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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遍地修罗场 锦葵紫 15720 字 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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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曦初照之时,巍峨皇城矗立在浅金日?光之下,屋檐残雪化水折射出璀璨光辉。玄武门前鼓声响起,金吾卫执旌旗站在宫道两旁,百官依次从宫门进入含元殿外数百米宽的广场。

登基大?典开始,赵锦繁换上玄衣、纁裳,头戴十二旒冠冕,在群臣注目下,走上高台。

赵锦繁自高台上向?下望去,有片刻失神。

身旁福贵轻咳了几声,低声提醒她回神。

“陛下,您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曾经有那么多人为了我头上这?顶皇冠争得你死我活,今日?我带着这?顶冠冕,站在这?至高无上的位置上,远处是绵延的山河,脚下是跪拜的群臣,的确是风光无限,可感到更多的是责任与重担。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尽力做到最好。”赵锦繁朝他笑道。

登基大?典进行到中途,含元殿外忽起一阵响动?,所有人的目光都朝殿门前望去。

信王迎着众人目光,走上高台。

赵锦繁第一次正视这?位大?名鼎鼎的反臣,看清楚了他的面貌。

那无疑是一张能轻易让万千女郎一见钟情的脸。

哪怕他什么也没有,光有那张脸和?身材,被丢去花楼里,恐怕也有平日?里对?众多信男不屑一顾的花魁娘子?,争着要与他春宵一度。

这?人看上去就一副活该桃花缠身

的样子?,不过赵锦繁似乎从未听过他有类似传闻。

赵锦繁不免联想起,信王在之前那个“京城贵女心中最难攻克的高岭之花”比拼中,榜上无名的理?由。

信王到含元殿,当然不是为了来她的登基大?典观礼的。

赵锦繁还没把龙椅坐热,信王手下禁军就将含元殿团团围堵,整座皇城遍布他的兵马,底下跪拜的朝臣多数都已归顺于他,他俨然是凌驾于国君之上的存在。

很?快他便在赵锦繁眼前,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自立为摄政王。

虽然赵锦繁一早就对?今日?会发生之事有所预料,内心几乎毫无波澜,不过她还是极为敬业地表现出了一个草包在面对?突发变故时,该有的恐惧、怯懦和?无措。

适时用敬畏的目光仰视信王,配合上发颤的手脚,再挤出一点软弱可欺的泪花。

此刻高台之上只剩她和?信王两人。

信王淡淡看了她一眼,冷笑一声:“再演下去戏可就过了。”

“太子?殿下,不,现在应该称呼你为陛下。”

第028章第28章

高台与底下隔了些?距离,高台之上的人若不是高声讲话,底下人是很难听见?的。

他这句话是特意说给此刻在他跟前,卖力?表演的赵锦繁听的。

赵锦繁眨掉眼?里虚情假意的泪花,抬起眼?眸:“您说什么呢?我怎么好像听不太懂。”

信王并不想同她兜圈子,道:“每个人写?字的习惯都不同,有的人习惯开笔时用劲,有的人习惯一笔一划分开写?。即便刻意临摹了别人的字,写?字的习惯却难改,总会留下端倪。譬如你总习惯在写?最?后一笔时提笔一顿,而那?位给我递战书的人,恰好也有同样的习惯。”

赵锦繁从前常听人说信王是天选之子,说他天赋卓绝,说他战无不胜,超乎寻常的强大。人们看到他的光鲜,却极少去关注,他在每一次胜利背后所投入的耐心和精力?。

譬如在对付赵氏前,他早将赵氏的一切全都摸透了。大大小小细枝末节,连一个无人在意的草包皇子,平日?里写?字有什么习惯,他都一清二楚。

想必在看到那?封战书的第一眼?,他就?已经有八分能确定是赵锦繁所为。剩下还有两分怀疑,依他的能力?和手段,想要证实也并不难。

从他过往战绩上来看,他这个人一向喜欢正面对敌,不喜欢拐弯抹角在背后玩阴的。

赵锦繁静思片刻,轻轻“哎”了声:“果然还是瞒不过您的眼?。不过这也好,有句话我想对您说很久了。”

信王:“请说。”

赵锦繁开门见?山对他道:“我想同您道一声多谢。全有赖您,今日?我才能站在这里。”

信王垂眸看向她,凉凉道:“下战书引我去明月楼,借我之势推翻温氏,你的谋算的确大胆。”

“您说的对,也不对。”赵锦繁道,“我的确利用了您,但这并非是我大胆,而是因为我绝对相信您。”

“呵。”信王冷笑了声。那?声冷笑仿佛在说:我跟你很熟吗?

赵锦繁不紧不慢地道:“世人皆道,荀氏家?训是为忠孝节义四字,可最?开始却并非如此。昔年,荀氏先祖与太祖一同入关,两位志同道合的友人,相约携手共建太平盛世,一人守住太平,一人开辟盛世。”

“荀氏先祖负责守住太平,因此最?初的荀氏家?训并非忠孝节义,而是逢乱必平。只不过后来荀氏后人之中?忠义之辈频出,也不知怎么的,传着传着荀氏家?训就?成?了忠孝节义。”

信王:“你知道的不少,没少翻古籍。”

赵锦繁在心里白了他一眼?,微笑道:“当然,您的战绩我也没少瞻仰呢。”差点看吐了。

以?至于看到他本尊,也甚觉厌烦,尽管他长?了张极其让人赏心悦目的脸。

信王:“看得?出你很闲。”

赵锦繁呵呵两声,心中?暗道,那?也没你闲,还有空给瓜浇水。

“纵观您的战绩,无一不是速战速决,几乎没有哪场仗拖过一个月,最?快的甚至只废了几个时辰,唯独两年前那?场平川战役,您足足花了三个月。照道理来说平川之役与您过往所遇到过的棘手战事比起来,并不算难解决,何?以?需三个月之久?”

最?初她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后来在细细查阅了《平川县志》以?及信王当年的行军路线之后,她想明白了。

“《平川县志》有载,平川多年来一直受山匪所扰,县衙多次镇压而不得?解。”

事实上,这群山匪并不难对付,只不过每次县衙派兵前去镇压时,朝廷都会按例拨一笔钱饷支援。不过当地县衙很会算账,一次收拾完,就?给一笔钱饷,吃力?不讨好。一次收拾不完,下次再收拾,下次就?还能再得?一笔,不费多大力?气还能多得?。

时间一长?,山匪也看出来了,官府不是办实事的,气焰愈发嚣张,不仅打家?劫舍,甚至还暗中?伙同官府,拦收高额过路费,私下均分牟利。

这事其他官僚并非不知,只不过没有明确的证据能证实确有此事,而且管了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因此当有百姓前来求助时,他们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一句这事不归我管,你要不去找某某,他说不定能管之类的话,踢皮球一样就?把人打发了。

“当地百姓求告无门,苦不堪言。直到两年前来了位义士,途径当地时,以?极快的速度剿灭了那?群山匪,还替他们重新安家?建市。《平川县志》并未有关于那?位义士的详细记载,仅用一句话笼统带过。”

不过赵锦繁脑中?却有了个猜想,于是她翻遍了这些?年与信王相关的所有文书,赫然发现了一件事。

“不仅是平川,只要是您所到之处,都有那位义士的身影。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那?位义士都在践行着逢乱必平四个字。”

那?位义士此刻正站在她面前,静默注视着她。

赵锦繁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所以?我确信,您不会放任地痞强抢民?女,更不会放过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之一温氏。”

信王笑了一下,这声笑听上去不太高兴。

恐怕他一早就?察觉到了赵锦繁引他去明月楼的真正目的,虽知她别有用心,但他的信仰绝不允许他放任不理。

这种明明白白被人当刀使的感觉,令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爽。

尽管他涵养极好,依旧保持着平和的面容,但眼?里杀意隐现。

赵锦繁下意识后退半步,尬笑几声,试图缓和一下略僵的气氛:“明月楼的夜景还美吗?”

信王莫名其妙:“美又如何?,不美又如何??”

赵锦繁对他道:“其实下战书的时候,考虑过挺多地方的,不过我特地挑了明月楼,您去的那?日?刚好是满月,听说满月之时,明月楼的夜景最?美。劳您跑一趟了,京城最?好的美景送给您。”

全当是跑腿费了。

信王:“……”

赵锦繁总觉得?他听了这话,好像更不爽了。

罢了,随他去吧。反正他讨厌她一分还是十分,都是一样的。等以?后利用完了,照样要她死。

信王忽道:“你认识温涟的夫人?”

赵锦繁应道:“您是说云娘,我的确与她有过几面之缘。”

初见?云娘是在成?王府后院,成?王世子洗三的好日?子,所有人都在笑,只她一人独自躲在假山后落泪。

赵锦繁劝慰了她几句,递了块素帕给她。那?块素帕上,用黑灰写?了四个字——

“我能救你。”

人人艳羡云娘好命,以?农女之身?嫁入高门,一朝翻身?又得?丈夫爱重,日?子过得?好不风光快活。

但那?天赵锦繁却在她身?上嗅见?了一股极淡的伤药味。她抹粉遮掩了脖子上的掐痕,不仔细看很难被发现,但她不小心擦过假山壁时,身?体总会下意识瑟缩。这个动作让赵锦繁察觉到了她身?上有伤。

传言说她因自己的身?世而自卑,常躲在家?中?不见?客。恐怕不

是她不愿见?客,而是有人不想让她见?客,不想让外?人察觉到她身?上有异。

云娘看见?了赵锦繁留给她的字,挣扎犹豫再三,借参加淑妃寿宴之机入了宫,偷偷在偏殿约见?了赵锦繁。

赵锦繁从云娘口中?知道了一个和别人口中?完全不一样的温涟。

别人口中?的温涟,是世家?高门的翩翩佳公子,温润如玉,超凡出尘。最?初云娘也是这样以?为的,她被一群地痞欺辱,是温涟救了她。她从来没见?过像他一样温柔的男子,她喜欢他,但从来不敢靠近,他高高在上如皎洁皓月,而她却卑微如泥。她只能悄悄的把对他的仰慕藏在心里。

云娘以?为他们不会再有别的交集,可有一天雨夜,他浑身?湿透地过来找她。她请他先进来。他脱去了身?上湿衣,没有换上云娘替他寻来的干净衣裳,解开了云娘的衣带,分开她的腿,把她抵在了门背上。后来他不顾家?里人反对,执意娶了云娘。

成?亲后,他对云娘很好,如珠如宝的疼爱,让云娘仿佛置身?于蜜罐之中?。她觉得?他很爱她,除了有时候对她有些?霸道,比如要求她在他面前只穿藕荷色的衣裳,只能用朱红色的口脂,画远山眉。只要温涟喜欢,云娘都尽力?配合。

直到有一日?,她一时兴起在他面前穿了件鹅黄外?衫,温涟竟因此勃然大怒。她才发觉自己只是个代替品。她有一张和他曾经心爱的人近乎相同的脸,他教她礼仪,教她识字,替她描眉,从来不是因为爱重她,他只是想把她完完全全变成?另一个女人的样子。他很早以?前就?盯上了她,连她心里最?美好的初遇,都是他精心设计的骗局。

云娘恶心得?想吐,他知道云娘想离开,就?把她关起来。她每一次试图挣脱,都会遭到他的折磨。一边折磨她,还要一边说爱她,他是条彻头彻尾的疯狗。云娘被他折磨得?半死,几欲崩溃。

她想要求救,但没有人会为区区一个农女,得?罪温涟这样的权贵,她没有别的出路,直到看到了赵锦繁留给她的字。

云娘将她所知的,关于温涟与那?群地痞之间的事尽数告知于她。因此她才会那?么清楚那?群地痞会在何?时何?地作案。

温涟入狱后,云娘得?了解脱,离京重新生活。她在给赵锦繁的回信中?提起过,温家?倒台后,曾有位贵人帮过她大忙。

依她的描述,仔细想来,那?位贵人应该就?是信王无疑了。

登基大典接近尾声,底下群臣大声山呼圣明,当然那?群臣子并不是朝着赵锦繁喊的,而是朝着她身?旁的信王喊的,喊的是“摄政王圣明”。

赵锦繁坐在龙椅上无所事事,瞥了信王一眼?,正巧对上他投来的视线。

信王看着她道:“你很聪明,但有一点你没料对。温氏想争储位是温氏的事,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改立储君的打算,对我而言谁坐那?个位置,最?终的结果都一样。”

对他而言,选谁都可以?,从前的确如此。

赵锦繁敛眸:“但从您踏进明月楼的那?一刻起,我就?是您唯一的选择。”

信王低笑了声,大约是平生从无败绩,久违地遇到了棘手之人,难掩兴奋和杀意。

赵锦繁:“……”

大殿之上,几十座赵氏先祖的牌位不知何?时被请了上来。礼官们引经据典,提出赵锦繁应尊称她身?旁那?个男人为仲父,以?表敬重。

意料之中?的立威环节,赵锦繁面色平静,在群臣的附和声中?起身?,正面对上信王。

信王忽问她:“你不杀了那?个孩子?”

他指的是成?王世子。其实她想要帝位,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就?是杀了成?王世子,就?像那?群人为了让成?王世子继位而对她做的一样。

留下那?个孩子,对她而言后患无穷。

可惜她下不了手。

赵锦繁垂眼?:“稚子无辜。”

信王失笑:“无意义的仁慈。”

赵锦繁瞥他一眼?:“您也不遑多让,逢乱必平的义士。”

信王:“……”

“啊,不对。”赵锦繁道,“现在应该尊称您为……”

*

“仲父。”

赵锦繁从回忆里醒神,对着眼?前正朝她走来的男人唤道。

关于他的记忆,到那?里便戛然而止,再多的赵锦繁一时也想不起来。

他现在的样子和她记忆里三年前的样子没有太大分别。

他风尘仆仆赶来,此刻未戴冠,一头墨发仅用发带半束着。越是简单的装束,越是能衬出他眉眼?的华丽精致。

他身?上穿着一件玄色衣袍,那?身?衣袍看上去像是临时找的,并不算合身?,除了袖口处有几片残破金色卷云纹点缀,别无其他装饰,看上去格外?廉价。

但他身?形高挑,腰腹劲瘦,涵养气度不凡,愣生生将那?身?破旧玄衣穿出了贵气。

赵锦繁想起有传言说他曾经流落街头,夜宿桥洞。看着眼?前这张脸,她实在想像不出那?是个什么诡异的画面。

四面都是刺客的尸体,他的衣衫上沾染了飞溅的血迹,眼?底杀意未消。他吩咐叶效将晕死在地上的活口带走审问,又遣散了林间的伏兵和暗卫。

赵锦繁看见?他肩上有鲜血自内向外?渗出,故作关切地问道:“您受伤了?”

他低头瞥了眼?肩上:“哦,你说这个?旧伤裂了。”

赵锦繁:“旧……伤……”

“回京途中?不幸遭遇山石滑坡所致。”他道,“你不是最?清楚吗?”

的确,这事是她干的。

赵锦繁的心在胸口猛烈跳动,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拿剑的手,恍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如果她是他,绝不会让一个杀过自己的人好活。

此刻林中?只有他们二人,他想要取她性命易如反掌。没有人看见?他的行凶经过,事后他完全能撇得?一干二净。

至于皇位的空缺,六皇兄膝下刚得?一子,未必不能代替她。

第029章第29章

“我……”赵锦繁张了张口,想要说出他现下暂不能杀她的理由,话还没说完,他手上的软剑忽然朝她的方向刺过来。

剑风呼啸而过,她惊得闭上眼,几息过后?耳边传来什么东西被劈成两半的声音。

赵锦繁缓缓睁开眼,循声望去,看见离她不远处的树枝上挂着条断成两截的青绿尖头?蛇。

他这是在……救她?

她一怔,抬眼朝他望去。他收起软剑,轻叹了口气,语气平静中透着点无奈,朝她道:“回去了,陛下。”

赵锦繁愣在那一动不动。

“你?总不好和这些?尸体一起过夜吧?”信王道,“这里我会?派人处理,你?先跟我回宫。”

“哦。”赵锦繁心乱如麻,一时理不清思绪,应了一声,跟上他的脚步。

没走几步,她忽地眉心微蹙,抬手掩唇:“唔……”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绪一直紧绷的关系,肚子里那位不太安分,自今晨起她就隐隐觉得有些?不适。

此刻嗅见他剑上浓烈的血腥味,胃里一阵翻涌,没忍住干呕了起来。肚子里那位,早不折腾晚不折腾,偏偏在这种时候折腾人。

赵锦繁转身撇开信王,扶着一旁的树干,低头?吐得厉害。

信王见状,立刻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不妥,脱下沾了血的外衣,丢掉惯用的软剑。

“你?……”

“对?不住,近日刚巧脾胃不适……唔……”赵锦繁低头?又吐了几声。

信王取下腰间的水囊,递给她:“要水吗?”他还贴心地补了句:“没有毒。”

赵锦繁见他把自己的水囊递上来,微微一愣,虚弱地摆了摆手:“不必了,多谢。”

这是有没有毒的问?题吗?她尴尬地笑了几声:“哈哈哈您还真是乐于助人、不拘小节。”

信王收回水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等赵锦繁缓过来一阵,两人继续朝前?走,没走多远,前?边有光亮出现。

沈谏正坐在营帐前?的篝火旁烤山鸡肉,见信王走近,起身行礼:“恭迎君上回京。”

一抬眼看见赵锦繁跟在信王身后?,又道了句:“陛

下万安。”

赵锦繁抬手:“沈卿免礼。”

沈谏若有所思地看向两人:“这么晚了,您二位这是……”

赵锦繁笑道:“碰巧遇见。”

信王几乎同?时回道:“事先有约。”

赵锦繁:“……”

信王:“……”

沈谏:“……”

凉风扫过山道落叶,气氛陡然一阵沉默。

信王率先打破沉默,对?沈谏道:“我先和陛下回宫,这里交给你?。”

沈谏应是,目送两人走远,转头?去了张永的营帐,隔着门帘就听见张永如雷鸣般的鼾声,面无表情地朝里头?喊:“张永,给我起来,干活。”

张永从美梦中惊醒,骂骂咧咧从床上爬了起来,脱口而出:“哪个混蛋大半夜给人找事?”

沈谏回答:“荀子微。”

张永:“……”

赵锦繁跟随荀子微一路下坡,来到一处空地,怀刃正抱剑站在马车前?等候。两人坐上马车,一路朝皇城而去。

山路石子多,马车一路颠簸。赵锦繁胸口还残留着方才反胃的余韵,靠坐在车座一侧,脸色苍白。

荀子微一直看着她:“之?前?听御医说你?坠马后?身体状况一直不佳。”

即使远在千里之?外,京城诸事他依旧了如指掌。赵锦繁强撑着笑了声:“劳您挂心,其实无甚大碍,御医也说只需清淡饮食,用些?补气血的药,调养些?日子就好。”

荀子微:“嗯。”

*

白云山上。

沈谏和张永带着一路人马,到赵锦繁营帐前?收拾残局。

半道遇上了从山上下来的定国公。定国公昨日得到消息,说小皇帝调了几百伏兵暗卫到白云山,担心会?有事发生,不放心便跟来看看,好在有惊无险,这会?儿正准备回去。

几人互相寒暄了一番,定国公道:“佳人有约,老夫先行一步了。”

张永看着定国公悠悠走远的背影,悄悄翻了个白眼:“老种马,真是艳福不浅,大半夜还要去会?佳人。”不像他,大半夜还要被拉去干活,真是同?朝为官不同?命。

沈谏想到方才结伴回宫的那两人,扯着唇角呵呵了两声。

算了忍忍吧,谁让荀子微给的够多。

张永看见不远处那一堆刺客尸体,张了张嘴惊道:“君上干的?”

沈谏:“废话,你?瞧瞧这些?人的伤口,除了他还有谁出剑这么快?”

张永感叹:“啧啧啧,他今天火气不小啊,出手那么狠。”

“说起来他人呢?”张永四下张望了一圈。

“跟杀他的仇人在一起。”沈谏冷笑一声,“没准正拿刀伺候人家。”

*

“咔嚓、咔嚓。”

此刻,皇城长阳殿中,荀子微正握着刀将春笋片成薄片。手边的砂锅正噗噗冒着热气,金黄分明的小米在锅里翻腾,米香四溢。

赵锦繁呆呆地看着荀子微将片成薄片的春笋码在一起切成细笋丝。

就在一刻钟前?,马车驶进宫里,她同?荀子微道过别后?,回了紫宸殿。原本打算梳洗休息,不过因?为怀孕的关系,前?一阵还吐得不行,这会?儿她又觉得饿了。

饿是饿了,可想起膳房做的那些?东西,又觉得没什么食欲。思来想去她还是托如意去尚膳房寻些?吃食回来,稍微填填肚子。

却不料如意刚出殿门没多久又折了回来,道:“摄政王在殿外等您。”

赵锦繁出殿一看,见荀子微还站在方才分别时的那个位置,微一怔愣。愣神间,听见他开口道:“回京匆忙,我正巧尚未用过晚膳,你?要不要随我一道去用点?”

回过神来,她已经跟着他一起到了他所住的长阳殿。

他喜静也习惯独处,长阳殿内除了守门的老太监,几乎没安排伺候的宫人。

殿内的家居,皆以实用为主,没有一件华而不实的家具,看上去简洁隽秀。

院里不种花卉,但种了好些?瓜果时蔬,院子中心有片小池,大约有三间屋舍那么大,莲叶浮在上边,里头?似乎有几尾肥鱼,池边上还搁着只带蓬的小船。

小厨房建在庭院里,四面通透,但上有屋顶遮盖,晴雨无忧。厨房正面有片空地,空地上摆着两张藤椅和一张石桌。

赵锦繁正靠坐在其中一张藤椅上,看着荀子微在灶前?晃动的身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以为的一道用膳,就真的只是一块搭伙吃个饭,没想到他说的一道用膳,是指一起吃他做的饭。

荀子微回到殿中,换了身干净衣服,净完手便去了厨房洗菜淘米,动作行云流水,极为娴熟。

锅里的小米粥熬得差不多了,他将事先蒸好的南瓜碾成泥,放进砂锅一起煨,又加了几颗去核的红枣调味。

赵锦繁被锅里飘出的香甜气息勾得肚子轻轻叫了两声。

“……”

荀子微抬眸朝她道:“很快就好。”

趁粥还在煨,他侧身切起了肉片。指节分明的手握着刀柄,刀起刀落间手背上青筋浮现,手臂肌肉牵扯着肩头?来回晃动。

赵锦繁的视线落在他肩头?,状似无意地问?起:“您的伤,还好吗?”

荀子微道:“不要紧。”

赵锦繁假笑了几声:“那就好。”

“你?这次的手段很有意思,只是下手太过匆忙,露了破绽。如果火药的分量再多增三分,也许今日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了。”荀子微评价道。

赵锦繁嘴角一僵:“这样啊呵呵呵。”

她还第一次见有人能把怎么搞死自己这么淡定地说出来。

两人说话间,荀子微已将肉片好,又放了点盐稍作腌渍。他手上动作不停,眼角余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赵锦繁,静默思考着什么。良久,他向赵锦繁询问?道:“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赵锦繁不解:“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忽然那么着急对?我动手?”荀子微道,“我认识的赵锦繁绝不会?轻易对?人下杀手,除非逼不得已。”

赵锦繁一怔,不答反问?:“那您方才又为何不杀我?您明知?我对?您做过什么。”

荀子微道:“杀了你?再重?新?扶另一个人坐帝位没有想象中简单,比较麻烦,而且我不习惯。再者换成别人,那个人最后?的下场会?和你?一样,我想你?也不希望多添无谓的鲜血吧?当?然,如果你?觉得我很有必要现在就对?你?动手,我也可以成全你?。”

赵锦繁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未置一词。

“我答完了。轮到你?了,告诉我你?的答案。”荀子微追问?道。

赵锦繁余光瞥了眼自己尚平坦的小腹,快速思考着,该怎么编个像样的理由应付他。

却听荀子微道:“你?最好不要想着编理由搪塞我,你?应该知?道我不好骗。”

赵锦繁:“……”

沉默片刻后?,赵锦繁似是妥协了一般,长叹了一口气,抬眼看向荀子微,坦白道:“我失忆了。”

荀子微一刻不停切菜的手,在听到她的回答后?,蓦然一顿。

赵锦繁道:“坠马清醒后?,发现登基前?后?的很多事都记不清了,包括很多与您有关的事。虽然这件事听上去很离奇,但它确实发生在了我身上。”

荀子微低着头?,让人瞧不分明眼底情绪。

赵锦繁继续道:“在我现有的印象里,你?我从来都是对?立的关系。您总不可能一辈子让我坐在这皇位上,总有一日是要除掉我的。”

“我想要在您动手前?先除掉您,没有比您在外平乱无暇分心朝内的时候更好下手的,不是吗?这种机会?错过了也许就没有下次,我当?然要抓紧时机动手了。”

她低垂着眼眸,瞥见他顿在半空一动不动的手,玩笑似地道:“还是说,我们之?间不是我想的那样,还有别的什么关系?”

荀子微盯着她道:“有。”

赵锦繁一噎,眼睫跟着颤了颤。

荀子微道:“这回在苍行山中了你?的计,是我失察,但我还活着,你?的计谋并未得逞,也不能算你?赢。你?我各有所失,算是打了个和局。你?曾对?我下过战书?,既下了战书?,我们之?间就是必须要决出胜负的关系。但很遗憾算上这次你?我已经和局十二次,往后?还请继续

赐教,陛下。”

赵锦繁:“……”

荀子微不再多言,继续手上动作,低头?把蒲瓜切丝。

听见他动刀切菜的声音,赵锦繁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无论如何这个话题暂且过去了。不过赵锦繁觉得就算他再聪明,也很难猜出真相。毕竟失忆这件事已经够离奇了,谁能想到比失忆更离谱的是,失忆后?发现女?扮男装的自己怀孕了。

“滋啦”一声,荀子微将片好的肉片沿锅边放入,没过多久肉香飘得满院都是。

赵锦繁仰头?望去,发现他正在做她最喜欢的鲜味杂炒,凑上前?去提了一句:“仲父,我不吃葱。”

荀子微回她:“我知?道。”

赵锦繁愣了愣,刚想说些?什么,又听他道:“毕竟你?也不是第一次过来这里蹭食吃。”

赵锦繁:“……”

半柱香过后?,院里的石桌上摆上了各式菜肴。

荀子微对?她道:“请用。”

石桌上的每一道菜都很合赵锦繁心意,她握起筷子,眼睛一亮:“那我就不客气了。”

荀子微靠在正对?面的藤椅上看她:“从来没见你?客气过。”

赵锦繁:“……”

而后?事实证明,吃他做的东西,真的让人一点也客气不起来。味道好到让赵锦繁觉得,若她有后?宫佳丽三千,哪位爱妃有此等手艺,她一定封那位爱妃做皇后?。

暖粥热菜下肚,冲淡了不少害喜的不适。赵锦繁时不时瞥一眼荀子微,见他吃的并不是很多。

等她用得差不多了,他熟练地起身收拾碗筷。

赵锦繁回想起他站在高台之?上受群臣朝拜的样子,再看他现在默默站在水池旁,低头?清洗碗筷的模样,一时恍然。

荀子微留意到她正出神看着他,问?:“怎么了?”

“没怎么。”赵锦繁托腮望着他,“就是好奇您怎会?如此精通庖厨之?事?”

所谓君子远庖厨,尽管最初这句话的意思是君子不忍看见杀生之?事,因?此不靠近厨房,表达的是君子的仁爱之?心以及对?生命的怜惜与尊重?。不过这句话传到现在,无端端变成了君子不耻下厨的意思。但凡自恃身份的世家公子,没有几个愿意和庖厨二字搭上关系的。

因?此在看到万人之?上的摄政王亲自下厨,亲自清理厨余,动作还那么熟练的时候,赵锦繁甚觉奇妙。

荀子微平静地回答她的疑问?:“少时离家,曾为谋生路在酒楼呆过。”

赵锦繁想起了那则说他流落街头?,夜宿桥洞的秘闻。

“有您掌厨,那间酒楼想必生意一定很好吧。”

“不。”荀子微道,“我不下厨。”

赵锦繁:“那您在那做什么?”

荀子微:“洗碗。”

赵锦繁:“……”

这个回答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也对?,当?年他因?为一个“我”字,遭荀氏赶出家门,他伯父为了让他早日回头?是岸,必定不会?让他在外头?好过,依荀氏在西南的地位,恐怕没人会?愿意冒着得罪荀氏的风险,而去帮助这位被驱逐的小公子。

他若要在外谋生,光鲜体面的活计自是不必想的。粗活累活人家看他年纪尚小又长了张矜贵的脸,约莫也是不敢用的。

赵锦繁:“那您怎么找到这份工的?那酒楼的老板肯用您?”

荀子微:“我便宜。”

赵锦繁:“……”

真是好实际的理由。

“那后?来呢?”她接着问?。

荀子微回道:“恰巧那间酒楼的大厨喜洁,因?为我洗碗比别人多且更干净,所以很得那位大厨的赏识,半年后?他提拔我做了他的学徒。”

赵锦繁顺着他的话又问?:“所以您这手厨艺是在那时候学的?”

“不全是。”荀子微道,“我在那位大厨身边只待了半年。厨艺一道与剑术一样,并非有天赋便能有所成就,想要精通少不了日复一日的苦练与钻研。就算我再自恃聪明,也无法在短短半年内得其要领。”

赵锦繁颇感兴趣地继续问?道:“那离开大厨之?后?呢?”

荀子微接着回她:“在大厨身边的那半年,我只学了他一道拿手菜。恰逢一日大厨外出饮酒,酒楼有位常客指明要吃那道拿手菜,大厨不在这道菜只有我会?。”

“于是那天便由我代替大厨接待了那位常客。那位常客很满意我的菜品和手艺,问?我愿不愿意长随他左右。我答了愿意,于是便进了军营,成为了一名伙头?兵。”

赵锦繁想起那则秘闻里提过,在他离家后?的第二年,受一名副将赏识,在军中谋得一份差事。那位常客想来应该就是秘闻中对?他极为赏识的副将。

等等……

“原来如此,您可真是……”赵锦繁一瞬想通了其中关节,睁大眼盯着荀子微。

恐怕这整件事从头?到尾就没有什么恰巧和恰逢,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只有一个,就是进军营。荀氏为了不让他闯祸,必然封死了他所有投军的路,于是他便另辟蹊径。

他一早就摸清了那间酒楼有位爱精打细算的抠门老板,有位喜洁又经常因?为嗜酒而耽误事的大厨,还有位钟情大厨拿手菜的常客。

他从最下等的洗碗杂工做起,一步一步向上爬,终于在耐心蛰伏一年后?,击破了荀氏在他身前?缔造的壁垒,成功入了军营。

当?然就算这次不行,他也会?再想别的办法破局。

那位副将大约也没想到荀家的公子会?在酒楼做杂工。一年过去,荀氏对?他也不再像最开始那样步步紧逼,偌大的家族,每日事务繁忙,人员流动复杂,谁还会?对?一个一年前?口出狂言的弃子上心?便是他伯父也逐渐开始对?他抱有一种任其自生自灭的态度。

哪怕知?道他进了军营,绝大多数身处高位的荀家人也会?觉得,不过是个做饭洗碗的杂役兵,又能翻起什么风浪来?从古至今,就没有哪位伙头?兵能成就千秋功业的。

至于他是如何从名不见经传的伙头?兵到拥有一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军队的,就又是另外一段故事了。

荀子微见她想明白了,轻轻扬起唇角:“真是什么?”

赵锦繁想了几个词,像是心志坚定,卧薪尝胆,运筹帷幄……之?类的,似乎都不能很全面地去形容他,半晌,她叹了口气笑道:“您可真是让人惊叹。我的意思是您很了不起,很厉害。”

荀子微笑了声:“承蒙夸赞。”

“你?也很好。”他说。

赵锦繁似乎没想到他会?说这么一句,微一愣,侧过身不去看他,装作抬头?赏月,末了发觉今夜在长阳殿这个位置是看不见月亮的。

荀子微顺着她的视线望了眼漆黑夜色,大约是觉得太晚了,他停下手中动作,净完手先送她回了紫宸殿。

一路无言,回到紫宸殿门前?,赵锦繁谢过他今晚不计前?嫌的款待以及热心相送,转身匆匆欲进殿门。

身后?传来荀子微的问?话,他问?她:“明天想吃什么?”

第030章第30章

离京这段时日积压了不少公务,摄政王回?朝后,除了到点回?去用膳的那点功夫,几乎时刻都留在?宣政殿内听政,忙碌不得喘息。

有些臣子一汇报就是几个时辰,他在?旁耐心听完,再给与建议。也有臣子汇报中出了错,生怕惹他不快,但他不恼,只是冷静分析利弊解决问题,并不浪费时间在?发泄情绪上。

有的公文冗长繁杂,行文混乱,他又?能很快理?清思路,分门?别类,请专人专事处理?。

如此不过几日,先前积压的公务便被处理?得井井有条。

连一向不怎么喜欢他的薛太傅都不得不承认,他能力出众又?稳重可靠,有他坐镇朝堂,格外让人安定。

另一边赵锦繁也没闲着,继续与在?京的诸国?使团周旋,收获颇丰。

大?朝会如期举行,当日一早,皇城门?前报晓的鼓声次第响起,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气势恢宏的礼乐在?含元殿外的广场奏起,百官依品级依次在?广场上肃立。八方来使,贡士举子,藩王宗亲尽数站定。

皇帝与摄政王身着礼服,合体乘辇行至含

元殿。荀子微在?百官的注目下,面容平静,目光慈和,朝赵锦繁伸手:“陛下请吧。”

赵锦繁盯着他的手看了会儿,伸出五指握住他掌心,无比敬爱地回?道:“有劳仲父。”

两人“父慈子孝”地并肩向高?台走?去。赵锦繁轻瞥了眼身边人。

荀子微察觉到她的视线,轻声问:“怎么?”

赵锦繁看向自己与他紧贴的那只手,道:“我在?想以往大?朝会,是不是也要这样?”

荀子微道:“你觉得呢?”

赵锦繁眉梢微挑:“我觉得仲父应该不会那么无聊吧。”

荀子微道:“我的确没那么无聊。以往是不必如此,但方才我伸手想请你先行,不知?为何你一上前就握住了我的手,这么多人看着,我不好拒绝。”

赵锦繁:“……”

荀子微:“不过如果你希望我现在?就甩开?你的手,那我也可以……”

赵锦繁微笑着掐紧了他的手:“不希望,还请您闭嘴。”

荀子微笑了声,回?握紧她的手,与她一同迈上高?台。

鼓声再次响起,百官礼拜,万人朝贺。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注)。一年中最盛大?的朝会,在?“天下大?和”的氛围中落幕。

高?台之上,赵锦繁问荀子微:“您第一次站在?此处往下望去感觉怎样?”

荀子微答道:“不过如此。”

赵锦繁又?问:“那现在?呢?”

荀子微看着她回?道:“风景甚好。”

“你呢?”他也问她,“第一次看见眼前这番场景,是何感受?”

赵锦繁也答了四个字:“我需尽力。”

荀子微又?问:“现在?呢?”

赵锦繁笑道:“加倍尽力。”

*

大?朝会结束后,自各地远到京城赴会的使臣和藩王即将归去,宫中设下晚宴替他们?践行。

荀子微一向不喜欢这种互相说客套话还能说到眼泪汪汪的场合,借口旧伤未愈需要静养,未来参宴。

于是主持这场晚宴的重任,无疑就落在?了赵锦繁身上,好在?她一向对应付这种场合十分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北狄王萧衍即日便要启程,举着酒盏,同赵锦繁道别:“希望下次再见的时候,你我还能这样把酒言欢。”

赵锦繁举起盛了水的酒盏,敬他道:“当然,也祝王上此去归途一帆风顺。”

北狄王抬头饮尽酒水,忽冷笑了一声:“还是同陛下说话让人舒心,你那位仲父就……”

昨日北狄王在?宫中偶遇荀子微,出于对大?周这位年轻掌权人的忌惮和好奇,上前与其?攀谈了几句,但荀子微没给他什么好脸色。

北狄王生性高?傲,被人怠慢,当下就不忍了,语带不满地发难:“我觉得阁下看上去似乎很讨厌我?”

站在?一旁的大?臣们?纷纷出言打圆场,结果荀子微道:“不止你觉得,我也这么觉得。”

当时气氛一度凝滞,北狄王脸色从未有过的难看。

赵锦繁语气无奈地道:“朕的仲父说话一向比较直白,还望北狄王见谅。”

坐在?旁边默默饮酒的乌连王轻哼了声,心中暗自腹诽,荀子微的确难搞,但眼前这位脸上挂着和善笑容的陛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前几天这两人也是这样,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在?互通商贸一事上,坑了他好大?一笔。

赵锦繁应付完几位使臣,转头瞥见昭王和衍王正为什么而争吵不休,赵锦繁稍稍走?近了些,便听见昭王劈头盖脸地朝衍王骂道:“为兄这也是为你好,你也老?大?不小了,还不成家?,简直不成体统!难道要学老?九一样,沉迷男风吗?”

赵锦繁:“……”

她这位六皇兄从前是个游戏人间的暴躁小霸王,自从收心成为他夫人的贤夫后,整日待在?家?里没事做,开?始热衷于给人保媒牵线。前些日子想给赵锦繁塞女人没成功,又?转头祸害起了衍王。

“皇兄说的那位姑娘甚好,只是我这副样子实在?委屈那位姑娘,还是算了吧。”衍王弱声婉拒了他。

昭王更来气了,喝道:“没用的东西,人家?没有看不起你,你自己却看不起你自己,你气死为兄算了!”

衍王不回?嘴,只唯唯诺诺低头挨训,忽听昭王语气凝重道:“你该不会还在?想那个女人吧?你要点脸行吗?那可是人家?的夫人。”

赵锦繁:“……”

她这位十皇弟觊觎别人家?妻子的事,也不算是什么皇室秘辛,因为知?道这事的人着实不少。

在?没有因为遇刺而断臂之前,她这位十皇弟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健朗少年。她父皇的众多皇子中就属他才学最为出众。

自他断臂后,整个人就变得沉郁寡言,整日将自己锁在屋中不见人。直到第二年开?春,这种情况才渐渐有所好转。

后来听说他喜欢上了一位姑娘,但那位姑娘却舍他嫁给了别人。本来这个郎有情妾无意的悲伤故事到这里应该结束了。

但某次家?宴,他喝多了发起了酒疯,当着所有赵氏宗亲的面,发出了刻在?他灵魂的呐喊——“你嫁给了那个人又?怎样?我要你,只要你。”

于是出席那场家?宴的每一个人都窥见了他内心深处最卑劣疯狂的一面。事后此事成为了宫里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谁都知?道当朝十皇子觊觎他人之妻,但他究竟肖想的是谁家?夫人却不得而知?了。

这件荒唐的往事,或许对别人而言这只是个笑话,但对他而言却是不能言说之痛。

听见昭王重提此事,他脸色很不好看。

赵锦繁举起盛了水的酒盏几步走?到他们?两人中间,笑道:“二位不日就要离京,朕这杯酒便当替二位送行了。”

衍王和昭王起身回?礼,齐道:“多谢陛下。”

赵锦繁看向衍王,关切地问起:“十皇弟你的头疾可好些了?围猎那日听六皇兄提起此事,为兄甚为担心。”

衍王忙回?道:“多亏陛下派江御医替我诊治,感觉好多了。”

赵锦繁扬唇:“那就好。”

衍王也关心赵锦繁道:“听说那日围猎,有刺客行刺陛下,陛下可有伤到哪里?您从小受了苦楚都爱自己忍着,为弟不放心问一句。”

昭王在?旁忍不住插嘴道:“他爱忍?你要笑死我!”这家?伙阴险得很,谁欺负他,他不得在?背后玩死你,这一点昭王自己深有体会。

赵锦繁不去理?他,笑着回?衍王:“皇弟有心了,那日幸得仲父路过,前来相救,朕并未受伤。”

听见赵锦繁提起荀子微,昭王眼皮无端跳了跳。

衍王则看上去松了口气。

赵锦繁眸色微沉。当日荀子微留了活口带回?去审问,可惜那群刺客都是死士,在?行刺前就都服了剧毒,到点就会发作,还没来得及详审,便毒发身亡,与之相关的线索到这里就暂时中断了。

“咳咳、咳。”昭王忽装模作样假咳了几声,“陛下,有句话为兄今日不得不提醒你。”

赵锦繁眼角微微一抽,忽有种不好的预感。因为通常情况下,狗嘴里是吐不出象牙来的。

昭王看着她,眼神?微妙:“为兄知?道那位摄政王风采绝佳,咳咳……你就好那一口……你可万不能因男色误了赵氏江山啊!”

赵锦繁:“……”她是什么色中饿鬼吗?

衍王正色道:“皇兄慎言,陛下与摄政王情同父子,人尽皆知?。”

赵锦繁扯了扯唇角:“啊哈哈哈呵呵,对。”

*

晚宴结束,赵锦繁乘着御辇回?紫宸殿。辇车从麟德殿一路沿太液池旁宫道缓行,灯火辉煌的亭台楼阁在?她眼前一一略过,她闭上眼小憩了会儿,忽闻一阵饭香飘来。

方才在?宴上她顾不上吃,尽喝水了。闻见饭香忍不住抿了抿唇,掀开?辇车车窗朝外望去,见辇车正途经长阳殿。

赵锦繁默默闭眼,装作没看见没闻到。

然而一盏茶后,她站在?了长阳殿门?外。

长阳殿外没有守门?的宫人,赵锦繁抬手叩了叩朱红大?门?上的铜制狮头门?环,清脆的叩门?声没入沉寂夜色。

没过多久沉重的大?门?嘎吱一声,从里往外开?启。一位头发花白半佝偻着身的老?太监慢悠悠走?了出来。老?太监眯着眼看了又?看

,好半天才看清来人是赵锦繁,缓缓屈膝行礼。

赵锦繁赶紧让他免礼了,道:“听闻仲父旧伤未愈,朕一直记挂在?心,正巧路经长阳殿,便想着来探望一二,劳你进去通传一声。”

那位老?太监伸着耳朵往前探了探:“您说什么?老?奴没听清。”

赵锦繁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等了好半晌,那位老?太监反应过来:“哦哦……您记挂他……想他……”

赵锦繁:“……”

少了几个字,这句话味道就变得不太对劲了,赵锦繁连忙纠正他:“朕不是这个意思。”

她看了眼老?太监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叹了口气,言简意赅道:“总之我要见他。”

“哦哦,您要见他是吧?好好,老?奴一定替您传达。”

老?太监连连应声,转头进了院子,走?到荀子微身边,温吞吞地禀道:“陛下来了,她说……说什么来着?哦哦,她说……说……她要你。”

荀子微正在?切菜的手不自觉一颤。

赵锦繁站在?殿外等了不久,听见门?内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她朝里望去,见荀子微披月而来,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一时让人晃了心神?。

回?过神?来,荀子微已快步走?到她身前,正垂眸望着她。隔着半臂距离,赵锦繁听见他凌乱的呼吸声,莫名生出几分慌张。

手足无措间,她肚子不合时宜轻轻叫了声。

赵锦繁赧然,面色微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荀子微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带她进了院子。

月华似霜莹白如玉,院前长廊盏盏明灯高?挂,整片院落在?灯火照耀下渡上了一层暖融的光。

熟悉的石桌上摆满了各式令人垂涎的菜肴和……两副碗筷。

赵锦繁看着石桌上的两副碗筷一阵出神?,笑问:“殿中今日有客?”

荀子微盛了碗热气腾腾的米饭给她,回?道:“没有。”

赵锦繁“哦”了声,思绪飘然,眼神?一晃瞥见灶台旁多了两只从前没有的黑色坛子。

“那个是?”

荀子微道:“酸萝卜。”

赵锦繁微愣,想起那晚在?她殿门?外,他问她明天想吃什么?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记得上回?害喜的时候很想吃酸萝卜,便随口说了这东西。

荀子微道:“你最近口味偏酸,我多腌了一坛酸梅,平日烹饪可用来调味,亦可做解腻的酸梅饮。”

赵锦繁轻轻“嗯”了声,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荀子微正替她码菜的那只手上,低头闷声吃菜。

荀子微问她:“今日做的这些还合口吗?”

赵锦繁连忙回?道:“这些菜味道都很好,只是做起来实在?费时,多谢您的款待,有劳了。”

“不要紧。”荀子微道,“就当是谢你在?我离京那段时日费心照看我养的兔子。”

赵锦繁:“……”

如果他不提,她都已经快忘了自己前段时日,仗着他已“死”,企图霸占他兔子这件事。

他回?来以后,赵锦繁是打算把兔子还回?去的,不过他说养在?紫宸殿也一样,他会时常过来看看,于是那群肥兔最后还是留在?了紫宸殿。

荀子微留意到她不怎么自然的神?色,淡笑了声,不再提兔子的事,只是道:“你若是一定要谢我,便帮我做件事。”

赵锦繁问:“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