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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坑与钟摆(第2/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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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此为止,我尚未睁开眼睛。我感觉到自己是仰面躺着,手脚没被捆绑。我伸出一只手,它无力地垂落在某个潮湿而坚硬的表面。我让手保持在那个位置。与此同时,我竭力去猜想自己身在何处,处境会怎样。我极想睁开眼睛,但又不敢。我害怕向周围看第一眼。这并不是说我害怕见到什么吓人的东西,而是因为我唯恐睁开眼睛会什么也看不见。最后我终于心一横,猛然把眼睛睁开。结果我所担心的得到了证实。包裹着我的是永恒之夜的黑暗。我困难地喘息着。那沉沉黑暗似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空气也湿闷得令人难以忍受。我仍然静静地躺着,开始尽力运用我的理智。我回想起了这次宗教法庭审判的全过程,并力图以此推断出我当时的真实处境。死刑判决已经宣布;那对我来说仿佛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但我从来没有认为自己真已死去。不管我们在小说中读到些什么,那类想象与真实情况都完全不相符。可我究竟在哪儿?情况到底怎样?我知道,被宗教法庭判处死刑的异端通常是被捆在火刑柱上烧死,而我受审的当天夜里就已经执行过那样一次火刑。难道我已被押回原来那个地牢,等待将在数月后举行的另一次火刑?我马上就看出这不可能。受害者从来都是被立即处死。再说我原来那间地牢和托莱多城[1]所有的死牢一样是石头地面,而且也并非一丝光都没有。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令我血流加快,心跳加剧,一时间我又陷入昏迷。待我重新醒来,我蓦地一跃而起,浑身忍不住瑟瑟发抖。我伸出双手上下左右乱摸了一阵。我什么也没摸到,但我仍然不敢挪动一步,生怕会被墓壁挡住去路。我浑身直冒冷汗,豆大的汗珠凝在我的额顶。这种悬疑不安的痛苦终于使我不能承受。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了脚步,双臂朝前伸得笔直,两眼睁得几乎要突出眼窝,希望能看见一丝微弱的光线。我朝前走了好几步,可周围仍然只有黑暗与空虚。我稍稍松了一口气。看来很清楚,至少我待的地方还不是命运最可怕的那个归宿。

就在我继续小心翼翼往前摸索之时,心里不由得回忆起许许多多关于托莱多城的恐怖传闻。其中也谈到了地牢中的一些怪事,一些我认为不过是无稽之谈的怪事,但那些事毕竟稀奇古怪,可怕得没人敢公开谈论,只有在私下悄悄流传。难道他们是想让我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世界里饿死?或是还有什么更可怕的死法在等着我?我对那些法官的德性了如指掌,所以我并不怀疑我面前只有死路一条,而且知道我会比一般人更痛苦地死去。我一心想知道的,或使我感到迷惑的,只是我具体的死法和时间。

我伸出的手终于碰到一个坚固的障碍物。那是一面墙,摸上去好像是用石头砌成,给人一种光溜溜、黏糊糊、冷冰冰的感觉。这下我顺着墙走,迈出的每一步都带着某些古老的故事灌输给我的谨慎和疑惧。但这样并不能使我弄清那间地牢的大小,我很可能走完一圈回到原处但自己却并不知道,因为那面墙摸起来始终是一个样。于是我伸手去掏我那把小刀,我记得我被带上法庭时那把小刀还在我衣兜里。可小刀不见了,我的衣服也被换成了一身粗布长袍。我本想将那把小刀插进石壁上的某条细缝,以便确定我起步的位置。尽管在心慌意乱中,那事开始显得像是一个无法克服的困难,但它毕竟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从长袍边上撕下一条布带,将其摊平横铺于地上,与墙面形成直角。这样我在绕墙走完一圈时就不可能不踩到这条布带。至少我当时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我没去考虑地牢的大小,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虚弱。地面又湿又滑,我蹒跚着朝前走了一会儿,然后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我极度的疲乏诱使我就那样躺着,而且睡意很快就向我袭来。

醒来时我伸出一条手臂,发现身边有一块面包和一壶水。我当时又饥又渴,没有去想是怎么回事就狼吞虎咽地把面包和水都送进了肚里。很快我又开始绕着地牢摸索前行,虽然很吃力,但终于回到了那条布带的位置。摔倒之前我已经数了52步,醒来后到触到布带我又数了48步。这样一共是100步;两步可折合1码,于是我推测那间地牢的周长为50码。但我在摸索绕行的过程中摸出那面墙有许多转角,所以我不能断定那个地窖是什么形状,当时我已不能不认为那是个地窖。

我这番探究几乎没有目的,当然更不会有什么侥幸心理,只不过是一种朦朦胧胧的好奇心驱使我探究下去罢了。我放弃了那面墙壁,决定从地牢中央横穿而过。开始我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小心,因为那地面虽然感觉上很坚实,但却非常容易使人滑倒。不过我终于壮起胆子把步子迈得更平稳匀称,力图尽可能笔直地走到对面尽头。我这样毫不迟疑地朝前走了十一二步,这时我刚才因撕布带而扯碎的长袍残边拖曳在我两腿之间。最后我一脚踩住袍边,重重地朝前一头栽倒。

在刚刚摔倒的那阵狼狈之中,我没有马上意识到一个多少有点令人吃惊的情况,但在随后的几秒钟内,当我还趴在地上之时,那情况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我的下巴搁在了黑牢的地面上,但我的嘴及其以上面部却没有碰到任何支撑物,尽管它们的水平位置明显比下巴更低。同时我的前额仿佛是浸在一种阴冷的雾气中,一股霉菌的异味也直往我鼻孔里钻。我伸手一摸,这才浑身一震地发现我正好摔倒在一个圆坑的边上,当然,那圆坑有多大当时我没法确定。在靠近坑沿的坑壁上摸索了一阵,我终于从坑壁上抠出一小块碎片,并让它掉进那个深渊。开始好几秒钟我听到它下落时碰撞坑壁的声音,最后终于听见它阴沉地掉进水里并引起一阵沉闷的回声。与此同时,头顶上也传来一阵好像是急速地开门又关门的声响,其间一道微弱的光线倏地划破黑暗,接着又骤然消失。

我已看清了替我安排好的死亡,并暗暗庆幸那使我免于坠入陷坑的及时的一跤。若摔倒之前我再多走一步,那我就早已不在人世了。我侥幸逃脱的那种死法,与我以前听说但认为荒诞不经、难以置信的关于宗教法庭处死人的传闻相同。死于宗教法庭暴虐的人有两类死法,一类是死于直接的肉体痛苦,一类是死于最可怕的精神恐惧。他们为我安排的是第二类死法。当时长久的痛苦早已使我神经脆弱,以致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都禁不住发抖,所以无论从哪方面看,他们为我安排的死法都是对我最恰当不过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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