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如今韩川在百越三郡,离中原太远,一时脱身不得。好处自是也有,这三郡将来恐怕就是韩氏的掌中之物了。但弊处也大,韩川不在,谁才能继承他的名望举起义旗?自然只能是他的长子韩信。那么韩信又要在何处起兵? 若是实在无法,张良也想过,他也会在下邳募兵,也会设法向项氏借兵。但若是韩氏自己就能募兵起义,他又何需求于人呢? 东海郡并不合适,此地民风并不悍勇,也不擅战,位置也不好,正在项氏北上的必经之地。到时弄不好两家先起了纷争。韩国故地当然好,但离关中太近,起事第一个就会被针对,张良觉得不是合适的起兵地点。 赵地其实最好不过,但可惜韩氏在那里的名望不够。辽东更不行了,人少地偏,根本不足以为基业。辽西郡算是个折中的结果。 他辞别韩信后,就回转了下邳,嘱付家中准备搬家,自己先行前往淮阴去了。 一路行来,当初夏侯婴来时所奇之事,对张良而言已不算什么了。两地相近,许多东西已经传入了下邳,他也见得多了。然而他没想到,仍然有让他吃惊的新作物在淮阴出现。 往清浦乡南昌亭过来的时候,张良就看见不少人养了羊。坡地上除了红薯,还长满了他不认识的草。忍着没停下,一直到了南昌亭,他才有意逗留,与人攀谈,询问起当地的风土人情。 这一问,就将当年的贵公子,这些年渐渐也开始接触到民间生活的张良给惊到了。 正在割草的农人告诉他,地里种的是牧草,都是韩公找到的种子,寄回家来让妻儿带着乡里种的。试种成功后大家便都来领种子学着种了。两种草,一种叫紫花苜蓿,一种叫甘蔗草。前者产量略低。 说话的农人可能早年做过楚卒,走出过乡野之地,有些见识,说话还爱卖关子。说到这里时咧嘴一笑,问:“客人可知一年能产多少牧草?” 张良估了估,问:“可能有两千余斤?” “哈哈哈哈,错了,错了。”旁边干活的农夫都大笑起来,显而易见的快活。这样的问话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他们总爱这样逗弄路过的外乡人。 那农人扳着手指告诉张良,一亩紫花苜蓿一年能割三四次,合着能割七八千斤鲜草出来,干草也有四千斤。按秦国现在顷入刍三石的税收,一顷地不过三石,光是这一亩地的紫花苜蓿,交干草也能远远超过要交的税了。 “客人可知道那甘蔗草能收多少?” 张良看他的笑,往宽里算,却故意没说多,道:“与这苜蓿相当,也有七八千斤吧?”心说恐怕不止,说不定能有万把斤。只是农人难得有乐事,笑他一场,也会更愿意与他说了。 不料农夫们果然快活地笑起来,说了个令他骇然的数字:“不止,不止,得有八万斤。干草也两万斤呐。” 大概是他货真价实没有假扮的惊骇取悦了他们,农人们果然跟他说得更详细了:“这两种牧草啊,种下去也没虫害,也不生杂草,除了施肥不用多忙。前年种下去,这两年就不用管它,听小郎君说,把种子收起来挑好的留,过六七年才再种哩。那甘蔗草连种子也不必留,过几年挖了新芽种下去,就又是一茬了。” “韩氏还教了个法子。挖个窖,两种草混起来下料,再掺些南瓜藤红薯藤什么的,冬天开窖一看,草还是青的,一股子酸甜的酒味,呼为青贮,牲畜爱吃得很,我家牛经冬都没掉膘,还长壮了。” “我家没牛,就养了几头羊,割自家草就够吃了。过节时宰上一头,留一点自家吃,也过个嘴瘾。” “猪吃了也长膘,去年猪还比前年重了十几斤。” “鸡鸭也爱吃。种上两亩,几年都不用愁。” “苜蓿人也能吃,味道还挺好,年时不好也能拿来骗骗肚子。” 张良微微笑着听他们说,心中却微微有些沉重。秦律严苛,不是这几种作物就能改变的。就如红薯,如今秦律不许多种,也要交税。这两种牧草一旦推行到外地,肯定也没现在这般自在。 但农人只要将红薯种在自家院子的菜地里就能规避,产量总能填饱肚子。牧草亦是如此,再收税,总也不会一亩田全收了去。毕竟不是粮食只是饲料罢了,这么可怕的产量,朝廷只要足用,也不是非得连最后一根草都从农夫田里拔走。 人能缓一口气,还有多少人愿意跟着六国之后造反。嬴政要是跟嬴稷一样长寿,他们这些有反心的六国之后也都老了、死了,到时就是徭役劳苦逼得天下大乱,他还能见到复国的那天么。 张良轻轻摇头。不过他也分得清楚,这些东西,于黔首们终归是好事,他适时插了几句话,引得农人们高兴起来,再度纷纷向他夸赞韩氏的好处。 与农夫聊了这一阵,倒让自己生出些烦忧来,张良正要告辞,忽听一名农夫叫道:“亭长来了!” 几个人都忙忙地转过身子,向着骑马过来的一名中年汉子行礼,口呼亭长,正是南昌亭长宋羊经过。张良也立在路边浅浅行礼致意,宋羊注意到他,勒停了马,翻身落地拱了拱手,问:“客从何处来,可有验传?” 这明显是个外地人,正该查验一二,不过此人看着便出身不凡,宋羊就多带了几分客气。嗨,毕竟不是关中秦地,刚做秦吏时他还谨慎得很,这些年做下来也松懈了。秦律虽严,可拘不了他们这些地头蛇。像这个过路人,宋羊就没打算严查,没的给自己惹麻烦。 不过张良一路公开行走,怎会没有验传,从人当即便取出给宋羊过目。既然不是歹人,宋羊便更客气了,笑道:“原来是下邳来的商人,淮阴无甚珍贵物产,但可买卖的也不少,客人不妨多看看。” “良此次来,本是拜访韩公,途经此处见到牧草,这才攀谈耽搁了时间。” 宋羊信以为真,笑道:“韩公已经回来两日,王孙也快回来了,你来得倒巧,自去拜访就是。” 张良又问哪里能买牧草种子,宋羊直接叫来那几个农夫:“你们存下的草籽呢?不见买卖上门了,速去取来,开个价卖给这位先生。再说说怎么种怎么收,好教人回去用上。” 外地人跑来收购种子的事在淮阴已经见怪不怪了,农夫们磕绊都不打一个,各自飞奔回家捧来瓮,瓮里就是他们存下的种子了。 开的价也公道,张良也不还价,当即就买下了,放在后车上让从人小心照顾。至于种植方法,自有从人与这些农人交谈。 他自己却是对另一件事心中一动,还不等开口,宋羊已经拍着腿叫起来:“哟,是王孙来了!”人也迎过去了。 张良落后一些跟过去,就见驶来的牛车上跳下几个半大少年,为首的那个正是韩武,声音脆嫩,嚷着道:“宋伯父别这么叫我了,母亲说这样不好。” 宋羊好好地应着,张良在淮阴住过不短时日,韩武这几个玩伴都认得,没有多看,目光投向赶着牛车而来,现在正在喂牛的汉子。 楚人平民普遍不如北人高大,但这汉子身高体壮,看起来还练过武,张良只注目片刻,那人便若有所觉地投过了目光,显见是个警觉的,当真是名壮士。 张良微微致意,上前几步,宋羊这才想起来把他忘了,顺口给韩武介绍了一下:“这是下邳来的客商,方才还说要去拜访韩公,也是巧了,这就遇上了你。” 韩武笑道:“这是张伯父,在淮阴住过不少时候,只是来访时宋伯父不是恰好不在,就是来了南昌亭上任,竟是一次都没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