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盛玦微不可觉地提了下嘴角,眉心放松。
自己很可能就是江洛瑶的命定之人了?
盛玦这么多年,简直不敢想还能摆脱寡独的命格,他不近女色,不感兴趣,也懒得付出真心给谁。
本想着差不多就这样过一辈子。
谁想到还有这样一个特殊的人闯入王府,闯入心中。
江洛瑶——和自己一般特殊,有着艰难命数。
盛玦细想一番,甚至觉出了一点惺惺相惜的感觉。
王夫人也通过了他言语间的诈术,他暂且信了对方,语气便也不再和方才那般冷淡。
他问:“那洛瑶病了,为何不通知本王。”
王夫人在门外说:“这不是怕叨扰了王爷吗,听侯爷说,当初接走洛瑶的时候,您发了很大火,我们便想,哪怕洛瑶同您有缘,若让您感到了厌烦,也是不该再去打扰您了。”
王夫人话术高明,不动声色地平息了摄政王的怒气,甚至还给江洛瑶与他扣了一个“结缘”的名号。
盛玦也爱听这话,心间一触动,再想起江洛瑶,也觉得似乎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王夫人紧张地等对方的回话。
又是等了许久,才等到摄政王平静的应答。
盛玦说,日后再有这事,要拎得清孰轻孰重,该来找就找,本王不会厌烦,也不会袖手旁观。
王夫人一口气松到了底。
“那就劳烦王爷您了。”王夫人道别离开,“请王爷再陪洛瑶坐一坐,等下我拎侯爷给您亲自赔罪,侯爷他确实太胡闹了,该罚,我这就回去让他跪搓衣板。”
好话坏话都让她一个人说了,盛玦也不好再找岳昌侯的麻烦。
门外的锁已经去了。
但他也不想走了。
盛玦转身回去,重新来到了江洛瑶榻边。
这一瞬间,他看向她,心里瞬间像是被极大的欢欣填满,某种前所未有的满足霎时间包围了他,叫他喜不自胜。
这姑娘,是自己的。
不需要躲着自己,反而还得陪着自己才行。
盛玦活这么多年,头一次感觉真真切切是被需要的,这世间,有人极端地需要他,离不开他,是他的唯一,也唯一是他。
床幔沉寂,陷入软褥的姑娘沉睡了许久,盛玦喉头一动,左右四下无人,他缓缓走近,俯身贴着榻边仔细瞧她。
她睡着时,哪怕面色苍白,也依旧美得不可方物,像是不小心坠落凡尘的仙,没有丝毫世俗的气息,美得不真实,乖得不像样。
她的长睫像是合拢的花,羽睫卷翘浓黑,盛玦悄悄去摸了摸,掌心痒痒的,让他忍不住想笑一下。
盛玦饶有兴趣地继续观察她。
见她面容素淡,一双黛眉依旧不减颜色,弧度浅浅,像是一线水,一弧月,像是水袖抛低,柳枝婉转。
怎么看都十分入自己的眼。
“江洛瑶。”盛玦连名带姓地叫她,“不许睡了,本王叫你快醒,再不醒来……”
盛玦故作严厉地凶她:“再不醒来,本王可要偷偷欺负你了。”
江洛瑶依旧沉寂深眠,不能给他丝毫回应。
堂堂摄政王,撂下狠话之后,突然又觉得“偷偷”这个词用的不好,明明是侯府主动请求他留下的,说明侯府对一切都有所准备,所以自己怎么能用“偷偷”这个词呢。
分明是光明正大。
盛玦想了想,重新改口撂狠话:“再不醒来,本王可要光明正大的欺负你了。”
盛玦说完,绷紧下颌线垂眸瞧了一眼对方,发现对方依旧没有反应,便又加了一句:“你醒来后,就算委屈到哭,本王都不会后悔的。”
这一番话后,盛玦突然更加理解了为何每次在出战之前,统帅将领都要召集全体训示誓师了,因为好像通过喊话宣泄之后,无论心底如何慌乱,都能从这话语中获得莫大的勇气。
他不再犹豫,一手揽袖,拢住这碍眼的宽袖,另一手小心翼翼地搁到了江洛瑶脸颊一畔,呵护至极地摸上了她的面容。
掌心温凉细软,触感极好,盛玦指腹不断摩挲着她软糯的下巴,眼眸含笑,像是得到了全天下最珍贵有趣之物。
江洛瑶病了这么久,本就羸弱的身子更清瘦了好些,脸庞甚至还没自己巴掌大呢。
盛玦又心疼又生气,心疼江洛瑶的经历,又气岳昌侯不识相,不懂得早点叫自己把江洛瑶接回来。
盛玦无声痛骂了一番岳昌侯,突然又想起自己那时候,好像放话说“把人接走就再别回来了”,他一想起这个,又觉得自己也是罪魁祸首之一,瞬间又忍不住自责。
好在他向来严以待人,从不律己,凡事儿不往自己身上找原因,摄政王想了想,还是决定痛骂岳昌侯。
“都怪你那不会办事的爹爹,拖累了你。”盛玦趁着对方不清醒,背地里说岳昌侯的坏话,“若不是你爹擅自上门接你,还一直拖着不把你还给本王,你也不会病成这样,你以后可千万不要亲近你爹爹了,以后……全心全意跟着本王就行。”
说着说着,摄政王终于把这些年给岳昌侯攒下的坏话和不满一并告诉了岳昌侯他女儿,心里才好受了很多。
说完了,盛玦口渴似的喉结一动,而后倏地把目光落到了江洛瑶脸上。
睡着的她檀唇紧闭,嘴巴小小的,没多少血色,但依旧莹润微软,不知道……
盛玦一双深邃眉眼像是迷离了一瞬,目光所及处再也看不到别的,只看到那唇,那眼,那人。
就在他逐渐逼近之时,似乎因为感受到了对方灼热的呼吸,江洛瑶睡得不那么安稳了,睫羽突然微微颤动了一下。
盛玦当场怔住,回过神来以后,又猛地退了好远。
他目光依旧在江洛瑶身上,只是表情心虚极了,好似做了多大伤天害理的事。
盛玦心口起伏剧烈,一直不动声色地退到了窗边。
他怔怔地站了好久,突然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
不对啊——
自己又没做什么,凭什么要这么心虚担忧?
等等。
摄政王想,就算自己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也没有这么害怕过。
他怕什么呢。
不该怕的。
盛玦重新回到床榻边,这一次,他没有再继续,而是抱着江洛瑶将其送到里面一点,自己在外畔躺了下来歇了。
姑娘家的闺房,就连床幔的色彩都是温柔清丽的,盛玦觉得很舒心,就这样守着她躺好。
屋内寂静,盛玦自己的心跳声太大,吵的实在睡不着,只能转回半边,侧起上半身继续瞧她。
刚刚抱的时候没注意,弄乱了她的衣裳,盛玦就一只手托着脑袋,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帮她去整理领口,再亲自一寸寸地掠平皱了的衣褶。
他碎手碎脚地帮忙整理了半天,万分上心,偏偏有点手脚笨,非但没整理好,还弄得更别扭了。
盛玦:“……”
他较真的劲儿瞬间就上来了,也不再用那闲适的姿势了,摄政王“腾”地坐直了,拿出极大钻研的劲头去给她整理。
一直折腾了许久,终于弄好,王爷他才松懈一口气,继续躺下。
盛玦没事儿干,只能俯视瞧着近在咫尺的江洛瑶,然后……一根一根数她的长睫。
一直不知道数到多少,盛玦一下子花了眼,忘记了长睫数到哪个位置了。
他无奈地轻笑一声,逗趣道:“睫羽多少根,回答本王,说不出来的话,本王可要找你麻烦了。”
·
江洛瑶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与寻常梦境不同,这一次她清醒地认识到了这是梦,但是总也醒不过来。
她梦到自己被一些不认识的人带着走,挣不脱,逃不掉,只能眼睁睁地跟着离开。
京城,还是这个京城,但是城中百姓都有些怪异。
江洛瑶甚至看到好些个已经去世多年的人在街边站着看她。
她心里隐约觉得不妙,也知道自己不该顺从地随着人流被带走。
可是……
她身子提不起任何力气,走不了。
这个梦太怪了。
江洛瑶闭上眼眸,想起儿时,爹爹给自己讲过一些睡前故事。
自己小时候,其实是怕黑的,但是每次夜里,爹爹就会被娘亲打发过来个自己讲睡前故事,因为有爹爹在,所以自己睡得异常安稳,几乎没有噩梦侵扰。
后来渐渐也就不怕黑了。
只是……
爹爹刚开始确实不是个擅长哄孩子的,自己身为侯府的嫡女,是爹爹和娘亲的第一个孩子,爹爹初为人父,照顾人都是左支右绌的,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某一天,下雨天外面电闪雷鸣的,自己睡不安稳,爹爹就又被娘亲一脚踹出房间,到自己这边来讲睡前故事。
那一次,爹爹随手拎了书来,讲的是——恐怖民间俗事。
也许是爹爹个人比较感兴趣,所以讲着讲着也没发现什么不对,一个人沉迷书卷,看得很起劲,给自己讲故事才是捎带的事儿。
江洛瑶只能瑟缩着,硬生生听完了那恐怖故事。
从此一记好多年,吓得再也忘不掉了。
故事里说——
梦里若是有人带你走,千万别答应,尤其是面容清晰的人,那种往往是来自黄泉之地,趁着阴阳梦境来人世间抓人的。
爹爹讲的故事,是一个痴情女子在梦中与情郎约好见面,情郎留下字条给她,她记在心里梦醒后去寻,却得知那男子已经在几日前离世了。
这种灵异故事,结局自然是女子也香消玉殒了。
只是在这种气氛烘托下,一切细节都带了恐怖的感觉。
类似于——面容清晰者,来自黄泉,面容模糊者,才是真真正正的阳世情缘。
江洛瑶一想到这个,整个人都不太好了。因为在她现在的梦里,看到的全是面容清晰之人,更明显的是,好几位还是去世的老者。
她一边被带着走,一边观察着四方,看到曾经在侯府但已过世的周伯伯眼含热泪地瞧着她。
走到这时,周伯伯突然有意冲上来阻拦她前进,但是奈何力气不够,被自己身边的人甩开,身影渐渐淡去。
江洛瑶心下瞬间明了。
这人世,自己怕是回不去了。
阴司泉路之上,故去的人全都害怕自己身边的人,看来再也无人能拦住自己去往黄泉了。
好在她倒是很快释然了,这段时日一直病着,想必爹娘也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伤心归伤心,也无大碍。
江洛瑶便再也没挣扎,乖顺地随着人流继续走。
而就在这时,她眼眸有些发痒,像是有人在坏心眼地拨弄她眼睫,故意让她痒,让她生气。
紧接着,她突然听到有人一直在耳边不停地说爹爹坏话。
江洛瑶性子温软,但不代表她完全没有脾气。
她瞬间不开心了,自己明明都跟着走了,这帮人还要诋毁他的爹爹,简直太坏。
但是她开不了口,只能被迫听着,恨到牙都痒了。
那人也不知道贴耳说了多少,也不觉得累,一直碎碎念碎碎念着,好久才停。
不知是不是这声音的缘故,江洛瑶感觉自己走得慢了好些。
江洛瑶几乎忍无可忍,当即拼力挣脱一瞬,用力把拽她的人推远了一些。
拽她之人轻灵异常,下手之后都没有那种实质感。
江洛瑶和对方同时一愣,没有料到居然能推到。
双方对视一眼,江洛瑶掉头就跑。
她提着裙,头也不回,往来时的路跑去。
刹那之间,街上之人全部露出狰狞面目,朝着她奔涌而来。
她像是背离了全世界一样,独自鼓足勇气去逃,去跑,去离经叛道,她不愿走,不愿意顺着他们。
梦中所有人都在和她说,她这样是不对的,应该随着大家走,不该叛逆,不该逃。
江洛瑶不知道自己在梦中如此会遭受什么后果,她只是轻笑一声,不管不顾地远离他们。
她才不怕。
若是真的被制住了,才是会让自己爹娘心疼的。
江洛瑶跑的时候,心里虽然急,但她感觉到有一只手,轻柔地帮她整理衣服,对方可能有点笨,一直收拾不好,但依旧不厌其烦地去帮她整理。
阴司泉路,恶鬼肆虐,江洛瑶心中却很有底气,她仿佛不是孤身一人,有那只手坚持不懈地给她呵护,一定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她瞬间获得了无尚的勇气,朝着来时路继续跑。
因为心头信念愈发坚定,所以身后的追逐也逐渐落败。
周遭景色突然不再低沉阴森,江洛瑶看到了熟悉的京城路,她记得那时候自己是逐渐要出城的,谁想到现在居然有机会跑回来。
跑回来,就好了。
江洛瑶丝毫不气喘,也不觉得累了。
就在她快要回到侯府那条街上时,突然身边一阵疾风掠过,她下意识地抬头瞧去,看到一人身着袭铁线莲紫的俊美华服,骑着爹爹最爱的高头大马,扬鞭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却未伤着她分毫。
日光变亮,时光宛如回溯了一般,眼前画面变得逐渐鲜明起来。
江洛瑶盯着那人方才的背影,开始往那个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她感觉自己身子好似都热了几分,原本无知无觉的面颊也能够软和下来。
她走向光亮,不再回头看了。
梦境之内,耳畔的恶语逐渐嘈杂起来。
江洛瑶感觉自己终于能离开了,正当她如蒙大赦之时,那些追她的人却再次抓住了她,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光亮散去,绝望再次笼罩住了她。
这一次,才是真的没救了。
江洛瑶察觉到一直陪着自己的那只手也不在了,心里也孤独起来,有种说不出的低落情绪。
她被拽着又走了很远,终于马上就要离开了皇城,突然看到前头好多人排队等着要出,但队伍总是停滞不动,似乎没人能出去。
她还听到,带她走的那些人在不满地咒骂。
说什么,那位爷今儿个心情不好,问了一个很刁难的问题——让众人去猜,他心上人的睫羽有多少根。
江洛瑶:“……”
好问题。
她真想谢谢对方那刁钻性子,这种故意为难人的问题,怕是很少有人能问出来吧?
倒也不是。
江洛瑶突然想到了那位暴戾的摄政王,对方还真就是这种吹毛求疵爱为难人的性格,他绝对能光明正大地问出来。
江洛瑶苦中作乐地提了一下嘴角。
而后便听到拉她走的人叹了口气,说什么今日不是好时候,遇到了煞气过重的天潢贵胄,守着京城不让走。
江洛瑶周身的束缚猛地消散,她浑身轻飘飘的,像是一阵风,她也预感到自己很快就能回到侯府了。
于是努力去瞧了一眼远方之人。
那是人,不见真容的人,穿了一身华贵的紫色衣裳,宛若天神一般守着京城四方,他在的地方,所有污浊和晦暗都无所遁形,无论牛鬼蛇神,好似都怕他。
可以说,是活着的鬼见愁了。
江洛瑶朝着那人感激一笑,转而没了意识。
大梦一场,宛若走了一生,她梦醒时,没有睁眼,所有委屈和不甘都化为了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到了枕间。
只是一场梦而已。
颇为真实,但她从小体弱多病,命理奇诡,多么奇怪的事情,都很可能成真。
这种抢夺回性命的梦,让她感触颇多,很想找什么人大哭一场。
正巧。
她一睁眼,突然就看到了面前有个穿紫衣服的。
盛玦不知道要做什么坏事,一下子被当面抓住,瞳眸一怔,随即尴尬地朝她一笑:“醒了啊。”
江洛瑶只是想哭,也别管他怎么样了,看到熟悉的紫色衣物,她二话不说凑过去拥住了对方。
“嗯。”她喉间苦涩,泪止不住地落,“醒了。”
她平生头一次,醒来没有起床气,方才经历了一场大喜大悲,胳膊明明像是卸力一般,却还要拼尽全力去抱他。
盛玦也是惊诧了一下,紧接着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突如其来的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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