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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第2/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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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安井跟宗助闲聊了一个多钟头,他那含混不清的语气,说起话来一副想说又说不出口的模样,还有左一个“可是”右一个“可是”的口头禅……一切都跟从前的他没什么两样,但对于自己为何赶在宗助出发前到横滨去,安井却没有多加说明,也没解释究竟在哪儿耽误了行程,结果弄得比宗助还晚到京都,只告诉宗助,他是在三四天前才到达京都的。接着又说,暑假前租下的那个住处,直到现在都还没去过。

“那你现在住哪儿?”宗助问。安井把自己投宿的旅店名称告诉了宗助。那是一家位于三条附近的三流客栈。宗助也听过那家旅店的名字。

“为什么住到那种地方去呢?要暂时一直住在那里吗?”宗助一连问了两个问题。“因为出了点状况。”安井只答了一句,接下来,又向宗助宣布一个令人意外的构想,“我已经不想再当寄人篱下的寄宿生了。我想去租一处独门小院,地方小一点也无所谓。”宗助听了大吃一惊。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安井真的按照自己的构想,在学校附近租下一座幽静的院落。这种专供出租的房舍面积非常小,建筑结构充满了京都共有的阴森气氛,梁柱和木格门都漆成红褐色,故意弄成老旧的古屋形象。院落的门口有一棵不知属于谁家的柳树,修长的枝叶随风摇曳,几乎扫到屋檐。庭院倒是稍微整修过一番,跟东京的院子大不相同。院里随处点缀着石块作为装饰,正对客厅的位置,安置了一块较大的石头,石头下面尽是充满凉意的青苔。屋子后面有一间仓库,门槛已经腐烂,屋里空无一物。库房后面是厕所,进出厕所时可以望见邻家的竹丛。

宗助到安井的新家拜访,是在十月里快要开学之前。那时秋老虎依然猖狂,他记得那段日子上学和放学的路上都还需要撑一把蝙蝠伞。那天,走到院落的木格门前,宗助收好了伞,探身朝院内张望,看到一个女人穿着条纹粗布浴衣的身影一闪而过。木格门里有一条铺着水泥的小径,一直通往院内深处。走进院门后,若不立即登上右侧的玄关台阶,即使在光线很暗的时候,也能看清小径深处的景象。宗助驻足,一直等那浴衣的背影消失在后门附近,他才伸手拉开木格门。就在这时,安井从玄关走了出来。

安井带他走进客厅,两人闲聊了一会儿。刚才那女人再也不曾现身,既听不到她的声音,也没听到任何响动。房屋的面积并不太大,宗助猜想那女人应该就在隔壁的房间,可是那间屋子却安静得像一间空屋。而那个像影子一样安静的女人,就是阿米。

安井聊起家乡、东京、学校的课程等,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但对阿米的事只字不提。宗助也没有勇气问起,那天就在这种状况下告辞回家了。

第二天跟安井见面时,宗助仍在心里惦记着那个女人,可是他没有流露只言片语。安井也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尽管他们以往无话不谈,那些青年好友之间口无遮拦的话题,他们也都尽兴畅谈过无数次,但眼前的安井却显得有些慌张。而宗助的好奇心呢,倒也不至于强烈到非得让安井解释清楚不可。所以两人心里虽然都有那个女人,却都不肯说破,很快,一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

到了星期天,宗助又拜访安井。这次来是为了谈某个团体的事情,宗助跟安井都跟这个团体有关,所以宗助这次拜访的动机非常简单,可说跟那女人完全无关。走进客厅之后,他在上次来时坐过的位置坐下,刚抬起头,就看到那棵种在墙根的小梅树,这时,眼前又清晰地浮现出上次坐在这儿的情景。那天,客厅外面也像现在这样静悄悄,一点声音也没有。他实在无法不在脑中想象那个寂然独坐在同一片静默中的年轻女人,宗助很肯定地认为,那女人今天也绝不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就在他暗中得出这个结论时,安井却出人意料地把阿米带到他的面前。当时,阿米身上穿的并不是上次那身粗布浴衣。她从隔壁房间出来时,一身出门做客的装扮,看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出门,或是刚从外面回来。宗助对她这身打扮感到很意外,但那和服的色彩和腰带的光泽并没吓倒他。而且阿米对刚刚相识的宗助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少女娇羞,只是显得比较沉默寡言。宗助看出阿米在生人面前也很沉着,就跟她躲在隔壁房间里一样,因此推测阿米那么沉静低调,倒也不完全因为羞于见人。

“这是我妹妹。”安井就用这句话介绍了阿米。宗助跟他们相对而坐,三人闲聊了四五分钟,宗助发现阿米的发音里完全听不出一丝方言的腔调。

“一直住在老家吗?”宗助问。阿米还没来得及回答,安井就抢先答道:“不,在横滨住很久了。”宗助从他们聊天当中听出,兄妹俩这天原本打算上街购物,所以阿米才换下日常服,而且还不顾天气炎热,特地套上一双新的白布袜。宗助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来访耽误了他们办事,感觉有点抱歉。

“别在意。因为我们刚刚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嘛,每天都会发现有新的东西要买,所以每周都得上街一两趟。”安井说着笑了起来。

“那我跟你们一起走到大路那边。”说完,宗助立即站起身来。“顺便参观一下屋子吧。”安井建议道。宗助只好顺着主人的意思四处浏览一番,只见隔壁房里放着一个长方形桌式火盆,盆心的炉子是白铁皮做的,还有一个色泽黄得非常廉价的黄铜水壶,以及放在旧水池旁边的新水桶,新得有点刺眼。三人一起走出大门后,安井在门上挂了一把锁,接着又说他要把钥匙放在后面那户人家里,说完,便向屋后奔去。宗助和阿米等待安井回来的这段时间,两人随意闲聊了一会儿。

当时在那三四分钟内说过的话,宗助直到今天还记得非常清楚。其实现在回想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平凡男人向平凡女人表达人类善意而脱口说出的一些问答而已。若用另一种方式形容,那种问答的内容像流水般淡薄无味,就像他在路上跟任何陌生人打招呼时说过的一样,那种谈话早已不知重复过多少遍了。

每当宗助细细回想这段极为短暂的交谈,就觉得每句话都那么平淡,平淡得像是一幅未曾着色的图画。但令人感到奇妙的是,那透明得不可捉摸的声音,竟能把他们的未来染成一片鲜红。随着岁月流逝,这片鲜红现在已失去光彩,曾经炙烤过彼此的火焰,现在也自然地变成一团焦黑。就这样,宗助和阿米的生活已陷入一片昏暗。当他再度回顾从前,反复品味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发现当时那段平淡的交谈,曾给他们的历史抹上了多么浓厚的色彩。一想到命运的力量竟能让一次平凡的邂逅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他就觉得非常恐惧。

宗助记得他跟阿米站在门前,两人的半个身影曲折地映在土墙上;还记得蝙蝠伞遮住了阿米的脑袋,映在墙上的身影头部只有形状不规则的伞影;他也记得那逐渐西斜的初秋阳光,炽热地照在他们身上,阿米撑着伞,直接把身子退到并不凉快的柳荫下。宗助更记得自己那时还退后一步,将那镶白边的紫伞与绿意未褪的柳叶相互交映的配色好好欣赏了一番。

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很明了了,所以也就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他跟阿米一起等待着,等到安井的影子再度出现在土墙上,三人便一起走向商店街。迈步前进时,两个男人并肩走在前面,阿米踏着草履跟在后头,行进时的闲谈主要是由两个男人负责,都是些简短的句子。不一会儿,走到半路上,宗助向兄妹俩告辞后,独自一人回家。

然而,那天发生的事情却一直在宗助脑中留下很深的印象。那天他回到家中,洗过澡,在灯下坐定之后,安井和阿米的身影却像涂了颜色的画片一样,不断闪现在眼前。不仅如此,当他躺下准备就寝时,脑中还浮现一个疑问:安井介绍时说阿米是他妹妹,阿米真的是他妹妹吗?这个疑问不亲口向安井求证很难获得解答,宗助却立即私下做出主观的推测。他认为自己的推断完全有可能是事实。宗助躺着想到这儿,不免觉得可笑,也认为自己死抓着这种臆测想来想去,实在太无聊。这时,他才“噗”的一下吹熄了刚才忘了熄灭的油灯。宗助跟安井的交情并未因为这件事而疏远,两人也不至于必须等到彼此都忘掉最近发生的事,才能继续见面。他们不但每天在学校相见,平时也跟暑假前一样互相来往。不过,宗助每次去安井家,阿米不一定会出来打招呼,大约他拜访三次,阿米才会出来一次,有时虽不出来相见,却会跟当初刚认识的时候一样,躲在隔壁房间偷听。宗助倒也没有特别留意这些,不过两人之间的关系却渐渐拉近了,过没多久,他们已亲近到能够互相开玩笑的程度。

接着,秋天来了。宗助实在不想像去年一样,又在京都重复相同的秋天,安井和阿米便邀他一起去采蘑菇。出发的那天,天气十分晴朗,宗助闻到清新的空气里飘出一种新鲜的香气。三个人还一起观赏了红叶。从嵯峨登山后走向通往高雄的路上,阿米卷起和服下摆,将纤细的伞柄当作拐杖,在她布袜的上方,可以看到被襦袢(15) 遮住一半的小腿。他们登上山顶向下望去,只见阳光普照,一百多米下方的河水清澈无比,远远就能望穿河底。

阿米不禁赞道:“京都真是个好地方。”说着转头望向另外两人。站在她身边一起观赏的宗助也觉得京都确实是个好地方。

他们三个人就像这样,经常一起出游,而在家里相聚的机会,当然就更多了。有一次,宗助又像平日一样拜访安井,刚好安井不在,只有阿米独自坐在屋中,仿佛被遗弃在一片孤寂的秋意里。“很寂寞吧?”宗助向阿米问道,说完,心有不忍,就走进了客厅。两人隔着火盆相对而坐,一面闲聊一面烤手取暖。聊着聊着,两人竟聊了很长一段时间,宗助才告辞回家。又有一次,宗助靠在宿舍的书桌前发呆,他正难得地发着愁,不知如何打发无聊时光。就在这时,阿米突然跑来找他。阿米告诉宗助,因为她刚好出门购物,所以顺便绕过来探望一下。宗助便招待她喝茶吃点心,两人悠闲地畅谈一阵之后,阿米才告辞回家。

类似的状况屡屡发生,不知不觉中,树上的叶子皆已被吹落,一天早上起来,大家发现远处高山的山巅全都白了。一阵风吹雨打之后,河边的原野变成纯白,桥上的人影踽踽前进。这一年,京都的冬季阴冷难熬,寒气不动声色地侵入肌骨。就在这股凶恶的寒气袭击下,安井罹患了严重的流行性感冒,发烧时的体温也比普通感冒高出许多。阿米最初也被安井的病状吓坏了,所幸高烧只是暂时性的症状,安井的高热很快就退了下来。阿米以为他的感冒已经痊愈了,不料那热度却反反复复,时高时低,简直就像黏糕似的粘着安井不放,那每日热度升降带来的痛苦令他感到无法应付。

这时医生向安井极力推荐说:“或许因为呼吸器官遭到了病魔的侵害,你最好到外地疗养。”安井对医生的意见虽然不以为然,却也只好从壁橱里拿出柳条箱,准备出门疗养。衣箱装好之后,再用麻绳捆紧,阿米在他的手提箱上挂了一把锁。宗助将兄妹俩送到七条后,又陪着他们一起走进车厢。一路上,他故意不断说些引人开心的话题,直到火车即将出发,宗助才走下月台。兄妹俩都从车窗里向他呼唤。

“有空来玩呀。”安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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