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中, 百姓从未见摄政王如此紧急地在城中策马疾奔而过。
快到宛若一阵凛冽的风刀。
摄政王今日穿了袭铁线莲紫的华服,乘烈马,没带任何一位随从,就这样朝着侯府方向去了。
侯府上下为他的到来都吃了一惊。
他很快下马, 将马鞭按在侯府的下人怀里, 随即大步走进侯府。
王夫人紧急出来迎, 话未开口就懂了对方意思,她没多说什么,连忙带着摄政王去见江洛瑶。
“洛瑶这些日子一直病着,久睡不醒,也不知王爷能不能见到清醒着的她。”王夫人面容发愁地叫婢女掀开床上帷幔, 转身对摄政王道, “病容憔悴, 王爷见了莫要嫌弃。”
江洛瑶没醒。
盛玦无心落座, 心思都不知道遗失到何处了, 他一路驰骋而来, 人是来了,那种难以置信的惊愕还没有追上来, 神魂都好像没有归位。
耳畔嗡鸣, 头疼欲裂。
依旧不敢相信。
这才多久,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病成这样了呢?
以前的盛玦不信鬼神不信命, 上阵杀敌时, 敢杀戒大开, 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就算自己受伤,只要不当场死了, 都能硬撑着一口气和阎王抢。
他从不觉得人命是如此脆弱的,因为他几次三番伤痛都能转好,但是……
现在的盛玦沉默地俯身瞧向床榻的江洛瑶,突然感觉到了身为人的羸弱和渺小。
只是简简单单的受寒,怎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呢?
王夫人已经不动声色地招呼着仆从全部退下了。
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二人。
盛玦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以前的岳昌侯担心自己对江洛瑶不利,所以十万火急地把女儿接回家,现在自己就在江洛瑶闺房,却无人再设防了。
所有人都退下了。
再也不考虑那些有点没的,说明……江洛瑶是真的到了那种无法挽回的地步了吗?
盛玦心痛不止,他回头看向床榻浅眠的姑娘,深邃的眸子有点黯淡。
一切来的太快。
他难以相信这就是终结,好似两人还在初遇之期,彼此并不相熟,还有很多值得探究和消磨的东西。
他们本该还有很多时日的,就算不怎么常常见面,也能偶然在某个宫宴遇到,或者从别人口中听到对方的近况。
盛玦说不出自己心头是什么感觉。
房间里很静,盛玦沉默了好久,才鼓起勇气去细细看她。
床榻绵软,应该垫了不少柔软床褥,江洛瑶穿着素淡里衣陷在里面,乌发三千如瀑,散落在肩头与床榻,她睡姿乖顺,就像只太阳下浅浅睡着的白猫,只是肩骨清瘦单薄,哪怕穿着里衣,还能看出那份羸弱。
她多乖,多好,多么与世无争,怎么就会落到这份地步呢?
盛玦不是很能理解,莫不是病痛专寻命弱之人?自己这么罪不可赦的大恶人,怎么就不见苍天来收呢?
盛玦背对着她,沉默低头,双手撑住膝头,陷入了哀惋之中。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穿了一身素洁白狐大氅,带着外面的风雪进来自己书房,神色平淡,难掩仙姿佚貌。
叫人一看就觉得亮眼。
盛玦虽然不近女色,但是对待美好人事也是懂得欣赏的。
他不感兴趣,但是不得不承认,这姑娘真的是明媚极了。
像是冬日里的一抹光亮,胜过莹白的雪,给严静的书房添了光亮。
从那日之后,她住到宁紫轩,短暂病了一场,但很快就好了,之后虽然经常躲避着自己,但也一直没生过什么大病。
盛玦坐在榻边,想了很多以前的事情。
想着想着,他的心也逐渐沉静下来。
江洛瑶这幅模样,是否……因自己而起。
因她在王府住了太长时日,所以被自己那寡独的命格给克着了,回来侯府便一病不起。
盛玦沉痛闭上双眼,犹记得当年长公主来他摄政王府做客一段时间,回去便大病倒下,请了各种神医妙手都不管用,最后还是请了专通玄学之士点拨一翻,终了烧香拜佛才缓过来。
自那以后,再无年轻女子敢入他王府的门。
他也不愿再在府上请客做宴,长姐也再未来过王府。
是自己,怪自己。
“对不起,是本王害了你。”盛玦觉得一定是自己的原因,因此更加自责,他不敢再呆下去了,看望之后,只能迅速往外走。
他在想,若是叫人去请当初的奇门异士,还能不能来得及。
只要自己以后再也不靠近江洛瑶,说不定就还有挽回的机会。
盛玦后悔到了极致,他无声离开,独自走向门口……
门扉不知何时已经阖上,他推门欲出,结果遇到了刚刚赶到的岳昌侯。
岳昌侯火急火燎地制止他:“王爷莫要急着走。”
盛玦苦涩一笑:“侯爷难道没有听说过多年前那件事,本王……命数寡独暴戾,不该接近女子的。”
岳昌侯:“知道。”
盛玦:???
他抬目看向这位岳昌侯,想知道对方是不是脑子进水了,知道还把女儿往自己府里送?
“本侯一开始就知道的。”岳昌侯慌忙解释,“不碍事的。”
盛玦火气瞬间上来了,他就差指着鼻子骂一下对方了,难道说岳昌侯疼女儿都是假的吗?知道还要为了荣华富贵把女儿给自己送来,现在好了,江洛瑶都病到这个份儿上了,还要嘴硬不改,说什么不碍事。
“碍事。”盛玦怕吵到江洛瑶,只能压着嗓子恼火道,“侯爷你瞧瞧自家女儿都成什么样子了,还说不碍事吗?若她不去本王府上,说不定就没有这些事情了。”
“洛瑶从小体弱多病,没去王府之前,便也一直病着……”岳昌侯说,“但去了王爷府上,身子明显好了很多,若不是本侯把她贸然接回,也不会就此病倒。”
盛玦厉声反驳:“荒谬,分明是因为在本王那里呆久了,所以回来侯府才受到了反噬。”
岳昌侯:“不不不,在王爷那里时,洛瑶身子更好。”
盛玦:“你胡说,本王的事,本王还不知道吗?”
岳昌侯语速飞快:“本侯的女儿,本侯还能不了解吗?”
盛玦恼火:“你知道什么?什么也不懂的老顽固。”
岳昌侯:“王爷现在要去何处?”
盛玦冷笑:“自然是离开了。”
他不敢继续呆了,他怕影响到对方。
岳昌侯突然低了语气,商量道:“王爷能不能暂时别走。”
“不行。”盛玦想都没想便拒绝了,“不然要本王亲眼瞧着你女儿病逝么?”
岳昌侯修长如松的身形继续堵着门不让他走,他沉默几秒,突然开口:“那就对不住了,王爷。”
盛玦:???
反了你了?
要干什么?
岳昌侯后退半步,突然闪开门口,而后把门扉一阖,紧紧关上了门。
盛玦恼火至极,都无语到失笑了。
这个岳昌侯,真半句实话也没,他以为,小小一扇门就能挡住自己的……
盛玦推了一下门,不仅没推动,还听到了清脆的落锁声。
盛玦:“……”
岳、昌、侯、你完了。
盛玦倒数几个数,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的:“给本王打开,都说了本王在这里会对你女儿不好,别找死,不要逼本王踹门。”
岳昌侯靠近门扉,小声道:“委屈一下王爷,再陪陪洛瑶吧,本侯觉得你在时,可能会对她更好一点。”
“好什么好,岳昌侯你真是胆大包天。”盛玦说,“给你十个数的时间,打开锁。”
岳昌侯偏不,他甚至招呼着人拿重物把门给死死顶住了。
盛玦真是开了眼,他打死也想不到岳昌侯会这样疯魔,这么忤逆自己,也不怕……
“别忘了,你女儿还在房间,你就不怕……”盛玦威胁他。
岳昌侯则说:“王爷方才抢走本侯的马,一路疾驰来侯府看望小女,想必也是心中有洛瑶的,您一定不会做出那些趁火打劫的小人行径的,是吧。”
盛玦:“……”
他现在只想一脚踹开门,出去痛揍一顿岳昌侯。
“再呆一个时辰,就算本侯求王爷您了。”岳昌侯一边苦苦恳求,一边继续叫人顶着门,“洛瑶实在离不开您啊。”
盛玦:“……侯爷,你会后悔的。”
外面岳昌侯却再没说话。
因为他已经被王夫人捏着耳朵拎到别院了。
王夫人虽然伤心,但是看到岳昌侯为了江洛瑶敢这般忤逆摄政王,也是吓了一大跳。
“那是盛玦!杀人不眨眼的摄政王,你这么激怒他,他要是伤了洛瑶该怎么办啊?”王夫人又气又怕地责问岳昌侯,“侯爷你真是糊涂。”
“夫人听我说。”
岳昌侯好似并不慌,他坐下来,细细和对方分析起来。
“夫人也记得那日算命先生的话,洛瑶命里有劫,却不是特定的某个时候,只能靠着戾气重的人才能和无常抢命,这也是为什么我把洛瑶接回侯府之后,她病倒了的缘故。”岳昌侯叹息,“有些事情实在不得不信,本侯现在全然信了,洛瑶又是这个样子,叫我再也不敢赌一次了。”
这一次,必须想办法把洛瑶锁在摄政王身边,不惜一切代价。
“好在——”
好在摄政王也不是完全厌弃洛瑶,岳昌侯想起自己方才架马去了王府时,王爷比自己都显得着急,看样子,对方虽然嘴上不说,实在心里也很在意自己女儿。
对方那种人,不能看口头说的话,而得看实际行为。
也就是说,得通过观察对方做了什么事,去剖析他的心意。
当时的摄政王可是二话不说就抢马赶到洛瑶这儿了,甚至连句话都没有顾得上和自己说。
说对方完全没有一点儿心意,那是不可能的。
也是因为这次洛瑶大病,岳昌侯才稍微对摄政王放心了一些,这个摄政王虽然为人暴戾刻薄,但是听到自己女儿生病时,还是很在意很关心的。
岳昌侯不在乎对方德行如何,也不在乎对方对待他人是何种态度。
“只要盛玦对本侯的宝贝女儿好。”岳昌侯专注地看着外面,语气沉静,“本侯就愿意把女儿交给他。”
只有这一个要求而已。
王夫人问:“那你把人家王爷锁洛瑶房间里是要做什么?不怕激怒他吗?”
岳昌侯回身:“夫人你也知道,洛瑶需要对方身上的那份戾气,本王若是不激一激对方,王爷怎么能迅速展露那份戾气?”
王夫人:“……”
你也不怕王爷回过神,出来后为难侯府吗。
“再者……”岳昌侯叹息,“主要是本侯也没想好借口,该用什么理由,再把洛瑶送到王爷身边呢。”
王夫人提议:“要不就实话实说。”
“不行。”岳昌侯道,“摄政王那种爱在鸡蛋里挑骨头的性子,必然不能容忍我们故意利用他,而且天下显贵之人,哪个不讲究气运命数?要是真的和摄政王说了实话,对方说不定不仅不会帮忙,还觉得洛瑶会拖累了他的气运。”
洛瑶这种特殊的命数,说来也难缠,侯府一向不敢外传,因为民间有种说法,那便是这种命数的女子——容易克夫。
王夫人和岳昌侯一同发着愁,不住地唉声叹气。
“其实也不是克夫,只是天下万千男子担不起她的命数。”王夫人说,“所以只能找那种戾气重,牛鬼蛇神都不敢招惹的皇族男子。”
岳昌侯:“摄政王那些年随本侯去过北地,确实手段狠厉。本侯还记得他弱冠不久之后,就敢独自带几十万大军去随敌军打仗,为了和本侯里应外合地围困敌军,甚至带着几十人深入敌营搞夜袭,哪怕第一次杀人也丝毫不会有负疚心肠。”
这种人,鬼神见了怕是都得犯愁吧。
王夫人:“侯爷快快想个借口,叫王爷愿意回心转意留下洛瑶。”
岳昌侯实在想不出来了。
岳昌侯一个人嘀咕:“此事真是难两全,本侯想让洛瑶平平安安的活着,又不想让他被盛玦给惦记了。”
王夫人:???
侯爷你刚刚不是还说,只要摄政王对咱家女儿好,就乐意把洛瑶交给他吗?
岳昌侯:“实在不行,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本侯与摄政王相处这么多年,知道他这个人坏极了,也不知道洛瑶会不会被他欺负,实在不放心……主要是……也不想白白便宜了摄政王。”
王夫人:“……”
这话听着,怎么多多少少带着点儿个人恩怨呢?
估计是自家侯爷那些年去沙场的时候,受了摄政王的气,所以有点不高兴吧。
王夫人试探着问:“若是真的把洛瑶嫁给摄政王……”
岳昌侯想到这里就头疼,他随口应付道:“别提了,再说吧,将来再说吧。”
就在这时候,下人们突然来报,说摄政王要见王夫人。
王夫人疑惑:“见我如何?”
她去了之后,却听到王爷收敛了脾气,好声好气和同她讲。
“王夫人,您是个明事理的,本王只能同你讲一下这其间的原委了。”盛玦伫立门内,隔着一扇木门,低声道,“本王弱冠那年,有人算出本王命数太硬,不能接近寻常女子,若是有差不多岁数的姑娘家进了王府的门,很容易受到牵连,回去病一场……若是遇到身子弱一些的,很可能就……”
盛玦深深叹出一口气,迫不得已把这么多年埋藏心里的话给说了出来。
“当年本王的长姐,也就是悦阳长公主,只是来王府赴宴做客一日,便病了许久,险些没救回来。”
“王夫人,您是洛瑶的生身母亲,请您别听侯爷的胡话了,尽快叫本王离开这房间,免得再让洛瑶继续受到牵连。”
“本王是该一辈子寡独的命,不能因为自己,拖累了他人。”
“若侯爷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可以去寻个懂这些玄学命理之人,说不定还有一线机会。”
王夫人与他一门之隔,听了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语,心中亦是悲恸又感怀。
摄政王为了洛瑶,竟然把这些旧事都说出来给自己听了,此等施恩大德,侯府该怎么还?
原来王爷是真的在乎她家洛瑶的。
摄政王并不是和传闻中那般凉薄无情,可怜王爷也和洛瑶差不多命格,都受到了此等折磨。
唉。
王夫人心想,是侯府对不起王爷您啊。
她到底心软,实在不忍心,便和摄政王多说了一些。
“王爷,恕我等没有和您说明实情,其实洛瑶她……”
王夫人话到嘴边,突然又不敢说明真相了。
她突然想到,王爷好像也对洛瑶有点意思,不如借着这个,来说点儿中听的话,平息一下王爷压下去的怒火。
于是王夫人扯了个谎:“洛瑶她及笄那几日,侯府来了个算命的,说她将来要嫁给的人是命格显贵的天潢贵胄,因为那人命格特殊,所以她在遇到对方之前,身子都是不怎么好的,只有遇到了那个人,在对方陪伴下才会渐渐转好。”
门里的盛玦突然一愣,他垂下眸子,一双深情桃花目多了一点触动:“王夫人这是何意?”
王夫人道:“当时我顺便问了问洛瑶命定之人是谁,道长没有多说,只是为我们指明了一个方向。”
盛玦呼吸一紧,下意识地捏紧了大袖。
“那个方向贵人颇多,但合适年纪的中最为显贵的,就是王爷您了啊。”王夫人话往好了说,尽量将侯府的责任全都摘出去,她道,“王爷也知道,洛瑶是侯府最疼爱的孩子,我与侯爷两人也为她操碎了心,得到一个模糊方向后,我们便想着先去您府上试试,让她陪伴您。”
盛玦静静地听着。
王夫人:“请王爷莫怪,当初洛瑶在您那里呆了一段时日,我和侯爷见您整日那么忙,觉得洛瑶或许会打扰您的正常起居,心中实在愧疚,便想着要不把洛瑶接回来吧,谁想到洛瑶一离开您,竟然病倒如此程度。”
房间里,是长久的沉默。
过了许久,盛玦开口冷冷道:“你们又在瞎编乱造什么,觉得本王很好骗是不是,这些奇诡的借口都能找到,真是让你们劳心了。”
“劳心”二字说得极重,门外的王夫人险些吓到,她强行镇定下来。
自觉自己说的百无漏洞,也不知道王爷是不是在诈自己。
王夫人赌了一次。
她没有立刻认罪,反而越发真诚地追话:“王爷,侯府确实如此想着,虽然自私了些,但也考虑到您的利害,所以尽早去接了洛瑶。”
隔着一扇门,她看不到的是,盛玦一直紧缩的眉目已经舒展了。
盛玦回想一番,觉得也对应上了——岳昌侯主动送女儿,但是留了底,不表明真话,亦不让洛瑶完全接近自己,想必就是王夫人所说的,为了试探自己是不是洛瑶的命定之人。
而后来,又接洛瑶回去。
说不定是这二位对那算命的话表达了怀疑,毕竟第一个送来自己府上就很合适,很难不惹上怀疑。
紧接着,接回去,洛瑶病倒,这两人才真真切切地信了算命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