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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躺在被子里是那么薄的一片,快跟他一样失去实体了。最后父亲终究会薄成一张相片,和他的相片并排被挂在墙上。他能真切感到父亲的疼痛,这种绝症在晚期的疼痛让人生不如死。母亲拿着一个废弃的玻璃瓶,里面灌了热水,做父亲的热水袋。就在他被杀害的那天,父亲第一次为了莫名不适去就诊。第一次诊断非常粗疏,漏过了父亲的病灶。就像这个国家所有吃低保的人接受的医疗一样,父亲得到的是最低质、最粗陋的医疗,因此他直到出现腹水才受到医院些许重视。第二次诊断的结果出来,父亲得的是肝癌,并由于第一次的疏漏已经进入了不治期。
他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意识到父亲是有美德的。现在每天那么多人来看望父亲,叙谈邵师傅当年怎样有恩于他们,徒弟的徒弟,师弟的师弟,热络得像父亲在家庭外有个更大的家庭。这些比父亲更不得意更边缘的人们,离开时总留下十元二十元,让母亲给邵师傅买点好药,求个好医生做个好手术。他们不知道那点钱都不够私下塞给麻醉师的红包。
他紧挨着父亲,父亲在半睡半醒时能感觉到儿子,他无力地伸出手,似乎触到了他,这种难以捉摸的触觉使父亲清醒了许多,但再触到的,却只是虚无。父亲缩回手时,充满狐疑,他不相信那纯粹是他病入膏肓的幻觉,儿子的体温、气味分明那么近。他一直注视着父亲,父亲的大脸盘小了,又失去了圆润,变得瘦长,瘦长而塌陷,提前把骷髅的形状凸显出来。这在他的感知中就是一刹那,但母亲却对父亲说,我们天一走了快一年了。
当父亲也变成一盒灰烬和一张遗像的时候,母亲就彻底被撇下了。好在母亲是个苦惯了的女人,苦惯了的人都是存在主义者,发生了的就接受,存在的,一定有存在的道理。母亲把存在的道理叫做命。她以后的存在道理是替儿子和丈夫存下全家的记忆,全家的记忆不都那么糟,也有金子般的时刻:四岁的天一跟爸逛鸟市,卖鸟的人疼天一,送了他一只小八哥,不久就学会邻居老太骂街:“考你个老娘!”天一和爸都笑得满床打滚。六岁的天一和爸妈看马戏,爸的香烟被一只小猴夺了,小猴抽烟像爸一样眯眼歪嘴,那样子逗了天一一两年……
母亲每个月都会念叨一句:“天一走了五个月了……七个月了……十个月了……眼瞅就一年了……”
真的有那么快?叫刘畅的年轻犯人真的已经有一年的狱龄?他似乎也能在梦与梦之间,那神魂和肉体尚未完全合一的刹那感觉到他:他的刀下鬼,他曾经的情敌。因为年轻犯人会突然哆嗦一下,瞪大的眼睛盯着一处,然后再向四处搜索。不必搜索,整个空间布满了他的感知。他感知到年轻杀人犯的悔恨,事情怎么啦?怎么就给他做绝了呢?是啊,事情怎么给你做绝了呢?现在法律也只能对你做绝。按照心儿的说法,他们俩都是精英少年,该做好朋友才对。可是,晚了……
外面天大亮,里面才是小亮。这是最理想的幽暗,年轻犯人有时几乎能看到他的刀下鬼。他开始是恐惧的,渐渐坦然了。两个精英少年最后的谈话很不愉快,都跟喝了三两假冒伪劣的绿豆烧酒一样,又横又浑。要不然杀人犯也许不会一步做到位,会在一刀见血时猛醒,收住架势,给他留一口气。假如那样,年轻死囚就不会在这里天天等自己的死讯。确实只有他记得他们最后的谈话。只有停止的生命储存下的记忆不会被篡改。活着的人总是有意无意地篡改记忆,对别人,有时也对自己。假如他能够提供那份唯一的,真实的刘畅对邵天一的最后谈话记录,他一定提供。一定会的。
那天他回到家,母亲和父亲去医院还没回来。当前院铁栅栏门上吊着的铃铛引起邻居的狗叫时,他以为是父母回来了。当时他在自己的小屋里,背冲门,脸朝启动极慢的电脑屏幕,叫了一声:“妈,医生怎么说?”身后没有回答。狗越叫越疯。尚未启动的电脑屏幕像一面反光效果不佳的镜子,反射出一个站在窗外的人影。瘦瘦的肩膀,蓬松的头发。他回过头,小屋的门正对着那扇窗,看见这身影属于谁,属于一个已经被他当成敌人的人。刘畅不是去二零六医院看他爷爷了吗?
他走到窗前,打开一扇窗。
“你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