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锦繁回道:“这是?江亦行死前藏在自己?里衣内侧的?字帖。”
楚昂提着灯,凑近看这副字帖,问道:“这副字帖上有什么吗?”
荀子微道:“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
楚昂抬头看他问:“看出什么?”
荀子微道:“这副字帖上的?字迹和你眼前这块无名碑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楚昂大惊,对照着手中字帖去看无名碑上的?题字,一阵毛骨悚然。
赵锦繁道:“这副字帖临摹的?是?前朝才子李荆的?长诗,诗名叫做——”
“《黄土之下》。”荀子微接话道。
赵锦繁举着伞一步一步走到无名碑前,低头看着碑上豪迈豁达的?词,道:“以上关于江亦行一切,皆是?我基于现有线索所作出的?猜测。但倘若我所作出的?猜测没错,江亦行想要告诉我们的?东西,就藏在无名碑前黄土之下。”
楚昂道:“所以我们现在是?要?”
赵锦繁视线落到无名碑下黄土之上,道:“刨开它,把藏在底下的?东西挖出来。”
雨珠滴滴垂落,渗进脚下黄土。
荀子微不多话,抬手利落地抽出腰间剑,挥剑削土。
赵锦繁在一旁树丛里找了根略粗的?长木枝,在旁帮忙松土。
楚昂见状,立刻拔出配刀跟上他的?动?作。他边低头刨土,边问赵锦繁道:“早知如此,你方才出来的?时?候,为何不多带几个人?”
赵锦繁道:“不能。”
她?尚且不知道埋在地下的?是?何物,尚不明?确这东西于她?而言是?有利还是?有害,太多人知道容易节外生枝。
连绵不停的?雨不知何时?停下,漫长黑夜过去,熹微晨光自天边涌现。
长眠于无名碑之下的?秘密,在日照初升时?刻重新出世?。
赵锦繁看着眼前之物,陷入长久沉默。
无名碑三尺黄土之下,一副人骨嵌在土里,其上不挂一丝腐肉,骨色枯黄,头骨滚落在身体一侧,空洞的?眼眶沾了雨水,仿佛正因为沉睡在土下多年后重见天日而激动?落泪。
好不容易解开碑下之谜,新的?谜团又起。
这具尸骨到底是?谁?
第046章第46章
楚昂盯着土里的枯骨,愣了好?久后,道:“真?没想到这地方还真?是个死人墓,想起来还怪瘆人的。”
他抬头?看了眼?身?边几人,问:“所以这东西要怎么处理?”
荀子微道:“带回?去彻查。”
楚昂“哦”了声?,朝土里的枯骨拜了拜,脱下外衫同怀刃一起将尸骨从土里扒出来,包进衣衫之中?。
赵锦繁又仔细检查了一番,四周有否遗落物品或碎骨掉落。取走枯骨后,几人合力将这具枯骨的长眠之地恢复原状,坐上马车赶回?皇城。
连夜又是挖坟,又是运尸,回?程的路上,楚昂躺靠在侧边车座上睡了过去。
赵锦繁坐在荀子微身?旁,想到方才他那句掷地有声?的“带回?去彻查”,笑道:“我想江亦行大概早就料到,逢乱必平的摄政王,绝不会让这具枯骨长埋底下不见天日,必要让真?相大白于世?。”
荀子微道:“他大概也知道,大周现任这位陛下一定能?看穿他的心?思,找到藏在碑下的秘密。”
“或许吧。”赵锦繁声?音轻了下去。
荀子微忽觉肩上一重,侧头?望去见她头?靠了下来,他怔了怔,轻唤了声?:“赵臻?”
没有人回?应,他才察觉她累得睡着了,轻浅的呼吸一下一下打在他脖颈,撩起丝丝痒意。
他无奈一笑,大概只有像现在这样,她才会和他靠在一起。
马车轧过山石摇晃颠簸,荀子微轻轻抬手,把她的头?和肩膀挪到他大腿上。
赵锦繁靠着“软枕”沉入梦乡,梦里是那晚多番劳累过后,孩子的父亲从她身?体?里出来,轻啄过她眉心?,搂她进怀的样子。
她在他大腿上睡得格外沉。
楚昂眯了会儿,迷迷糊糊醒转,揉开眼?睛,看见眼?前一幕,张嘴怔了怔,刚要说什么,荀子微朝他做了个“嘘”的手势,用?口型无声?对他道:“她睡了,勿扰。”
楚昂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
晨风微凉,荀子微解开自己外衣,盖在赵锦繁身?上。楚昂心?说要盖就盖他的衣裳,却忽然想到他的外衫正裹着那具冰冷的枯骨。
“……”
见楚昂一副蔫了的模样,荀子微侧过头?,朝窗外晨曦无声?一笑。
*
马车自山道下来,穿过早市繁忙的长街,驶入朱红宫门。
荀子微抬手轻轻拍了拍赵锦繁的肩膀,道:“陛下,该醒了,到宫里了。”
赵锦繁沉浸在梦乡,梦里也是清晨,她从那个男人怀中?醒来,他也刚醒,正低头?凝着她。
昨夜尽兴历历在目,身?上粘着未干,赵锦繁心?中?升起一种特?别的羞意,不自在地侧过身?去,想避开他的视线,却被他重新捉进怀里。赵锦繁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察觉到他晨起的异样,闷声?道:“要早朝了……”
“我知道。”他说,“但对不起。”
“最后一次。”
道完歉,他低头?堵上了她的唇。赵锦繁刚醒不久,懵懵地回?咬了他几下,整个人如?云似雾轻飘飘的往上浮,没一会儿忽觉小腹一胀,她睁圆了眼?一瞬清醒。
赵锦繁从梦中?惊醒,一睁眼?对上荀子微的脸:“……”
荀子微温声?询问:“怎么了?你的脸很红,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没有。”赵锦繁故作镇定地从他腿上起来,直起身?坐好?,忽觉身?侧凉飕飕的,一转头?看见楚昂正咬牙切齿瞪着她。
赵锦繁:“……”
楚昂哼了声?:“你睡糊涂了,陛下。”
赵锦繁不自在地“嗯”了声?,朝荀子微道了句:“冒犯了。”
荀子微认真?道:“没有。”
楚昂见面前二人回?到客气疏离有分寸的样子,觉得一切都顺眼?了。
*
几人下了马车,将这副骸骨带回?了长阳殿。
天刚蒙蒙亮,言怀真?刚受了荀理请托,查验完江亦行的尸首,回?到藏经阁当值。
才进了阁楼坐下没多久,赵锦繁身?边的福贵找上门来,道:“言书监,陛下请您过去一趟。”
言怀真?应了声?好?,搁下笔随福贵而去。正好?他也有关于江亦行的事要告诉赵锦繁。
两人步履匆匆,走到一处岔路,言怀真?习惯性朝紫宸殿而去,福贵喊住他,指了指另一个方向:“言书监不往那,往这。”
言怀真?微愣:“往长阳殿?”
福贵点头?道:“是啊,陛下和摄政王正在那等您呢。”
言怀真?恍惚想起年初那晚,他在紫宸殿外遇到了长阳殿那位,他记得当时那位……
罢了,不该想这些。
言怀真?由福贵引着进了长阳殿,见不仅赵锦繁和荀子微在,楚昂也在。
楚昂一如?既往用?那种仿佛要将他千刀万剐般的眼?神狠瞪着他,站在他身?侧不远处,比他高半个头?的摄政王面容平静,对他表现得十分礼重,但他总觉得这份礼重有些刻意,像是想掩饰些什么似的。
赵锦繁道明请他过来的目的:“言卿,一早请你过来,是想托你看看这个。”
言怀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躺在地上,用?一块白布裹住的枯骨。
赵锦繁道:“朕曾在一本野闻小册子上见人提过,说你不仅能?从高度腐化的尸身?上找到线索确认死者身?份,便是化作白骨也难不倒你。虽说只是些坊间传闻,但古语有言:空穴来风,我便想这些传闻的产生多少?还是有些根据的,或许你能找出些线索。”
言怀真道:“我尽力。”
雨后初晴,晨曦映照在枯骨之上。言怀真?蹲在地上,从上往下细看那具枯骨。
楚昂看他这副架势,问:“他这是在做什么?”
荀子微道:“应当是在确认这副人骨是否完整。”
“不错。”言怀真?道,“一副完整的人骨共有二百零六块,验骨之前需先确认这副骨架是否完整。”
“二百零六块?”赵锦繁道,“朕从前似乎在哪本典籍里见过,说人骨共有三百六十五块。”
言怀真?道:“确有先贤说过,一个人有三百六十五块骨头?,不过这些年我比对过数百具白骨,正确的数目是二百零六块。”
楚昂撇撇嘴:“呵呵呵言书监一句话?,不仅让人看出了你的认真?严谨,又表现了你为?求真?不惧反驳先人的勇气,也难怪你那么讨人喜欢。”
“子野目光如?炬,总能?看见他人许多优点。”荀子微给?了他一个“傻子闭嘴别多话?”的眼?神。
言怀真?确认这具尸骨完整后,道:“这具尸骨是个男人。”
见赵锦繁看得专注,他又解释道:“此人尾骨与脊椎骨连接处呈凹型,两边有尖瓣,如?菱角,周围有八个小孔。如?果是女人,尾骨与脊椎骨连接处则呈平直状。(注)”
楚昂轻嗤一声?:“这还用?你说,这副骨架那么高大,一看便知生前是个男子。”
言怀真?难得驳他一句:“骨架大小不能?分辨男女,也有骨架高大身?长七尺以上的女子,你不能?因为?没见过,而否认她的存在。”
荀子微揉了揉眉心?,朝楚昂道:“子野,莫要再出声?打扰言卿验尸。”
也不知道他这个笨蛋是怎么做到每一句话?都在衬托言怀真?的。
楚昂抱拳应声?:“是。”
赵锦繁低头?问言怀真?:“可还有别的发现?”
言怀真?指着这具枯骨的头?骨与脖颈断裂处道:“他是被人砍下头?颅而死,从断裂口来看,凶器应该是把长而宽的大刀,这种刀不太常见,我生平只在一处地方见过。”
赵锦繁问:“什么地方?”
言怀真?道:“行刑时的断头?台。”
大周处置死刑犯的刀都是请专人打造的,前朝喜用?钝刀砍人犯头?,目的是折磨人犯,让人犯饱尝痛苦后再死去,大周开朝以来,取消了许多骇人听闻的酷刑,行刑用?的砍刀也由钝刀改成了能?一刀毙命的利刃。
赵锦繁道:“你是说他死于极刑?”
“大概。”言怀真?道,“这具尸骨埋在地下多年,很多线索都不明了,如?果想进一步知道此人死时的情状,只有一个方法。”
赵锦繁问道:“什么方法?”
言怀真?道:“蒸骨。”
楚昂在旁不吐不快:“你当做菜呢?”
荀子微道:“需要准备什么?”
言怀真?道:“水,细麻绳,席子,柴炭再要一把红油伞。”
荀子微没多话?,照他说的一一备好?。
正是天清气爽晴朗日,适合验骨。
言怀真?将枯骨仔细洗净后,用?细长麻绳将骸骨依照顺序穿起来,置于席上。
趁他穿绑尸骨的时候,楚昂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依照他的吩咐,在事先挖好?的一处大小适中?的地窖里点上柴炭,将地窖烧红后撤掉火,然后用?酒和醋泼洒地窖。
酒水和醋遇热蒸腾,趁着热气蒸腾,几人合力将尸体?小心?抬进地窖之中?,再用?席子盖上。
楚昂问道:“这要蒸多久?”
言怀真?道:“约要一两个时辰,待到地窖彻底冷却。”
楚昂道:“这方法管用?吗?”
言怀真?道:“你一会儿看便知道了。”
晌午,日照当空。
那具无名枯骨从冷却的地窖里被抬了上来,放在烈日之下。
“答案马上就会出来。”
言怀真?走到枯骨边,对着阳光打开红油伞,阳光透过红油伞照在枯骨之上,霎时枯骨之上浮现许多方才未见的红色痕迹。
“蒸骨过后,生前被打之处,会在红油伞下显出红色血荫。倘若生前断骨,则断骨处可见血晕开的痕迹。”
赵锦繁看着枯骨之上密布的红色血荫怔了怔,听见言怀真?道:“此人生前曾遭受酷刑。”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受如?此残酷的刑罚?
言怀真?道:“男子,约死于三四年前,曾犯有重罪,罪大恶极。”
第047章第47章
楚昂愣道:“你说他犯有重罪,罪大恶极?”
言怀真道:“不错。”
他指了指这副枯骨的肩胛处道:“你且看此?处。”
楚昂伸长膀子凑近看。
言怀真道:“这副枯骨的左边肩胛骨上?被穿了孔,穿孔之处可见血晕开?之色,也就是说他在生前被人穿透了肩胛骨。从穿孔的形状来看,穿透他肩胛骨的应该是一种较粗的铁索。”
楚昂道:“铁索穿肩?”
荀子微道:“这是一种刑罚,通常为了控制犯有极刑的重犯,会用?钢针或铁索穿透犯人的肩胛骨,使其失去?行动能力。不过这种刑罚太过残忍,受刑过程极度痛苦,大多数人会在行刑后?不久死去?,便是不死也废了,因此?近些年已经极少?见到了。”
赵锦繁沉默。
这具枯骨的主人到底犯了什么罪?江亦行到底想告诉他们什么?他为什么要?为了这个?罪大恶极被处以极刑之人而不惜自缢?
言怀真继续道:“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从他牙齿磨损的情况来看,他死时应当未过而立之年。当然这只是粗略推断,由于饮食习惯不同和各人体质差异,每个?人牙齿磨损情况会有不少?差别。”
赵锦繁道:“原来如此?,言卿博闻强识,朕今日受教了。”
楚昂虽心中不大爽快,但也没反驳,只是侧过头轻哼了一声。
言怀真耳廓微微泛红:“臣暂时只能从这具枯骨上?看出这些线索。”
赵锦繁道:“已经足够多了。”
男子,三十岁上?下,大约三、四年前因犯有重罪而被斩首,死前曾被施以酷刑。
“我想只要?去?刑部查阅相关记录,应该能找到符合这些条件的人。”赵锦繁道。
荀子微道:“恐怕很难。”
言怀真道:“三年前储位之争,许多官员受牵连而落马,一番动乱过后?,因人员变动,署衙搬迁,盗窃走水等多方原因,三年之前的刑案记录缺漏甚多。之后?……摄政王掌权,虽请专人对?此?查漏补缺,不过有些案卷还是找不回来了。”
言怀真虽未明说,但赵锦繁听出来了。她那几位皇兄互斗,背地里没少?干破事,为了销毁对?自己不利的罪证,偷案卷烧库房导致过去?许多刑案记录缺漏难寻。
忙活了好半天?,线索突然断了。楚昂有些泄气,军中尚有要?务,他没在长阳殿多留,只同赵锦繁说,有需要?帮忙的再找他,便告辞了。
言怀真安放好枯骨,便回了藏经阁当值。
赵锦繁送了他俩一程,而后?又回了长阳殿。
荀子微正着?手准备午膳,抬头见她从长廊那头走来,笑问?了句:“他们都走了,你不回去??”
赵锦繁望了眼他切菜的手,熟门熟路地在藤椅上?坐下,回道:“您不是早就知道我会回来吗?午膳都做了我的份。”
荀子微道:“习惯做罢了。”
赵锦繁靠在藤椅上?,托起腮静静望着?他。
荀子微察觉到她的视线,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赵锦繁笑道:“他们都走了,此?地只剩下你我,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荀子微笑问?:“你想我告诉你什么?”
赵锦繁目光一凛:“告诉我那具枯骨到底是谁?”
“您已经心中有数了吧?那具枯骨的身份。”
荀子微看她一眼:“你怎么确定我知道?”
赵锦繁叹了口气,摊手道:“怪只怪我太了解您,您每次比我先?对?一件事成竹在胸时,都会用?那种‘我赢了’的眼神看我。方才?我得知刑案记录缺漏正苦恼,您又用?那种眼神看我。”
荀子微扬唇:“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赵锦繁一噎,脸微红道:“这不重要?。”
荀子微见她脸红,抿唇笑了声,顺从她道:“好,不重要?。”
赵锦繁道:“说吧,到底是谁?”
荀子微回道:“四年前,的确有那么个?人,因为犯有重罪,被判处极刑,曾在行刑前被穿透琵琶骨游街示众以平民愤。”
赵锦繁道:“三、四年前,差不多年纪,被施以此?刑的死刑犯应该不止一位,您又是如何确定一定是这个?人的?”
“因为无名碑。”荀子微道。
赵锦繁不解:“无名碑?”
荀子微道:“你还记得关于无名碑的传言吗?”
“记得。”赵锦繁道,“是说有位考生一时兴起在山石上题词一首,抒发了一番心中青云之志,紧接着?没过多久,他便高中进士,官运亨通做了高官。”
“不错。”荀子微道,“刚巧这个人也是一位进士,也曾官运亨通,在短短几年扶摇直上?,前途无量。”
“我想这具枯骨之所以被埋在无名碑下,一则是因为他犯有重罪死后?无法被立墓祭拜,二则是因为这块无名碑的题词是他所作。”
“很不巧,我从前未曾见过他的字迹,否则在看到那块碑的第一时间就该想到这些。”荀子微道,“不过方才?我托人找来了他从前的诗作,比对?了字迹。我确定无名碑上?的词确为他所题。”
四年前荀子微尚在西南,对?京中诸事未必尽知全貌。而赵锦繁尚还是深宫之中,不问?朝堂事的草包皇子,很多事有心无力。
赵锦繁问?:“您既说他官运亨通,前途无量,那他又是因何而被判处极刑,甚至于要?在行刑前被穿透琵琶骨游街示众以平民愤?”
荀子微只道了四个字:“科举舞弊。”
赵锦繁愣了愣。
荀子微道:“说来也巧,先?前你和荀二在千帆楼看斗文会时,还提到过他。”
赵锦繁回想起当日,荀无玉同她提起过一桩奇闻。
说四年前那场科考,有位考官泄露了考题,导致取士不公,因此?引发了各地士子暴怒不满,朝廷为平众怒,只能将先?前录取的进士全部作废,重新加试。
赵锦繁惊道:“难道说他是那位泄题的考官?”
荀子微边替她盛饭,边回道:“正是此?人。”
原来如此?。
赵锦繁想,还有个?谜团她也解开?了。
当时在千帆楼,她问?荀子微那位背叛了沈谏的友人如今在何处高就,荀子微给她的答案是:死了。
再联想起她提到赴诚山无名碑时,沈谏那副掩饰不了的厌恶神情。
想必在无名碑上?题词之人,正是那位在沈谏跌落谷底之时,扯断他唯一救命稻草的“友人”。
说来也讽刺,千万考生以为无名碑上?的词是沈谏所题,上?赶着?跑去?碑前吟上?几首赞美题词之人的小诗。谁能想到题词之人刚好是沈谏此?生最讨厌的人之一呢?
从某种角度来说,沈谏还挺豁达,天?天?有那么多人去?拜他仇人题词的石碑,他还能风轻云淡地装没看见,这要?是换做楚昂,知道这碑存在的第一天?,就得拿斧头把它给砸得稀巴烂。
赵锦繁感叹道:“这又是泄题又是背叛朋友的,听上?去?此?人的确非善类。”
荀子微道:“我并未接触过此?人,只是在用?沈谏前,顺带了解过一些此?人生平。此?人名叫陈守义,京城人士,从前家中颇有产业,然遭逢灾祸家道中落……”
父亲因病故去?,留下他母亲与?他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家产被叔伯霸走,母子二人不得已只能搬入穷巷。
为了过日子,他母亲熬夜刺绣补贴家用?,他年纪小干不了苦力,就每天?抹脏了脸穿着?破烂衣裳在街边装孤儿,骗点零碎钱。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虽靠着?年纪小长得瘦弱博了不少?人同情,但也经常有人发现?被骗,转过头来揍他解气。
他母亲心疼,劝他莫要?再这样了,他嘴上?答应,但夜里看见母亲辛苦做活的样子,第二天?又继续去?做他的“孤儿”。
久而久之,那条街的人都知道他是个?骗子,人人都讨厌他,见他就啐上?一口,骂上?几句,他就像谁都能踩的蝼蚁一般。
有天?他刚被人揍完,趴在路边一动不动,忽然听见街头传来锣鼓喜乐,有位身穿红袍的郎君骑着?马过来,艳阳之下风光无限,所有人都朝那位郎君道贺,喊他进士爷,还有不少?姑娘朝那位郎君丢花。
他听见人群中有人说,科举取士不分士庶,不分贵贱。
还听见人说刻苦勤学,改换门庭。
他泪流满面,爬回家跟他母亲说:“娘,我要?读书!”
从前有钱有闲从不觉得读书好,可如今再想拾起书本却不比登天?容易。
为了能学有所成,他吃了许多常人难以相信的苦,凭着?一以贯之的信念,终于爬上?了进士之位。
他很上?进,也很得他老师赏识,对?他大加扶持,那几年他势头很劲。
直到四年前,他代替他突染风寒的老师,做了会试主考。原本以他的资历是不够格做会试主考的,但他的老师为他人品和才?学一力担保,这才?破格启用?了他。
但他的老师并未想到,自己的信任却换来了他的背叛。
他利用?自己主考的身份,收受大笔贿赂,为取悦权贵替自己仕途开?路,泄露会试考题。
此?事被揭露后?,天?下寒士震怒。他们质问?陈守义:你也是寒士出身,怎么能背叛自己的出身,做出这种事?
在各地士子讨伐之下,陈守义被押入大牢候审。
天?下寒士,提写请愿书,要?求立刻处死陈守义,以正公允。
皇帝赵庸为平众怒,处死了陈守义,并作废先?前考生录取结果,重新加试。此?事才?最终得以平息。
“以上?便是我所知全貌。”荀子微道。
赵锦繁道:“您不觉得奇怪吗?”
“寒士出身的江亦行,为何不惜自缢,也要?让一个?背叛了天?下寒士之人的尸骨重见天?日?”
第048章第48章
荀子微道:“我的合理猜想是,这具枯骨怀有莫大冤屈,而他希望借由?自己的死,让埋藏在地下多年?的真相重见天日,还枯骨主人一个清白。”
赵锦繁亦想到了这一层。
只不?过一个背叛了信任自己的朋友,背叛了对自己提携有加的老师,背叛了自己出身之?人,又会怀有怎样的冤屈?
“若能看到当?年?的案卷,或许能从中找到答案。”赵锦繁道。
荀子微道:“很可惜,我方才命人去寻了,此案卷宗已无。而且没有的很彻底,连一点相关记录也寻不?到。可以肯定有人不?想让此事重提,从中动了手脚。”
赵锦繁道:“谁?”
*
沈谏刚从署衙回到丞相府,便?接到了宫中传召,匆匆赶往长阳殿。
长阳殿内,荀子微收拾完碗筷,又煮了消食健胃的酸梅饮给赵锦繁。
赵锦繁也不?白吃他做的饭,取了堆积的公文,提笔帮他把不?怎么重要的琐事折子给回了。如今他眼睛大好,要务公文是不?假人手的。
江亦行?的事固然重要,然天下之?大,除了此事以外,还有许多要事需处理。
琐事折子易解决,赵锦繁回完一堆琐事折子,抬头见荀子微还在忙,搬了藤椅坐到他身边,看他如何处理要务。
她?低头看得认真,也不?知自己呼吸正一下一下打在荀子微回公文的那只手上。
见到不?解之?处,她?忍不?住发问:“这里您为什么这么回?”
问完,她?忽觉自己在别人专注时出声打扰唐突了些,但问都?问了……
荀子微停笔,朝她?看去,目光落在她?红润柔软的唇瓣上,盯了
许久。
赵锦繁被他盯得有些不?知所措,抿了抿唇。
荀子微收回视线,指着她?提问的地方,耐心答道:“你问的这里,我如此回复的理由?是……”
他的声音很平稳,语速不?疾不?徐,明明是极深奥偏门的问题,他的回答却很通俗易懂。
沈谏来时正见赵锦繁仰头专注盯着荀子微的样子。
他扯了扯嘴角,轻咳了几声,走近几步朝二人行?礼:“君上,陛下,臣打扰了。”
赵锦繁淡定地朝他看去:“沈卿免礼。”
荀子微瞥他一眼,道:“坐。”
沈谏扫了一圈院子,没见到第三张藤椅,这就显得他有点多余了,不?过他脸皮厚,就近坐在了院中小池旁的石凳上,正对着前?边挨着坐的两?人。
小池中几条被养得肥硕的鲫鱼见人走近,甩尾溜走,卷起阵阵水涡。
荀子微道:“我想你应该知道今日找你前?来是为何事。”
沈谏笑着回道:“昨夜陛下提到赴诚山无名碑,臣便?猜到今日会被您二位宣召。”
他语调一顿,道:“二位是想知道关于那个人的事吧?”
沈谏用了“那个人”指代陈守义。
赵锦繁意味深长道:“你不?直呼其?名?”
沈谏道:“守义这个名字太好,他不?配。”
赵锦繁叹了一声:“理解。”
沈谏道:“臣同此人相识于微末之?时。他是个极为上进之?人,只要是能看见他的时候,他都?在用功,无一日懈怠,这一点臣实为钦佩。”
“他为人爽朗,同人打交道分寸拿捏很准,因此人缘极好。他极懂看人眼色,左右逢源,尤其?会讨先生的喜欢,因此在读书?时先生一直对他颇为看顾。之?后他入朝为官,也很讨他上级喜爱。臣想这或许与他幼时在街边讨钱,受尽人情冷暖有关。”
“不?过他这人看似圆滑,在某些方面却不?懂变通。如果说张永为人外圆内圆,那他则是外圆内方。”
赵锦繁道:“比如说?”
沈谏道:“比如他在街上看见有地痞欺辱老弱,明知打不?过地痞,还要上前?为被欺负的人仗义执言。说得好听点那叫正直不?畏强权,说的难听点叫不?自量力?,多管闲事,死脑筋。臣知道那是因为他幼时与母亲孤儿寡母常被叔伯欺凌,因此看到同样被欺凌的弱者,没法坐视不?理。”
“他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从前?众友人一道喝酒谈及心中抱负,我们之?中大多数人都?说是为了兼济天下,呵,这也无可厚非,读书?人谁不?是受圣人言圣人训,心怀治国之?志呢?可他却不?一样。”
赵锦繁问:“如何不?一样?”
沈谏回道:“大家问他为何读书?他说想要大好前?程,最重要是想变得有权有势,当?然如果有闲心他也愿意顺带报国。其实大多数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但很少有人被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不?找冠冕堂皇的理由?粉饰自己,而像他这般把话说的那么直白。”
赵锦繁道:“这倒也算是心怀抱负,志向高远了。”毕竟以他当?时的处境,想变得有权有势着实不?易。
沈谏道:“无论心中有何抱负,是为国为民还是为己,那会儿大家都?有同样目标,也算是志同道合,处得愉快。后来嘛……我想陛下已经知道臣与此人之?间?有何过节了吧。”
赵锦繁“嗯”了声。
沈谏道:“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之?后臣便?没同他再打过交道了。”
赵锦繁问:“那关于他泄露考题一事,你知道多少?”
“四年?前?那会儿,臣混得可没他好。他出事那会儿,臣不?在京城当?差。”沈谏顿了顿,“话虽如此,但作为曾经的‘友人’,臣还是稍稍找人打听了一二。”
他看了眼安静坐在赵锦繁身旁的荀子微,道:“应该比二位了解的稍微多些。”
赵锦繁直言道:“那你觉得此事可有蹊跷?”
沈谏道:“陛下是想问臣,他有没有可能是冤枉的?”
赵锦繁道:“不?错。”
沈谏道:“臣认为……没有。”
赵锦繁问:“为何?”
“方才臣说过,他是个非常死脑筋的人。如果一件事不?是他做的,就算打死他,他也不?会承认的。”沈谏道,“据臣所知,当?年?是他自己亲口在大殿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对自己泄露考题一事供认不?讳。”
赵锦繁道:“他自己承认的?”
沈谏道:“不?错。那会儿他母亲已去,又尚未成家,孤家寡人没什么能威胁他的东西。臣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会让他承认一件自己从未做过之?事,更何况这事还是死罪。”
“所以臣认为,此案他无冤。”沈谏下结论道。
赵锦繁若有所思,一股害喜的劲从胃里往上冒,她?捧着手中温热的酸梅饮抿了口,缓了一缓。
沈谏坐得老远便?闻见她?杯盏中的酸味,微微蹙眉,心道她?从前?有那么爱吃酸吗?
从长阳殿离开回到丞相府,顺嘴问了刘管事一句:“你说一个人为什么会忽然那么爱食酸物??”
刘管事问:“您问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沈谏沉思片刻后,道:“女人。”
刘管事道:“也许只是口味改变,也许是有喜了。”
“有喜?”沈谏眼微眯,“你是说她?可能怀孕了?”
*
沈谏走后,长阳殿内。
赵锦繁对荀子微道:“朕记起很久之?前?,太傅曾同朕提起过陈守义这个名字。不?过他老人家是把陈守义当?反面教材提起的。他说此人太善钻营,根基不?稳又爬得太高太快,恐没有好下场。结果……还真被他料中了。”
荀子微道:“如果我所料不?错,薛太傅他应该也常在你面前?拿我当?反面教材吧?”
赵锦繁托腮笑了笑:“才没有。”
荀子微:“嗯?”
赵锦繁道:“他光是想到你就气饱了,才不?想多提你。也就偶尔骂你几声‘狗贼’罢了。”
荀子微笑道:“倒的确像他会做的事。”
赵锦繁道:“他一直是那样的脾气,看不?惯谁,从不?藏着掖着。”
荀子微看着赵锦繁,忽问道:“那你呢?你……如何看待我?”
赵锦繁一愣,默了很久后,对上他的眼睛,反问道:“您要听实话?”
荀子微侧目看向别处,回道:“不?了,算我多问。”
赵锦繁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话归正题。”她?道,“您觉得此案可有冤?”
荀子微道:“有没有冤,有一个人一定清楚。”
赵锦繁道:“您是说江亦行?的那位同谋。”
荀子微道:“不?错。”
赵锦繁道:“说起来死刑犯的尸首,朝廷是不?作收留的,倘若犯人有家眷会交予家眷处理。倘若没有,则由?行?刑当?日的刽子手带走处理。通常刽子手嫌送去义庄麻烦,往山上乱葬岗一丢便?算了事。”
“陈守义的尸首却埋在无名碑之?下。我想是有人去乱葬岗尸堆里,把他的尸首给找了出来,妥善埋葬在了那里。此事大概便?是江亦行?与其?同谋所为,埋了陈守义的人理所当?然知道他的尸首在何处。”
荀子微道:“你说得不?错。”
赵锦繁将?当?日刑部排查记录找了过来,翻开一页,她?的目光落在江亦行?自缢那会儿落单的十二个人的人名上——
翰林院朱启、刘琮,新科探花陆斐,礼部柳岚……
“您觉得他会是谁?”赵锦繁问道。
荀子微对着那几个人名,思索片刻后道:“这几个人里有两?位与四年?前?科考有关的人。”
赵锦繁盯着那两?人的名字道:“的确。不?过从江亦行?自缢时现场痕迹来看,他的同谋只有一位。”
“如果二者选其?一,我选……”荀子微抬指指向其?中一人的名字道,“他。”
他指向人名之?时,赵锦繁默契地与他盯上了同一个名字。
两?人彼此对望了一眼,无声一笑。
“仲父,您总是能和我想到一块去。”赵锦繁道。
第049章第49章
荀子微盯着她动人的眼睛,饶有
兴致地笑问:“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
赵锦繁回道:“起初我怀疑过陆斐,他作为?今科探花郎,看上去是这十二人里唯一同江亦行有交集之人。但他这些年一直留在陵州,今年是他第一次参加会试,上一次他来京城还是十年前,而江亦行是七年前来京城的。也就是说,在今春陆斐上京之前,他们几乎没有产生交集的可能。”
“今春陆斐上京之后,同为?今科热门?考生,他们之间少不了交集,但要说熟识却不见得。陆斐样貌……咳咳,总之他看上去不太好接近,且依楚昂所说,他平日习惯独来独往,在京城没什么特别要好的友人。”
“还有一点,算是我的偏见。”
荀子微:“嗯?”
赵锦繁道:“在皇城自?缢乃是大忌,更?何况是自?缢伪装他杀,若是被发现少不得要被判重刑。那位同谋搭上自?己?余生,也要助江亦行完成这个?计划,可见两人羁绊颇深。江亦行与陆斐相?交时日不过月余,我不认为?他们能交心到彼此托付。”
荀子微道:“你说得很?对,但有一点我不认可。”
赵锦繁望着他问:“哪一点?”
荀子微同她道:“有的时候两个?人交心到彼此托付只需要一个?瞬间。”
赵锦繁一愣,顺着他的话问:“怎样的时候?”
荀子微没答。
赵锦繁耳畔莫名回响起那天晚上,孩子父亲扣着她的五指说的三个?字——
“交给我。”
他明明说的是让她交给他,结果他把自?己?全部给到了她里面。他说他感觉好极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赵锦繁觉得小腹酸胀得厉害,他动起来就更?让人受不了了,以至于她开?口说话都带了含糊的哭腔,但那并非是因为?她痛,而是……
赵锦繁抬手摸了摸发烫的脸颊,深吸一口气,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继续正色道:“你我追查至今,一切线索都指向?四年前那场科考。陆斐与四年前那场科考并无?关联,因此我认为?,陆斐是江亦行同谋的可能性不大。”
荀子微道:“嗯,我亦如此想。”
赵锦繁松了口气,接着道:“这十二人中,与上届科考和陈守义都有莫大关联的有两位。”
“其中之一便是朱启。”她指着排查记录上排在第一位的那个?名字道,“我似乎记得太傅提过,陈守义的老师是朱启。”
“按您的说法?,自?陈守义为?官以来,朱启一直对他提拔有加。四年前那次会考,原本他才?是主考,不过因突发急症有心无?力,只能改换考官人选。在他一力担保之下,陈守义才?成了那次会考的考官。”
“在他预想当中,自?己?的得意门?生若是能完成此任,对其日后仕途定然大有裨益。谁知突遭横祸,得意门?生人头落地,一切的源头还与自?己?有关,倘若陈守义真有冤,他怎能无?动于衷?”
荀子微道:“他看上去的确有动机。”
“但我想,他不是江亦行的同谋。”赵锦繁道。
“朱启为?人处世谨小慎微,为?官二十余载从未出过纰漏。之前朕与他同为?会试主考,在改卷时听?人提起过,他这人学?识出众,曾多次被选为?会试考官,为?避嫌自?己?与考生之间有私,谨慎到连一场斗文?会都没去过。且他一直不赞同朕提拔寒门?士子,朕不认为?他与寒门?出身的江亦行有私。”
荀子微道:“朱启前些日子刚得了长孙,家中妻儿连同仆从一百二十余口,皆有赖他照拂。他是个?懂得权衡的人,不会为?了一个?曾经的得意门?生而搭上全家老小。”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我并不是说他完全没有可能,只不过另一个?人看上去比他可能性更?大罢了。”
赵锦繁指了指朱启旁边的那个?名字,道:“的确,如果要说有谁在陈守义的死中获利最大,那必然是他。”
*
翰林院内,朱启神情严肃正为?底下官员犯错而大发雷霆。
“你们是怎么在做事的?连这点小事也弄不清,还当什么官?”他大声责问,说到恼怒之处,还用力拍几下桌子。
底下官员低着头一言不发,挨完训满脸丧气地从屋里出来。
“他今日怎么火气那么大?”
“你不知道吗?明日是他得意门?生的忌日,每年这几天他都是这副鬼样子。”
“得意门?生?”
说话的其中一位官员,举起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小声道:“不就是几年前为?攀附权贵泄露考题被砍头示众的那位。”
提起那位,众官员默契噤声。默了会儿,有人叹了一句:“难怪他一直那么讨厌刘琮。”
“那可不是吗?他那得意门?生一死,先帝重开?会试殿试,让那本来落第的刘琮得了重考机会,一举夺得会试第一,先帝还为?安抚暴动的寒门?和平民士子,还在殿试破格提拔他当了状元。”
“可惜朱翰林一直不看好他,那么多年他还在七品晃荡,原地踏步不见半点长进。”
“那也怪他自?己?不争气,做什么事都缩手缩脚畏首畏尾的,胆子比芝麻还小,动不动就来一句‘此事万万不可’,要不就是‘我管不着’,这种人能成大事才怪。”
“要不怎么都叫他刘小胆呢?”
众人听?见刘小胆这一诨号,嘲讽地笑出声。不知是谁提了句:“说起来那刘琮人呢?”
“不知道,好像今日一整天都没见着他了。”
*
怀刃接了荀子微的指令,去翰林院跑了趟,回到长阳殿复命道:“回禀君上,翰林院不见刘琮,方才?长风从他家中探查回来,说他家中也不见人影。”
荀子微道:“知道了,辛苦你跑一趟。”
赵锦繁在旁与荀子微对视一眼,道:“他这是跑了?”
荀子微对她道:“跑不远。”
他转头吩咐怀刃道:“命人搜查全城,务必活捉此人。”
怀刃抱拳领命应道:“是。”转身疾步出殿。
荀子微望着怀刃的身影消失在院中,低头继续处理?方才?未处理?完的公务。赵锦繁坐在他近前,默默看着。
等他处理?完公务,她也起身告辞。
荀子微见赵锦繁欲走,问了句:“陛下不留下来等消息?”
“不了,夜深了,今日已打?扰您许久。”赵锦繁道,“倘若有消息,烦请您派人知会朕一声。”
荀子微道:“好。”
赵锦繁起身离殿。她走后不久,老太监长德慢悠悠来见荀子微道:“陛下临走前,让老奴同您说一声,早些歇下,莫要太过操劳,您昨日也没阖眼。”
荀子微一愣:“你确定没听?错?”
“这次绝对没听?错。”老太监长德肯定道,“她很?关心您。”
*
深夜,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潜进署衙旁长街的暗巷之中,融入漆黑夜色。
他躲在角落的稻草堆之中,一动也不敢动,布满血丝的双眼紧盯着来来往往的官兵。
他不敢大声呼吸,手抖得厉害。他告诉自?己?,别怕,不要做胆小鬼。要坚持下去,等到明天。
天总会亮的。
*
昨夜,赵锦繁回到紫宸殿,困意席卷,简单梳洗过后,便倒在床上睡熟了。许是太过疲累的缘故,一夜无?梦,再睁眼时已是次日清晨。
一觉过后,她精神了许多,抬手摸了摸稍有些变化的小腹,和肚子里那位道了声早。
如意掀帘进来替她梳洗穿戴,准备早朝。
她坐在铜镜前随如意摆弄,从镜中望去,瞧见不远处紫檀木椅上摆着一只陌生的食盒,问道:“这是从哪来的?”
如意看了眼那只食盒,回道:“昨夜摄政王来过,他说不留神做多了份夜点,扔了可惜,送来给您尝尝。”
“他来的时候,您屋里灯还亮着,我提着食盒进来找您,见您睡熟了,便把食盒摆在了一边。”
赵锦繁“哦”了声,心道:送多余的夜点还需要劳他亲自?跑一趟吗?
大概也许是想顺道过来看看他的兔子。
*
日出东升,潜藏在暗巷之中的黑影拨开?稻草堆,从里窜了出来。
街边官兵闻声警觉:“谁?”
刘琮扯开?盖在身上的黑色斗篷,露出一身绯红官袍。
登闻鼓前聚集着不少请愿的百姓和士子,刘琮嘴里喊着“别挡我”奋
力冲到鼓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投去,官兵将他团团围堵。
“他这是要做什么?”
“看着像要击登闻鼓。”
周围有几个?寒士认出刘琮:“我记得他,他……他好像是上届科考那个?状元。”
刘琮喊着:“你们,你们……别过来。”站上高台,颤抖着手拿起鼓槌重重地敲响了登闻鼓。
他击着鼓,放声笑了出来,朝下望去,觉得自?己?好像从来也没有站得那样高过。
*
穿戴完冠冕,赵锦繁乘御辇前往含元殿。
荀子微站在殿门?前等她。
赵锦繁抬步迈下御辇,走到他身边,笑道:“您今天来得可真早。”
荀子微看着她笑了声。
百官依次入殿,两人在众臣注目之下走上高台。
正要宣布早朝开?始,殿门?外忽起一阵骚动。
荀子微朝禁军统领叶闵看了眼,叶闵会意出殿查探,不久叶闵回殿禀道:“有人敲登闻鼓。”
前朝设登闻鼓,有冤抑或急案者可击鼓上闻,大周沿袭前朝之制,凡鼓响皇帝需立即亲受投案者之状。不过例律规定,非管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奇冤异惨不得击鼓。
且为?防有人乱告状,平民击鼓前需先受三十大板,三十大板常人难以承受,不死半条命也没了,因此如非真有重大冤情,甚少有人跑去击鼓鸣冤。
朱启朝殿门?外望去,心中暗道,距离上回登闻鼓响已经四年了。
赵锦繁问道:“何人有冤?”
叶闵禀道:“翰林院刘琮,击鼓鸣冤。”
“什么冤?”
“他说是他杀死了江亦行,请陛下亲审其罪。”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纵观历朝历代,从来没听?说过——
状元杀了状元。
第050章第50章
越来越多的百姓聚拢到了?登闻鼓前,民意沸腾,要求朝廷给个交代?。
刘琮站在高台之上,绯红官袍在风中?猎猎飞舞,他望着底下激愤的百姓们?,心想此?事已经闹到了?无法轻轻揭过的地步,如愿地笑出声。
因为有功名在身,他并未被杖责,金吾卫上前在他手上铐上镣铐,他挺直着背在众人注目下,随官兵卫队走向皇城。
刘琮被带进了?含元殿,时值早朝,百官皆在殿中?,见他走来,面?面?相觑。
他手脚缠着镣铐,上前跪地行礼:“罪臣刘琮,叩见陛下。”
赵锦繁打量着刘琮,面?容平平无奇,无甚能让人一眼记住的特质,是那?种在人群中?对视过后很快就会被人忘记的长相。
此?人入仕四年来,并无出彩表现,政绩无优,隐没于众臣之中?不为人所知。今日恐怕是他除四年前被点位状元之时以外,人生中?最?受人瞩目的时刻。
“刘琮。”赵锦繁唤了?他一声,问道?,“你?说你?杀了?江亦行?”
她视线锁在跪在大殿中?央之人上,语调一顿,沉声道?:“怎么杀的?”
满殿皆静,百官齐刷刷朝刘琮看去。
刘琮摁住自?己颤抖的手,目光从未有过的坚定,跪在地上缓缓直起身来,回道?:“回陛下,微臣没有杀他,江生系自?缢而?亡。”
话音刚落,满朝哗然。
“他说什么?他说江亦行是自?缢而?亡?好好的状元不当,为什么要寻死?”
“荒谬,简直荒谬。”薛太傅忍不住怒斥,“你?击登闻鼓说你?杀了?人,要求陛下亲审定罪。现在又当堂翻供说你?没杀人,你?当这鼓是你?击着玩的,这大殿是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依大周律,无故击鼓,扰乱朝廷秩序者,下狱杖百。”
殿中?朝臣纷纷附和。
“太傅所言极是,此?举岂非戏耍天下臣民,欺君罔上,论罪当诛。”
“好好的官不做,跑来胡闹,也不知道?他这么做图什么?”
赵锦繁神情自?若,看着刘琮道?:“说说吧,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刘琮抬头掷地有声道?:“江生自?缢与微臣击鼓只为一事。”
赵锦繁道?:“何事?”
刘琮高声答道?:“为一人洗冤。”
闻言朝臣皆惊,倘若想要鸣冤有许多途径,县衙、京兆府、刑部、大理寺,递交状纸之后皆可依规查办,以此?人官身,在这些官衙司职的官员,看在同朝为官的面?子?上,必定不会随意含糊了?事。
但此?人却绕过这些官衙,大费周章,把?事情闹大,弄到如今这般难以收拾的局面?,逼朝廷不得不重视此?事,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理由恐怕只有一个——
他想要申的冤,去这些地方没用?。
到底是什么样的冤情,值得他抛却一切,以命相搏?他口中?那?个背负奇冤之人又到底是谁?
众臣疑惑间,刘琮出声道?:“微臣想请陛下准许一人入殿。”
赵锦繁问道?:“何人?”
刘琮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出一人姓名:“陈守义。”
听见这个名字,沈谏眼眸微敛。
众臣神色各异,新来的臣子?一脸茫然,老臣们?则或讶然,或惊恐,或一言难尽。
只因他口中?所道?出之人,在四年前就已经死了?。
一个死人如何进殿?
高台之上,荀子?微看向赵锦繁,问道?:“风雨欲来,你?当如何?”
赵锦繁清楚,他是想提醒她,接下去事情的发展,未必对她有利,说不定她会因此?陷入极其不妙的境地。
她告诉荀子?微:“朕自?当迎难而?上。”
听见这个答案,荀子?微并无意外,只是低头笑了?声:“那?就请吧。”
赵锦繁悄声问他:“您如今还是我的同谋吗?”
荀子?微道?:“当然,今日还是。”
“那?就成。”
赵锦繁定了?定神,对刘琮的请求,回了?一个字:“准。”
无名碑被动过土一事,想必刘琮早已知晓。她记得当时去到无名碑前,碑上题字看上去很新,似乎经常有人为它补漆。
底下众臣惊疑不定,大白天的身后泛起阵阵凉意,正?想着到哪里去找陈守义的鬼魂,未过多久,自?殿门外抬进来一副枯骨。
楚昂看见这副枯骨,微微一愣,朝高台之上的两人望去,见这两人神色便明白这两人早知道?这枯骨身份,明明是三?个人一起去挖的,他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言怀真盯着枯骨,若有所思。
朱启面露不忍之色。当年陈守义被斩首后,他悄悄去找过他的尸首,可惜了?无踪影,还以为是被憎恨他的人毁了?,今日正?逢陈守义死祭,再见自己这位得意门生,已只剩枯骨一具,想起他生前音容笑貌,心中?五味杂陈。
张永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朱启只是无声叹息。
刘琮默默转过身,朝枯骨叩首一拜。
一个寒门出身的状元对着一个曾经背叛天下寒士,为巴结权贵泄露考题的罪人磕头。
众臣面?面?相觑。
刘琮直起身,缓缓开口道?:“一切要从四年前春闱说起。微臣和江生苦熬多年,终有资格赴京会考,还有许多同微臣与他一样自?小?寒窗苦读的平民或寒门士子?,大家满怀憧憬地进贡院考试,希望能一举中?第。”
“当然大家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条路有多难,虽自?大周开朝以来开科取士,对天下人言道?取士无关士族与庶民,然这么多年来,能登庙堂之寒士少之有少,即便科举中?第,排名也多在二甲靠后,能有三?甲同进士之名已属不易。但少不代?表没有,尤其是上届科考,还有寒士名次在二甲前列。”
他说到此?处,大殿之上众臣的目光朝沈谏看去。
“纵使机会不多,处境艰难,但考场里的每一位寒士都愿意付出比常人多几倍十几倍的努力来搏一搏。很快会试成绩出来了?……”
他和江亦行毫无意外落第了?,不止他们?,那?年连一个有机会参与殿试的寒士都没有。大家失落归失落,但都安慰彼此?
别气馁,下次还有机会。
可是不久后,他们?看到了?被殿试录取的那?群人写的文章。
每届科考过后,考生之间互相交流答卷都是常有的事,有些有门路的人能知道?被录取的答卷内容,因此?不少考生在考后都能知道?答卷内容。
这些被殿试录取之人究竟是不是真才实学,一看便知。
人人都道?,今年的贡士实至名归,但他和江亦行以及另外几名家世不显的贫寒之士,在看到文章内容的那?一刻,都沉默了?。
时隔多年,回想起那?一刻,刘琮依旧眼含愠怒:“因为我们?在那?些被录取的文章里看到了?自?己的文章,明明是我们?亲笔答写的,莫名其妙就被冠上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闻言,朝臣之中?有人惊愕,有人低头无言。
刘琮惨笑一声。
看到那?些文章,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己的答卷被人拿去改头换名变成了?别人的,而?那?些别人个个都是惹不起的人物?。
那?些人如此?嚣张,如此?明目张胆。
那?会儿他们?想,倘若这些答卷上还是他们?原来的名字,是不是代?表着被录取的会是他们??
可惜没有如果。
得知此?事后,他们?无比愤慨,但他们?之中?很多人都选择了?沉默。权势压人,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就算说了?,没有证据,又有几个人会信。
当初沈谏与永安侯世子?之事还不够他们?吃教训吗?
提到要为自?己讨回公道?,很多人都走了?,剩下的人试过很多办法,递状纸拦官轿,没人愿意管这桩事。
这也没办法,他们?没有证据,仅凭空口,谁愿意为他们?这样如蝼蚁一般的人做主?
在多番求告都无人搭理后,剩下的人也一个接一个走了?,最?后只留下了?他和江亦行还没有放弃。
他们?实在没办法,最?后花光积蓄请人牵线搭桥,求见了?那?次会试的主考之一陈守义。
虽然想到陈守义身为会试主考大概对此?事早就一清二楚,但又想着陈守义与他们?同为寒士出身,倘若他良知尚存,也许能体谅他们?心中?苦楚,事情或许还能有一线转机。
但他们?见到陈守义的第一眼,陈守义便对他们?说了?一个字。
赵锦繁问:“哪个字?”
刘琮笑着答道?:“是一个‘滚’字。”
这个回答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初次见面?还没说上几句,开口就招呼人滚,大家对彼此?印象都不好。
连陈守义这条路也行不通,他们?实在走投无路了?,心中?愤懑至极,忍不住质问了?他一句:“你?也是科考出仕,也同为寒士出身,怎甘心为权贵走狗?”
如果当时他答“是”,那?他们?也就死心了?,也不会再有之后那?些事了?。
现在想来,他们?宁可他当时就答:是,我就是贪恋权势。
可惜他没有。
他只是反问了?一句:“你?们?以为我想这样?”
“当年陈守义作为会试主考,审卷过后发现有人将寒门士子?所答优秀文章上的姓名栏割去,换成了?另一个考生的名字。他立刻将此?事告知给了?自?己老师。”
刘琮看向朱启,继续道?:“他的老师当即便告诉他,莫要管这些,他已完成审卷,贡士名额也已裁定,其余事都与他无关。”
朱启眼神闪烁,良久叹了?一声。
刘琮接着道?:“他明白他老师是想护着他,不过到底年轻气盛,又同是寒士出身,实在无法坐视不理,次日他还是将所见所闻都依规呈报给了?上级。”
“本以为怎样都会有个答复,但他的呈报却石沉大海。当时身为他上级的温涟顶着一张温文尔雅的脸,风轻云淡地暗示他说,看在他老师的份上,今次可以不追究他莽撞之举,如果他不再纠结此?事,明年礼部有一肥差空缺,可让他顶上。”
这对陈守义而?言是羞辱,亦是诱惑。他明白如果撒手不再管这件事,自?己就能获得梦寐以求的高升机会,倘若继续插手此?事,后果不堪设想。
挣扎犹豫再三?,他理智地做出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