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第41章
月中,科举放榜之日。
天?刚蒙蒙亮,贡院门前?布告栏前?人头攒动,细雨淅淅沥沥飘在?空中,浇不灭人们围堵在?布告栏前?热切等候的?心。
不多时,放榜的?官差骑马而?来,马蹄声渐近,今科士子们或激动或忐忑,踮脚探头上前?张望,除了关?心自己的?成绩外,还免不了好奇,今科状元会是哪位?
记得四年前?放榜那会儿,因?为出了位寒门状元,京城所?有?平民或寒门子弟振奋不已。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个?好的?开端,然而?四年过去,这位寒门状元并未如众人所?期待的?那般有?所?成就,这几年恍如销声匿迹一般。
寒士们心里都明白,那位状元郎不是冲破黑暗的?曙光,仅仅只是昙花一现。放榜前?还有?不少人调笑:“今科状元又是哪位贵家公子啊?”
然而?金榜放出来后,众士子望见位于头名那人的?名字,皆是一怔。
城西长?街尽头,江亦行如约坐在?长?桌前?替百姓们写信看?信,正被人群团团围着,虞秀才匆匆从?长?街那头跑来,老远就喊着江亦行。
“先生,先生!”
江亦行闻声自人群中抬头,见虞秀才比自己儿子一年长?高一寸还高兴,冲他连声喊:“中了!”
围在?长?桌前?的?穷乡百姓们面面相觑。
“中什么了?”
“今日科考放榜,先生定是高中了。”
“那实在?太好了!第几名啊?”
虞秀才使出吃奶地力高喊:“是第一名,是状元!”
人群轰动,不知是谁带头拍起了手,江亦行被掌声和恭贺声包围,呆愣在?当场。
人群久久不散,乡民们奔走相告,都为他高兴不已。
很快报喜的?吉乐随马蹄声而?至,附近百姓从?未见过这般大的?阵仗。
江亦行见报捷的?官员身着正服,手捧金书帖子朝他走来,回过神来,不知何?时热泪自眼中而?落,积在?他凹陷青黑的?眼窝。
所?有?人都在?笑,只他一人放声哭得不能自已。
百姓们忙劝道:“这么好的?事,先生你哭什么?”
“先生这是太高兴了。”
江亦行不说话,只是流泪,眼中不是高中后的?喜悦,而?是无尽遗憾。
*
荀子微的?眼睛在?多日休养,以及诸位医术高超的?御医精心医治下逐渐好转。
晌午,赵锦繁依约前?来替他诵读公文,正逢御医替坐在?长?椅上的?他取下眼前?罩着的?白色纱布条和药膏。
赵锦繁走近,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能看?见了吗?”
荀子微睁眼,一簇簇光照进瞳仁,他的?视线停留在?赵锦繁身上,道:“看?不太清楚,你走近点。”
赵锦繁依言上前?几步,来到他面前?:“这样呢?看?清了吗?”
荀子微对?她道:“再近些。”
赵锦繁低头对?上他的?眼睛:“现在?呢?”
荀子微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顿了许久,对?她道:“看?见了,但仍有?些模糊,你再近些……可以吗?”
他略略加快的?呼吸打在?她脸侧,赵锦繁眼睫颤了颤,没有?动作,笑道:“这不好吧,再近些,我可就要撞上您了。”
荀子微道:“哦。”
赵锦繁起身挪开几步,道:“看?来您的?眼睛,仍需好好休养。”
荀子微道:“嗯。”
赵锦繁坐到对?面藤椅上,低头处理?公文。一整天?,她都有?些心不在?焉。
等处理?完所?有?公务已近掌灯时分,赵锦繁回到紫宸殿,如意同她说:“尚衣局裁了新衣刚送来。”
“回头我替您把腰腹处的?针脚拆了,稍稍改大些。”如意看?了眼她此刻尚平坦的?小腹,“再过些日子,肚子就该大起来了。”
赵锦繁低头去看?自己的?小腹,轻叹了一声:“是啊。”
再过不久肚子就要显怀了,她得想想办法才行。
夜里,赵锦繁靠在?榻上,抬手抚摸小腹用心感受,似乎是比从?前?稍稍隆起了一点,但又好像没有?。
江清说肚子里的?孩子眼下都还没有?拳头大。
赵锦繁摇头笑了笑,吹熄了一旁灯火,闭眼入眠。
大约是殿试过后紧绷的?心弦有?所?松懈,亦或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想了太多关?于孩子的?事,夜里梦见了孩子的?父亲。
在?那个?孩子诞生的?夜晚,他低头凑近她,见她眼睫颤动得厉害,轻声问:“我研习了如何?交吻,你要试试吗?”
她整颗心麻麻的?,等回过神来,他的唇贴了上来。起初只是轻轻描摹,生涩的?试探,不知怎么的?越吻越深,到后来变成了一场缠斗,你来我往谁也不肯放过谁,好像谁先放手就认了输。
他迷了眼,呼吸凌乱,赵锦繁听见他无法克制的?心跳声,又急又快。吻到后来,他开始不甘心只停留在?她口中,顺着她的?唇角一路吻下。她被激得一阵瑟缩,察觉到自己被他吻得越来越不对?劲,拉回来一丝游离的?理?智。
他依旧沉浸其中,没有?打算停下来,问她:“我亲这个?地方,这里,还有?这里,可以吗?”
他察觉到她忽然不动了,一瞬清醒,没有?再继续下一步,克制着从?她身上挪开。
他们彼此都清楚,继续下去会失控。
但……
赵锦繁也不知那天晚上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明明可以选择不再继续,如果没有?继续,现在?肚子里也不会多出一个?将他和她紧紧牵绊在一起的小人。但她没让他走,明知他已箭在?弦上,受不得撩拨,她还上前扯住他的衣领,仰头用力贴上了他的?唇,问:“喜欢吗?”
*
翌日,晨曦撒在?屋檐,落进纱窗。昨夜不知何?时又下过一场雨,庭院树梢上结了一粒粒晶莹水串,迎春花瓣上滴滴露珠滑落。
赵锦繁顶着一张红润泛潮的?脸庞自梦中醒来,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刚从?云端下来。如意掀帘进来,替她穿戴好冕服和冠冕。
殿试结果公布后次日,新科进士们进宫谢恩。
皇城南面丹凤门前?,擂鼓声响,朱红宫门缓缓开启,身穿红袍公服的?新科进士们一步一步跨入巍峨宫城。
旌旗猎猎,百官注目,无限风光在?身。
鸿胪寺官员引众进士入殿觐见,一甲前?三名依次上前?。
状元毫无疑问是江亦行。
他站在?最前?列,看?上去又比前?阵子消瘦了不少,想必是担心考试成绩忧思?过甚所?致,这也在?所?难免。如今他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此次他高中,天?下寒士振奋,但也不乏有?人诋毁看?扁,赵锦繁顶着各方压力执意选他为第一,朝中对?此争议颇大。
期间有?不少臣子上书公文,请荀子微出面阻止。
荀子微再听她念过殿试卷子之后,只是告诉那群臣子:“我亦认同陛下所?选。”
他就是这样的?人,论迹
不论心,论事不论人,错就是错,对?就是对?,只要是他认为对?的?东西,无论如何?有?多少人反对?都会坚持到底。
今科榜眼是当初在?千帆楼斗文会花大幅笔墨赞她才德兼备的?吴慎。不过她选吴慎为一甲,并非出自私心,而?是因?为他的?答卷确实出色。
吴慎看?上去很是敦厚腼腆,那位探花郎就与他正相反了。
赵锦繁望着那位探花郎,嘴角一抽。
放榜那日楚昂兴高采烈地来找她,告诉她说考中探花那位是他的?小外甥。
楚昂那位小外甥,赵锦繁小时候见过一面,印象中是个?身形瘦小,如小奶狗一般粘人的?男孩子,总是喜欢跟在?楚昂屁股后,舅舅舅舅地叫。
怎么也没想到,多年过去他长?“大”了。
说来也巧,前?几日他们刚刚在?斗文会见过,正是写出《无德》那位凶神恶煞的?壮汉。前?些日子,楚昂去陵州,一为探望外祖,二就是为了接这位小外甥上京赶考。白云山围猎那阵子,这位大块头小外甥正住在?楚昂府中备考。
斗文会那晚赵锦繁没留意他叫什么,现在?知道了,他名叫陆斐。
斯文的?名字,粗犷的?身材,又凶又丧的?脸。
他殿试时的?答卷,答得很工整平和,并没有?像斗文会那时锋芒毕露。不过也是,殿试与斗文会不同。斗文会那会儿,别人为了魁首之位,争得头破血流,然他身为定国公世子的?外甥,并不缺少机会,参加斗文会自是毫无顾忌挥洒自如,想写什么便写什么了。
众进士在?行礼谢恩,接受传胪唱名礼赞过后,由鸿胪寺官员引着一一出殿。
赵锦繁单独留下了江亦行。
大殿内空荡荡的?,赵锦繁的?声音回荡在?空阔殿中。
“朕想你会是最好的?开始。”她对?江亦行道,“会吗?”
江亦行顿住了,默了很久之后,他凹陷的?眼窝下唇角高高扬起,肯定地告诉她:“会,当然会。”
赵锦繁笑道:“过阵子可以回乡见你母亲了。哦,对?了,记得告诉那位带你求学的?先生,你来高处瞧过了。”
江亦行说:“好。”
出宫之时,为江亦行引路的?官员指着含元殿高耸的?殿顶告诉他,再过几日他将和其他进士一起在?那里被授官,自此青云高飞,提前?先恭贺了他。
暮色低垂,江亦行望着远处威严矗立的?含元殿,久久沉默,沉默过后释怀地笑了声,朝着夕光满地的?宫道走去,没有?再回头。
*
“您说该给江亦行授个?什么官?”夜里,赵锦繁坐在?长?阳殿院中那张藤椅上问荀子微道。
荀子微眼睛情况大好,正站在?灶前?切菜,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道:“你选的?人,你决定吧。”
赵锦繁就等他这句话,笑道:“这样啊,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所?谓十年寒窗无人问,金榜题名天?下知。如今关?于江亦行这位寒门状元的?励志故事传得天?下皆知,天?下士子都以他为榜样,风头正盛,比当年的?沈谏有?过之而?无不及。天?下寒士都等着看?他被授官。
不多时,荀子微做好了鲜味杂炒端到她跟前?。
赵锦繁夹了一块放进嘴里,甚为满足,还是原来的?味道。
她叹了口气,望向静谧祥和的?夜空。
荀子微问:“怎么了?”
赵锦繁道:“总觉得最近日子过得太好太顺了些。”
荀子微笑她:“这样不好吗?”
赵锦繁道:“好是好……”但她心里隐隐有?些发堵,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第042章第42章
新科进士谢恩过后,天子为庆贺他们及第设下琼林宴。
宴上?觥筹交错,笙歌不断。朝中重臣,皇亲国戚,公侯伯爵一一到场,但?今晚的主角新科状元江亦行却缺席了这?场盛宴。
席间不免有?人对此议论纷纷。
“这?位状元郎方才冒尖不久,就这?么不给面子,未免太过傲慢。”
“听说?是突发风寒,这?才不得已缺席。”
“如今这?位状元郎风头正盛,我?今日路过街头,还听有?不少人在?传唱他的事迹,什么多?年风雨不改坐街头替来京务工的穷苦百姓写信看信,什么不计前嫌替人教子,什么风餐露宿万里求学啊……他都尚未授官呢,就已经成了百姓心中爱民如子的大老爷。”
“那又如何,过去不也?有?位和他差不多?的状元,你再看看那位现在?如何?”
“说?的是,哈哈哈哈哈哈。”
那群人正笑得起?劲,忽听不远处有?人拿酒盏往桌上?狠狠一砸,发出“啪”一声巨响:“很好笑?”
众人一惊循声望去,见一面目凶悍的壮汉正放眼扫视他们,显然?对他们的言行十分不满。方才正是这?人朝桌上?砸的酒杯。
“这?谁啊,竟如此无礼?”
“听说?是定国公府楚世子最疼爱的小外?甥,今科探花郎,陵州陆家的六郎陆斐。”
“哦,这?样啊。”
那群人方才还欲出言讨伐壮汉,听见这?人来历后,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够仗义!
今科榜眼吴慎站在?一旁暗暗叫好,再看彪壮的陆斐,忽然?觉得他面相没那么凶了。腼腆的他鼓起?勇气想上?前敬酒,没走几?步对上?陆斐门神一样煞气外?漏的脸,心想:还是算了。
席间最得意的莫过于张永,今年他儿子也?榜上?有?名,位列二甲前十。算上?他爹和他本人可谓一门三进士,那叫一个光宗耀祖,门庭显耀。
同为权臣派中坚力量的翰林学士朱启嫉妒地瞥他一眼:“张永,祖坟冒青烟啊!”
张永忙道:“哪里哪里,多?亏了你这?位主考官关照。”
朱启急忙摆手:“诶呦,我?可不敢居功,是陛下坚持要选的。”
张永笑容满面:“陛下英明!”
“说?起?来陛下到哪去了,都开宴了也?不见她人影?”张永四处张望了一番后道。
沈谏正举着酒盏小啜,凉凉笑了几?声:“你们难道没发觉,还有?个人也?不在?这?里吗?”
张永又四处张望了一番后,恍然?道:“对对对,君上?也?不在?。”
朱启问:“奇怪,他去哪了?”
沈谏哼笑了声道:“我?怎么知道?”
话音刚落,便有?内官来报说?:“陛下在?赴宴途中不小心受了点轻伤,眼下摄政王正替他处理。陛下吩咐说?,不是什么大问题,请诸位安心饮宴,不必担心。”
哦……
这?听上?去似乎没什么不对,但?有?位臣子提出疑问:“陛下受了伤为何不请御医?与摄政王有?何关系?他医术很高明吗?”
寻常人是不敢如此质疑摄政王的,只不过说?这?话的刚好是摄政王的长兄。虽然?生辰没差几?天,但?长兄毕竟是长兄。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楚昂不以?为意,“肯定是当时他们刚巧碰上?了,摄政王在?外?一向逢乱必平,见人有?难必定出手相助。”
哦……
倒也?的确如此。
楚昂话毕,顺便瞪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言怀真。确认了,真正有?问题的人在?此!
那晚他看见言怀真红着脸从赵锦繁殿中出来,他还看见赵锦繁她……
言怀真察觉背后凉飕飕的,一转身对上?了正狠瞪着他的楚昂:“……”
*
紫宸殿外?,赵锦繁坐在?长阶上?,低头去看自己的脚踝。
怀孕日子渐长,偶尔会觉腿脚抽筋。方才她穿戴好衣冠,正要上?御辇,小腿一阵抽筋,没留神撞在?辇车板上?,一阵钻心的疼过后,那只脚一时动不了了,抬也?不是迈也?不是。
荀子微见状,忙扶她暂在?一旁长阶上?坐了下来。
他俯身跪坐了下来,低头盯着她的脚踝,道:“脱鞋我?看看。”
赵锦繁抿了抿唇:“不用,朕已请如意去御医局请人过来了。”
荀子微道
:“我?在?外?从军多?年,对这?种伤很了解,从你的情状看伤势并不算太严重。我?保证在?御医来之前,我?能让你舒缓许多?。有?我?帮你,你的伤也?会好得更快。”
他重点补了一句:“都是治伤,御医和我?没分别。”
赵锦繁:“……嗯。”
荀子微抬手捉住她的脚,脱下穿在?她脚上?的鞋履,轻扯下她的白色罗袜。
白皙的脚踝露了出来,赵锦繁瑟缩了一下。
“别动。”荀子微五指握紧了她的脚踝,见她目光闪躲,淡然?道了一句,“都是男人,你怕什么?”
赵锦繁深深看了他一眼,干笑几?声:“也?对。”
她轻轻拧眉,总觉得这?句话别样的耳熟。
荀子微的指头在?脚踝附近反复轻摁,赵锦繁侧过头去不看他,蓦地脚踝处传来“咯噔”一声,她皱眉闷哼一声。
荀子微问:“你看看现在?能动了吗?”
赵锦繁抬脚晃了晃,对他道:“好多?了!”
荀子微道:“过后江御医来了,请她替你看看有?哪些舒缓去瘀的药膏可用,不出两日便能完全好。”
赵锦繁“嗯”了声,垂眸看着眼前这?个正低头仔细替她将鞋袜重新穿上?的男人,才想起?方才忘了问:“您怎么忽然?来了我?这??”
荀子微平静回道:“赴宴途中经过,顺道来看一眼兔子。”
*
琼林宴到了后半程,荀赵二人才结伴前来,为众位及第士子道贺。
众进士见当今陛下带伤前来,感怀于心。
酒过三巡,士气高涨。
众进士满怀憧憬,望向高耸在?月色下威严的含元殿,想象着自己一步一步登上?高台,站在?殿中挥斥方遒的模样,心中燃起?一团烈焰。
授官那日,春光明媚,风和日丽。似乎连老天也?在?为这?群即将步入官场,朝气蓬勃的年轻进士们庆贺。
身穿红色进士袍的进士们侯在?含元殿外?广场上?,等候宣召。
今日是这?群进士们人生至高峰,亦或是攀向更高峰的开始,意义非凡。
久未露面的江亦行站在?队伍最上?首,他脸上?毫无血色,看上?去有?些疲倦,似乎还未从风寒中痊愈。
吴慎见他脸色不好,关心问:“江兄,你还好吧?”
江亦行温声回道:“多?谢关怀,我?还好。”
话虽如此,可他看上?去着实有?些摇摇欲坠。
这?时,身后不知是哪位官员出声道:“我?看他需要休息。”
礼部?负责此次授官事宜,见离授官仪式尚有?段时间,张永也?怕江亦行撑不住,派人去请示了荀子微后,将江亦行带去了附近空殿稍作休息。
含元殿内,赵锦繁坐在?高台中央龙椅上?,侧头看向身旁之人:“仲父,一会儿为一甲进士授官赐诏书是您上?,还是我?上??”
荀子微道:“你上?。”
他不忘不服输地补一句:“但?下次只会是我?上?。”
赵锦繁笑道:“是吗?”
最近他们之间相处过于平和默契,她差点忘了眼前此人一直在?等待时机将她取而代之。
大周每逢大型典礼,都讲究一个吉时,今日授官仪式也?不例外?。
司天监估算的吉时,是今日辰时三刻。
赵锦繁朝大殿外?望去。
她记得自己和荀子微到含元殿时,已经是辰时二刻左右,等了好一阵还不见外?头有?动静,总觉得这?剩下的一刻钟过得格外?漫长。
静待片刻后,还是觉得不对劲,转头与荀子微对望了一眼。
她正要说?什么,张永踉跄着跑进大殿。他惯来圆滑,习惯笑脸迎人,此刻脸上?说?不出的惊惧:“出、出事了!”
荀子微道:“说?。”
“死、死了……”张永道。
荀子微问:“谁?”
*
春日艳阳在?皇城大道上?洒下一层粼粼金光,万物复苏的时节,四处生机盎然?。
赵锦繁迎着风,快步踏在?宫道上?,越过重重宫门高墙,来到那所?空殿前。
空殿前人头攒动,新科进士们静默围在?大门前,个个神色凝重。
众官员见赵锦繁赶来,纷纷屈膝跪地,低头静默。
赵锦繁朝那扇开启的大门走去。
日光透过淡黄纱窗照进屋内,里头一片亮堂。房梁上?挂着一条白绫,高高悬在?其上?之人已没有?了一丝生息,衣摆随风轻晃,藏在?衣摆下的手却一动不动僵在?半空。
他死了有?好一段时辰了,救不回来了。
张永低着头道:“当时见他似乎风寒未愈,身体难以?支撑,又见时辰尚早,微臣请示过君上?后便派人送他到此处暂歇。他说?想到今日要被授官,昨夜太过激动没睡好,想小睡一会儿,我?等便也?未上?前打扰,只留他在?此独自休息。”
原本想着这?人未来可期,可得好生待着,卖他一个情面也?好,谁知却是好心办了坏事,如今想来后悔万分。
“等时辰差不多?了,微臣请人过去叫他,却发现怎么叫都叫不应。来请他的人察觉不对劲,立刻推门进去,就发现他竟被人吊死在?房梁上?。”
赵锦繁木然?望着那张瘦削苍白的脸。
他的先生还在?等他实现抱负,他的同乡盼他光耀乡里,他那些寒窗苦读的友人将夙愿托付给了他……
长街尽头那些百姓们还等着他回去。
她想他走之前,大概还没来得及回乡再见他思念已久的母亲一面。
故乡山上?的日出是怎么样的?不知他还记得吗?
他很肯定地答应过她,他会是最好的开始。
可现在?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荀子微从人群中走来,抬手遮住了她的双眼。
“别看了。”
赵锦繁回了声:“嗯。”
第043章第43章
京城西市长街尽头,平日受过江亦行关?照的百姓们结伴站在街头。
他?们没有很多银两为江亦行摆酒设宴庆贺,也不认得多少字能写文作诗赞美他?感?谢他?。
知道今天是江亦行被授官的日子,一群人一大早就拉着横幅站在街头,等着为江亦行壮大声势,风风光光迎他?回来。
百姓们站在街头等啊等,怎么?也不见江亦行回来。
早上还是春光明媚的好天,到了午后天莫名阴沉了下来,空中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众人打?着伞站在原地?,或带着孩子在一旁屋檐下躲雨,谁也没走开?,生?怕这一刻走开?了,下一刻江先生?就回来了。
雨水打?湿了横幅,横幅上“青云高飞”几个字沾了水,糊作一团,已经看不清楚字样了。
天暗沉得厉害,空气又闷又湿,堵得人喘不过气来。
久久不见江亦行归来,众人心中升起隐隐不安。
人群中世?面最灵的虞秀才,已经赶去了城内最有名的几家酒楼,那些酒楼常有官员贵戚往来,或许能在那打?听到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虞秀才回来了。
众人围了上去问:“先生?呢?”
虞秀才望着众人沉默,末了只说了一句:“先生?不会再回来了。”
为什么??什么?叫不会再回来了?
百姓们不停追问。很快有人悟道:“你们真笨,先生?当?然不会回来了,先生?要做大官去了呀!”
“对对,我怎么?没想到呢?”
“这可是大好事?啊!我就知道好人有好报。”
虞秀才闷声低头,听见人们开?怀的笑声,终于忍不住道:“先生?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看着虞秀才。
虞秀才说:“没了就是死?了。他?死?了,是被人吊死?的。”
在他?人生?中最风光的一天,被活活吊死?在了皇城。
新科状元于皇城暴死?一事?,是怎么?也没法?一直瞒下去的。尽管如此,暂且封锁消息,以便应急处理这一点,赵锦繁第?一时间便想到了。
荀子微封锁了皇城,在刑部盘查完所有在场之人,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
京城最繁华地?段的几间酒楼里,也不知是谁先说起的,说状元死?了。
起初人们只是当?笑谈,但很快有人发觉,今日所有去皇城参加授官仪式的新科进士和官员们都迟迟还未出宫。
皇
城紧闭,官眷们在家中等得焦急,便派人各处打?听消息。
不知是哪位官眷,神通广大,从封锁的皇城内,带来了确切消息。
新科状元死?了,是被人活活吊死?的,死?在皇城,死?相极惨。
历朝历代从来没出过如此骇人听闻之事?。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科举刚过,还有不少士子未从京城归乡,得知这一消息,皆是震惊不已。
尤其是那些家世?不显的寒士们。
明明天还是亮的,却觉身处黑夜。明明是春暖花开?之季,却觉寒意彻骨。明明已经看见希望,希望就这样没了,被人生?生?掐灭了。
是谁杀了他??是谁不希望他?活下去?为什么?死?的偏偏是他??他?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
想到了上京以来受到的各种打?压,寒士们皆默。
沉默过后,终于有人冲出来发问——
“难道我们这样的人,就永远都不配站到高处吗?”
“他?死?了,我等怎能独善其身?”
瓢泼大雨之中,西市长街。
虞秀才站在众百姓面前声泪俱下:“先生?不能就这样枉死?!”
“说得对。”
“找出杀人凶手!要他?偿命。”
“我们要替先生?讨回公道!”
……
皇城内,盘查乱中有序进行中。
赵锦繁脸色苍白,捂着胸口吐了会儿,分不清是因为怀孕之故,还是因为方才看见江亦行的死?状太过震撼。
大约两者皆有。
赵锦繁望着连绵雨幕,对站在身边那人叹了声道:“朕好像走进了一条死?胡同,无路可走了。”
荀子微道:“此次身为你的同谋,我亦然。”
赵锦繁扯了扯嘴角。
荀子微看着她?无甚血色的脸庞,正要说什么?,禁军统领急匆匆跑来禀报。
“君上,陛下,署衙那里来报,说登闻鼓前聚集了一大帮百姓和士子,高喊着要为状元郎讨回公道,要求严惩凶手。这帮人声势浩大,又引来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一听说是状元郎被害,也跟着闹,不给个说法?就不肯走,眼看着越闹越大,京兆府已派人前去……”
荀子微道:“命中郎将叶效协同京兆府镇压安抚。”
禁军统领领命退下。
赵锦繁站在他?身侧,看着他?道:“您不觉得这消息走漏得未免太快了些吗?”
荀子微道:“的确。”
似乎有双无形的手在牵扯着一切往前走。目前刑部尚在盘查中,此事?尚有许多谜团未明了,天下之大,除了此事?之外,还有许多别的事?需分心,无论如何都得打起精神来。
赵锦繁深吸一口气道:“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荀子微道:“你说,只要我能。”
赵锦繁道:“您一定能,应该说只有您能。”
荀子微不解:“何事??”
赵锦繁抬手摸了摸肚子:“我饿了,想吃您做的东西。”
荀子微很轻地?笑了声:“好。”
他?知道,赵锦繁是不会就这样一蹶不振的。
*
登闻鼓前,群情激愤。京兆府协同金吾卫安抚劝离,然仍有不少百姓和士子守在署衙门前不肯离去。
此事?尚未传出京城,就已引起轩然大波,不久后,天下人将皆知。未免事?情愈发难以控制,摄政王协同皇帝发布告天下臣民书,将在三日内对此事?有个交代。
告示一出,民愤稍见平息。
长阳殿内,荀子微低头在灶前切菜,原本想着今日应该能得空,便提前备了不少新鲜食材,打?算多做几道新菜请她?好好品尝的,不过临时出了这事?,没功夫仔细料理,只好想办法?做点简单又开?胃的小?菜,给她?下饭。
赵锦繁听着他?哒哒切菜的声音,心绪随之平复。
她?靠在藤椅上静默沉思。
荀子微问她?:“在想什么?呢?”
赵锦繁道:“我在想到底是谁杀了江亦行。杀害他?的凶手必定是今日出席授官仪式之人。江亦行私德甚好,从未与人结仇。若说是有士族权贵见不得他?好,想要取他?的命,为何不提前下手,暗中了解了他??非要在他?被授官那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皇城之中动手?”
“若是您想杀人,您会希望有很多人关?注你杀人吗?江亦行如今风头正盛,凶手这么?做难道就不怕激惹民愤,置自己于不利之地?吗?”
“凶手未免太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太过明目张胆,明目张胆到让人觉得他?根本不怕被查,甚至像生?怕没人注意似的。”
“这实?在不合乎常理。”赵锦繁道,“我总觉得哪不对劲,想再去那所空殿看看。”
荀子微将做好的凉拌酸辣鸡丝端到她?面前,看了眼她?略发白的嘴唇,道:“先用饭吧,等吃完我同你一道去。”
*
夜雨不停,雨水打?在伞面滴答作响。
空殿前围守着几名刑部官员,殿中亮着烛火。几位官员见赵锦繁与荀子微同来,行了礼后,回禀道:“侍郎他?正在屋里。”
这几位官员口中的侍郎正是荀子微的长兄荀理。刑部尚书吴连舟即将告老归乡,如今刑部之事?皆由荀理所掌。
这所空殿不算大,因为不常有人来,所以陈设十分简单,进门后入目是一座山水屏风,屏风之后摆着桌椅书案,墙上挂着几幅花鸟图,挂画之下的长几上,摆着一只已许久未插过花的青色瓷瓶。
屋内,梁上白绫已取了下来,出于某种理由江亦行的尸首并未被带走处理,暂且安放在一旁。
荀理正站在江亦行被吊死?的地?方,抬头便是那根吊死?江亦行的房梁。
他?身旁的圆桌上摆着一只铜制香炉,上头正燃着三柱青香,从香灰掉落的多少来看,这几柱青香应该才刚插上去不久。
赵锦繁盯着那三柱青香看了会儿,荀子微道:“这是他?的习惯。”
赵锦繁:“习惯?”
荀子微道:“身为刑官,见多了往生?之人,然他?认为无论见多少具尸首,都不能忘了对死?者的敬畏之心。因此,每当?他?找出真相,能够告慰死?者在天之灵时,都会为其点上三柱青香。”
赵锦繁道:“这么?说来,荀侍郎已经知道是谁谋害了今科状元?”
荀子微朝荀理看去:“不错。”
赵锦繁问道:“那么?杀他?之人究竟是谁?”
荀理回道:“谋害他?的人此刻就在这间屋子里。”
夜风夹杂着雨水自微敞的大门涌入,吹熄门前燃了一半的蜡烛,室内一瞬暗了半边。
此刻站在这间屋里的人只有她?,荀子微以及荀理,再没有旁的人站着了。
但事?发之时,她?与荀子微正一同乘辇车前往含元殿,而荀理正在西郊处理一桩灭门案,他?们三人都没有可能出现在这所空殿之中。
剩下的就只有他?了。
赵锦繁的目光落在那个早已没有了生?息,安静躺在一旁的人上。
荀理道:“他?的尸体被白绫高悬在房梁之上,脚下悬空,无一可踩踏之物,这间空殿的房梁又高不可攀,正常来说,人无法?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吊死?自己。当?所有人第?一眼见到他?尸体的时候,先入为主便觉得他?是被人吊上房梁勒死?的。”
“再者,此人寒窗苦读二?十余载,一朝高中榜首,改换门庭,正是风光无限,将要施展抱负之时,年轻有为,前途正好,完全没有理由自裁。”
“因此没有人想到,是他?自己杀死?了自己。”
第044章第44章
赵锦繁道:“既然无人想?到,那荀侍郎又是?如?何想?到的呢?”
荀理走到江亦行的尸体旁,蹲下身去:“是?他告诉我的。”
赵锦繁愣了愣。
荀理抬头:“怎么,吓到您了?”
赵锦繁道:“不是?,只是?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言怀真也和朕说过相似的话。”
荀子微看了她一眼。
赵锦繁道:“那会儿朕被污蔑苛待身边宫人致其不堪受辱自戕,是?言卿反复查验尸首还了朕清白。”
荀理道:“师兄验尸技法超然,我自愧弗如?。”
赵锦繁道:“他不仅验尸技法精湛,
还很有坚守。就算遭受同僚排挤,得罪上司,也要推翻错误的论断。多年来为修订例律,改变陋习陈规付出许多艰辛,着实是?个令人敬佩之?人。”
可如?今言怀真却离开了大理寺。赵锦繁不知道是?什么理由让他放弃了坚持多年的信念。
荀子微又看了她一眼,对荀理道:“说正事。”
荀理重新将视线落到江亦行的尸首上,道:“自缢而亡之?人与被人勒死后伪装成自缢之?人,脖子上的勒痕有差别。自缢而亡之?人勒痕只延伸至左右耳后,勒痕多为深紫色。被人勒死后伪装成自缢之?人,由于被吊上房梁之?时人已经死了,身上血脉不再?通流,因此勒痕的颜色通常较浅。”
赵锦繁顺着荀理的视线低头细看,果然见江亦行脖颈间有一条深长交至耳后的紫红色勒痕。
荀理道:“还有一点,他的身上很整洁,屋子里也没有任何挣扎打?斗后留下的痕迹。他是?一个活人,倘若有人企图勒毙他,他不可能一动不动任由人摆布。他身上也没有中药昏迷的痕迹。”
也就是?说,他是?自愿赴死的。
那么问题来了,他脚下悬空,没有踩踏之?物垫脚,又是?怎么把自己吊上房梁的?总不能是?飞上去的吧?
荀理道:“这间屋子的一切都?与尸体被发现时一致,仔细看会发现有一处地方不对劲。”
“是?屋里的灰尘。”荀子微道。
荀理道:“不错。这间空殿无人居住,平日?并?不常有人前来洒扫,屋中难免积灰。人走过会留下脚印,家具物件倘有移动也会留下印记。”
他站起身,走到正前方的花鸟图前,视线往下落在挂画下方的那张长几上。
室内灯火幽暗,赵锦繁凑近仔细去看,发现这张沾满灰的长几上有几枚不寻常的指印。
想?到了什么,她又走到江亦行上吊的地方,在积灰的青石地砖发现四个浅浅的桌腿印,正好能和那张长几的桌子腿对上。
“江亦行身长七尺五寸,白绫约长二?尺,长几高三尺,加起来正好是?房梁离地的距离。”荀理道,“换句话说,他自缢时脚下是?垫了东西的,垫的正是?那张长几。”
他是?怎么把自己挂上去的问题解决了,但?又出现了另一个问题了。
他的尸体被众人发现时,脚下是?悬空的,死人是?不可能活过来把长几从脚下挪开的。
除非他设置了什么能让长几恢复原位的机关,但?这间屋子并?没有任何布置过机关的痕迹。
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荀理道:“在他的尸体被发现之?前,还有一个人进过这间屋子,把他脚下的长几放回了原位,故意把他伪装成了他杀的样子。”
“这个人很可能是?他的同谋。”荀理看了眼长几上几滴突兀干涸的水迹,“还是?位爱哭的同谋。”
可他,不,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赵锦繁深深地望了眼安静躺在地方的江亦行。
荀理忽道:“他病了。”
赵锦繁问:“病?你是?指风寒?”
“不。”荀理道,“别的病,但?具体是?什么病,臣无法在短时间内肯定,还是?请擅长此道之?人再?详细验一验为好。”
站在一旁久未说话的荀子微对赵锦繁道:“找你的言卿再?验。”
赵锦繁道:“您说得对,验尸这方面他是?最厉害的。”
荀子微被她认同了,侧过头去不看她。
*
夜色深沉,赵锦繁从空殿出来,打?着伞走在宫道上。
荀子微静默跟在她身后,一路无言。
赵锦繁想?到什么,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抬头看向?荀子微。
“仲父。”
“嗯,我在。”荀子微道,“怎么?”
雨滴敲打着伞面,滴答作响。
赵锦繁问:“您不喜欢朕在您面前提起言卿,对吗?”
荀子微愣了愣,没想?到她问得那么直接。他的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微一抿唇,承认道:“对。”
“他很好,但?我不喜欢听你说他好。”
“我心里不痛快。”
他答得很直白,他想?她这样聪明?的人肯定知道这是?为什么?
气氛陡然间沉默。他看清了赵锦繁眼里的惊愕。
或许他不该这么说,荀子微低头轻叹了一声?,正想?说些什么“解释”一二?,却听赵锦繁开口道:“如?果您那么不喜欢,我可以不在您面前提他,但?公事除外。”
荀子微怔怔地道:“你……为了我,不提他?”
赵锦繁“嗯”了声?,然后听见他笑了,大约是?那种掩饰不住开心的笑。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道:“子野也同您一样,不喜欢朕在他面前提起言卿,他是?个好胜心极强之?人,见不得朕夸言卿比夸他多,所以朕也不在他面前提言卿。”
荀子微笑容一滞:“我和他一样……”
赵锦繁笑了声?:“想?不到您比子野年长不少,也这般好斗。”
荀子微默然。
随她怎么说吧,他抬眼看了眼雨幕,对她道:“走吧,早些回去,雨要大了。”
*
赵锦繁回到紫宸殿,与荀子微道了别。
她深觉疲惫,尚未来得及梳洗,一回屋便靠在榻上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听见如?意唤她:“陛下,醒醒。”
赵锦繁迷迷糊糊睁眼,听见她说:“刑部送来了您要的东西。”
这是?她之?前吩咐的,排查完今日?在皇城内的所有可疑人之?后,将排查记要送去给荀子微的同时,顺道也给她送一份。
离告天?下臣民书上的期限只剩两?天?半。
赵锦繁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清醒过来,坐到书案前翻起了排查记要。
重点看了看江亦行出事那会儿,有哪些人落单。
照理说当时所有官员应当都?站在含元殿外等?候,但?人有三急,难免有需要方便的地方。只要不耽误正事,稍稍离开片刻去解个手,也是?默认允许的。
如?无意外,他的同谋应该就在当时落单的人里面。
不过赵锦繁没想?到,当时去如?厕或是?因别的什么事走开的人竟有十二?个之?多。
她一一看下去,有翰林院朱启、刘琮,新科探花陆斐,礼部柳岚……
再?翻下去是?一些与人证物证相关的记录。
赵锦繁留意到一行字,上头写说江亦行里衣内侧藏了一张字帖。
一个准备自缢之?人,为何要在里衣内侧藏字帖?
她觉得她必须马上看到这张字帖。
赵锦繁对如?意道:“备辇。”
深夜,她匆匆坐辇车赶到空殿,荀理尚留在空殿内复查线索,见赵锦繁又来了,略微愣了愣。
赵锦繁直言道:“朕想?看一看那张字帖。”
荀理道:“您来晚了一步,方才摄政王也派怀刃来要了字帖,现在字帖在他那。”
赵锦繁立刻坐上辇车去了长阳殿,不等?老太监通报,急走过长廊,循着光来到荀子微跟前。
荀子微正低头坐在书案前,见她深夜急匆匆前来,并?不觉奇怪。
赵锦繁不废话:“字帖。”
荀子微将手中字帖递给了她。
赵锦繁看见那张字帖上的字,总觉得这个字迹好像在哪见过,而且就在不久前见过。
她愣了愣,想?到自己在哪见过这字帖上的字迹,倏然间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夜风渐大,夹杂着雨水拍打?窗框,砰砰作响。
赵锦繁对荀子微道:“仲父,我要出宫,现在立刻。”
荀子微道:“去哪?”
赵锦繁道:“赴诚山无名碑。”
窗外雨水瓢泼,他原本想?说等?雨停了再?去,但?察觉到她眼里的坚定,他叹了口气妥协道:“走吧,我陪你。”
两?人乘上马车,自长阳殿而出,朝宫门而去。
马车车轮轧过湿滑青石地面一路疾行,刚冲出宫门后不久,忽然来了一个急停。
车里的人没坐稳颠了颠,荀子微伸手稳住赵锦繁,掀开车帘道:“出了何事?”
负责驾马车的怀刃指了指前面:“前头有辆马车冲了过来,险些和我们撞上。”
荀子微朝他指的方向?望去,见
楚昂从前头那辆马车上跳了下来,怒道:“是?谁那么不长眼?”
他走近几步,见是?荀子微,语气缓了缓:“您怎么在这?”
荀子微道:“我还没问你呢?你怎在此?”
马车内,赵锦繁听见是?楚昂的声?音,忙道:“是?子野吗?”
楚昂一愣:“你怎么也在这?你、你们……”
赵锦繁眼下没工夫同他解释,只对他道:“上车跟我走。”
楚昂二?话没说跳上她的车。
荀子微朝赵锦繁看了眼:“你叫他过来做什么?”
赵锦繁在他耳旁悄声?说:“一会儿有体力?活,有他在您可以少干点。”
荀子微扯了扯唇角:“真是?多谢你为我考虑了。”
话刚说完,楚昂大咧咧地坐到两?人中间:“行了,我们走吧。”
荀子微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楚昂根本没留意他,转头跟赵锦繁道:“我方才忙完军中事务,一出街就听说了今早皇城发生的事,担心你担心的不得了,心想?怎么也要进宫一趟见你,没想?到半道就碰到你了,要不怎么总说我俩有缘呢!”
第045章第45章
马车内三人并排坐在车座上。
仔细论起来荀子微算是?楚昂隔了几层转折亲的?表兄,两人很?早之前就相识。此间都是?相熟之人,出了宫门,言谈间没有往日在外人面前那般拘束。
坐在中间的?楚昂出声?问赵锦繁道:“对了,你还没回答我,你们怎么这么晚还一起出宫?”
赵锦繁道:“此事说来话长。”
楚昂道:“那你慢慢讲,多长我都听。”
荀子微在旁直接概括道:“找到了关于江生被害的?线索,想立刻出宫确认。”
赵锦繁呵呵笑了声?:“对,大概就是?如此。”
楚昂:“哦。”
“对了,子野。”赵锦繁问楚昂,“你那位小?外甥在京城有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啊酒友之类的??”
“没有。”楚昂回道,“他那个人,人家看他样貌就不敢轻易接近,他一向都是?独来独往,也就我同他关系好些。”
赵锦繁想到陆斐那张宛若门神的?凶煞面庞道:“说的?也是?。”
楚昂疑惑:“你怎么忽然问起他的?事?”
赵锦繁不知该怎么解释,只道:“随便问问。”
“哦,我知道了。”楚昂了悟,“最近为了他科考的?事,我少有进宫探望陛下,陛下挂念我了对吗?”
楚昂此人,如果?他问你有没有想他,你没有说想他,他会跟你赌气到明?年。
赵锦繁很?熟练地应和了一句:“当然。”
“你放心,等他授了官一切事了,我便能常进宫来陪你了。”楚昂向她?保证道。
荀子微看向他:“你很?闲?”
楚昂道:“不闲啊。不过再怎么忙也不能忘了来看她?。”
“也对。”荀子微道,“你与?陛下情谊深厚,她?是?你最为看重的?好友。”
楚昂:“啊……嗯。”话是?这么说没错。
荀子微对赵锦繁笑夸道:“子野待每个好友都很?真诚。”
楚昂听见自己?被夸了,但又觉得好像没被夸,想笑又不知为何怎么也笑不出来。
马车在夜雨中朝城西驶去,路过署衙门前,车速缓了下来。赵锦繁掀开车窗帘朝外看去,见不远处登闻鼓前仍有不少百姓士子冒雨留守在侧,挡了几分去路。
赵锦繁意外在人群中看到了沈谏。
沈谏亦然,他朝马车快步走了过来。
赵锦繁问他道:“沈卿这么晚来登闻鼓前做什么?”
沈谏回道:“有几位在那喊冤寒士是?我从前的?朋友,他们妻儿听说他们今日在登闻鼓前闹事被京兆府拿下了,跪在丞相府门前,求我看在从前寒微之时?一起读书的?情分,帮他们求个情,我便过来看看。”
大周开朝以来,废除举荐制、察举制,摒弃九品中正制,开科举取士,为官者不再止于世?家大族子弟,无论士庶都能为朝廷所用。然多年来,能打破桎梏立于朝堂之上的?寒士,少之又少。
与?沈谏同年的?寒士,大多还在年复一年地苦读,一次又一次地复考。
“您呢?”沈谏问道,“这么晚了,怎么在这?”
他看了眼驾马车的?怀刃,道:“你们又一起?”
荀子微自车厢内出声?:“有什么问题?”
沈谏笑了声?:“没问题。”
楚昂看了眼身侧两人,问道:“怎么你们经常在一起吗?”
没人回他的?问题。
沈谏闻声?顺着车窗往里望去,见不止那位在,另一位也在,笑问:“三位这是?打算去哪?”
赵锦繁回道:“赴诚山无名碑。”
听见这几个字,沈谏笑容一敛,似乎听到了什么厌恶的?东西。
赵锦繁留意到他的?神情,略有疑虑。
还未及她?询问,沈谏便道:“臣先去忙了,告辞。”
说完,转身进了署衙。
*
怀刃驾着载了三人的?马车绕开聚集的?人群,驶过平缓长街,不久后摇摇晃晃上了山道。夜色漆黑如墨,雨水瓢泼而下,山路泥泞难行。
前阵子春闱会试,无名碑前日日人潮拥挤,如今会试已?过,又逢深夜暴雨,幽寂的?山路上,不见人影,只闻得风声?雨声?,以及车轮轧过山石发出的?响声?。
马车绕过狭窄山道,停留在一处缓坡上。三人连同怀刃一道打着伞从马车上下来。
楚昂手里提着灯走在最前面,赵锦繁紧跟其后。
荀子微走在赵锦繁身后,对她?道:“山路泥泞湿滑,小?心些。”
赵锦繁“嗯”了声?,仔细看着山路往前行。
无名碑就立在缓坡之上,这石碑原本只是一块普通石头,传闻有位考生在其上题词抒发完胸中大志后便高中进士,因此每逢科举就有不少考生来碑前沾喜气。期间也传出不少关于无名碑能求子、求财,报平安之类的?传闻,以至于,这块碑的香火甚旺。久而久之,这无名碑便成了此处名胜。
有人在这石碑四周砌了围墙建了顶,也算是?让这石碑有了遮风挡雨之所。
楚昂提着灯走近,石碑上的?词是?用红漆写的?,暴雨之夜,幽暗的?灯火照在石碑之上,莫名透出几分阴森诡谲。他盯着那石碑看了许久,语气森然道:“你们不觉得这地方像……”
像死人墓吗?
“你还没说,我们深夜着急来此,所为何事?”楚昂问赵锦繁道。
赵锦繁道:“来找一件东西。”
楚昂问:“什么东西?”
赵锦繁道:“我也不清楚是?什么,但应该是?件很?重要的?东西。”
楚昂更?迷惑了,道:“你不清楚是?什么东西,如何知晓这东西很?重要?”
赵锦繁道:“这要从江亦行为何自缢说起。”
“等一下,你说那位状元郎是?自缢?”楚昂惊道,“这、这怎么可能?”
赵锦繁道:“起初我也觉得不可能。一个有远大志向,大好前途,又对世?间有诸多牵挂的?年轻人,没有自缢的?理由?,直到荀侍郎同我说了一件事。”
楚昂问:“何事?”
赵锦繁道:“他病了。”
“我记得我和仲父第一次在千帆楼见到他那会儿,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已?经十分瘦削苍白。那会儿常听人说他日子过得紧巴,便觉得他比旁人瘦些也无甚可奇怪的?。后来他得了状元进宫谢恩时?,看上去又比从前更?显消瘦,整个眼窝都凹陷了,我又猜想是?担心科考,忧思过甚所致。”
“等等,你和摄政王什么时?候一起去了千帆楼?”楚昂道。
赵锦繁瞥他一眼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江亦行病了,而且可能病得很?重。”
她?眼眸一沉:“我猜想也许因为这个病的?缘故,他将不久于人世?。”
“上天同他开了个大玩笑,在他得知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后,他中了状元。多年夙愿终得实现,终于有机会一展抱负,可惜他马
上就要死了。”
“他所剩的?时?间不多了,但他和他的?同伴还有件事想完成。如果?一定要死,那就死得有价值。”
“于是?在今日,他人生中最风光的?一日,天下人所瞩目的?授官礼上,在皇城之中吊死了自己?,并与?人合伙伪装成了他杀之态。”
“因为他知道,一个状元病死了掀不起任何风浪,一个状元自缢而亡人家只会觉得他是?受不了病痛折磨才选择这么做的?。但一个状元在他被封官的?那天被杀死在皇城之内,必定激起民愤,以他为首的?千万寒士们亦不会就此罢休。朝廷必须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必须要告诉天下人,他为什么会被‘谋害’在皇城之内。”
楚昂听得愣神,半晌问了句:“为什么?”
荀子微从袖间取出一副字帖:“因为这个。”
楚昂不解:“这副字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