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页(第1/3 页)
李秀梅带着孩子们上河滩挖刚长出的荠荠菜时,人们发现少了一个孩子。但谁也顾不得问她。人们什么也顾不得,只顾着嘴顾着肚子。连谢哲学也常常蹲在公社大院门口,听人讲吃的事。谢哲学的媳妇叫他去找找女婿,看从他那里能不能弄点粮回来。那是腊月里的事,谢哲学也吃了一阵柿糠面了。他们是斯文人家,他不许媳妇和村里其他女人一样,野在河滩上,为一点儿榆树皮骂架。他活到六十岁,一直把体面看成头等大事,再饥也得干干净净出门,脸再肿也跟人问候“吃了?——我才吃过”。好在他偷藏了一点儿首饰,是他给孙怀清做账房时置下的。他让媳妇把那点儿首饰到城里当当,换点红薯、胡萝卜。他媳妇仔细,从不买细粮,那点儿首饰换成细粮吃不多久。首饰也当光了,媳妇抹着眼泪对他说:“就剩一条道了,找小荷们去吧。”
从腊月到正月,他去了史春喜和闺女家十多趟。每次一进门就跟自己说:今天不跟他们瞎胡扯,头一句话就借粮。小荷的脸也肿着,挺着怀孕的肚子,给他做一碗浆面条。叫她一块儿吃,春喜说:“您吃吧,我们都吃过了。”这一晚也成了瞎胡扯。
过年前的一天,春喜在办公室见了他,把几张钞票塞在他手里,说那是他一个月的工资,小荷叫他送给爹妈过年。两人都点头笑笑,谢哲学明白他女婿在感谢他没给他找麻烦,没让他当书记的做出不过硬的事来。
谢哲学这天饥得百爪挠心。从昨天下午的一碗酸红薯叶汤,他到现在没吃过一口东西。他在史屯街上慢慢走,脚底板搓着黄土地面,搓得脚底心麻麻的。孙怀清的百货店房子沉暗,漆也掉了,青石台阶不知让谁偷走一级,拿回家垫猪槽或者盖兔窝去了。但房还是好房,大门的木头多好,那些雕花柱子得花多少工啊!大门闭着,里面又在开什么干部会。倒回去十多年,这房子里正赶做过年的糕点,光伙计都不够用,得雇人来包扎点心。点心包得四四方方,上头盖着红纸,不一会儿纸都透亮了,香油浸了出来。一条街都尝到又甜又香的气味。一包一包的糕点从案子上一直堆到天花板,五十个村的人都提着它们去走亲戚。
谢哲学想起那时候的小年夜,他拿着分红的钱和两包点心回家。十多年后的他回到家,媳妇上来问他借着点儿扁豆面没有。他慢慢把春喜给的钱拿出来。媳妇一看,知道是女婿女儿在接济他们,哼了一声说,这回还算不赖,没那么六亲不认。
媳妇把谢哲学支派到街上去买面买肉。这是年前最后一个大集,她得把过年吃的东西都买回来。饺子、馍都得做到正月十五,从年三十到正月十五不兴动厨,只煮冻饺子馏冻馍吃。媳妇一边数钱一边盘算,够买八两肉、五斤白面。多剁些酸红薯叶和煮萝卜进去,做几百饺子凑合了。
谢哲学说:“老饥呀,弄点吃吃再叫我去买吧。”
媳妇端了酸菜汤来。他问能给块红薯不能。媳妇说省省吧,红薯留过年吃。她哄他似的拍拍他背,又帮他扶了扶残腿的金丝边眼镜,把他推出门去。
又想到孙家百货店的点心了。谢哲学觉得刚才喝进去的酸菜汤让他更饥,走路更费气。他走过几个卖粮的摊子都舍不得买,他们实在太狼心狗肺了,敢要那么大的价钱。谢哲学不是个会讨价还价的人,他只管往前走,去找仁慈的粮贩子。走到长途汽车站时,正好一辆车在他旁边打开门。上面的售票员没好气地说:快上快上!
他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自己已坐在车上。他一辈子是听人吆喝、受人摆布的温性子人,让售票员一吆喝“快上快上”,他听了命令似的就上来了。车子是去洛城的。两小时之后,谢哲学已在洛城了。他才明白自己本来就是想来洛城。想到孙怀清做糕点的甜香气味,他已经快疯了。如果他不上洛城吃点儿什么油荤甜腻的东西,他是一定要疯的。原来他悄悄打下主意到洛城吃一顿,自从史书记把钱塞在他手里他就开始打那主意。这主意不成体统,不像他一贯为人,因此他对自己都不敢承认它。直到车子把他撂在洛城繁华的大街上,他才明白自己的无耻,偷拿了一家子过年的钱出来肥吃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