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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朴同志第二次搂葡萄。第一次是他离开四清工作队的清早。那一次的搂不成熟。好也好在它的青和涩,他们都有个盼头。盼头其实是后来他硬编排上去的,假如没有文化大革命,他还是在有暖气、冷气的客厅里养食客,也养自己的一身肉,他才不会盼着再次搂住乡下女人王葡萄呢。放着一个细瓷般的美妻给他搂,他想葡萄干吗?人到老年坦然了,朴同志想到自己最张狂的时候搂着妻子时,他也没老实过,他把妻子搂着搂着就想歪了,想到他半生中搂过的无数女人中谁让他搂得最舒服。他想到了乡下女人王葡萄。他一搂就知道,葡萄的身子和他是有答有应。他在第二次搂葡萄时,告诉她他的美妻是怎么回事。美妻是头一个斗争他的人。葡萄听他说,说完她淡淡地来了一句:“她也是斗斗就完了。人都斗,她不斗,不中。叫她斗斗,完了就完了。”
朴同志活到老这几十年,老想葡萄的这句话,乍听是混乱的,细想很有趣。果然是她说的那样,妻子斗斗就过去了,过了两年还来史屯看他。和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只是那时他还年轻,认真,很多事没像葡萄那样看开,就是不理妻子。妻子再来把两个孩子一块儿带来,非要和他一块儿落户在史屯。那个时候他身子已不认识妻子的身子了,两人脱光了他起一层鸡皮疙瘩,他怎么会和这样一个冷冰冰的身子搂了几年,搂出了两个孩子?他的身子从一开始就和葡萄的身子熟,两个身子是失散了又聚拢的。他从葡萄身上明白,原来身子给身子的,也都是懂得。人们大概把他妻子那样的人叫尤物,男女门道很精的朴同志明白,真正的尤物是葡萄。
老年的朴同志想,不知尤物葡萄还活着不。不知她和儿子挺认了母子没有。不知她还上不上高高的秋千去和闺女、媳妇们赛了。
后来史屯人说起来就说:那是“反党老朴”来的那年;那是“反党老朴”来的,团支部的小青年也来找老朴出新词。村里要嫁闺女娶媳妇,都要叫老朴给写喜讯,贴在公社的宣传栏里。史屯人识文断字的人越来越少,中学生毕了业连报上的字也念不全。爹妈们想,不如撵到地里挣工分去。老朴乐呵呵地做全村人的“代写书信”先生,也做他们的春联撰写人。村里没什么文化人,原先的谢哲学、孙克贤、史修阳们都死了,有些年头不贴春联了,老朴来的第二年,家家窑洞前又贴起了春联。
到“反党老朴”来的第三年,村里来了城市的学生,叫做“知识青年”,他们看不懂老朴写的春联啥意思,说这些春联在城里早不叫贴了,全是“封资修”。他们把话说给了公社革委会的史书记,史书记挨家挨户地走,念着春联:“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像旧戏台上的戏文。他找到老朴,和他商量,是不是能写新春联。老朴什么都好商量,马上就写“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写多了,这类歌里零拆下的句子也用完了,他就写“西哈努克走访新疆自治区,周恩来总理接见宾努亲王”,“毛主席会见马科斯夫人,陈永贵同志参观四季青公社”,横批不是“人民日报”就是“红旗杂志”。史春喜觉得不太带劲,觉得老朴有点作弄史屯人。他又把老朴找到,说:“老朴啊,可以写写‘梅花欢喜漫天雪’,‘雄关漫道真如铁’嘛。”老朴说他已经给几十家写“梅花”“雄关”了,不能几百户人家贴两种春联吧?史春喜搔搔又粗又硬的头发,从猪场走了出去。他顾不上春联的事了。
叫春喜看愁人的事多着呢。城里来的“知青”祸害得整个公社不得清静,一会儿打群架,一会儿偷庄稼,一会儿泡病假。更让他愁的是两年大旱,眼看又要闹饥荒。马上要过年,集上没什么生意,一个卖馄饨的摊子飘起的油荤气把上学下学的孩子们都引过去。孩子们像看捏面人一样看卖馄饨的用一个窄木片把馅子挑起,搁在黑黑的馄饨皮上。来吃馄饨的,多半是那批从城里来的知青。他们吃完说唉,刚才吃的馄饨是空心儿的。卖馄饨的说明明包了肉进去。知青们说他们来时就见这半碗馅,包了那么多馄饨还是半碗馅。卖馄饨的说有这就不赖——现在老母猪放个屁就是大油荤。学生们和当年十四军的官兵一样,钱也不给就跑了。
这天“反党老朴”走到集上,想买点儿什么过年。他怎么也得给葡萄买点什么,葡萄是他暗地里、实际上的妻子。他转到长途汽车站,见一个人的面前搁着一个土灰色的东西,有锅那么大。
那人一见他模样是城里人,马上说:“买了吧,补补身子!你们城里人都把这货看得金贵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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