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其实村野里谁会私闯宅院偷盗?偷不着啥器物,还会被判重罪。何况进入仲春时,乡兵便重回村西扎营,监管修道的隶臣妾。 可王三不踏实,那七百个钱是他辛苦一辈子也挣不来的,又不能天天揣着它们去种地,万一路上被人抢了哩?还是系绳锁周全,每日归家绳锁有无被人动过,他一眼就能瞧出。 途经张户时,魏妪正坐院当中哭,瞧见王三郎过去,骂道:“造孽啊!贪着王三这竖夫为邻,真是霉运!原先他哪回来借牛车咱不借?可怜我被人打成这样,他都躲着不帮忙。他非没长耳,是没长良心啊!” 王三自有了钱,日渐一日有了底气,回头啐口唾沫。他就是故意躲院里不出去的,怎么了?贱嘴子的老婢,活该被抓花脸! 他又特意绕道,尽量凑近贾户,听到了!他听到贾三娘被揍的惨叫连连。痛快啊,这贱妇该!她没被弃时,一直瞧不起他这个叔郎,当他不知道吗?听说她的头都快烂秃了,想嫁到浔屻乡最穷的村都没人要,真是报应。 同一时刻,王竹随鳏翁回居舍,一老一少刚才瞧热闹去了。鳏翁告诫道:“阿竹啊,看到没,几句恶言,惹得两家不宁,何苦来哉?既受了伤,丢了脸面,还结了仇。对了,昨日乡兵刚送来的新豆,你烤些吃,上回掉到炉灶边的,我看你都拣起来吃了,是不是喜欢吃烤豆?” “嗯,喜欢吃。”王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以后想吃啥做啥。翁没啥钱财,就是不缺新粮!” “是!”王竹大声应着,欢欢喜喜随老人家回屋。他都没意识到,日渐一日,他的欢喜越来越多,腰板也挺了,阿父不来看他,他不但不惦记,反而轻松快活。 苇亭。 昨日亭驿就把两筐简策运来,所以王家人都知道阿葛今日便能到。王翁、大郎特意以巾束头,贾妪也簪了孙女雕刻的喜鹊登枝竹簪。他们算着王葛申时差不多能到,但未初时候,她就到了。 苇亭真是大变样,王葛驻足,这里变化得都要想不起以前是何样子了。木亭前竖有大鼓,亭东、西两侧是间隔颇宽的排排茅屋,每户人家以荆棘围墙。苇泽还是从前模样,但原来的茅草窝子、荆棘丛,好大一片都被清理了,粪畴之田整整齐齐,一时间看不出种了什么。 嗒嗒嗒…… 两骑从茅屋后方过来,前头是铁雷,后方是王禾。 “王葛?”王禾慌忙下马,把她的筐卸下来提自己手上,惊喜道:“你咋这会就到了?大父母、伯父都念叨一天了!” “你叫我啥?” “嘿,从……姊,行了吧?走,回家。”他跟铁雷招手:“铁叔,我先带从姊回家了。” 王葛隔远向铁雷一揖,边和王禾行路,边夸他:“你都会骑马了?真威风。” “铁叔说我干活勤快,把马厩打扫的干净,就允我闲时学骑马,他还教我射箭哩。王葛咳……从姊,我跟你说,射箭可没我原先想的轻松,一天下来,啧啧,我膀子疼的跟断了一样。” “又乱说话。” “看,那就是分给咱家的屋。” “呀!也养了鸡。还、还有鹅?” 王大郎正在院里编筲箕,王荇坐一旁读书。 王大郎耳聪,先听到动静,手中一停,唤道:“虎头,看看是不是你阿姊回来了?” 小家伙立刻跑出院门,泪夺眶而出。“阿父,是,是阿姊。我阿姊回来了!阿姊!”他奔过来,差点将王葛扑倒。 “我去叫大父母。”王禾跑出两步后才发现忘了先撂下筐,算了,提着继续跑。 短暂的相聚,总比没有好。一家人得知王葛明日一早就得往回赶,心头那滋味,别提多难受了。 王翁思量着说道:“你回去后就打听,准匠师考还需回来办过所竹牌么?要是能直接在县邑办,考前就别来回奔波了。” 贾妪不停抹泪,知道夫君说的对,可她想孙女啊。 王大郎:“听你大父话。家里挺好,一切都好。你安心在南山念书,与其每月奔波六天,不如勤练手艺。等你考上匠师,咱家力役免了、田租还能再减,日子才能更好。” 贾妪这才道:“对。就为回来呆一宿,路上耗六天,这哪行?是大母胡涂了,听你大父和你阿父的。” 王葛抬脸从眼缝里看人,没办法,见到阿父、阿弟时哭一场,见到大父母哭一场,见到阿菽、阿蓬、阿艾时,被仨弟、妹引着又哭一场,现在俩眼肿的都疼。“成。我问过了,过所可随南山考试的匠工一起办。” 王翁轻“啊”一声,这就意味着,孙女此次离家,怎么也得隔三个月才能再见。 124 坚定大道 既定下此事,就不需再陷于悲伤,所有人围坐,看王葛捎回来的两筐简策。越是知其价值者,比如王翁、王葛姊弟,越是欢喜的见牙不见眼。可以这样说,这里面的任何一卷竹简都比那四贯余钱贵重。如果抄录它们的学子将来或为官、或为儒师,那他们早年的笔墨更弥足珍贵。 虎头把桓真请来。简策上都是秦文小篆,姊弟俩目前的学识,十个篆文也猜不准一个,根本没法对其分类。 桓真每拿出一卷都会小心展开,跟王葛一家人讲上面写的为何?单独赞某个字、或他也确认不了时,王荇都会趁此空隙在阿父的手心里写,以此描述这个文字究竟是何笔划。 刘泊所抄录的,涉及内容大多为秦朝律法,或秦太史令胡毋敬所著《博学篇》中的章句,因内容不连贯,有些秦文连桓真也确认不了,便如实说,单独放置一边。过后他或与袁彦叔一同考证,或书信于张夫子。 这个时代,文字的魅力对普通百姓来说,犹在钱粮之上!哪怕不知其所以然,也会在桓真娓娓道来中痴迷倾听。 天晚。 一更鼓。 二更鼓。 桓真起身告辞,另筐书简只能延后再讲。 姊弟俩送他出来,月色清冷,桓真的话,王葛一时间没琢磨明白其中深意。“王匠工是否仍如之前,坚定匠师大道?” “从未踟蹰。” “那就暂不要想别的。” 王葛……想别的?想啥别的? 桓真倒是不藏不掖,紧接着轻声告诫:“刘泊聪颖,一两年后,肯定会去都城太学求学。这一离去,至少三年内都在洛阳。” 王葛眨巴眨巴眼,一副羡慕、震惊的神情道:“刘阿兄这个年岁……竟要去太学了?” 王荇亦仰慕不已:“太学啊!阿姊,太学就好比你最向往的将作监哩。” “嗯,我知道。” 桓真假装抠抠虱子……糟了,多言了。二十来卷简策,刘泊全用松烟墨仔细抄录,依对方浅淡的性子、贫寒的家境,如此舍得,要么是王葛对他有恩,要么他属意王葛。所以自己多言提醒,生怕她小小年纪心许刘泊,耽误了匠师大道上最要紧的年华。 话得圆回来。桓真语气更加严肃:“所以你莫要自负自傲,要知这世间聪慧者不止在读书人里,在匠工考生中也比比皆是。此次返回南山,所有空闲时间都要用在提升匠技上。好了,不必送了。” 姊弟揖礼。 王荇抬头看看王葛,生怕她被桓阿兄训生气了。“桓阿兄严厉,是为阿姊好。” “嗯,我知道。”她真的知道,同时更警醒自己,她已经十一了,以后身边肯定会出现别的“刘泊”,别的“张菜”,她万不能再和少年郎君独处,或平白受人的利。这个时代对女子的束缚确实少,但关系到声名,吃亏的终归是女娘。 夜深。 王荇睡着了,偶尔呢喃句梦话:“阿姊……” 王葛轻轻凑过去,额头抵住阿弟的额头。她很累了,却怎么都不想睡,因为一醒就得离家。 这次去南山,三个月后才能见到家人,她最最挂念的就是虎头。她带大这孩子太不容易了,当时谁都以为哭都哭不出声的虎头肯定活不下来,连大父母都放弃了。没办法,那时家里比现在穷多了,要忙开荒,要忙阿母下葬的事,阿父被打击的一蹶不振,唯她不愿放弃,就是不愿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