,然后又一点一点向浪带可怕的内缘靠近。这期间我一直没松开那个螺栓。我哥哥则在船尾抓住一只很大的空水桶,那水桶一直牢固地绑在船尾捕鱼笼下面,飓风头一阵袭击我们时甲板上唯一没被刮下海的就是那只大桶。就在我们贴近那漩涡边缘之时,他突然丢下那只桶来抓环端螺栓,由于极度的恐惧,他力图强迫我松手。因为那个环并不大,没法容我们兄弟俩同时抓牢。当我看见他这种企图,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悲伤,尽管我知道他这样做时已神经错乱,极度的恐怖已使他癫狂。不过我并不想同他争那个螺栓。我认为我俩谁抓住它结果都不会有什么不同;于是我让他抓住那个环,自己则去船尾抓住那个桶。这样做并不太难;因为小船旋转得足够平稳,船头船尾在同一水平面,只是随着那漩涡巨大的摆荡,前后有些倾斜。我勉强在新位置站稳脚跟,船就猛然向右侧一歪,头朝下冲进了那个漩涡。我匆匆向上帝祷告了两句,心想这下一切都完了。
“当我感觉到下坠时那种恶心之时,我早已本能地抓紧木桶并闭上了眼睛。有好几秒钟我一直不敢睁眼,我在等待那最后的毁灭,同时又纳闷怎么还没掉到水底做垂死的挣扎。可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我仍然活着。下坠的感觉消逝了,小船的运动似乎又和刚才在浪带上旋转时一样,只是现在船身更为倾斜。我壮着胆子睁开眼再看一看那番情景。
“我永远也忘不了我睁眼环顾时那种交织着敬畏、恐惧和赞美的心情。小船仿佛被施了魔法,看起来就像正悬挂在一个又大又深的漏斗内壁表面上,而若不是那光滑的内壁正以惊人的速度在旋转,若不是它正闪射着亮晶晶的幽光,那水的表面说不定会被误认为是光滑的乌木。原来那轮皓月正从我刚才描述过的那个乌云当中的圆孔把充溢的金光倾泻进这个巨大的漩涡,光线顺着乌黑的涡壁,照向深不可测的涡底。
“一开始我慌乱得根本无法细看,蓦然映入眼中的就是这幅可怕而壮美的奇观。但当我稍稍回过神来,我的目光便本能地朝下望去。由于小船是悬挂在涡壁倾斜的表面,我朝下方看倒能够一览无余。小船现在非常平稳,那就是说它的甲板与水面完全平行,但由于水面以45度多一点的角度倾斜,小船看起来几乎要倾覆。然而我不能不注意到我几乎并不比在绝对水平时费劲就能抓紧水桶、固定身体。现在想来,那是因为我们旋转的速度。
“月光似乎一直照向那深深漩涡的涡底;可我仍然什么也看不清楚,因为有一层厚厚的雾包裹着一切,浓雾上方悬着一道瑰丽的彩虹,犹如穆斯林所说的那座狭窄而晃悠的小桥,那条今生与来世之间唯一的通路。这层浓雾,或说水沫,无疑是那个漩涡巨大的水壁在涡底交汇相撞时形成的,可对水雾中发出的那种声震天宇的呼啸,我可不敢妄加形容。
“我们刚才从那条涌着泡沫的浪带上朝漩涡里的猛然一坠,已经使我们沿着倾斜的水壁向下滑了一大段距离,但其后我们下降的速度与刚才完全不成比例。我们一圈又一圈地随着涡壁旋转,但那种旋转并非匀速运动,而是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摆动,有时一摆之间我们只滑行几百英尺,而有时一摆之间我们却几乎绕涡壁转了一圈。我们每转一圈所下降的距离并不长,但也足以被明显地感知。
“环顾承载着我们的那道乌黑的茫茫水壁,我发现漩涡里卷着的并非仅仅是我们这条小船。在我们的上方和下面都可以看到船只的残骸、房屋的梁柱和各种树干,另外还有许多较小的东西,诸如家具、破箱、木桶和木板等等。我已经给你讲过那种使我消除了恐惧的反常的好奇心。现在当我离可怕的死亡越来越近之时,我那种好奇心似乎也越来越强烈。我怀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兴趣开始观察那许许多多随我们一道漂浮的物体。我肯定是神经错乱了,因为我居然津津有味地去推测它们坠入那水沫高溅的涡底的相对速度。有一次我竟发现自己说出声来,‘这下肯定该轮到那棵枞树栽进深渊,无影无踪了’,可随之我就失望地看到一条荷兰商船的残骸超过那棵枞树,抢先栽进了涡底。我接着又进行了几次类似的猜测,结果没有一次正确,这一事实——我每次都猜错这一事实,终于引得我思潮起伏,以致我四肢又开始发抖,心又开始怦怦乱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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