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第2/3 页)
在小屋里,我抄写革命的圣经,大字报,阅读红色文件,各种的战报和传单……鲜红的袖章,在灯晕的映衬下显得多么的庄严而美丽呵!我承认,我斗争过,像许许多多激进的青年那样;虽然幼稚,轻信,盲从,为人所利用,但是生活会校正那许多被指为愚蠢和荒谬的行为。我不只一次嘲笑自己,为命运而悲叹,却至今未敢放弃曾经作为一个革命信徒的关于社会改造的虔诚的愿望。不要说马克思和毛泽东,即便后来阅读葛兰西和卢森堡,卢卡契和哈贝马斯,吉拉斯和哈韦尔,都会使我随时回到从前的小屋。
那时候,小屋四周挤拥着竹帽,镰刀和秧桶,补了的衣裤,书,塑料雨衣,还有用大人旧衣撕剪了做成的小孩的尿片。我过早地做了父亲。生活的艰难与凶险简直来不及预想便骤然而至。
白天,我像一头壮健的牯牛一样劳动,夜晚则像奔赴致命的火焰而在灯罩外壁丁丁撞击的虫峨一样,不倦地阅读和工作。其间,有一门日课是一定得做的,就是到队部里去评定和核对工分。我必须重视工分。那是农民生命的全部,虽然贱,得凑够十个劳动日才买得起一斤肉;以今天的物价折算,仅好换一根冰棍而已,我的全部的经济学知识就建立在这上面。当时,局面的严峻可想而知,尤其在遭到革命的报复以后;如果不寻找别的出路,家里随时有着断炊的可能。
好在父亲在做定“现行反革命”之前,给妻买了一部老旧的缝纫机;这时正好用它替村人缝制衣服,借以维持生计。唧唧复唧唧。从此,小屋子便多出了一种经年累月断断续续的叹息似的声音。我随父亲多年,习得一点岐黄之术,将平日用的书桌做了诊台;两三年后,居然也就成了大队当局恩许的乡间医生,可以公开为村人看病了。
对于中医这门半巫半医的科学,其实我并无兴趣,只是出于谋生的一种权宜的考虑。当父老乡亲为疾病所击倒,呻吟着向我求救的时候,我并没有能够给他们以必需的技术。回想起来,除了抱愧,又能做些什么,可以弥补从前的罪愆?而他们,却以天性的淳良,温存和感激,以贫困,以无边的疾苦,忍耐力,满含希望的挣扎,以许许多多惊心动魄然而平淡无奇的故事,感动我一生。
做了医生以后,在乡间的地位就稳固许多了;至少,公社下来巡察的官员,不再用一贯的不祥的眼光看我。我曾经不只一次地对自己说“要是一生能平稳地做一个农民,就是最大的幸福了!”殊不料,所谓幸福,它的降临是如此容易。多年以后,我才看得明白:革命与反革命,荣誉与耻辱,幸福与苦难,原来都在掌权者的一点头与一挥手之间。
地位一旦获得改善,人就变得容易同现实妥协了。那时,许多在"文化大革命"中覆没的刊物渐次露出水面;对于一直迷恋文字的我来说,这无异于神话中的水妖的诱惑。不久,我的组诗便打印成了铅字,头一次进入省城刊物。仅仅是梦幻的一闪烁,接着,两篇已获刊用通知的文稿,便因"政审"问题而被编辑部先后退了回来。“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发表作品的权利被剥夺了。其实,无论何种气候,都不需要徒有帮闲之志的奴才表达所谓的“第二种忠诚”。
我再次经受了一个"精神弃儿"的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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