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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时代(第1/6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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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在往后生活的时日里,不断以各种形态向我逼近,以童话故事中苍白的孩子,满头鬈发,畏怯无助的神情出现——这种思忆大多在不眠之夜来访,开始时,往往伴以花香或歌调,最后却变成悲愁、烦恼、死亡的苦涩,或者渴求抚慰的心意与祈愿的温柔。

如今,童年依然不时摇曳我心,一旦出现,它就成了一幅镶有金边的深色图画,画面上清晰展现出丰茂的栗树林与面包树,上午是甜美无比的阳光与美丽的山影。在我的生活中,也曾有忘却世界的片刻闲暇;穿越美丽山冈的孤独漫步,也有些许意外的幸福和无可觅求的爱之瞬间,让我忘怀了昨日与明日。如果和我早年深绿的画面相比,这些瞬间可说是最甜美的。能以慰安和最崇高的享受,不断地爱与祈愿,也是最甜美的。还有,在人烟稀少的乡间漫步,数星星,躺卧绿荫下,跟树木、云彩、孩童漫语,都甜美无比。

在我一生中,最早的清晰记忆,是在三岁那年的年底,当时,父母常带我到山上去,山上有座巨大的城堡,每天都吸引了很多游客。年轻的叔叔把我举到高高的栏杆上,让我俯视深黑的峡谷。我头晕眼花,既害怕又兴奋,直到回家上床,仍然浑身发抖。那段时期,我常做噩梦,自从这次经历后,深黑的峡谷在梦中常常压上我胸口,使我心神不安,往往从梦中哭醒过来。那天以前,我一定过着相当丰裕并且充满神秘未知的生活,但,对这一切,我已毫无记忆,无论如何都无法将童年的回忆再推前一步。可是,每当仔细回想自己幼小的时期以及当时的氛围时,总浮起一种印象,那就是腼腆比其他任何一种感觉都更迅速、强烈地从心底复苏。我曾见过五岁或五岁多的孩子喜欢说些不知羞耻的粗话,但我虽然只有三四岁,却从不说这类话。

对体验与持续性状态的详细记忆,我无法追溯到五岁以前。记忆中,首先想起的是我周遭的事物,双亲、家庭及我生长的城镇与风土。当时,我们住在郊外,附近只有极其平凡的家屋,街道蜿蜒伸展,阳光充足,这条街道已深深刻印在我心板上。城里有幢很引人注目的建筑物,还有市政府、大寺院以及莱茵河上的桥,这些都吸引了我的心。但至今最能烙印心上的仍是那片从我家开始向外展开的草原。这片草原,对于孩子的脚来说,实在是广大无边的。不论多深邃的内心体验,不管什么人,甚至双亲的身影,都比不上这含有无数琐屑事项的草原,那样迅速清晰地映照在我心上。这种回忆似乎比他人的面容与自己经历的命运更古老。我生性羞怯,不喜欢医生、仆人随便触及我。这种癖性,几乎是与生俱来。从小,我就喜欢独自在野外流连,这或许和我不愿被人触及的癖性有密切关联。当时,我往往一连散步好几个小时,散步的地方总是那片鲜有人迹的绿色荒野。草原上的孤独时辰,每一念及,就从心底涌起非常强烈的幸福感。每次走回童年时代的旧路上,就会被这种无与伦比的幸福感包围。此刻,提笔之际,那原野上的草香,有如微云,轻轻在我脑海中泛散开来。我相信,任何其他时代,任何一片草原,都无法拥有那样精致的哥本草与蝴蝶,那样丰腴的水草,金黄耀目的蜻蜓,色彩缤纷的梅那草、樱草、钓钟草、松虫草,也见不到如此美丽柔软的车前草,遍野鲜黄的变形草,以及如此富有魅力、闪闪发光的蜥蜴和蝴蝶。我的理智冷静、忧郁地意识到这些蜥蜴和花朵始终没有改变,并未变得丑陋可厌,但我自己心与眼的感觉却变了。

想起这些,日后,我目中所见,手中所握的所有贵重物品,甚至包括我的艺术,比起草原之美,简直微不足道。有时,在明媚的早晨,我长卧草中,头枕双手,环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波涛起伏的草海,浮现在草海上的是罂粟的红岛与钓钟草的蓝岛。草海上空飞舞着刚睡醒的黄色山蝶,软弱的蚬蝶,像古董一样昂贵,发出微光的小紫蝶与小红蛱蝶,使我心神荡漾。此外还有双翼沉重的奇伯利蛱蝶,高贵、粗野兼而有之的扬帆风蝶与木蝶,红黑交杂的大红蝶,令人敬畏、稀贵的阿波罗斯巴西洛蝶。有一天,在友伴的解释下,我早已认识的阿波罗斯巴西洛蝶飞到身边来,停在附近的地面上,缓缓鼓动着雪白美丽的翅膀。它美丽的模样,圆圆的肚皮,钻石般闪烁的筋骨,两翼上明显的血纹都依稀可见。在迢遥的记忆里,很少有一种记忆像看到这蝴蝶那样强烈鲜活,它给我的喜悦遍及全身,令我有窒息之感,心中怦怦跳动,我以孩子的残忍性,偷偷潜近这高贵的蝴蝶,然后把帽子投过去。阿波罗斯巴西洛蝶流观四周,优雅地飞舞起来,飞入阳光耀目的蓝空中。我虽然追捕,收集蝴蝶,却并非源于某种学术性的兴趣。这一带的人都把蝴蝶的别名容马佛格尔(夏鸟)讹称为松马费克利,它的幼虫与学名对我并不重要,我曾随意替大多数蝴蝶命名,叫一种红蝴蝶是“吵闹鬼”,茶褐色的一类是“啄木鸟”。至于蒙西罗蝶和森林魔鬼以及其他不太美丽的蝶儿,都取了许多便于分别、拟人化的名字。总之,对这些捕到就死的猎物,我并不太重视,也没有好好加以整理。

在草原上,我度过好几个夏日,关于这段期间所获得的音乐式的印象,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发掘出来。只记得,我对疾驰而过的火车鸣笛,非常神经质,觉得恐怖。

然而,当时,音乐已经接近了我,模糊地映照在心板上的大寺院,极幼小时期非常依稀的影像,都与风琴的音韵糅合为一,令我难忘。

认知这座大寺院、这市镇,比认知绿色的自然略晚。在大自然中,我可以独自兴奋地跑大半天,可是,父母不许我独自进城,而且,对人车拥挤的恐惧,也使我远离市镇。

草原时代的绿色岁月很美,始终都辉耀明亮,有如清晰的梦幻,长留在我的意识中。那轮廓特别清晰,光芒刺目的太阳常会一连留存好几天。只要能再忆起这样的太阳,要我舍弃任何珍珠宝物,我也在所不惜。每当我在回忆中重走一趟自己走过的路,就会被那已逝的无数日子痛惜难追的甜美悲情包围。现在举世已无一人能告诉我幼时的故事了。我的孩童时代大多如奇迹般,封闭于馥郁难知的纯净幸福里,只长存在我的向往中。我的童年,往往是令人不快的命运,就像游戏时,从手中滑落,越过井缘,落入井中的珍宝一样,沉入遗忘的深渊。它正象征着生命的不完整、不如意。生活的丝线虽然能回溯到少年时代,但再要往前追溯,即使能紧系这根丝线,那过去清晰的日子也只是隔着烟霭与黄昏,偶尔悄悄露出一鳞半爪。从这些日子的记忆中,我仅能不时回顾幼年时期的最初岁月,有如从高塔上向下俯视一般。我只看见一片微波起伏的谜之海,那海,虽没有形状,但却笼罩着神圣迢遥的云霭,披着挂满奇迹与珍宝的面纱。

在那银色的年代里,对我而言,散步尤其可贵,因为其中含藏有我父亲最初的面貌——父亲和我一块坐在山上圣马尔嘉雷丁教堂温热的台阶上,第一次将莱茵平原指给我看,这优美淡绿的景色,给我的第一印象,已与其后一再抚慰我的清晰印象糅合难分。记忆中父亲这最初的面貌,与其他任何容颜都不同,父亲黑而浓的胡子抚擦着我的额头,大而明亮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我。一想到台阶上的小憩,就好像觉得我正从侧面看着父亲的脸。黑而浓的须发,坚挺高贵的鼻梁,抿得紧紧的唇,黑而密的体毛,以及偌大的双眸都凝向我,整个头部在夏日碧空的映衬下庄严端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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