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避免,苦杏仁的气味总是让他想起爱情受阻后的命运。刚一走进还处在昏暗之中的房间,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就察觉出这种味道。他来这里是为了处理一桩紧急事件,但从很多年前开始,这类事件在他看来就算不上紧急了。来自安的列斯群岛的流亡者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曾在战争中致残,是儿童摄影师,也是医生交情最深的象棋对手,此刻已靠氰化金的烟雾从回忆的痛苦中解脱了。
医生看到死者身上盖着一条毯子,躺在他生前一直睡的那张行军床上。旁边的凳子上放着用来蒸发毒药的小桶。地上躺着一条胸脯雪白的黑色大丹犬,被拴在行军床的床脚。狗的尸体边是一副拐杖。闷热而杂乱的房间,既是卧室也是工作室,此刻,随着晨曦从打开的窗子照进来,才开始有了一丝光亮。但只这一丝,已足以让人即刻感觉到死亡的震慑力。另外几扇窗子和房间的所有缝隙,不是被破布遮得严严实实,就是被黑色的纸板封了起来,这更加重了压抑的气氛。一张大桌上,堆满了没有标签的瓶瓶罐罐。两只已经掉皮的白镞小桶,笼在一盏红纸罩的普通聚光灯下。尸体旁边的那第三只桶则是用来装定影液的。到处都是旧杂志和报纸,还有一摞摞夹在两块玻璃片之间的底片,家具也破败不堪,但所有这些都被一双勤劳的手收拾得一尘不染。尽管窗外吹来的凉风使空气变得清新了—些,但熟悉的人仍旧能够闻到苦杏仁的气息中那种不幸爱情的温热余味。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曾不止一次地在无意中想过,这里并不是蒙上帝恩召而死去的合适场所。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最终揣摩到,或许这里的混乱无章,也正是遵从了全能上帝的秘密旨意。
一名警官带着一个正在市诊所进行法医实习的年轻学生,已先行赶到这里。正是他们,在乌尔比诺医生到来之前,打开窗子通风,并把尸体遮盖起来。两人庄严地向医生致意。这一次,这庄严中的哀悼之意多过崇敬之情,因为无人不知医生和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之间的深厚友谊。德高望重的医生和两人握了握手,就像一直以来,他在每天的普通临床课前都会和每一位学生握手一样。接着,他用食指和拇指肚像拈起一枝鲜花似的掀开毺子的边缘,以一种神圣的稳重,一寸一寸地让尸体显露出来。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浑身赤裸,躯体僵硬而扭曲,两只眼睁着,肤色发蓝,仿佛比前一晚老了五十岁。他瞳孔透明,须发泛黄,肚皮上横着一道旧伤痕,还留有很多缝合时打的结。由于拄着双拐行动十分吃力,他的躯干和手臂就像划船的苦役犯一样粗壮有力,而他那无力的双腿却像孤儿的两条细腿似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注视了尸体片刻,内心感到一阵刺痛,在与死神做着徒劳抗争的漫长岁月中,他还极少有这样的感触。“可怜的傻瓜,”他对死者说,“最糟的事总算结束了。”他盖上毯子,又恢复了学院派的高傲神情。去年,他刚刚为自己的八十大寿举行了三天的正式庆典。在答谢辞中,他再次抵制了退休的诱惑。他说:“等我死了,有的是时间休息,但这种不虞之变还没有列人我的计划当中。”尽管右耳越来越不中用,也尽管他得靠一根银柄手杖来掩饰自己蹒跚的步履,但他的穿着依旧像年轻时一样考究:亚麻套装,怀表的金链挂在背心上。他的巴斯德式胡子是珍珠母色的,头发也是,梳理得服服帖帖,分出一道清晰的中缝,这两样是他性格最忠实的体现。对于越来越令他不安的记忆力衰退,他通过随时随地在零散的小纸片上快速记录来做弥补,可最后,各个口袋都装满了混在一起的纸片,难以分辨,就像那些工具、小药瓶以及别的东西在他那塞得满满的手提箱里乱作一团一样。他不仅是城中最年长、声望最高的医生,也是全城最讲究风度的人。然而,他那锋芒毕露的智慧以及过于世故地动用自己大名的方式,却让他没能得到应有的爱戴。
他给警官和实习生下的指示明确而迅速。不必解剖验尸。房里的气味足以确定,死因是小桶中某种照相用酸液引起的氰化物挥发,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对这些事十分清楚,所以绝不可能是意外事故。面对警官的犹疑,他用自己典型的方式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您别忘了,在死亡证明上签字的是我。”年轻的医生非常失望:他还从来没有机会在尸体上研究氰化金的作用。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惊讶于自己竟从未在医学院见过这个学生,但那动不动就脸红的样子和安第斯口音立刻便使他明白了:也许这年轻人才刚刚来到这座城市。他说:“要不了几天,这里的某个爱情疯子就会给您提供这样的机会。”话一出口,他这才意识到在自己所记得的数不清的自杀事件中,这还是第一起不是因爱情的不幸而使用氰化物的。于是,他一贯的口吻有了一丝改变。
“到时候好好留意,”他对实习生说道,“死者的心脏里通常会有金属颗粒。”
接着,他就像对下属说话似的同警官交谈起来。他命令警官绕过一切程序,以便葬礼能在当天下午举行,而且要尽可能秘密地举行。他说:“稍后我会去和市长说。”他知道,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是个极端俭省的人,生活近乎原始化,他靠手艺挣来的钱远远超过他的生活所需,因此,在房间的某个抽屉,想必会有绰绰有余的存款来支付安葬的费用。
“没找到也没关系。”他说,“全部费用由我承担。”
他让警官告诉报界,摄影师是自然死亡,尽管他相信这消息根本不会引起记者们的丝毫兴趣。他说:“如果有必要,我会去和省长说。”警官是个严肃而谦卑的公务人员,知道医生对公事向来一丝不苟,有时甚至因此激怒最亲近的朋友,所以很惊讶他竟会如此轻率地为了加快安葬进程而跳过法律手续。他唯一不愿做的,便是去和大主教商量,让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葬在圣地。警官对自己的失礼有些后悔,试图做出解释。
“我知道,他是一位圣人。”
“更为罕见的是,”乌尔比诺医生说,“他是一位无神论的圣人。但这些就是上帝的事了。”
远处,在这座曾经的殖民城市的另一端,教堂里响起了召集人们去望大弥撒的钟声。乌尔比诺医生戴上半月形的金丝眼镜,看了看挂在金链上的怀表——方形的怀表做工精致,盖子是靠弹簧打开的——再不走就要错过圣神降临节的弥撒了。
客厅里有一架底座带轮子的巨型照相机,就像公园里用的那种。幕布上用手工作坊的颜料画着黄昏海景。墙上挂满了孩子的照片,拍的是各种值得纪念的时刻:第一次领圣体,戴兔子面具,幸福的生日。年复一年,乌尔比诺医生就在这里,在下午全神贯注的棋局中,看着墙壁逐渐被照片覆盖。有很多次他都心痛地想,在这个由一张张不经意间拍下的照片组成的画廊里,就孕育着这座城市的未来:它将由那些性格不定的孩子们统治,并最终被他们毁灭,连一丝昔日荣耀的灰烬也不复存在。
写字台上,一个装了几支水手烟斗的罐子旁边,是一盘还没下完的棋。尽管乌尔比诺医生急于离开,而且心情阴郁,但还是抵不住对这盘残局研究一番的诱惑。他知道这一定是前一晚留下来的,因为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每天黄昏都下棋,而且每星期至少跟三个不同的人对弈,但他一向都会把棋下完,然后把棋盘和棋子收进盒子,放进写字台的一个抽屉。医生知道他惯执白子,而这一局,白棋在四步以内必输无疑。“如果真是谋杀,这里面一定有不错的线索。”他自言自语道:“我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个能布下如此精妙的埋伏。”为何这位向来战斗到最后一滴血、从不屈服的战士,竟没有完成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战斗?若不调查清楚,他简直会活不下去。
早晨六点,巡夜人在做最后一圈巡逻时,看见钉在临街大门上的一块牌子上写着:请进,无需敲门,并请通知警察。很快,警官和实习生就赶来了。两人把房子搜查了一遍,试图在无可置疑的苦杏仁味之外寻找由其他原因致死的证据。就在医生驻足分析那盘未下完的棋局的短短几分钟里,警官在写字台上的纸堆中发现了一封写给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的信。信封被厚厚的火漆封得严严实实,为取出信,不得不撕烂信封。为了让屋里的光线亮一点儿,医生拉开黑色的窗帘,先飞快地扫了一眼这沓工工整整写满了正反两面的十一页纸。而当他开始读第一段时,就明白自己肯定赶不上圣神降临弥撒的圣餐了。他读着信,激动得气喘吁吁,时而为找回中断的头绪往回翻上几页。等读完后,他看上去就好像刚刚从很远的地方、花了很长的时间回来似的。尽管努力克制,但他的沮丧显而易见:嘴唇发蓝,一如尸体的颜色;而把信折起来放进背心口袋时,他也无法控制手指的颤抖。这时,他才又想起身边的警官和年轻的医生来,透过一片沉痛的迷雾,他冲他们笑了笑。
“没什么特别的。”他说:“不过是他最后的一些嘱托。”这只是一半的真相,但他们却把它当作事实的全部接受了,因为他们按医生的指令揭开一块地砖,果然在那里找到了一本陈年账簿,上面记着保险箱的密码。死者的钱虽没有他们想象的多,但也足够应付葬礼并结清一些小额账目。这时,乌尔比诺医生意识到,在神甫宣讲福音之前,自己也无法赶到教堂了。
“自我懂事以来,这还是第三次错过星期日弥撒。”他说,“但上帝会原谅我的。”
尽管他几乎按捺不住想与妻子分享信中秘密的急迫心情,但还是宁愿再耽搁几分钟,把细枝末节安排妥当。他答应去通知城里为数众多的加勒比流亡者,因为或许他们会想向这样一位最受人尊敬、最活跃、也最激进的人表达最后的敬意,尽管很显然,他最终还是向令人绝望的坎坷屈服了。他还会去通知死者的棋友,无论是杰出的专业棋手还是无名小卒,另外,也会通知其他一些和死者交往不那么频繁但也可能想参加葬礼的朋友。在看那封遗书之前,他本决定要做主事的第一人,但读过信后,他什么也不敢确定了。不过不管怎样,他还是要送一个栀子花的花圈,因为也许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在最后一刻表达了悔意。葬礼安排在下午五点,在炎热的季节,这是一个合适的时间。如果有事找他,他从中午十二点起就会一直待在拉希德斯·奥利维利亚医生的乡间别墅,他这位爱徒那天将举办豪华午宴以庆祝自己从医二十五周年。
自从度过最初艰苦奋斗的岁月,赢得了全省无人能及的尊敬和名望,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便过起了规律的生活,每日的行踪都有律可循。他每早鸡鸣即起,并从那一刻开始服用一些秘方:溴化钾以提神醒脑,水杨酸盐以缓解阴雨天的骨痛,几滴黑麦角汁以克制眩晕,颠茄以保证良好睡眠。他在不同时刻服用不同药物,而且总是背着人偷偷服下,因为在漫长的医生和教师生涯中,他向来反对为人开具延缓衰老的药方:对他来说,忍受别人的病痛要比忍受自己的容易得多。他的兜里总是带着一小包樟脑,没人看见时便取出来深吸上一口,以消除那么多药物混在一起带来的恐惧。
他会先在书房里待上一个小时,为星期一至星期六每早八点在医学院讲授的普通临床课备课,这门课他一直教到了去世前一天。他也是文学新作的忠实读者,他在巴黎的书商会把书邮寄给他,本地书商也会为他从巴塞罗那订购,尽管他并没有像关注法语文学那样关注西班牙语文学。但不管怎样,他从不在早晨阅读文学,而是在午睡后读上一小时,晚上睡觉前再读一会儿。备完课,他在浴室里对着敞开的窗子,做十五分钟呼吸运动,冲着鸡鸣的方向吸进呼出,因为那边空气清新。然后,他洗澡,整理胡子,在正宗法里纳·赫赫努贝古龙水的香味中为胡子上胶,接着穿上白色亚麻套装,搭配背心和软帽,以及一双鞣制的软山羊皮靴。八十一岁的他仍旧保持着温文尔雅的风度和振奋的精神,一如当年大霍乱后不久他刚从巴黎回来时的样子。他的头发从中间分开,梳得十分整齐,就和年轻时一样,只不过颜色变成了金属色。他在家中用早餐,但食谱是单独的:一杯用以养胃的大苦艾花茶,外加一头大蒜,一瓣一瓣地掰下来,就着面包有意识地细细咀嚼,以预防心脏衰竭。上完课,他很少没有活动,要么去践行市民的参与精神,要么去尽教会中的义务,再不就是与他的艺术和社会革新事业有关。
他几乎总是在家中吃午餐,然后坐在院子的露台上午睡十分钟。睡梦中,他听见女仆们在枝繁叶茂的芒果树下唱歌,听着街上的叫卖声,以及海湾里燃油机和马达发出的轰鸣声——炎热的下午,它们排出的废气在整座房中弥漫,就像一个被判腐烂而死的天使在扑腾翅膀。之后,他会花一个小时阅读新书,特别是小说和历史书籍。然后,他给家里养的鹦鹉上法语和声乐课,这只鹦鹉从很多年前起就是当地的一道风景。四点钟,他喝下一大杯加冰柠檬水后,就出门去看望病人。虽然上了年纪,他还是坚持不在诊所接诊,而是继续到病人家里出诊。自从城市建设得越来越方便,人们可以步行到达城中的任何地方以来,他就一直这样做。
他第一次从欧洲回来时,是用家中那辆由两匹泛着金光的枣红马拉的四轮马车代步。后来车坏了,他便改用一辆单匹马拉的敞篷车。后来,马车开始从世界上消失,城中也仅剩下几辆以供游客观光或在葬礼上运送花圈,他却仍旧带着某种对时尚的轻蔑,继续使用这辆马车。尽管拒绝退休,但他心里很清楚,现在人们只在基本上已无力回天的情况下才请他前往,不过他认为这也是一种专业的体现。只需看一眼病人的气色,他便知道病情如何。他越来越不相信特效药,而眼瞅着外科手术得到推广,他感到非常不安。他常说:“手术刀是药物无效的最有力证明。”他认为,从严格意义上说,所有药物都具有毒性,而百分之七十的日常食物也会加速死亡。“事实上,”他常在课堂上说:“只有少数医生真正了解为数不多的几种药物。”他从年轻时的热血青年变成了他自己所谓的宿命论的人道主义者:“每个人都是自己死亡的主宰者,时间一到,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助他们没有恐惧和痛苦地死去。”尽管拥有这些极端思想(它们甚至都已成为当地民间医学传说的一部分了),但他昔日的学生即便已经开了自己的诊所,也还是会来向他请教,因为他们视他为当时人们所谓的那种具有“诊断慧眼”的人。总而言之,他一直是位收费昂贵、出类拔萃的医生,病人都集中在总督区的名门望族。
他每天的工作井井有条,所以在下午出诊期间,如果出现什么紧急事件,他的妻子向来知道该往哪儿给他捎口信。年轻时,他回家前总会在教区咖啡馆逗留一会儿,他的象棋技艺就是在那里同岳父的狐朋狗友以及几个加勒比流亡者一起精进的。但从新世纪伊始,他便不再去教区咖啡馆了,而是试图组织由社交俱乐部赞助的全国性比赛。而正是在这个时期,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来了,那时他双膝已经坏死,还不是儿童摄影师,但不到三个月时间,所有只要会在棋盘上摆弄个一兵半卒的人全都认识了他,因为根本没人能下赢他一盘棋。对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来说,这是一次奇迹般的相识,因为那时的他已无法自拔地迷上了象棋,而能使他满意的对手却没有几个了。
多亏了医生,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才成为这里的一员。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成了他无条件的保护人和一切事务的担保者,甚至都没去调查一下他是个怎样的人,以前是做什么的,究竟在怎样一场不名誉的战争中流落成这副残废而茫然的模样。最后,医生借钱给他开了一家照相馆,而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自从为第一个被镁光灯的闪光吓了一跳的孩子拍照以来,像编制绳索般严谨地还清了最后一分钱。
这一切都是因为象棋。起初,他们从晚餐后的七点钟开始下,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的棋艺明显更胜一筹,所以他合理地让给医生几步。但让得越来越少,直到最后一步不让。后来,加利略·达孔特开了第一家电影院,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成了那里最准时的观众之一,二人的对弈便被挤到没有电影首映的夜晚。那时,他已成为医生的挚友,医生甚至心甘情愿地陪他去看电影。但医生从不带妻子,一方面是因为妻子没有耐心跟随复杂的情节线索,另一方面也因为他仅凭敏锐的嗅觉,便能感觉到对于其他任何人来说,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都绝非一个好伙伴。
唯一与平时安排不同的是星期日。他会到教堂去望大弥撒,然后回家,一整天都在院子的露台上休息、读书。若非极端紧急的情况,安息日他很少出诊,而且从很多年前起,除非迫不得已,他也不再在安息日参加社交活动。但在这个圣神降临节,出于意外巧合,两件罕有的事赶在了一起:朋友之死和得意门生从医二十五周年纪念。然而,他并没有像自己预计的那样,签署完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的死亡证明后就直接回家,而是听任了好奇心的驱使。
一上马车,他便迫不及待地又看了一遍那封遗书。接着,他命令车夫带他前往奴隶老区的一个偏僻地址。这个决定与他平日里的习惯迥然不同,以至于车夫不得不确认自己是否听错了。确实没错:地址很清楚,而且,写下这个地址的人有充足的理由对它再熟悉不过了。乌尔比诺医生又翻回到遗书的第一页,再次沉浸在信中披露的那段不堪回首的秘密往事之中。倘若他能让自己相信,这些并非一个将死之人的胡言乱语,那么,尽管到了这把年纪,生活也还是有可能因此改变。
从一大早开始,天空就没有好心情,阴云密布,透出阵阵凉意,但好在中午之前还没有下雨的危险。车夫试着抄近道,拐进了这座殖民城市崎岖的石子路。有好几次,为了不让马儿受惊,他们不得不停下车,因为从圣神降临节的庆祝活动中归来的学生和宗教团体造成了一片混乱。街道被纸花环、音乐和鲜花填满了,还有撑着各色阳伞、身穿荷叶边薄纱裙、站在阳台上观礼的姑娘们。在大教堂广场上,解放者的雕像被淹没在非洲棕榈树和崭新的球形路灯之中,几乎已经辨认不出。教堂的出口处堵满了汽车,庄严而又喧闹的教区咖啡馆里连一个空位也没剩下。那里唯一的一辆马车便是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的,和城中屈指可数的那几辆剩余的马车区别明显:它的漆皮顶棚总是闪闪发亮,把手等装饰物也都是铜制的,以防被硝腐蚀,轮子和车辕则都漆成了红色,还镶着金边,仿佛在参加维也纳歌剧院的盛装演出一般。此外,那个时候就连那些最喜欢装模作样的家庭都已经允许司机穿上干净的衬衫,可他却仍旧要求自己的车夫身穿软塌塌的丝绒制服,头戴马戏团驯兽师那般的礼帽,这种做法不仅让人觉得不合潮流,而且在加勒比地区的酷暑季节,显得尤为缺乏怜悯之心。
尽管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对这座城市的热爱近乎疯狂,也尽管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了解它,但他很少有机会像那个星期日那样毫无顾忌地来到这片喧嚷的奴隶老区探险。车夫绕了很多圈,打听了一次又一次才找到地址。乌尔比诺医生也终于切近地体会到泥沼的阴郁可怕,它那不祥的寂静,以及那令人窒息的恶臭,这种气味曾在无数个不眠的清晨,混着院中的茉莉花香飘进他的卧室,而他却总觉得它就像昨日的一阵风一样转瞬即逝,和他的生活没有半点关联。然而,当马车在街道的泥泞中颠簸,几只兀鹫争夺着被海水裹挟的屠宰场残渣时,那种曾无数次被他的思乡情怀美化了的恶臭变成了令人无法忍受的现实。与总督区的石砌房屋不同,这里的房子都是由褪色的朽木和锌皮屋顶盖成,而且大部分建在木桩上,以免西班牙人遗留下来的那些露天污水沟里的臭水漫到屋里来。一切都显得凄凉无助,可那一间间肮脏的小酒馆里却传来震耳欲聋的鼓乐声,那是穷人的狂欢,既无涉上帝,也无涉圣神降临节的诫命等他们终于找到地方,马车后面已经跟了一群光着身子的小孩,他们哄笑着车夫戏剧式的装扮,迫使他不得不用鞭子吓跑他们。本打算做一次私密拜访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此刻为时过晚地领悟到,没有哪一种天真比他这个年龄的天真更危险了。
这是一座没有门牌号的房子,从外表看,除了镶花边的窗帘和一扇从某座古老教堂里卸下来的大门,其余并没有什么能把它和其他更为破败的房子区别开来。车夫叩了叩门环,确认地址正确后才扶医生下车。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门里的昏暗处站着一个妇人,全身上下穿着丧服,耳边别着一枝玫瑰。这是个黑白混血女人,年纪不下四十,但身材依旧高挑,金色的眼睛有些冷酷,头发紧紧地贴在头上,仿佛戴着一个棉制头盔。乌尔比诺医生没能认出她来,尽管在摄影师的工作室里,他曾在那些云山雾罩的棋局间见过她几次,有一次甚至还给她开过几服医治间日热的奎宁药方。他向她伸出手,而她用双手握住,但与其说是为了向他表示问候,倒不如说是为了扶他走进屋子。客厅里的氛围让人仿佛置身于一片看不见的树林,到处是鸟语花香,摆满了精致的家具和器物,每一件东西都在它应在的位置。乌尔比诺医生由此毫无感伤地想起了上世纪一个秋曰的星期一,他所经过的那坐落在巴黎蒙马特大街二十六号的古董商小店。女人在他的对面坐下来,开始用不流利的卡斯蒂利亚语和他交谈。
“医生,您把这儿当成家里就行。”她说,“我没想到您这么快就来了。”
乌尔比诺医生瞬间感到自己的意图暴露无遗。他用心打量了女人一番,注意到她一身素孝,以及她悲痛中的不卑不亢。于是,他明白了,这次拜访早已注定是徒劳的,因为对于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在遗书中所提到和指明的一切,她比他知道得更多。的确如此。她一直陪伴着他,直到他死前几个小时,一如她半生都怀着仰慕和谦卑的温柔陪伴着他一样。这种情感几乎与爱情无异,但在这座连国家机密都处于众人掌控之中的昏睡省城,竟然无人知晓。他们是在太子港的一家慈善医院认识的,她在那里出生,而他在那里度过了最初的流亡岁月。她比他晚一年来到这座城市,声称是短期拜访,但二人心照不宣,都明白她是要永远地留下。她每星期打扫整理一次他的工作室,可就连那些最爱捕风捉影的邻居都混淆了表象与真实,因为他们和所有人一样,都以为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的残疾不仅仅是无法走路。甚至连乌尔比诺医生也从医学的角度合理地做出了这样的推测。要不是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自己在信中吐露了实情,医生永远也不会相信他竟会有一个女人。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很难理解,两个没有过往包袱的自由的成年人,并且处在这个封闭社会的偏见之外,却像那些禁忌之爱一样选择了这样一种飘忽不定的方式。对此她解释说:“他就喜欢这样。”况且,同这个始终也不曾完全属于她的男人分享这份秘密恋情,加之两人都不止一次地从中享受到那种瞬间爆发的喜悦,这在她看来并不是一种难以接受的方式,恰恰相反:生活已然向她证明,这或许倒是一种典范。
前一晚他们还去了电影院,各付各的账,座位也是分开的。自从那个意大利移民加利略·达孔特在一座十七世纪的修道院废墟上建起了露天电影院,他们每个月都至少像这样去两次。那晚,他们看的是《西线无战事》,一部由上一年流行的小说改编的电影,那本小说乌尔比诺医生也读过,并为书中战争的野蛮悲痛不已。之后,他们在工作室会合,她发现他心事重重,怅然若失,以为是电影中受伤的士兵在淤泥中垂死挣扎的残酷场面所致。她邀他下棋,借以分散他的注意力。而为了让她开心,他答应了,但下得心不在焉,当然,他还是用白子。最终,他比她先看出,再有四步自己就要输了,于是毫无颜面地投了降。这时,医生才明白,那最后一盘棋局的对手是她,而不是他之前猜想的赫罗尼莫·阿尔戈特将军。他惊奇地嘟囔了一句:“那盘棋下得真是精妙!”
她坚持说,那并不是她的本事,而是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被死亡的迷雾弄得晕头转向,移动棋子的时候心中已没有了爱。对弈中断时大约十一点一刻,因为公共舞会的音乐已经停止。他请求她让他单独静一静。他想给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写封信。他一直把医生视作他所认识的最值得尊敬的人,而且,就像他常说的,尽管能将两人联系起来的不过是象棋这个嗜好,但医生是他真正能够交心的朋友。在他和医生看来,下棋与其说是一门学问,不如说是一种理性的对话。于是,她知道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已经走到了解脱的边缘,他的生命所剩下的不过是写一封信的时间。医生对此简直无法相信。
“这么说,您早就知道!”他惊呼道。
她证实说,她不仅早就知道,而且还曾怀着爱意帮他分担过这种垂死的痛苦,就像她也曾怀着同样的爱帮他发现幸福。因为他生命中最后十一个月的情况就是这样:一种残酷的垂死挣扎。“您的责任应该是把这件事通报给大家。”医生说。“我不能这样做,”她有些震惊,“我太爱他了。”自认为什么话都听过的乌尔比诺医生,却从未听谁说过这样的话,而且还说得如此坦荡。他全神贯注地直视着她,想把这一刻铭记心中:她就像一尊河神的雕像,眼睛如蛇眼一般,无所畏惧地裹在一袭黑衣之中,耳边别着玫瑰花。很久以前,在海地一片荒凉的沙滩上,两人做爱后赤裸地躺在那里,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突然感叹道:“我永远也不会变老。”她把这句话理解为他要与时间的劫掠进行殊死搏斗的英勇决心,但接下来他说得更为清楚直白:他决定,要在六十岁结束自己的生命。
事实上,他在这一年的一月二十三日刚刚年满六十。于是,他把圣神降临节的前一晚定为最后的期限,—对于这座将自己奉献给圣神的城市来说,这是最大的节日。昨晚发生的事,没有一个细节是她事先不知道的。他们经常谈起它,一同承受着时间流逝的痛苦,可无论他,还是她,都无法阻止这不可逆转的岁月洪流。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以一种毫无意义的热情热爱着生活,他爱大海,爱爱情,爱他的狗,也爱她。随着死期临近,他越来越向绝望屈服,就仿佛他的死并不是当初由他自己决定的,而是无情的命运使然。
“昨晚,我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的时候,他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了。”她曾想过把狗带走,但他看了看它在拐杖边瞌睡的样子,用指尖轻抚了它几下,说:“对不起,伍德罗·威尔逊先生得跟我在一起。”他写信时,让她把狗拴在行军床的床脚上,可她却系了个活扣,好让狗能够自己松脱。这是她对他唯一的一次不忠,但情有可原,因为她希望今后还能从狗那双冰冷的眼睛里忆起它的主人。乌尔比诺医生打断了她,告诉她狗最终没有挣脱。她说:“那就是它自己不想了。”随后,她又高兴起来,因为她宁愿如他请求的那样去纪念这位死去的恋人,昨晚,他写信时突然停下笔,最后看了她一眼,说:“请用一枝玫瑰纪念我。”
她到家时,刚过半夜。她和衣躺在床上抽烟,不断用烟蒂点燃另一支香烟,以给他足够的时间写信,她知道,那一定是封又长又难写的信。快到三点时,街上的狗开始狂吠,她把用来冲咖啡的水放到火炉上,从上到下换上丧服,并在院中剪下清晨绽放的第一枝玫瑰。乌尔比诺医生早就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厌恶这个无可救药的女人的回忆,他认为他自有他的理由:只有没有原则的人,才会从痛苦中得到满足。
拜访结束前,她又对医生讲了很多事。她不会去参加葬礼,因为她答应了自己的情人,尽管乌尔比诺医生认为,信中有一段话的意思正好相反。她不会流一滴眼泪,不会浪费自己的余生,在慢火煮炖的回忆的蛆肉汤中煎熬,不会把自己活活埋葬在四面墙壁之间,成日为自己缝制寿衣,尽管这是当地人乐见寡妇做的事情。她打算卖掉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的房子:根据遗书上的安排,这座房子连同里面的一切从现在起都属于她了。之后,她会像以前一样继续住在这座穷人等死的墓穴中,无怨无悔,因为在这里,她曾体验到幸福。
回家路上,这句话一直在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的耳边回响:“穷人等死的墓穴。”这个评价绝非信口胡言。因为这座城市,他的城市,至今仍处在时代的边缘:它依旧是当初那座炎热干燥的城市,夜晚也仍旧充斥着那些让他觉得恐怖不已的事,但同时,也仍能让人感受到青春期那种孤独的快乐。在这里,鲜花会生锈,盐巴会腐烂。四个世纪以来,除了在凋谢的月桂树和腐臭的沼泽间慢慢衰老,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冬天,瞬间而至、席卷一切的暴雨使厕所里的污水漫溢,把街道变成令人作呕的泥塘。夏天,有一种看不见的灰尘,粗糙得就像烧红的白垩粉,被狂风一吹,便会从各个缝隙钻进屋里,堵得再严实也无济于事。此外,狂风还会掀开屋顶,把小孩抛向空中。星期六,那些黑白混血的穷人们会乱哄哄地离开用纸板和锌铜合金板搭建在沼泽边的棚屋,带着牲畜和吃饭饮水的家什,一窝蜂兴高采烈地去占领殖民区那布满岩石的海滩。直到前几年,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身上还带着真真正正的奴隶印记,那是用烧红的烙铁印在胸口的。整个周末,这些人都毫无节制地纵情跳舞,拼命用自家蒸馏酿制的烧酒把自己灌得烂醉,在梅子丛中交欢。而到了星期日的半夜,他们会以一场血腥的群体争斗来结束自己的方丹戈舞。一周的其他几天,这群风风火火的人则混迹于老城区的广场和大街小巷,摆起小摊,做起各式各样的生意,为这座死气沉沉的城市注入一种散发着炸鱼味的集市的躁动:一种新的生活。
先是从西班牙的统治中取得独立,而后又废除了奴隶制,这些都加速了贵族的衰落,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便是在这种环境中出生和成长的。昔日的显赫家族在他们撤消了守卫的城堡里渐渐归于沉寂。一条条铺着石砖的崎岖街道曾经那么有效地抵御了突然来袭的战争和登陆的海盗,而如今,杂草从阳台上沿街垂落,石灰和石块砌成的城墙裂开一道道缝隙,即便是最好的府邸也难逃衰败的厄运。下午两点,唯一有点儿生气的迹象,就是在午休的昏暗中传来的阵阵无精打釆的钢琴练习声。府邸里,凉爽的卧室中弥漫着熏香的味道,女人们躲避着阳光,就像躲避某种令人不齿的传染病,就连在清晨的弥撒中,她们也用纱巾遮着脸。她们的爱情迟缓而艰难,常常被不祥的预兆干扰,生命对她们来说简直没完没了。傍晚,街上车水马龙,一大群嗜血的蚊子从沼泽中飞起,带着一股柔柔的人粪气味,温热而感伤,扰得灵魂深处泛起对死亡的坚信。
因此,这座殖民城市的所谓独特生活不过是记忆中的一种幻觉,年轻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每每在巴黎心生伤感之时,总是把它美化了。十八世纪,这座城市的商业在加勒比地区最为繁荣,尤其是靠着那项令人厌恶却又得天独厚的优势,即它是美洲最大的非洲奴隶市场。此外,它还是新格拉纳达王国总督的常驻地。总督们喜欢待在这里,面对大洋施行统治,而不是在遥远且天寒地冻的首都,那里的连绵阴雨会扰乱他们对现实的感知。在这座城市的辉煌时期,每年,满载着波多西、基多和维拉克鲁斯各地财富的大帆船船队都会在这里的海湾聚集多次。一七〇八年六月八日,星期五,下午四点,圣何塞号大帆船载着当时价值五千亿比索的宝石和贵金属,刚刚起锚开往加的斯,就被英国舰队击沉在港口的入海处,漫长的两世纪后依旧没被打捞上来。这批躺在珊瑚丛中的珍宝,连同侧着身子漂浮在驾驶舱的船长尸体,常常被历史学家们提起,作为这座淹没在记忆之中的城市的象征。
在港湾另一边的拉曼加住宅区,坐落着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的家,这里的一切仿佛属于另一个时代。房子又大又凉爽,只有一层,室外的露台上有着多利克式的柱廊,站在那儿可以将海湾里弥漫瘴气的水域和沉船残骸尽收眼底。从门口到厨房,铺的是象棋棋盘式的黑白相间的地砖——人们不止一次地将之归因于乌尔比诺医生的个人嗜好,却忘了这也是加泰罗尼亚建筑大师们的通病,而在本世纪初,这个地区暴发户的房子都是由他们建造的。大厅很宽敞,天花板像所有其他房间一样很高,还有六扇面向大街的落地窗。大厅和厨房之间,由一扇装饰繁复的巨大玻璃门隔开,上面雕着葡萄藤枝蔓和一串串的葡萄,铜制树林里,几个少女正陶醉在农牧神的笛声之中。主客厅中的所有家具,连同大厅里那座像个活岗哨的摆钟,全都是十九世纪末的正宗英国货。吊灯上装饰着水晶坠子,塞弗勒的瓷瓶、花瓶以及以情爱为主题的雪花石膏异教小雕塑也随处可见。不过,这种欧式风格在房子的其余地方就见不到了,那些空间混杂着藤制扶手椅、维也纳摇椅和当地手工制作的皮凳子。卧室里除了床,还有张精致的圣哈辛托吊床,上面用丝线绣着主人的名字,哥特式字体,两边还垂着彩色的流苏。饭厅一侧原本是设计用来举办豪华晚宴的,后来变成了一个小音乐厅,每逢有著名的演奏家来到此地,都会受邀来这里举行私人音乐会。地砖上铺着从巴黎世博会上买回来的土耳其地毺,为的是让环境显得更加幽静。摆放整齐的唱片架旁是一台最新款的电唱机。角落里放着一架钢琴,上面盖着一块马尼拉披肩,乌尔比诺医生已经有很多年没弹琴了。整座房子里,随处可以看出一个脚踏实地的女人的精明与细心。
然而,没有一个地方能像书房那样尽显庄严与肃穆。在衰老将乌尔比诺医生掳获之前,那里曾是他的圣地。在父亲的胡桃木写字台和带皮制软垫的安乐椅四周,他让人用上釉的隔板架把墙壁连同窗子都挡得严严实实,然后以一种近乎癫狂的秩序,往上面整整齐齐地码放了三千册书,每一册都装裱着小牛皮,书脊上用烫金字印着书名的首字母缩写。其他房间都不得不忍受着港口的嘈杂和各种难闻的气味,书房却截然相反,永远弥漫着修道院的幽静气息。加勒比地区的人有一种迷信,以为打开门窗可以将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凉爽引至屋内。在这里出生并长大的乌尔比诺医生和他的妻子,起初也曾因门窗紧闭而感到压抑,但最终,他们还是采纳了罗马人抵御炎热的绝妙法子,即在令人昏昏欲睡的八月紧闭门窗,不让街上炽热的空气钻进来,等到了晚上再全部敞开,让凉风入户。从那时起,他们家便成了拉曼加区炎炎烈日下最为凉爽的处所。先在卧室的昏暗中睡个午觉,然后下午坐在门廊上,望着来自新奥尔良的沉甸甸的灰色货船和带木制桨轮的内河船来来往往,简直是一种享受。一到黄昏,那些内河船便灯火通明,伴随着隆隆的轰鸣声,将淤积在海湾里的垃圾卷走。每年的十二月到次年三月,北方的信风会肆意地掀开屋顶,夜里像饥饿的狼群一样在房子周围呼啸盘旋,寻找可以钻进来的缝隙。在这种时候,医生的家也是保护得最好的。从来没有人想过,安居在这样一座坚实牢固的房子里的夫妻,会有什么理由不幸福。
但不管怎样,那天早上乌尔比诺医生在十点之前回到家时,并没有感到幸福。两次拜访搅得他心烦意乱,还不仅仅是因为让他错过了圣神降临弥撒,而是在这样一个一切似乎都应该尘埃落定的年纪,它们险些把他变成另一个人。他本想在拉希德斯·奥利维利亚医生的豪华午宴前凑合睡上一会儿,却赶上仆人们乱哄哄地在捉鹦鹉。那只鹦鹉趁着人们把它从鸟笼里抓出来修剪翅膀上的羽毛时,飞到了芒果树最髙的枝杈上。这是一只毛羽稀疏且性情怪僻的鹦鹉,别人求它开口,它偏不说,而就在人们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它却说个没完,而且表达得十分清楚明白,那种条理甚至在人类身上都难得一见。它是由乌尔比诺医生亲自训练的,这让它拥有了家中谁都没有的特权,就连医生的孩子们小时候都没有享受过。
它在这个家已待了二十多年,但谁也不知道这之前它还活过多少年。每天下午午觉醒来,乌尔比诺医生都与它为伴,坐在整个家中最凉爽的地方,院子的露台上。医生怀着教育家的热情,借助了最为艰辛的手段,一直训练到鹦鹉能把法语讲得像个学者一样好。之后,纯粹是出于对美德的癖好,他又教鹦鹉学会了拉丁弥撒中的伴唱和从《玛窦福音》中挑出来的几段经文,甚至试图机械地向它灌输四则运算法则,可惜最终没有成功。他最后几回到欧洲旅行时,有一次带回了城中第一台带喇叭的留声机,还有许多流行唱片和他最喜欢的古典作曲家的唱片。接下来的几个月,他日复一日,一次又一次地让鹦鹉聆听上个世纪风靡一时的依维特·吉尔贝和阿里斯蒂德·布里昂的歌曲,直到鹦鹉最终把这些歌都背了下来。唱那位女歌手的歌,它用女人的嗓音,唱那位男歌手的歌,它则用男高音,最后,还用一阵放荡的笑声来收场,和女仆们听完它用法语演唱的歌曲后爆发出的哄笑声一模一样,惟妙惟肖。这只鹦鹉美名远扬,常有一些乘内河船从内陆远道而来的尊贵客人要求一睹它的风釆。那时期,有很多英国旅游者乘坐来自新奥尔良的运输香蕉的船只途经此地。有一次,几个英国佬甚至不惜任何代价想要把它买走。然而,鹦鹉最为荣耀的时刻还得数共和国总统马尔科·菲德尔·苏亚雷斯带着他的全体内阁部长来到这座府邸,想亲眼证实它声誉的那天。他们大约下午三点钟到达,个个头戴礼帽,身穿呢子长礼服,热得喘不过气来。三天以来,他们一直在进行正式会晤,在八月炽热的天空下始终不曾脱去这身装束。可最终,他们却不得不怎么带着好奇心来,还怎么带着好奇心回去,因为在两小时的绝望等待中,不管乌尔比诺医生如何恳求或威胁,鹦鹉始终一言不发,仿佛在说“嘴长在我自己身上,”可就连这句话也绝不宣之于口。医生当众出了丑,怪只怪他当初不听妻子明智的提醒,执意发出了这个莽撞的邀请。
在那次历史性的无礼举动之后,鹦鹉仍旧保持了在家中的特权,这充分证明了它的神圣地位。在这个家,除了它和一只陆龟,不许饲养其他任何动物。那只陆龟曾消失过三四年时间,大家都以为永远地失去它了,可它竟又在厨房里出现。不过,它并不被视作一件活物,而更像是一种矿物质,一个能带来好运的护身符,且向来没人能说清它究竟待在什么地方。乌尔比诺医生拒不承认自己厌恶动物,相反,他用各种杜撰的科学或哲学借口来掩饰这一点。这些理由总是能说服很多人,只除了他的妻子。他常说,过分爱动物的人可能会对人类自身做出至为残忍的事来。还说狗并非忠诚,而是卑躬屈膝;猫则是机会主义者和叛徒;孔雀是死神的传令官;金刚鹦鹉不过是惹人厌的装饰物;兔子助长贪婪;长尾猴会传染欲火;公鸡则该遭天谴,因为正是它造成了基督三次被人否认。
与此相反,他的妻子费尔明娜·达萨却是个热带花卉和家养动物的盲目热爱者。她如今七十二岁了,早已失去年轻时小母鹿一样的身姿。刚结婚时,她利用两人间爱情的新鲜劲儿,在家里养了许多动物,远远超出了理性范畴。最先养的是三只达尔马提亚斑点狗,分别给取了三个罗马皇帝的名字。它们为了在一只母狗面前争宠,撕咬得你死我活。而那只名叫麦瑟琳娜的母狗也真无愧于它的名字,刚刚产下九只狗崽,就又迅速怀上了十只。之后,费尔明娜·达萨又养了几只集老鹰轮廓和法老风范于一身的阿比西尼亚猫、几只斜眼的暹罗猫和橘黄色眼睛的宫廷波斯猫。它们像幽灵的影子一般在各个卧室里窜来窜去。到了发情期,从它们的妖魔聚会上传来的号叫声搅扰着夜晚的平静。有几年,在院子里的芒果树上,竟还有一只用铁链拴着腰的亚马逊长尾猴,由于其痛苦的面容、天真的眼神和极其丰富的肢体语言都酷似大主教奥布杜利奥·雷依,常常引来人们的某种同情。但费尔明娜·达萨最后之所以抛弃它,还并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因为它有向女人们献殷勤并自鸣得意的坏毛病。
走廊的鸟笼里养了各种各样的危地马拉鸟,此外,家中还有几只未卜先知的石鴴、几只黄腿修长的沼泽草鹭和一只常常从窗外探进头来啃咬花瓶中的火鹤的小鹿。在最后一次内战爆发前不久,当第一次有传言教皇可能会来到此地时,他们从危地马拉弄来了一只天堂鸟。可当得知教皇来访的传闻不过是政府为了恐吓图谋不轨的自由党人而散布的谣言时,这只鸟又被送回了故土,去得比来得还快。还有一次,他们从库拉索岛走私者的帆船上买回六只关在一个金丝鸟笼里的香乌鸦,和费尔明娜·达萨小时候起就在父亲家养的香乌鸦一模一样,她希望嫁人以后还能继续养这种鸟。可它们总是不停地扇动翅膀,弄得家里充满了它们身上那种殡葬花圈似的气味,谁都无法忍受。他们还曾带回来一条四米长的蟒蛇,为的是用它那死亡的气息吓跑蝙蝠、蝾螈,以及雨季里侵入家中的多种害虫。尽管也达到了目的,可这位不眠猎手嗤嗤的呼吸声扰乱了卧室黑暗里的宁静。当时正怀着职业道德忙得不可开交,并且醉心于社交和文化事业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虽然身处这样一大堆令人厌恶的活物之中,但只要想想他的妻子不仅是加勒比地区最美,而且也是最幸福的女人,他也就知足了。然而,一个雨天的下午,他筋疲力竭地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竟撞进一场将他推回现实的灾难。从客厅一直到他目所能及的地方,动物的尸体连成了串,漂浮在血泊之中。女仆们都爬到了椅子上,满脸的不知所措,显然,是对这场大屠杀惊魂未定。
事情是这样的:几只德国獒中的一只突然得了狂犬病,发起疯来,不管见到什么动物都扑上去咬,最后还是邻居家的园丁挺身而出,挥刀把它砍成了碎片。谁也不知道它究竟咬过哪些动物,又或者它嘴里吐出的那些绿色泡沫沾染过哪些,于是,乌尔比诺医生下令杀掉所有幸存的动物,并把尸体带到偏远的旷野焚烧,还请仁爱医院的工作人员到家里进行了一次彻底消毒。唯一幸免于难的就是那只象征好运的雄性美洲陆龟,因为根本没人想起它来。
费尔明娜·达萨头一次在家庭事务上完全赞同丈夫,并且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小心翼翼地没再提过动物的事。她用林奈《自然史》中的彩色插图聊以自慰,还叫人把这些图镶上画框,挂在大厅墙上。若不是有天清晨几个小偷打破浴室窗子,偷走了一套五代家传的银制餐具,或许她早已断了念头,以为再也没有希望在家中看到动物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在窗子的铁环上装了双锁,各道门也都用铁闩加固,并把最贵重的物品放进保险箱,还养成了某种迟来的战时习惯:睡觉时把左轮手枪放在枕头底下。但他反对再买一条烈狗,无论是否注射过疫苗,也无论是散养还是拴着:就算让贼把家里偷个精光,他也绝不同意。
“凡是不会说话的,一律不许进这个家。”
这么说是为了让妻子不再为此事纠缠,因为她又固执地想买一条狗回来,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句自己匆忙说出并且意义过于宽泛的话竟会有朝一日要了他的命。费尔明娜·达萨那桀骜不驯的性格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了微妙的变化,她立刻抓住丈夫用词轻率的疏漏:失窃案发生几个月后,她又去了一艘来自库拉索岛的帆船,买下一只帕拉马里博皇家鹦鹉。虽然它只会说些水手的粗话,但说得竟和真人一模一样,也算值了十二生太伏的高价。
这只鹦鹉的确品种优良,而且比看上去还要灵巧,长相上唯一区别于热带丛林鹦鹉的地方就是它头黄舌黑,可即使用松节油栓剂也无法让丛林鹦鹉学会说话。乌尔比诺医生向来是个输得起的人,他在妻子的才智面前低了头,并惊讶地发现,自己也觉得鹦鹉在女仆们的嬉笑中取得的进步十分逗趣。雨天的下午,这只羽毛被淋透的鹦鹉尤其欢快,放开了舌头,滔滔不绝地说出很多它不可能在这个家里学到的老话儿,让人觉得它恐怕比看上去要老得多。乌尔比诺医生的最后一丝保留终于在某天晚上被彻底瓦解。那天夜里,几个盗贼再次试图从屋顶平台的天窗钻进屋里,而鹦鹉用几声德国獒的狂吠把他们吓得落荒而逃,即使是真狗也无法叫得更逼真了,而它一边叫,还一边喊着“有贼”、“有贼”,这两种有趣的救命本事可都不是在这个家学的。自那以后,乌尔比诺医生就亲自接管了它。他命人在芒果树下搭起栖木,上面放两个容器,一个盛水,一个盛熟香蕉,此外,还挂了根吊杆供鹦鹉练习杂耍。尽管乌尔比诺医生怀疑,它的慢性鼻疽病对人的正常呼吸有害,但从十二月到翌年三月,夜晚转凉,当北风使得鹦鹉无法再在室外待下去时,它便会被放进一只罩有毺子的笼子里,接进卧室睡觉。多年来,他们总是为它剪短翅膀的羽毛,放它自在地迈着那老骑士般的步伐,曲着腿走来走去。但有一天,它正在厨房的横梁上兴致勃勃地耍着杂技,却一下子掉进了炖杂烩的锅里,嘴里还念叨着它那一串叽里呱啦的水手呼救语。幸而它的运气足够好,厨娘用做饭的大勺把它捞了起来。它被烫得全身通红,羽毛也掉光了,但还活着。从那以后,就连大白天它也被关在笼子里,顾不上民间流传的关于笼中的鹦鹉会忘记所学东西的说法了,只有在凉爽的四点钟,乌尔比诺医生在院子的露台给它上课时,它才会被放出来。谁也没有及时发现它翅膀上的羽毛已经过长,而就在那天早晨,大家正准备给它修剪羽毛,它逃到了芒果树的树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