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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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些时候,谢印雪会觉着卞宇宸的精神有点不正常了,可能是在锁长生的副本里待的太久,也可能是别的原因,他用堪称怜悯的目光睨着卞宇宸:“骗我可以,反正我不会信,你别把自己也骗过去就行了。”

卞宇宸唇边的笑容微僵,眼角抽搐两下,脸上差点挂不住假笑:“那你呢?”

“沈家的人就会记着你为他们做的一切,会感激你,会觉得你是个好人吗?”

“无所谓,我不在乎。”

谢印雪一句“难道我姓沈吗,姓沈的人怎么想关我姓谢的什么事?”把卞宇宸剩下的话都给噎了回去。

他目不转睛盯着谢印雪瞧,想从青年脸上抓到一丝口是心非的不甘,却怎么都寻不到。

卞宇宸一直觉得他和谢印雪很像,家世、背景、能力、连命运加诸在他们身上的轨迹都是相似的,只不过他们是一对注定势不两立的夙敌。

但要说卞宇宸有多恨谢印雪,恨他恨到分分秒秒都想他去死,那倒远远不至于。

就比如当下,比起杀了谢印雪,卞宇宸其实更想和他聊聊。

卞宇宸有太多话想找人倾诉。

不进入锁长生的人,永远不会长久留存跟锁长生有关的记忆。

无论他和别人说多少次,也许一个转身的功夫过去,他们就会全部忘掉。

卞家的人看不到、记不得、听不懂他在锁长生里经受过的折磨和摧残,他们只感觉他索要的太多,占据着家族最顶级的资源和供奉,却付出的太少,甚至开始怀疑他们家族,真的必须要依靠着这么一个整日只会摆弄卦盘、掐指念诀,对股市、生意、商业一窍不通的人才能维持繁荣吗?

每每看到他们狐疑、不信任、想反抗又顾忌着的目光,卞宇宸就会恨,会痛苦。

恰如之前他说的,卞宇宸认为,这些痛苦和恨,在能记得锁长生有关回忆的“十三”一个接一个死去后,世上大概唯有境遇与他相仿的谢印雪能理解了。

所以从遇见谢印雪的那一日起,卞宇宸便时常在心里思忖:他在卞家是这样的,谢印雪在沈家又是怎样的呢?

卞宇宸太想知道了。

如今这里仅剩他和谢印雪二人,时间又尚且充足——没有比这更适合的时候了。

卞宇宸张口,正欲和谢印雪来一场“英雄识英雄”的同病相怜、同命相惜之谈,青年却目不斜视,径直路过他,走到石梯底下把绳子捡回来,重新捆到拉绳抓钩装置上,一副准备上工了的样子,卞宇宸也只好先闭上嘴,跟着去捆绳子。

待捆好后,方才那适宜的氛围却已消散大半了。卞宇宸埋头凿了一会儿,刚把情绪酝酿回来,就听谢印雪在那叹息:“真累啊……”

卞宇宸立刻抬头朝他望去。

果然,含蝉生葬术失效后的谢印雪现在凿石不像前几天时那般从容自若了,他半块石头没凿完,额角就生出了层如轻雾般薄薄的细汗,柔润的唇瓣抿平成一道线,蹙着眉烦闷抱怨:“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大的苦。”

卞宇宸打好的腹稿便又硬生生塞住。

他忍了又忍,憋了又憋,终究在谢印雪开始喃喃自述讲他从小养尊处优,以前连过水坑都需要仆人背着蹚过去,脚底不能踩到一滴水;后来进了锁长生,也有人上赶着给他当人肉轿子骑,如今却要受这黄连拌苦胆——苦作一堆苦到家的煎熬时,再也按捺不住,皱眉问谢印雪:“我已经这么累七天了,你才一天,有什么好叫的?”

谢印雪却反问:“不叫我怎么让你知道你吃了我七辈子的苦呢?”

末了,他还加上一句:“而且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好的运气,你看走掉的那些人,他们只能吃六辈子,你独享七辈子,这苦好吃吧?”

“……”

卞宇宸闻言不由深深呼吸。

是了,他差点忘了,谢印雪这封建欲孽,在沈家过的是穷奢极侈的腐败生活,哪有什么“痛苦”可言?

此刻卞宇宸也不想和谢印雪聊什么人生感悟了,他只想谢印雪闭嘴,沉着脸道:“谢印雪,你切记,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人多积口德,多……”

“我没口德?”青年被冤枉似的略扬高嗓音打断他,“这里气温那么高,我不是看你挺热,想给你降降温吗?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就算了,还恶人先告状,能不能讲讲道理?”

卞宇宸彻底哑口,清楚自己歪辩不过谢印雪,便再不看他一眼,埋头渲愤泄恨地凿石块。

谢印雪见状又是一声冷嗤。

卞宇宸曾说他有眼会看,那他谢印雪就不会看了吗?

他当然看得出卞宇宸有话想和他说,可他不想跟卞宇宸聊——嫌犯恶心。

虽说自己称不上什么好人,却好歹有着底线在,卞宇宸呢?

天下乌鸦是一般黑没错,但他和卞宇宸,向来都不是一路人。

生时善恶,皆有报应。

卞宇宸怕死、不想死,是因为他有多爱多在乎卞家的人,怕自己死后卞家衰颓将倾、崩溃覆亡吗?不见得是。反倒那是怕死后堕入烈狱日夜受苦遭劫的不甘和怨忿写满了一双眼,呼之欲出。

而谢印雪不怕死、不想死,不是因为他怕报应。

事实上,从陈玉清死的那一刻起,他便盼着报应速至,毕竟连陈玉清那样的好人都不得善终,他这样自私无情、冷漠狭隘的人倘若死了,也千万不能善终,否则为何天眼昭昭,却看不到他犯下的恶?

只是他如何能死?

他死后,受至百千万劫,于尚在人间者无用。

那还不如不死,起码这样所有病苦灾厄都将仅付诸于他一身。

沈家所有人都能继续他们美满尽情的生活,他的徒弟也能不再居于明月崖这天地间逼窄狭仄的一处偏隅。

——从前谢印雪是这么想的。

现今,他不愿死,则还有另一重原因。

当第八日的黎明时刻到来之际,谢印雪直起酸痛脊骨,在狼狈落魄中抬眸,透过被汗水浸湿耷下的眼睫看向石道出口,于是他又撞入了那双幽沉晦暗,独独在注视他时会燃起温度的眼瞳。

谢印雪还记得它本来的颜色——犹如万物焚烧之后的灰烬,唯剩黯淡、枯败、死寂。

今朝再度对望,谢印雪只觉它比世上最古老的宝石、埃及法老的钟爱、被书写盛赞其“色相如天,或复金屑散乱,光辉灿烂,若众星丽于天也”的青金石还要漂亮。

他沉默地望着这双眼,未有一刻挪目,任由这双眼的主人将他腹中还剩的脏器掏净,最终连呯呯跳动的血红色心脏也一并托出,放到审判之秤的左端上。

右端轻柔如云的鸵鸟羽毛完全压制不住心脏的重量,朝上方高高抬起。

卞宇宸见此情形瞠目惶惑,怔忪莫宁,因为他和谢印雪一样的——他们的心脏已被罪孽深浸,比真理之羽重太多太多。

这一幕同样落在谢印雪的余光内,他却仍然不肯分出一寸视线,去瞧瞧这几乎等同于宣判他死刑的景象,仿佛他要把这残灯般余生都浪费在这场毫无意义的对视中。

时间和空间在此刻好像失去了界限,谢印雪感觉太短,卞宇宸觉得太长,而早已离开了这座圣殿的陈云、吕朔、詹蒙、李婵衣……那些人,他们又全重新回到了这里。

不过他们变得很小,小到仅有半截小拇指那么丁点大,刚好能站在天平的横梁上,从装着心脏的左端托盘处快速跑向装着真理之羽的右端托盘,就如同有人在这道横梁上建了条方便通往高处的台阶。

恍惚间,卞宇宸似乎又看到了他们所有人,踩着盘旋向上的石梯走进穹顶那方盈盈的蓝色中的画面——审判灵魂罪孽的天秤也在那一刹,与真理之羽达成了两端平衡。

诚如圣殿墙壁上最初的箴言:

【此处即为旅途的终点。

神已为你指出三条道路:

是前往来世?

还是重回人间?

亦或被深重的罪孽所吞噬?】

——所有人都走上了他们应属的道路。

兽首人身们将心脏放回谢印雪和卞宇宸的胸腔内,又往里头填入芬芳的香料,在肌肤上涂抹松香,最后捧来亚麻布条从双腿起始,一圈一圈将他们缠裹起来。

这一瞬,谢印雪想到了明生。

他很好奇,明生死前最渴望看到的,是不是也是所爱之人的眼睛?

卞宇宸曾说,明生想用自己的命去换心爱之人的命,那被救下的明笙,知道明生为她做的这一切吗?

她是一无所知?还是顺水推舟,利用了明生?

如果是后者,明生又知道吗?他知道了,还会心甘情愿吗?

明生所思所想,谢印雪猜不透。

他只知晓自己是情愿的。

古埃及人会在圣甲虫心脏护身符底部刻下亡灵书的第三十章,在双手被束缚住前,谢印雪轻轻抬起右臂,抚着胡狼兽首的吻部,再一次唤出那个像是也刻在他心脏上的名字:“步九照。”

“我说你不好看,我不想看,不因为你如今的模样,而是因为我觉着,你自由的样子才是最好看的。”

秦府别院里戴着面具狂放肆意、恣睢无羁的厨师阿九;赫迩之梦号上被他屡次揣翻烤架吃不上烤肉的船长;永劫无止学院内垫着脚来牵他手的兔崽子……

无数个模样的步九照在谢印雪眼前浮现,他弯着唇碰了碰男人眼睫:“你的眼睛一直很漂亮。”

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眼里全是他的倒影。

“你本就是兽,无需像人。”

“当人没什么好的,难忘七情,难断六欲,不过如果能让你由妖化人——”

谢印雪嗓音微顿,他不是陈云,天生慈悲怜爱世人,

他救人素来是顺手顺心,可以救,可以不救;不救不会愧疚,救了亦不会欢欣,冷心冷情久了,他整个人恍如活成了一簇寒雪,靠近他也不会感到温暖,所以步九照趋光向暖,他不会怨。

最是凝眸无限意,似曾相识在前生。

谢印雪望着这双仿佛可追溯至万年前世的眼瞳,心想:我在锁长生里被旁人误认为是摆渡者那么多次,今日,便让我做一回真正的摆渡者吧。

他要唱着太阳神拉的赞歌,虔诚地祈愿祝祷,渡送步九照抵达古埃及神话中那个没有痛苦、没有死亡,只有温暖日光照耀的芦苇地。

于是谢印雪闭上眼睛,低声笑着说:

“我愿进入你的牢笼,换你自由,去做一回人。”

作者有话说:

①寒蝉哀鸣,其声也悲,四时去暮,临河徘徊。——引用自《寒蝉赋》

②色相如天,或复金屑散乱,光辉灿烂,若众星丽于天也。——引用自《石雅》

③最是凝眸无限意,似曾相识在前生。——引用自《花月痕·第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