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舆地沿革（二）

当美国、日本的汽车制造商决定落户到耙耧山脉时，新加坡的建筑业，韩国的电子产品和手工小商品，还有澳大利亚的矿采业，法国的服装和生活服务业，德国的公路、铁路、桥梁交通总公司，意大利的服装、皮包加工厂，西班牙的体育商品制造商和来自非洲肯尼亚的黑木工艺雕刻业，巴西的烤肉、咖啡和橄榄油，都纷纷地涌到了炸裂这个内陆城。这个城市分为东城区、西城区、老城区和高新开发区。由这四个区域组成的半山城，一夜间和其他城市连接的高速公路修通了。原来每半个小时一趟的火车道轨上，现在每三分钟就会有一阵叮叮咣咣火车的声响传过来。原来二十几里外的火车站，扩建成了同时可以停靠十八对列车，供上万人同时进出的旅客枢纽站。而正南五十公里外的一片川地上，又专门建了南来北往，进进出出的大型火车货运场。而城里所有工厂和制造业的污水和有毒物，依着高人的规划，都又通过数百米乃至上千米的井，排到了不知流到哪儿的地下河。

炸裂城每天都在扩建着，地面上有如无数拉链般，随时都在拉开或合上，扒扒挖挖，挖挖扒扒，使这一个城市从来都没有走下过开膛破肚的手术台。城街上的中心区，专门有一条街道是供外国商人、游人消遣、洽谈、调情和扯淡使用的。模仿欧洲小镇建下了咖啡屋、啤酒厅、大排档和各种旅游商品小商店，还有专供外国人洗脚按摩的脚屋、发廊和捶背间。从泰国涌进来的人妖表演和印度的抛饼店，阿拉伯人的茶艺坊，谁都不知道他们是哪一天走进炸裂开店营业的。各种各样的异国音乐每天都在那条街上嗡嗡啦啦播放着。他们在那条街上说英语、法语、德语和奇奇怪怪的各种语言，也在那说耙耧的方言和土语。

外国佬们总是有花不完的钱。似乎他们活着的目的就是喝咖啡、喝啤酒、听音乐和在男女调情的间隙里，在各种各样的合同上签签字，往各种各样的世界银行里转账和汇款，然后回到炸裂的河边别墅睡一觉，第二天重新回到这条街上来。炸裂人不知道炸裂发生了啥儿事，只是觉得炸裂忽然不是先前的那个炸裂了。刚盖了几年的新楼被扒掉盖了更新更高的楼。昨天还有人唱歌、跳舞的广场上，忽然被绳子围起来，说要把地面的水泥地砖全拆掉，换成从澳大利亚进口的花岗岩。城市中有序的忙乱像赌盘上不停旋转的彩轮般，人们渐渐觉得原来那个自己的炸裂不见了，炸裂成了别人——外国人的炸裂了。直到上面说炸裂的发展是整个北方发展的范例儿，从京城来的大人物考察炸裂时，亲自敬了县长三杯酒，说要尽快把炸裂规划升格为炸裂市，要把县长孔明亮升为一个市长时，孔家人和炸裂人，都已经没有先前的惊喜了，就像那是料定早晚间的事。

倒是被命名为“孔街”的专供外国人喝咖啡、喝啤酒、听音乐和调情、商洽的那条街，听说炸裂要改为市，每家外国的商店和每个外国人，都在门口挂了红灯笼，让一街两岸的墙上、路面和人行道、下水道及墙角的砖缝里，都开出了玫瑰、山茶和所有国内外的红花、黄花和紫花，使一个世界都是被奇花异草捧起来的笑声、碰杯声。

炸裂市就这样和梦一样成立了，如梦如花一样放开着。只是在炸裂宣布由县改市那一天，全城都为炸裂的繁华庆贺时，朱颖把自己锁在家里喝闷酒、抽闷烟。她开始抽烟、喝酒了。她为男人孔明亮不经她努力和知道，就能在不知不觉的三年间，把县改为市，把孔县长变成孔市长，先是一惊，后是震怒，最后就独自在自家院落里，待夜深人静时，对着天空嘶着她的血嗓唤：

“孔明亮——你会后悔的！”

“孔明亮——我会让你后悔的！”

她没料到县改市会有这么快，会顺利到如汽车下坡滑行样，稍一加油就会飞起来。

那一夜她独自喝酒喝到半醉时，去床上盯着睡熟的儿子看，盯着盯着朝自己儿子的脸上轻轻抽了一耳光，骂着说：“都是你个小畜生，害得你爸不回这个家里了，大事小事不和我说、不和我再商量了！”然后待儿子在熟睡中惊醒过来，伸胳膊蹬腿，哭到地动山摇时，她又把儿子抱在怀里，呆呆坐在院落里，直到月落星稀，她脸上心中的震怒缓平了，人变得安静一些了，也才有些无力无奈地喃喃着“我会让你后悔的！我会让你后悔的！”抱着儿子回到房里去。让儿子重又睡熟后，她便连夜朝她一年前筹建的炸裂女子职业技校奔去了，召开紧急会议要提前招生培训特技女生了，准备和男人再有一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