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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捋一把花白的卷头发,说:“噢,又打上啦。”
葡萄在史屯街上常常看见那个女知青。和她一伙的人越来越少,慢慢就剩她一个人走在黄土起烟的街面上了。骡车、马车过时,把土或者泥水泼溅到她那件男式中山装上,她就扯开嘴骂:“不长眼呀!”她还是叼个烟翻个拉链红领子,可葡萄看出她心里清苦着呢,身子在男式衣裳下头粗大起来,跟偷了人家一口小锅掖在裤腰里头似的。女知青见了葡萄就有一种闺女的温和气露出来,不过她俩谁也不和谁说话。葡萄成了救知识青年的英雄社员,这女知青表面也不买她账,好像救的不是她。葡萄只不过让她对这地方的恨、恼、瞧不起减轻一些。
她在葡萄的摊子前晃悠过去,看一下一般大、带一层白粉的金红色柿饼。葡萄在用碎线织一件毛背心,这时把手在衣裳上抹两把,分出十多个柿饼,朝外一推。女知青这个时候是饥不得的,一饥脸面就不要了。她龇出黄烟牙笑笑,和黄狗生狗娃之前的巴结脸儿一模一样。葡萄心里揪着,想肚里的小人要她贪嘴馋痨她也没法子呀。她看着女知青拿上柿饼,往男式中山装口袋里胡乱揣,摇头摆尾地走了。她还有几天就要生了,葡萄从她扭不动的屁股上看出来。
葡萄给女知青的柿饼成了她坐月子的头一顿饭。女知青是在她那个知青窑洞里把孩子生下的。知青户的窑洞里还有个男知青,守着她,陪她疼,听她哼哼,听她对着窑洞的拱顶、泥墙骂大街,又看她咬被头、咬毛巾、咬他的手。他不知女人在这时一点儿不怕丑,把那一处血淋淋湿漉漉地张大,那一处也不是他见过的样子,肿得亮亮的,有好几个大。她叫他把手伸进去,把那团活肉肉抠出来,她死了也就不疼了。他见那地方活生生撕开了,跟撕牛皮纸一样撕得烂糟糟,一个红脸黑头的东西冲了出来。男知青两眼一黑,和婴儿一块“哇”的一声叫出来。
男知青把婴儿擦干净,看着青蛙似的肉体想,这会是我的孩子不会?
女知青在床上挺着,不骂也不哼了,过一会儿,她摸起衣裳,从里面掏出个大柿饼咬上去。
两人守着十个柿饼过了一天。黄昏来了个讨饭的老婆儿,挎个篮,篮上罩块脏烂的手巾。女知青把老婆儿叫进来,问她会包孩子的脐带不。老婆儿把孩子脐带包好,看看这窑洞比哪个窑洞都清苦,连耗子都不来。老婆儿张不开口问他们要什么,走出了窑院。老婆儿走没了之后,男知青拿出一个白馍,对女知青说:“日他奶奶,要饭的都比咱强,篮里还有个白馍哩。”女知青笑了,把白馍几口吞下去,也不和男知青客气客气。第二天男知青只能出去撞运气,能偷就偷点儿,能借就借点儿。回来时带回半衣兜碎蜀黍,是和邻居借的。他把衣兜里的粮倒进锅里,才见衣兜有洞,碎蜀黍漏了一多半。正熬着蜀黍粥,两只鸡一路啄着他漏的蜀黍进了窑院的门。
女知青也不顾两腿之间撕成了烂牛皮纸,跳下床就去关窑院的门。男知青跟着鸡飞,最后抓了一只,跑了一只。他把鸡脖子一拧两段,血洒了一院子。两人一会儿工夫就把鸡做熟了,连着没择干净的小毛一块撕撕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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