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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寻找、推开、疗伤(第1/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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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2>——在澳大利亚佩斯作家节的三场演讲</h2>

<h3>为了寻找被丢失掉的阎连科</h3>

女士们、先生们:

今天我在这儿演讲的中心内容就是:“阎连科在哪儿丢失了?阎连科又在哪儿找到了阎连科?”

大家都有这样的经历吧——我们回家的时候,手里明明拿着开门的钥匙,可我们却找不到钥匙在哪儿,因此我们心急如焚,如同无家可归的孤儿。结果,经过一阵焦急的寻找之后,发现钥匙就在我们自己的手里。我们不是无家可归的孤儿,而是有着温馨家园的儿女,是我们自己忘记了家园的钥匙在哪儿,忘记了人生、命运中最为温暖的去处的房门钥匙就在我们自己的手里。换句话说,那丢失的并不是开门的钥匙,而是我们自己把自己的记忆丢失了。失去了自我记忆,我们走在大街上,我们走在人群里,我们走在这个繁闹的世界上或寂静无声的山谷里,因为人多繁华,或因为空寂无人,我们常常会忘记我们在哪儿,我姓什么叫什么,职业是什么,责任是什么。这时候,我们就把自己丢失了。

世界上最容易把自己丢失的地方是中国,其原因有三:一是中国确实人口太多,13亿人口如汪洋大海,一个人在这13亿人口中,正如博尔赫斯说的,如一滴水消失在大海中。二是中国的政治、文化、意识形态和社会管理体制(权力机构和执权者),他们更注重单位、集体和群落,对个体的存在和权利关注不够。在那儿,个体人几乎是在一个单位和集体中才可以显现和存在。这就如在汪洋大海中一滴水的必然消失一样,但一条莽莽河流在流入大海时,却是可以不被忽视而存在于世的。三是中国人更愿意也更习惯于自己把自己丢失掉,让自己成为人群中的一个点、某个单位和组织中的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的一员。中国有句老话,叫“枪打出头鸟”,这是中国的民间俗语,也是中国人千百年来的生存经验和生存哲学。你要从人群中显露出来,无论是日常生活,还是革命或者改革,再或是作家的写作,显露出来,就是把“自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是让你——个人——一个人的独立存在和与众不同,从人群、集体和社会中挣脱开来,摆脱出来。那么,你是找到了你自己,你找到了“个人”、“个体”和“自我”,但是,你的“独立”很可能会成为众人、集体、社会和权力的靶子,也必然会被众人、集体、社会和权力所批评、批判乃至于你因“决不悔改”而把你的“自我”消灭和消除,让你重新消失在汪洋大海的人群里。

在中国的历史中,中国人有太多这样的经验和教训。比如20世纪中国的“反右”运动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给了中国人深刻的教训和用无数生命与鲜血换来的经验。就是到了改革开放30年后的今天,“个人”、“自我”和“独立”,在中国依然被体制和几乎绝大部分的人们视为“异端”。虽然已经得到了很大的宽容,但生存的空间,绝没有我们今天演讲所在的这个大厅宽敞和明亮,更没有澳大利亚的土地山水这么辽阔和美丽。所以说,今天许许多多的中国人,无论是工人、农民、贵族、贫民、富人、穷人,还是当权者、老百姓和无数的知识分子们——尤其是那些知识分子们,都非常明白在集体和社会中的安全性,在“独立”、“个体”和“自我”中的危险和艰难。在大江大河中随波逐流、顺流而下、看风使舵是中国许多知识分子的生存法则,而逆流而上、迎风搏浪只是那些“不识时务”之人的固执和冥顽。一句话,在社会、集体、群落中消失,是一种活着的方式;而在社会、集体和群落中“独立”显现——把你自己从众多中找出来,却可能是一种活着的危险。

而我,却是一个希望自己从人群、集体、社会中“独立”出来的人。希望自己不是在社会集体中活着,而是希望自己不仅从社会集体中独立出来,而且希望,那个有着写作自我的阎连科,不仅不被社会、集体所消失,而且还要在这个社会、集体中活着并有所作为和建树。用最简单、最通俗的话说,过去,我曾经是在社会和人群中因消失而活着的人;可现在,多少年来,我希望自己是一个没有在社会人群中消失而活着的人,是大家可以看到、可以感受、可以触摸的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独立存在的作家”,是一个有独立精神的阎连科,是一个在世界上许多国家看来似乎已不值一提的那个“中国人和中国作家”,一个有自我存在价值的阎连科。

过去,我是毛泽东执政时期的中国人民公社的一个青少年;后来,我是中国改革开放之后的一个乡、一个村的年轻农民;再后来,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个士兵、军官和军队创作室中的创作员。2005年之后,我离开军队,成为北京市作协的专业作家,三年后,又成为中国人民大学以教授的名誉存在的作家。这简单而又深刻、漫长的经历,没有人可以完全知道这几十年我都经历了什么,思考了什么。你们在这儿,也不需要听我啰唆那无休止的人生和命运,但我想要说的,就是在你们看来已经不是什么问题的一个问题,那就是我想找到我自己,要努力做一个“独立的作家”,有“自我”的人,有“尊严”的写作者,可以以我自己的声音发音、唱歌的人,以我自己的腔调、曲谱来唱出自己的歌声的人。因此,我选择了文学,并且在文学创作中,渐次地明白,只有写作,才可以让我自己发出自己的声音,哪怕它不是百灵鸟的委婉美丽的欢叫,只是一只野麻雀的聒噪,那也是一只麻雀在以它自己的声音向这个世界做着它自己独有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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