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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人(第3/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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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段时间,到了春天,满楼梯全是乳香的气味。街道对面的人家有人去世了,黑亮黑亮的灵车在那家门口停了好长时间,宛如一架大钢琴。格拉夫噩梦连连。他觉得他所看见的各样东西都是不祥之兆,纯粹巧合的事情把他吓坏了。巧合无端,命在必然。命运的提醒那是绝对可靠的,命运的目标那是顽固不变的,命运用它黑色的线条坚持不懈地透出生命的笔迹,怎能叫人不信命?

这些巧合你越是在乎,它们就出现得越频繁。格拉夫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喜欢查找报纸上的印刷错误,有一次,他把一张报上的一句话“唱过一首歌,害过一场大病后”剪下来,把报纸扔了。几天以后,他看见同样的这张报纸,剪过的那个整整齐齐的小窗口还在,就握在市场上的一个女商贩手中,她用这张报纸给他包了一颗卷心菜。同一天晚上,远远望去,只见遥遥屋顶下一朵恶云,蒙蒙似雾,开始膨胀,渐渐吞没了初上的繁星,这情景让人突然觉得窒息一般沉闷,就好像背着一个巨大的铁铸箱子上楼——过了一会儿,没有任何预兆,天空失去了平衡,巨大的箱子压垮了楼梯。格拉夫赶紧关上窗扉,拉上窗帘,因为众所周知,穿堂风和闪电会引起霹雳。一个闪电闪过百叶窗,他用本国常用的计算方法计算闪电落在离此多远的地方:数到六时雷响起来,这就是说落到六俄里以外的地方。风暴加剧了。干打雷不下雨是最糟糕的。窗框抖得咚咚响。格拉夫去睡觉,但是他又想这会儿闪电会随时袭击楼顶,穿透七层楼,把他电成一个抽缩作一团的小黑鬼。他想得活灵活现,一骨碌跳下床来,心口狂跳(百叶窗外窗扉闪动,窗格的交叉十字在墙上映出一个游动的影子)。他从脸盆架上拿下一个重重的彩陶盆(擦得很干净),放在地板上,弄得黑暗中一阵叮当乱响。他哆哆嗦嗦地站进盆中,光脚趾擦着盆边,发出吱吱的声音。就这样折腾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方才罢休。

在五月的雷雨中,格拉夫吓破了胆,深深坠入可耻的怯懦之中。清晨来临,他的心情发生了变化。他望望明亮的快乐蓝天,看看快干的沥青路面上暗淡潮湿的枝状花纹,意识到再过一个月就到六月十九号了,那一天他就三十四岁了。大地啊!他能撑到那个时候吗?他熬得过去吗?

他希望能熬过去。他饶有兴致地决定,进一步采取措施,不让命运索走他的性命。他不再出门,不再刮脸。他假装生病,饮食由房东太太来照顾。恩格尔先生常托房东太太给他送来一只橘子,一本杂志,或泻药粉,装在很雅致的小信封里。他抽烟少了,睡觉多了。流亡报纸上的填词游戏他都要做完,从鼻孔呼吸,睡觉前小心翼翼地在床边小地毯上铺开一条湿毛巾,为的是凉气一旦袭来,他就马上惊醒,免得他的身体梦游一般偷偷逃离思想的监视。

他熬到头了吗?六月一日。六月二日。六月三日。到六月十日,邻居隔着门问他是否安然无恙。十一日。十二日。十三日。就像那位举世闻名的芬兰长跑健将,在跑完最后一圈之前,扔掉了一路努力顺当跑来一直帮他计时的镀镍手表,格拉夫一见终点在望,突然改变了行为方式。他刮掉了草黄色的胡须,洗了个澡,邀请客人共庆六月十九日。

日历的小精灵狡猾地暗示提前一天庆祝生日(他出生在上个世纪4 ,那时候在旧历和新历之间相差十二天,而不是十三天,他现在就按十二天后的新历来算),他实在扛不住这个诱惑。他倒是给住在普斯科夫的母亲写了信,让她告诉他出生的确切时间。但她回信说得闪烁其词:“生在夜里,我记得疼痛难忍。”

十九号天亮了。整整一上午,他的邻居都能听见他在自己屋里走来走去,异常烦躁不安,甚至一听大门门铃响,就跑到楼道里,好像在等什么消息似的。格拉夫没有请这位邻居出席晚上的聚会——他们本来就不熟——但他倒是请了房东太太,因为格拉夫的天性很奇怪,既心不在焉,又很会谋算。后半晌,他出了屋,买了伏特加、肉馅饼、熏鱼、黑面包……回家的路上,过马路时,尽管抱着一大堆收拾不住的东西,步履不稳,他还是看见了恩格尔先生站在阳台上望着他,身子照在黄色的阳光中。

八点左右,格拉夫精心布置好餐桌,斜身探出窗子,就在此刻,出现了如下情景:在街道拐角处,一小伙男人聚集在酒吧门前,高声怒吼,随后突然发出几声清脆的枪响。格拉夫感觉到一颗流弹呼啸着掠过他的脸庞,险些打碎了眼镜,他惊恐地喊声“啊”,往后一缩身。门厅那边传来前门的门铃声。格拉夫全身发抖,摸索着走出屋子。就在此时,伊万·伊万诺维奇·恩格尔穿着浅黄色的睡衣,冲进门厅里。来人正是信使,送来了他等了整整一天的电报。恩格尔急忙打开电报——一看高兴得满面红光。

“Was dort für skandale?5 ”格拉夫朝信使问道。信使却一脸困惑,没有听懂——毫无疑问,发问者的德语太差。格拉夫小心翼翼地朝窗外望去,只见酒吧门前的人行道上已空无一人,各店的工友坐在门廊附近的椅子上,一个光着小腿的女仆正在遛一条粉红色的宠物狗。

约摸九点,所有的客人都到了——三个俄国人,再就是德国房东太太。她拿来五只喝利口酒的杯子,还有一个她自己制作的蛋糕。她体型不好看,穿着唰唰作响的紫罗蓝色连衣裙,颧骨突出,脖子上长满斑点,戴着喜剧中丈母娘的假发。格拉夫的朋友是流亡文人,神情忧郁,都上了年纪,动作迟缓笨重,患有各种各样的病痛(他们讲这病那病,格拉夫听得心里受用)。他们三下两下就把房东太太灌醉了,自个儿也喝多了,还没有快乐起来。谈话当然用俄语进行,房东太太一个字也听不懂,但还是咯咯笑着,转动妆化得很差劲的眼睛卖弄风情,也没人理睬。她一个劲地自言自语,但谁也不听她的。格拉夫时不时在桌下伸出手腕看表,盼着附近的教堂塔楼敲响夜半钟声。他喝着橙汁,把着手腕上的脉。快到半夜时,伏特加酒劲发作,房东太太打着趔趄,大笑不止,拿出一瓶法国白兰地来。“来,为你的健康,老规矩。”客人中的一位冷冷地对她说。她乖乖听话,上去就和他碰杯。接着又朝另一位客人凑过去,那人却伸手挡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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