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江如练有点摸不清现在的状况。
她是来“兴师问罪”的,应该把卿浅抓回窝里抱着,怎么最后被揪着衣服、动都不敢动反而是自己?
不敢动,是因为卿浅看起来太易碎了。被划伤的皮肤还在往外渗血,纤细脖颈上一道血线、一拧就断。
偏偏垂着头,泪珠无声地往下掉,沁湿眉眼、顺着下颌的弧度滑落。
看得江如练心烦意乱,不敢抱人,只能一个劲地祸害手边的小草。
她揪住一把草叶:“什么死不死的。”
自己死不了,但再耽搁下去卿浅反而会有事。
“不要死、咳咳——”
卿浅好像有些急,话还没说完就咳嗽起来。
在江如练怀里缩成小小一团,像只白毛乱七八糟,还蹭了不少血污的小动物。
江如练更加烦躁了。
她“啧”了声,把人抱了个满怀,像往常那样拍背。上挑的凤眸瞧着凶巴巴,实际上动作很轻柔。
一下又一下的顺着毛,感受着近在咫尺的体温和心跳,江如练满心的焦虑也跟着平复下来。
四周除了“噼啪”燃烧的火焰也没有什么活物,至于裘唐早在卿浅横剑的时候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暂时不想追,满脑子都是怎么哄卿浅跟自己回窝。
哪知道还没开口,卿浅就把脸埋进颈窝里,闷声问:“契约,还能解吗?”
只这一句话,江如练好不容易回暖的心情顿时降到冰点。
她垮下脸,直勾勾地盯着人,一字一顿地回:“不能。”
带着热度的手捉住卿浅手腕,没控制力道。
“师姐别想甩掉我。”
卿浅就任她抓着,连眉头都没皱。
她似乎早就知道结果,只是不死心,又问了一遍。
现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整个人就如同没浇水的小花,快要枯萎了。
师姐究竟有多不想和自己结契?
江如练已经到了看上一眼都会生闷气的程度。
索性转移注意力,将自己的衣服撕下一角,给卿浅包扎脖子上的伤口。
此时卿浅的情绪稳定了许多,就这样乖乖被她摆弄。
只是神情恹恹,说话的声音还是很低,江如练需要集中注意力才能听得清。
“裘唐呢?”
江如练随口回:“放跑了。”
只是暂时的,她给裘唐狠狠地记了一笔,只等师姐不注意,就去把这人杀掉。免得脏了自己师姐的手。
卿浅艰难地站起来,没走多少步就又被江如练捞进怀里。
她下意识地挣扎了几下,在发现约等于没有后干脆放弃,压着声音解释:“裘唐不能留,最好尽快解决。”
江如练快被她气笑了。
“师姐都这样了还想着抓人?不如想想怎么逃跑。”
卿浅反问道:“我为什么要跑?”
江如练见此低头,吻到上卿浅的耳垂,难得凶狠几分:“因为我要把师姐关进我家里,从此以后再也别离开我视线。”
卿浅有些心不在焉:“嗯。”
“嗯”是什么意思?师姐怎么这样淡定?
某只凤凰疑惑地抿了抿唇,随后皱着眉将人上下打量。
这也是伤、那也是伤,本人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目光略微涣散,明显是在神游天外。
这么重要的事情师姐竟然还走神!
江如练气急败坏地去捏卿浅的脸:“师姐为什么不看我?”
她终于如愿以偿地吸引到了卿浅的注意力。
火光之中,衣衫残破的美人抬眸,脸上无喜无悲,如一泓沉寂的秋水。
“江如练,我快死了。”
连语气都那么平静,平静地告知一个事实。
这次轮到江如练陷入了沉默。
片刻,她翘起嘴角,突然把人抱紧,好像要揉进身体里。
凉丝丝的气息拂过耳垂,不断锁紧的怀抱传递出主人的深切执拗。
江如练也带着笑意宣布:“就算是死我也不会放开师姐。”
*
停云山,梨苑。
裴晏晏缩在房间的小角落里,托着脸自言自语:“事情怎么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这才不过几小时,自家师叔祖好端端地出门,遍体鳞伤的回来。
伤口不深,但耐不住它又多又长,白色衣服上全是斑斑点点的血迹,把她吓了一大跳。
卿浅床边,特意请来的医生眉头紧锁。
“气血两虚,寒气过盛,脾胃亏空,这灵脉”
他每报一个词江如练脸色就愈阴沉。
身边有个施压怪,医生紧张地拿衣袖擦汗,支支吾吾地答话。
“医修技法失传依旧,我找不出病因,这开裂灵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还有挨的内伤,寻常办法恐怕治不好。”
江如练持续性死亡凝视。
后者身体抖成筛子,还是要坚持说:“这个、这个病症长期积压,加上前辈体弱,难、难治!”
裴晏晏有些看不下去,出声替医生解围:“江前辈,要不你出去等?”
“唰”的一下子,江如练的死亡凝视落到了裴晏晏身上。
卧室内的门窗明明捂得很严实,却平白有风起,凉飕飕的直往脊背上窜。
江如练不耐烦地揉乱头发:“我不想走。”
得而复失的后遗症还没缓解。
一想到瞧不见卿浅,无边无际的焦虑就能把她淹没,非得贴贴抱抱才能好。
她守在卿浅身边,如巨龙守着最为珍视的财宝。如果不是疗伤必须,甚至都不想把卿浅给他们看。
裴晏晏翻了个白眼:“那你别对医生放冷气,误诊了怎么办?”
江如练超大声嚷嚷:“他手搭我师姐脉上一分钟了!”
乍一听还有些说不出的委屈。
裴晏晏也大声地回:“不把脉怎么看病,是你小气过头了吧。”
“可以垫张手帕。”
两个生理年龄加起来超过千岁的人吵得有来有回,目测心理年龄都只有个位数。
卿浅蹙眉:“江如练。”
江如练乖乖闭上了嘴,又开始生兀自闷气。
衣袖被什么东西牵了牵,她垂眸,发现是一只熟悉的手。
骨骼匀称、手指削葱似的细,只是太过苍白,连手背上的青色血管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用想都知道,摸上去必定是凉的。
她反手握住,默不作声地递去自己的体温。
“你动过我的箱子?”卿浅看向墙角那只打开的纸箱。
箱子盖都被撕开了,碎纸屑到处都是。里面的东西拿出来都没放回去,就这样大大咧咧的展示在众人面前。
江如练楞了一下,似乎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干的“好事”。
“卿卿对不起,我”
她想不出辩解的词,事实上,直到现在她都想把卿浅锁起来。
干脆就自暴自弃地承认:“我就是故意的,当时太生气了,我以为你——”
以为之前种种都是情蛊所惑,骗妖的。
现在看来,情蛊在其中起了多少作用还有待商讨。
卿浅没等到下文,便挠挠江如练的手心,继续道:“你重新去找个结实的木箱,把东西放进去好了。”
江如练一把捉住那只胡作非为的手,没挪动半米。
她不动、卿浅也不动,一身支离的病骨掩在单衣下,遮挡不住的脆弱。
到最后还是江如练先妥协,明知道师姐这是在支开自己,依旧闷声不吭地掉头。
关门之前还揪着裴晏晏的衣领,把她一并拎出去。
木门吱呀合上,目送张扬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卿浅呵出一口气,眼帘下盛满倦怠。
“医生,请问我还能活多久?”
*
裴晏晏不知从哪拖出来个木箱。上好的紫檀木,结实耐用,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一人一妖在梨树下相对而坐,江如练小心翼翼地擦拭旧物、绞尽脑汁试图把这些东西归位。
那本花哨的指导书还摊开着,笔记页上圆滚滚的小凤凰正隔着次元与江如练对视。
比起它,江如练的沉郁可以说是显而易见。
裴晏晏板着张小脸,认真地问:“凤凰的道侣契也没办法治好师叔祖吗?”
“不能。”江如练面无表情地整理东西:“你听见今天那声惊雷了吗?道侣契只能解除天道对寿命的限制。凤凰与天地同寿,可凤凰受重伤也会死。”
“哦。”
裴晏晏把头搁桌子上,手中的梨花已经被扯得稀碎。
她本来以为结契后就不会再出问题了,毕竟卿浅虽然一直身体不好,但好歹都能治疗一二。
如今这莫名其妙的衰败没有病因,更无关寿命,想治都无从下手。
江如练想起从前师姐突然冷淡的态度,和一个月前破损的灵脉,猜测她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恐怕早有预料。
以卿浅的性格,她可能已经找了诸多办法,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泛黄的老旧笔记上,被单独拎出来的一句话占据了江如练心神。
“凤凰忠贞,失其侣则哀鸣三日,自焚而死,无一例外。”
话没说错,这是凤凰镌刻在血脉里的本能,从古至今从未有过改变。
江如练恍然:“怪不得师姐今天难过成那样。”
卿浅极少哭,再严重的伤、再苦的药都不值得她落泪。
只是最近突然变多了。
怕自己会殉情,定个契都能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失魂落魄成什么样子了。
清风拂过,笔记被哗哗翻动,一行行空白被回忆的墨水浸满。
于是在朦胧的光影中,墨迹飞出宣纸,新种下的梧桐取代了梨树,四周白墙坍塌成篱笆,丛丛玉竹拔地而起,虚幻与现实的界限开始模糊。
江如练仿佛看见了青萝峰上小小的自己。
个子还没有窗户高,就学会了踮起脚、扒窗沿上偷瞄师姐在做什么。
“我刚来停云山的时候,走哪都会受到许多关注。有些是好奇,有些则带着纯粹的恶意。”
她耷拉着眼皮,漠然地细数昨日。
“灵枢峰那个医修老头总想抓我去炼丹,看我的眼神像看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
“蘅芜峰上下都和我不对付,老的觉得我迟早祸乱人间,小的有样学样,什么偷功课本、污蔑造谣都算轻的。”
窗户被突然推开,小江如练吓得差点摔倒。最后委屈巴巴地撅嘴,拿出被涂黑的课本向自己师姐的诉苦。
“可笑的是,我当时竟然想着,既然融入不了,那就努力别起冲突。”
江如练轻笑,耳边响起小孩子软软糯糯的声音——
“我明明没有招惹他们。”
幸好告状是有效的,虽然卿浅嘴上不说,但每次只要拉拉她的衣袖,总能等到“坏人”被各种收拾。
甚至连各峰的峰主、长老,卿浅也能不卑不亢地怼上几句。
“我曾经厌恶过自己的翅膀和羽毛。因为妖族和人族天生不同,立场也不一样。”
而停云山的大师姐最是嫉恶如仇,斩落妖邪无数。小江如练生怕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被卿浅讨厌。
“后来师姐病重,我听见有弟子在讨论,用凤凰入药效果极好。”
“那是我头一次觉得,做只妖也挺不错。所以我爬上师姐的床,告诉她,可以把我吃掉,这样病就会好了。”
可惜最后自己在师姐枕边睡了一晚,直到晨光熹微也没能如愿以偿。
日月斗转,梧桐往下生根,往上抽芽,卿浅身上的冬衣换了夏装。
她休息了大半年,在停云山呆的时间也多了许多。
于是终于发现,某只小妖怪的身份认知好像出了点问题。
便相当直白地点出:“你本来就是妖。”
小江如练当时在想,哇,她一直都知道我是妖怪,还对我这么好。
好喜欢,真的好喜欢师姐呀。
裴晏晏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没长歪,师叔祖居功至伟。”
江如练合上木箱,抬头望向天上的月亮。
“百年千年,出世入世,我总能陪她的。”?
?第62章
万籁俱寂,房间也静悄悄。
停云山规矩多,入夜后不可大声喧闹,为防灯火惊扰山中灵气,连光源都有限制和要求。
更不要说什么张灯结彩的节日活动了,这么多年来,山里也就春节会热闹点。
以江如练的性格,呆不下去走人是迟早的事情。
裴晏晏咂嘴:“那你怎么不早点带师叔祖走。”
言罢她就自觉说了句废话。
果不其然,江如练乜她一眼:“因为师姐好像挺喜欢这里的。”
“再说了,停云山又不全是些小人。膳坊的厨娘每次都会塞我一块桂花糕、侍弄药草的小姐姐会告诉我哪里有庙会、哪的甜糕最好吃。”
从江如练口中听见这番话,裴晏晏心中颇有些五味陈杂。
刚想再多聊几句,就见江如练皱眉思忖:“我听说走到寿命尽头的修士会心脉衰竭衰竭而死。”
“师姐的情况并不符合。不是中毒、也不像生病。那究竟是为什么?”
裴晏晏故作惊奇:“我还以为你会发疯,搞点邪门歪道之类的给师叔祖续命。或者直接放弃,拉着师叔祖一起疯。”
没想到事到临头情绪还挺稳定。
话音刚落她就被弹了个脑袋瓜嘣,“嗷”的一声捂住额头。
江如练嗤笑道:“为什么要放弃?我好不容易等到今天。”
她并没有给箱子打上封印。
自家师姐的收集癖有把她可爱到,这些东西如果只能不见天日那就太可惜了。
她要抱回自己卧室,时时拿出来赏玩,最好当着卿浅的面看。
那纸计划书她也很满意,不管卿浅认不认,她都要拉着人去蓬莱看日出。
被窝都还没捂热、家里的东西还没沾染够卿浅的气息,如果什么都不做,教她如何甘心。
门突然被拉开,挎着小药箱的医生走出来,又朝着屋内鞠了两三躬。
他快步走到江如练身边,眼睛盯着脚尖,表情诚惶诚恐:“卿前辈的病情……请恕在家无能。”
江如练对此早有预料。
她没再施压,还颔首道了句“谢谢”。
起身点了点裴晏晏面前的桌面,吩咐道:“快去找点医书来,我明早就要看。”
说完就自顾自地往房间里去。
裴晏晏喊住她:“你干嘛?”
某妖嚣张地抛下一句:“小孩子家家的不要管。”
眼睁睁看着门被江如练带上,“咔嚓”一下还落了锁,裴晏晏忍不住撇嘴,一撩道袍快步离开。
此时卿浅正靠着软枕,慢悠悠地给自己的手腕缠绷带。雪白的绷带绕着皓腕,一时竟分不清哪个更白。
江如练脚步放轻,像是怕惊了停歇的飞鸟。
挪床边床边坐下,在卿浅抬眸时特别不要脸地撒娇。
“我可以抱一下师姐吗?”
嘴上礼貌地询问着,实际上已经伸手过去,一把将人带进怀里。
还把头埋在卿浅肩窝处,眷恋地蹭了好几下。
她暗自心疼,师姐好瘦啊,都能摸到后背上的肩胛骨。
虽然亲密的拥抱让妖无比放松,但顾忌着师姐的伤,江如练只能恋恋不舍地松开。
她一边牵起卿浅的另一只手替她上药,一边问:“师姐刚才和医生说什么了?”
卿浅直白地回:“我告诉他,我想多活久一点。”
好像只是寻常诉求,江如练却听出了言外之意。
“嘶——”她满脸苦恼地抱怨:“师姐能不能先别提这事?我会有种时间紧迫感。”
卿浅不解地眨眨眼。
乖乖巧巧的样子引得江如练心痒,便故意凑近,近到能数清楚对方的睫毛。
她认真地解释:“我会恨不得一天做好几件事,或者同一件事反复做好几遍,直到腻了才会罢休。”
“比如说?”
卿浅眸如点漆,着实是干净得不含一丝杂质。
高天之上的皎洁明月,也容不得半点污浊。
但是某妖自觉胆子大了很多,还成长了不少,非要去试探一二。
江如练贴着卿浅耳朵,轻轻道出两个字。
敏感的耳垂被热气拂得有些痒,后者偏头,面无表情道:“好啊。”
这下轮到江如练怀疑自己听错了。
卿浅随后一把抓住江如练的手,以不容抗拒的力道挪至自己脸侧、唇珠,最后缓缓落在跳动的颈动脉上。
教导江如练该如何抚摸自己。
卿浅能明显感觉到,江如练的手僵得不能动,指尖也越来越烫。
她呵气如兰,眸中有一泓清澈的春水:“为什么不?你大可以随意……”
两人的距离已经不能再近,温度倒是还能再次拔升。
那薄而软的唇瓣一张一合,悠悠道出后半句。
“惩罚我。”
笨蛋凤凰的凤眸都瞪圆了,甚至傻乎乎的屏住呼吸,像怕惊动了什么。
卿浅用下巴蹭了蹭江如练的手,小动物一样,又轻声问:“你不是做过吗?”
江如练:??!
这、这能和之前一样吗?
她大脑当场过热,随后直接宕机,脑海中只闪过一句话——
段位不够高!车开翻了!
会哼哼唧唧哭的师姐有如昙花一现,眼前还是那个熟悉的人,说这种话时能淡定得不得了。
“等、等等!”
江如练慌里慌张地推开人,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盯。
她只觉得眼前人浑身都香,是朵娇气又清贵的莲花,长在离岸的水中,不闪不避的任人瞧。
而被吸引的人就算明知会被溺死也要去摘。
江如练心跳过载,良知和乱七八糟的想法把她拉扯成两半,最后差点抵挡不住、只能落荒而逃。
离开时还不小心带倒了椅子,差点没摔跤。实在是连背影都透着股狼狈。
卿浅目睹全程,沉默半响后忽地勾唇,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恰如春雪初霁。
要是江如练在这个时候回头,估计会毫不犹豫地倒回来,再度把人拥入怀中。
*
没过多久,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探进来半个凤凰脑袋。
之前的那一幕刺激太大,确定卿浅已经躺下了,江如练才鬼鬼祟祟地来到床边。
她刚洗完澡、换上自己毛茸茸的里衣,染了身好闻的花香。随后掀开被子躺进去,房间里随即暖和了许多。
只需要一翻身,手就能够到自家师姐,江如练满脸幸福地把脸贴到卿浅背上,准备先贴贴十分钟,再来想事情。
她已经闭上眼睛了,卿浅却蓦然开口:“你想好了吗?”
凤凰当场弹射出去,吓到炸毛。
卿浅翻过身,白发在枕头上蜿蜒流淌,瞧着特别软。
她也不说话,就这样瞬也不瞬望着,等着江如练回答。
江如练拒绝不了,只能把被子给卿浅掖好,一边磕磕绊绊地解释:“师姐,你还有伤,过几天再说好不好?”
卿浅微微蹙眉,表情分外不解:“嗯?我的意思是,你真的不解除契约吗?”
她看上去也不像作假,江如练下意识地就信了,手上的动作顿时停住,开始怀疑妖生。
卿浅歪头:“你想到哪儿去了?”
“”
气氛短暂凝滞片刻,江如练此时恨不得能变成凤凰飞走,去外边吹风。
给自己热度惊人的脸颊将将温,顺便试图拯救一下自己被后遗症污染的大脑。
她猛地将被子一裹,背对着卿浅缩成一大只,自闭着不敢见人。
好丢脸!自己在师姐心中是不是会变成一只口是心非的色禽?
思绪被搅得乱七八糟,她正在打腹稿,试图解释的时候身后突然穿来一声笑。
“扑哧。”
闷在被子里,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得亏江如练耳聪目明才没有错过。
她噌的一下子坐起来,盯着身边的小鼓包。
“师姐,好像有人在笑,你有没有听见?”
卿浅只露出一双眼睛,古井无波:“没有,你听错了。”
江如练半信半疑地躺回去,望着天花板发呆。
难不成是自己精神紧绷太久,已经出现了幻觉?
几秒钟后,她眉头皱出个川字,感觉自己幻觉加深了。
好奇怪,被子似乎在动?
她连忙转头:“师姐,我——”
话音戛然而止,错愕的脸正对上含笑的眉眼。
罪魁祸首被当场抓包,她非但不道歉,还无比坦然地伸手蒙住江如练的眼睛。
不咸不淡地开口:“睡觉,晚安。”
答案就在眼前,江如练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某人自编自演好大一场戏,估计就是为了看她脸红。
她不可置信地掀开被子,大声指责:“你骗我,你笑得肩都在抖!”
卿浅淡定地拿棉被糊江如练一脸。
被遮挡住嘴,江如练说话都瓮声瓮气的,自带委屈和抗议:“师姐从小把我骗到大。”
等卿浅挪开棉被,她还把头埋臂弯里。
“有一年你下山除妖,说春天就回来,结果让我硬生生地等到了立冬。”
“你说没事,不危险,回来后就昏迷了三天三夜。”
“还有一个月前,我问你的伤”
她说伤已经好全了,还主动伸出手腕给人探脉。就为了不让人担心难过,藏了这么久。
赫赫有名的大妖因为被“欺骗”感情,眼下委屈得不行。
絮絮叨叨地翻旧账,听上去都快哭了。
卿浅安静地听江如练念叨完,倾身啾了口她的耳朵:“抱歉,下次不会了。”
“如果你不喜欢——”
江如练猛地把卿浅拉进自己怀抱里,原本下撇的嘴角也随之翘起来。
变脸比翻书还快。
她亲亲心上人的额头,心满意足地喟叹道:“可爱,这样我也喜欢,无论是什么样子师姐都是我的。”
她不是会吃亏的妖怪,既然被师姐摆了一道,当然要骗回去,还要索要利息。
一个漫长又甜美的深吻。
直到卿浅失神的眼睛半阖,苍白的脸染上薄红,浑身上下软成一汪水,只能软绵绵地被江如练圈着。
江如练轻轻拍着卿浅的背,哄人睡觉:“道侣契我不会解。从上古至而今,没有一只凤凰解除过道侣契。”
“凤凰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本能”卿浅嗓音微哑。
江如练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反而带着笑意道:“没有师姐,我大半生命就此失去回忆的价值,就像被烧成了灰烬。”
抓不住,还会深深陷入失去的懊恼之中。曾经美好的回忆会变成尖刺,当初有多喜欢这根刺就扎得有多深。
这是一种长久的、没有解药的痛苦,而人人羡慕的长生就此变为绝望的催化剂。
所以凤凰选择赴死,来结束这漫无边际的孤独和绝望。
来世相逢总好过没有尽头的等待吧?
江如练闭上眼睛,像小时候一样抱着师姐撒娇:“别丢下我,好不好?”
卿浅回抱过去。
“嗯。”
*
晨光穿过窗棱,碎成亮晶晶的好几片。
江如练手里翻着书,耳朵还听着电话:“裘唐呢?去妖管局没?”
对面传来李絮的声音,她没问缘由,只道:“今天吗?今天没听说局长来过。你要是需要我就帮你盯着。”
“多谢。”
相交这么多年不需要多说,江如练挂断电话后伸了个大懒腰。
“这老头到底会逃去哪里”
当初他当着江如练的面挟制住卿浅,就是做好了撕破脸的准备。因此不可能没留有后手。
江如练自觉不是擅长分析的人,索性将医书一合,准备去问问卿浅的意见。
走的时候卿浅还在熟睡,现在她抬头看了看天色,这个点,师姐应该在吃午饭吧?
停云山的小菜大多口味清淡,平时卿浅自己做的就是些家常菜。
有时候忙起来直接去膳坊吃,或者直接不吃饭都有可能。
而江如练自己更是众所周知的挑食品种,不过因为卿浅身体弱,她养成了催卿浅按时吃饭的习惯。
膳坊的早餐直接送到卿浅床上,等江如练揣着书踏进房间,桌上的苦瓜炒鸡蛋已经一分为二,嫩黄与翠绿各自为营。
没有大师姐的包袱,某人可以正大光明地嫌弃苦瓜。
江如练情不自禁地一哂,故意没出声,就倚在门边看。
卿浅专心致志地将最后一片苦瓜挑出来放好,才夹了筷鸡蛋。
吃了一口又停下,开始盯着碗发呆,连眼睛都不眨。
温暖的光影落在她的发间,更添几分柔和。她像只傻乎乎的大白兔子,只这一口饭菜都嚼了好久。
半响后,大白兔子继续吃饭,只是动作快了很多。
鸡蛋和米饭三两下吞下,末了,竟然重新把筷子伸向被自己嫌弃过的苦瓜。
神色无比自然,咬苦瓜的时候没有半点不开心。
可江如练没由来地觉着闷,如一根小刺扎进心里,酸涩的水填满肺部,呼吸都困难。
她明明记得,师姐不爱吃苦味的。平时大师姐包袱背在身上也就罢了,怎么到了现在,还要吃自己不喜欢的食物?
她三两步上前,直接将盘子端开:“不喜欢就不吃了。”
卿浅抬头:“不吃浪费。”
江如练依旧不肯放盘子,风风火火地把碗筷收拾好,装进食盒里准备一并带走。
“没有必要,师姐尽管选自己喜欢吃的,多少我都养得起。”
然后又从衣兜里拿出一颗薄荷糖,放到卿浅面前。
透明玻璃纸糖衣在阳光下变幻出无数色彩,如一个甜蜜的美梦。
卿浅垂眸看来半响,剥开那层玻璃纸,将薄荷糖含进口中。
她鼓着半边脸,含糊地回答:“嗯。”
江如练盘腿坐到卿浅身边,开门见山道:“师姐能猜出裘唐的目的吗?那天他用你威胁我。”
她语速缓缓,脸色渐渐阴沉下去:“要不是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我一定会当场杀了他。”
情绪有些不稳,无数的恶意在脑海中滋长。
江如练忙不迭地把卿浅抱住,轻嗅着淡雅的草木香,才能勉强平复下心情。
而卿浅就任她这么蹭来蹭去,安抚性地拍拍她的手:“裘唐想求长生,又想拿你去祭阵。”
江如练听笑了:“名与利都想要,当心一口吃不下,反倒葬送了性命。”
卿浅继续道:“他快死了。如果我是他,大概会想办法潜入停云山,这个方法很冒险,但是速度最快。”
“最好如此,省得我再去找人。”江如练巴不得裘唐主动出现,好快点吧这件事解决。
接下来无论是想办法给师姐治病,还是享受最后的时间,她都能安心许多。
知道考虑到其他杂事,她又纠结地薅头发:“他还是妖管局的局长,我擅自行动会不会给停云山添麻烦?”
卿浅摇头:“无碍,后续一切问题我能处理。”
话尾有明显的迟疑,似乎在思考要不要接着说。
手不自知地攥住江如练衣袖,她最终还是斟酌着开口:“他还是昆仑之乱的罪魁祸首。”
江如练并不在意这些,随口“嗯”了声。
这模样落到卿浅眼中,便觉得她没听明白,干脆把前因后果详细地讲了一遍。
从自己离开停云山被半路拦截,到最后江如练出现。略去一部分有关前世今生的细节。
严格来说,哪怕是猜测出江如练身份的卿浅,都不清楚为什么本该死去的凤凰还能复活。
比起玄而又玄的转世之说,她更愿意相信江如练当初就没死,被白云歇救了出来。
失去全部记忆化作一只小小雏鸟,再来到停云山与自己相逢。
卿浅当时还不明白,为什么白云歇不肯告诉江如练她原本的身份。
如果是像裘唐说的那样,对于白云歇而言凤凰只是一枚棋子,那倒是说得通了。
一语毕,不同寻常的详细叙述没达到卿浅的预期。
反倒引得江如练不满。
她把下巴搁卿浅肩上,肉眼可见地烦躁:“师姐再提昆仑的凤凰,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了。我们换个地方、换个方法聊。”
卿浅闭上眼,态度相当散漫随意:“嗯,现在就可以换。”
“……”
她真的太嚣张了!
江如练咬牙,从善如流地倾身把人按倒。
正想亲一口再说,手却压住了个什么东西,还眼尖地瞟到了一截白色流苏。
像是卿浅常用的荷包。
她伸手往枕头底下摸,果不其然摸出个莲纹荷包摸起来软绵绵的,还带着点温热。
还没打开就被卿浅按下:“里面没什么东西。”
经过昨晚的事,卿浅的可信度大打折扣。
江如练眯眼,趁人还没反应过来,飞快地抢过包。
随后当着卿浅的面解开系绳,取出里面塞着的东西。
她抓得有些急,好几枝漂亮的羽毛被带出来,慢悠悠的飘落到床铺上。
有柔软的黄色绒羽,也有坚固的飞羽,还有生着绚烂颜色、被光一照就闪闪发亮的尾巴毛。
有人把这东西随身携带,睡觉时还藏枕头下,江如练挑眉,表情意味深长。
可卿浅并没有害羞闪躲,还反问回去:“看我做什么?”
江如练啧啧好几声,笑着解释:“凤凰送羽毛代表求欢,那师姐藏羽毛代表什么?”
卿浅秒答:“可能是图它暖和。”
说这话时都没有丝毫地迟疑。
她顿了一下,接着扯扯江如练衣袖:“你有多的羽毛,可以拿给我做凤凰羽绒被吗?”
“有羽衣还不够?”
江如练就差直接拒绝了。要知道羽绒被至少得薅秃十个她!
纯靠自然掉落得攒到什么时候,万一师姐等不急了怎么办?
眼看卿浅垂眸,似是想说点什么,她赶紧转移话题:“说起羽毛……”
她伸出手、摊开,手心里平白出现一支极其光彩夺目的尾羽。
卿浅认得出,在江如练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攥紧拳头,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师姐那天丢下我送的东西就跑。这支羽毛可是我最喜欢的尾羽。还有其他礼物,我都攒了好久才凑够这么多。”
江如练还说完,某人就忍不住了,好几次想要开口解释。
然而直到最后都没能说出一个字。
江如练心平气和地等着。
时间滴滴答答流逝,放才卿浅的发言有多惊人,现在就有多沉默。
好半天,她才垂着头道:“羽毛,我让晏晏还给你了。”
江如练觉得匪夷所思,这明显和裴晏晏说的不一样。
到底是谁在说谎?
“还给我?裴晏晏说你让她随意处置。”
“……”
她的眼神里有切实的狐疑。
卿浅蹙着眉头,没思考太久就主动勾住江如练的脖颈,亲了亲嘴角。
“你信我。”
语言苍白,奈何她行动足够有诚意。
江如练被迷得七荤八素,决定现在就做个昏君,找个机会把裴晏晏这个奸臣叨一顿。
她没有收回羽毛,还将它放到卿浅手上:“那你还要不要?”
卿浅目光放空,颇有些无动于衷:“是我不对,你有收回它们的权利。”
“要不要?”
卿浅手指合拢,又再度放开。在不经意间,她小心翼翼地拨弄了一下羽毛。
嘴上却还是道:“我总有一天会离开,你不如把它留给更好的。
她明明知道这话江如练听了会生气。
“呵。”江如练冷笑,态度果然生硬下来:“想要就直说。”
“……要。”
像是怕江如练反悔,卿浅飞快地抓住,牢牢地捂在胸口。
可是,为什么总感觉不太对?
手心里的羽毛逐渐发烫,她松手,那支尾羽眼睁睁地活过来了,化作细细红线,自动绕着手腕缠上一圈。
这还不够,它不断延伸,沿着袖口钻进衣服里,带着熟悉的热度在皮肤上游走。
最后甚至缠绕到另一只手上,猛地一拉,就此缚紧了。
卿浅凝眸看向束缚自己的红线,又抬头去看江如练。
“是后遗症。”
仗着被“欺骗”过,江如练小狗狗似的凑近,与卿浅耳鬓厮磨。
她的欲/望深入骨髓,留下的空洞只能一个名叫“卿浅”的人来填。
“我想听师姐亲口说,说喜欢我。”
而后主动后退,眼睛里洒了把星子,亮晶晶的。
她是如此期待着,甚至舍不得眨眼,生怕错过卿浅的每一个反应。
心知师姐浑身上下都软,只有嘴最硬,连告白都要她先,她还准备了充足的耐心。
什么循循善诱、威逼利诱都想好了。
但这次卿浅没让她久等。
她报以同样的郑重,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喜欢,很喜欢。”
在某只凤凰短暂的呆滞后,卿浅收到了一个温柔的拥抱。
心跳声隔着血肉都无比明晰,江如练脸上的笑意都快满溢出来了,看着就傻。
“我也好喜欢师姐。”
束缚瞬间解除,唯独红绳还留在手腕上。
卿浅试着去操纵,可红绳毫无反应。这东西好像只听江如练的。
江如练怕卿浅误会,连忙解释:“我不会乱动它,这只是一重保险。遇到危险时它能帮你分担一二。”
比如昨天那种时候,就算江如练不在它也能及时阻止,算是上了重保险。
卿浅没反应,江如练就越发忐忑,连忙找补:“师姐不喜欢就算了,可以解的。”
“并不,我很喜欢。”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江如练总算松了口气。
红绳缠绕在白绷带上,如一道血线分外刺眼,她看得有些不是滋味。
犹豫再三后,还是止不住忧心,出声询问:“师姐昨天,为什么要自刎?”
卿浅抬眸。
她的平静一如既往,只是而今多了些江如练看不懂的情绪。
“你折返于妖界与人间,半生困顿在青萝峰的一处小院,可有后悔过?”
她没有等江如练,就自问自答道:“我很后悔。如果当初和师尊据理力争,或者悄悄把你放走。现在结果是不是会不一样。”
江如练没料到卿浅会有这种想法。
在她看来,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出自本心,从没有后悔、埋怨过谁。
可未曾想过会让卿浅生出这样极端的自责来。
她迭声问:“为什么?因为我常常去而复返,讨厌那群人还要强留在你身边?那师姐以为自己是什么?”
是什么。
卿浅好像被问住了。
起初,她以为白云歇是要收江如练为徒,自己便以师姐的身份自居,给予她相应的照顾。
而后印象里小白花一样的雏鸟羽翼渐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自由生长。
她成为皎白之中唯一的红衣,持伞朝自己一笑,比明媚的天光刺眼。
她曾给自己带一枝沾露的梨花,也同看过人间绚丽的烟火。
从江如练那里,她得到了无数纯粹的倾慕和爱护。
而她所回馈的,除却本职之内的照顾似乎再无其他。
最后甚至因为身份,成为了停云山桎梏江如练的“手段”,逼得后者低头、俯身、任凭驱使。
卿浅垂下眼眸,不敢看江如练。
“大概是训鸟的脚链。”
限制住凤凰的自由,到如今连性命都一并捆绑了。
她说得很是艰难,如困于干涸池塘的鱼,无法呼吸,光是开口就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天大地大,凤凰所栖之处却只有我这一枝枯木。”
“是这样吗?”江如练恍然。
如此,她对她的抗拒和推离都有了解释,忽冷忽热也由此而来。
江如练想问,为什么要在意这些?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
可卿浅眼底的黯然是如此明显,自责也是。这些问题就都失去了意义,多说无用。
“师姐以为这是对我的束缚。”她轻叹一声,将瘦削的人拥入怀里:“可我把它叫做回家。”
“天大地大,我所栖之处仅有师姐而已。”
骤然落入温暖的怀抱,江如练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踩在卿浅心跳上,随着血液流淌至全身,连指尖都熨帖到颤抖。
视线被泪水模糊,她闭上眼睛,用力抱回去。
“江如练,你可不可以把我抱紧一点?”?
?第63章
大概是身体逐渐虚弱,只需要安静地抱上十分钟卿浅就能睡着。
搂着软绵绵、被自己体温捂暖和的人,江如练难得将那些烦心事放下,享受了几分钟的温存。
而后将人打横抱起,挪到院子里藤椅上,还掖上小薄被。
枝叶间漏下的阳光稍微有些亮,卿浅眯了眯眼睛,翻身把自己埋被子里了。
她像株白色怕光植物,一激就将枝丫缩回安全区,小声抱怨:“你做什么……”
江如练殷勤地支起白色纱幔遮挡多余的阳光:“我去把青萝峰的旧书搬过来,一起看。”
“嗯……”
卿浅的呢喃声陷进被褥中,江如练轻轻一笑,转身离开。
她希望拥有无数个如此般的午后,为此愿意穷尽一切可能性,去寻求未来。
半响,落败的梨花悠悠而下,划过卿浅的脸侧,泛起细微的痒。
她睫毛颤了颤,并不打算伸手去拂,只想等某只凤凰回来替自己代劳。
可是轻快的脚步声惊扰了院子里的恬静,也把卿浅的意识从睡意中唤醒。
那脚步在踏进院子时瞬间收敛,而后更是打了个转,像是发现自己吵到了小憩的人,急忙原路返回。
奈何还是迟了,卿浅坐起身,按着眉心:“找我有事?”
顾晓妆讷讷挠头:“嗯,想问些问题,我是不是打扰到前辈了。”
她来回这么多次,停云山的守卫都把她认熟了,再看她和江如练走得近,更没有加以干涉。
好处是去找人不会被拦下,坏处也是不会被拦下。
这不,贸然过来拜访正撞上卿浅休息,顾晓妆乖乖背手站好,庆幸江如练不在。
否则搞不好会被江队狠狠叨头。
“无妨,”卿浅摇摇头,她对后辈向来宽容,也乐于答疑解惑:“你有问题便问吧。”
于是顾晓妆抱着笔记蹭过来,也不管脏不脏,席地一坐便开始提问。
她问的东西在卿浅看来再基础不过,十分钟下来,雪一般的人也不免蹙起眉。
“这类术法应该在你成年前习得,为什么会完全不懂?”
明明卿浅光看模样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教师的气势却十分足。
顾晓妆如同上课开小差被老师抓包,打了个寒颤,恨不得把头低进土里。
她左顾右盼,支支吾吾:“嗯,因为老师没教过。”
卿浅并不能理解:“为什么?”
顾晓妆其实自己也不清楚。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家族里的后辈转行的转行,出家做道士的也有不少,正真捉妖的已经很少了。
她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向卿浅解释:“妖族和人族并不像以前那样针锋相对,那些真正对人类有威胁的大妖,已经几十年没有再出现过了。”
甚至在成立妖盟以后,妖族在自我封闭,除了必要的合作,极少再和人类接触。
妖管局做得最多的,其实也是谋求合作。
不需要再去做的事,譬如捉妖,譬如除魔,总会使得一类人渐渐消亡。
在顾晓妆意料之中,卿浅并没有表现出太大反应,接收能力比家族里那些老古董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她只是拂去身上破碎的梨花,像是不经意间随口一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学这些?”
“欸?江队也问过差不多的问题。”顾晓妆嘴角上扬,笑眯眯地回答:“因为喜欢。”
“学这些不一定要拿去捉妖。我只是觉得这一切都好有趣,涂山的妖市很有趣、归墟的萤火虫很有趣,还有昆仑……”
若不是偶然间来到妖管局,她不会认识江如练,更不会遇见南枝、裴晏晏、熊猫大叔等等妖怪和人类。
她见过昆仑最耀眼的日出、涂山最温柔的月亮,此后想起自己要和身边的同龄人一样,安稳且平凡的度过一生,便总心有不甘。
“如果今后我也能像前辈这样从容不迫地传授知识,将这些传承下去就好了。”
顾晓妆边说边拿出一个小木盒,递给卿浅:“给前辈的礼物,我从昆仑带回来的,应该不算犯法吧?”
卿浅漠然片刻,还是伸手接过木盒。
这是一种特殊材质的盒子,有符咒加持,能够长时间储物。
她轻轻叩开卡扣,表情略微失神。
红色的绒布上,放着一枝纯白色的树枝,光滑洁白,恍若玉质。
不知情的还以为这是由上好白玉雕琢而成。
卿浅小心翼翼地拿起来放在阳光下,触感微凉,比普通的树枝要沉很多。
“你从不死树上折下来的?”
“怎么可能!”顾晓妆连忙否认:“是在地上捡到的,当时觉得漂亮,就悄悄带回家了。前辈千万不要举报我!”
现在送给卿浅,则是想感谢一番,且这枝丫与卿浅很相衬。
卿浅缓缓抚摸着手中的枝丫。明明是枝死物,指尖却仿佛触摸到了脉搏,剔透的枝干中流淌着透明的血。
连带着自己的灵脉都仿佛被润泽了,从中涌出丝丝清爽。
“谢谢。”意识到这并非凡物,卿浅很认真地道了谢,随后又点点顾晓妆的笔记,继续道:“方才的题,还想听吗?”
顾晓妆欣然点头:“当然!”
两人一问一答,不知不觉时间过去大半,到最后顾晓妆心满意足地合上笔记,朝卿浅鞠了一躬。
“多谢前辈!”
此行收获颇丰,她兴奋地伸了个懒腰,又俯下身:“前辈要不要喝点茶,我给你倒一杯?或者需要我帮忙做点什么事?”
卿浅并没有回答,反而抬头,伸手遮住阳光,一双漂亮的琉璃瞳眨也不眨。
维持了没多久,她就闭上眼睛躺了回去。
这一系列奇奇怪怪的举动让顾晓妆摸不着头脑,正想再问问,就听卿浅闷声催促道:“没有什么事了,你快走吧。”
语速很快,乍一听就像是在赶人。
她还以为是卿浅讲累了,要休息,所以乖乖收拾好东西告退。
前脚顾晓妆刚出梨苑,后脚就撞上抱着书回来的江如练。
江如练随便点点头当做打招呼,迫不及待地推门进去:“师姐,我回来了。”
藤椅上的雪团子动了动,随后慢腾腾地坐起来。
卿浅略微偏头:“江如练?”
她清丽的眉眼间带着迷茫,眼瞳也有些失焦。
不像没睡醒,更像是到处找不见人,只能惶然瑟缩地呆在原地。
江如练心脏蓦然一疼,随后涌上的是令妖窒息的酸涩。她快步走到卿浅面前,试探性地挥了挥手。
如此近的距离,可卿浅毫无反应,如一只乖乖巧巧的布娃娃,连眼睛都不眨。
直到江如练越凑越近,熟悉的气息将卿浅裹挟,后者才终于确定了她的位置,伸出手想抓住。
第一次还摸了个空,第二次才揪住了她衣服的一角。
书本随意堆放在落花间,江如练半跪在地上,沉默。
师姐好像看不见了。
这对一个修者来说算不上打击,可换成卿浅,这仿佛是死亡的进度标尺,等同于丧失大半行动能力。
前有绝路,后有敌人虎视眈眈。
她是那样一个清傲如梅花的人,怎么能容忍自己如菟丝花般依附别人?
长时间的沉默让卿浅有些不自在,她晃晃手中的衣角:“江如练。”
声音里带着不自知的娇,像是在讨要一个抱抱。
江如练反手捉住卿浅的手腕,此刻满眼都是心疼:“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在炸毛。
简单做出判断后,卿浅飞快地思索起该如何顺毛。
或许是白天的那番交流让心里填了几分愧疚,卿浅尝试着坦白从宽。
“我之前没和你说,其实从进入妖管局以后,我的五感就不太灵敏。”
江如练稍稍反应了一下。
她不傻,有些事情一点就透,听卿浅这样说,脑海中顿时浮现出要去吃苦瓜的卿浅。
那张昳丽的脸蛋当场垮下去,阴沉沉如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师姐的味觉呢?”
卿浅看不见,但是听力还在。
江如练带着怒气的声音传进耳朵里,使得她抿了抿唇,自觉下错了棋。
当即改口道:“是我忘了,没有故意隐瞒。”
奈何江如练的思绪一旦起了个头,就根本停不下来,从前被忽略的线索如同夜里发光的荧光丝线,想不注意都难。
比如为什么师姐能忍着灵脉撕裂的疼、一声不吭的施术。
又比如为什么受了伤自己都不知道。
江如练气出笑音:“师姐给自己设痛觉屏蔽,后来真失去痛觉了?哦对,当初我三番四次探脉,都查不出原因。”
迟来的清算里有成倍积压的怒气,卿浅手腕被牢牢攥住,连带着红绳都在缩紧,勒出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痕迹。
炸毛凤凰又急又气,可眼前人碰不得,又一副迷茫无辜的模样,她就只能无能狂怒,放放狠话。
“我就是太信任师姐了,才让事情变成现在这样。”
如果、如果能早点发现端倪——
江如练只顾着把烦躁不安往自己肚子里吞,却没想卿浅顺着衣服摸到了锁骨和肩。
再顺势一攀,柔软、带着些凉意的唇瓣就这样印在了嘴角上。
明显感觉到脸上有点点湿润,草木的清甜香气就萦绕在每一次呼吸间,炸毛凤凰短暂地恢复了安静。
自己的师姐就像觅食的小动物一样,这里亲一口,又慢悠悠地挪到另一处地方蹭蹭。
毫无顾忌,更谈不上谨慎。
她看不见,亲哪全凭摸索,手摸到先按一按,再捏捏,明明指尖是冰凉的,却好像带着磨人的热度。
连江如练都无法判断这是有意还是无意。
在耳垂被含进一片温软中时,她听见了卿浅含糊的道歉:“对不起。”
江如练只能深呼吸,偏头时正对上卿浅失焦的双瞳。
失去了视物的能力,使得卿浅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别样的乖巧,似乎能如布偶般随意摆弄。
这样的认知一出来,便让江如练心脏战栗。
她总算理解了,为什么自己的同族热衷于极端的控制。
但也只是一瞬,理智回笼后,江如练将人拉过来,委委屈屈地抱怨:“亲错了,该亲这里。”
随后更是亲身示范,在卿浅唇上落下标准的一个深吻。
如衔着蜜,如羽毛陷进温山软水中,悠长而满足。
她才舍不得把卿浅关起来。
她要带卿浅去看落日,去吃世上最甜的糖。
她所钟爱的,一直都是停云山永不坠落的月亮,一剑寒光斩妖邪的师姐。
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了。
*
落日西沉,梨花纷飞的院子里飞出一只红色小鸟。
拖着绚丽但稀疏到肉眼可数的尾羽,掠过停云山上空。
专挑窗边、门外的树枝停歇,歪头去瞅来来往往的人,像是在寻找什么。
偶尔有抬头望见它的弟子,被吓得差点没表演一个平地摔。
如此吓退了好几批人,它总算蹲到了自己想见的人。
身穿白色道袍的少女甫一出现,小凤凰抖了抖翅膀,一个俯身猛冲。
在对方措手不及的情况下,不仅用艳红的翅膀扇她一脸,还探头狠狠地叨了口脸。
“嘶!”
裴晏晏痛呼出声,眼前一片红,翅膀带起的风薅乱了她的头发。
不用想都知道这是谁在发疯,她一边护着头一边往没人的地方撤:“江前辈,有话好好说!大庭广众之下欺负一个小辈是不道德的!”
江如练才不管这么多,她又不是人,当然可以不讲道德。
于是叨得越发狠,每次下嘴必定留下一道红痕。
裴晏晏跑到梨苑前,呲牙咧嘴地想要敲门,手刚伸出来,余光就瞥见鲜艳的红色身影。
她反应极快地高举双手:“对不起,我错了。”
小凤凰在树枝上昂首挺胸,翎羽炸成把小扇子,口吐人言:“你错哪了?”
裴晏晏哪知道自己错哪了,但被江如练“犀利”的眼神盯着,她抽了抽嘴角,只能道:“我不该向师叔祖告你状。”
小凤凰伸头,眼睛瞪得溜圆。
裴晏晏见她没反应,绞尽脑汁地想:“我不该撺掇师叔祖把你拎回来。”
她说一条,瞄一眼江如练,越瞄后者越生气。
最后径直飞下来,一口啄在裴晏晏额头上,细白的皮肤上瞬间出现大片红色。
“原来你还说我坏话!”
江如练气急败坏,炸成一个毛球,估计此时路过的麻雀都会被她狠狠叨。
眼见裴晏晏吃痛,捂着头可怜巴巴地蹲下,她才勉强消了点气,变回人形。
江如练抬抬下巴,满脸嫌弃:“起来,别装了。”
她对自己的力道有数,那些只是看着吓人,实际上比打手板心还要轻一点。
裴晏晏果然收起表情,焉头焉脑地跟过来。
江如练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出去说,别吵到师姐,我好不容易哄睡了。”
没有视力的人往往会丧失安全感,虽然卿浅不说,但江如练明显察觉到,师姐更加黏人了。
这一下午,手就没从自己衣服上挪开过。
她低头,衣摆被攥得皱巴巴的,整理了好几次都没有恢复原状,索性放弃不管。
裴晏晏探头凑过来,额头和脸蛋都白里透着红:“所以我到底错哪了?”
江如练:“……”
她磨了磨后槽牙:“谁让你挑拨我和师姐的关系,说什么定情信物可以随便处置。”
那是可以随便乱说的吗?
只差一点点,她就要做出些无法挽回的事情了。
裴晏晏听完反倒松了口气,一耸肩,相当拽气。
“可是,你不也成功救下师叔祖了吗?万事有好有坏,你不能只看坏的一面吧?”
她还大着胆子伸手,向江如练讨要礼物:“一码归一码,你刚才罚了我,现在不得奖励我一下?”
毕竟没有她这一手神助攻,现在江如练指不定急成什么样。
江如练嗤笑一声,没同意但也没有拒绝,只领着人往青萝峰走。
顺便提了嘴卿浅的病症。
她把手指关节掰得咯嘣乱响,咬牙切齿并且苦大仇深。
“好熟悉啊,我一定在哪看见过这种情况。就是死活记不起来,总感觉差了点什么……”
这种感觉就像是运转的机器少了至关重要的零件,只要抓住那颗零件,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斜阳半落,停云山亮起星星点点的灯。
青萝峰也有一盏,就挂在梧桐树上,散发出柔和、但足够明亮的光。
江如练在杂物堆里翻箱倒柜了许久,才抽出一把黑漆漆的东西递给裴晏晏。
“喏。”
裴晏晏被灰尘呛了一脸,拿袖子捂住口鼻,伸出两根手指拈住:“咳咳、这是什么?”
长条状,脏得都看不出样子。
卿浅爱收拾,不会把东西乱丢,而江如练就说不准,她讨厌的东西埋土里都有可能。
裴晏晏猜测这玩意儿肯定不重要,否则不会遭受如此对待。
谁知道江如练满不在乎地甩手:“白云歇的扇子,当时被我丢在这里一直没记起来。你拿去玩吧。”
她表现得相当慷慨,毕竟她厌乌及屋,根本不想再见到与白云歇有关的一切东西。
裴晏晏一个手抖,差点没把扇子丢出去,随后开始滋儿哇乱叫:“这可是太师叔祖的遗物!怎么能随便乱放。”
说来好笑,停云山身为白云歇的故土,却并没有留下多少关于她的东西。
除却几本书,和白云歇最有联系的大概只剩下卿浅和白负雪。
眼下这珍贵的遗物灰都积了几层厚,裴晏晏施了好几次除尘咒才勉强清理干净。
上等乌檀木做的扇骨,轻轻打开来,白缎扇面上有句词:“长恨复长恨,裁作短歌行。”
与史料中记载的,白云歇所持法器一模一样。
江如练拿出来的东西,很有可能是真货。
意识到这点后,裴晏晏身形一晃,几乎要晕厥了。
她头疼地扶额:“前辈,你居然把太师叔祖的遗物丢杂物堆里这么久。”
这下轮到江如练摊手:“白云歇送我了,她让我转交给看得顺眼的掌门人。”
前几任她都烦,唯独裴晏晏这小孩还算不错。
“送你了,就拿去玩呗。”
裴晏晏疯狂摇头,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不行,得拿去供上!”
说完就要走,急得不得了。
江如练拿她没办法,这小孩哪都好,就是太迷信什么“师叔祖”、“师祖”之类的了。
眼瞅着裴晏晏三两步走远,江如练也匆匆跟上。
裴晏晏去的地方是停云山的“墓”。
松涛声阵阵,柏树挺立,长明灯风中摇晃,一座座坟冢静立其中,远看如无言的人影。
江如练路过一方墓碑时,眼尖地瞥见了一枝红梅花。
还沾着夜露,娇娇嫩嫩的开在肃穆的陵园里,显得格格不入。
她停下脚步,俯身去瞧。
这时候哪会有红梅,应该是用特殊手段保存下来的。
眼前的碑上,除却熟悉的姓名,生平只有一句话——
“一日三餐享此人间四季,七情六欲不过云烟百年。”
江如练歪头,指尖一点,那枝红梅便被火燎作灰烬。
长风过后随之飞往天空,再也瞧不见了。
不远的大殿内,裴晏晏正将扇子摆放在白云歇的牌位前,恭敬地拜了一拜。
江如练两手揣兜,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她留下的东西你就拿去玩,供着有什么用?”
裴晏晏没理她,嘴里嘀嘀咕咕地念叨着:“太师叔祖在上,您老有灵保佑师叔祖平安度过此劫。”
江如练相当无语,这不是更神叨了。
她忍不住吐槽:“白云歇要是有用的话,早干嘛去了,她和她那契妖坑我坑得还不够惨?”
像是听见了她的话,忽地一阵寒风过,大殿内的长明灯尽数熄灭。
“砰”的一声响,门窗齐齐合拢。
阴冷的月光落在牌位,照得“白云歇”那三个字如雪一般明亮。
江如练被这诡异的一幕整懵了,晃晃身边的裴晏晏:“你在搞什么鬼?”
裴晏晏也是满脸茫然:“我没做什么啊?”
天地可鉴,她明明只是把折扇放到了桌子上,最多施加了一个逗小孩玩的“显灵术”。
话音刚落,月华仿佛凝结成实质,如轻纱般缠绕、旋转。
无数繁复的符号轻飘飘地从地板见升起,光晕之下隐约可见灵气流动。
江如练心中越觉不妙,甚至有种翻窗逃跑的冲动。
比起什么强烈的危机感,这更像是天然的、对磁场的排斥。
她刚往后退一步,桌面上的折扇就晃晃悠悠地飞起来,随后更是“唰”的一下子展开。
像是有人在使用。
凤凰瞬间炸了毛,一团火焰直直丢过去,折扇却轻巧地闪躲过去。
在如此诡异的磁场下,灵气化作纯白色的雾气。
当着一人一妖的面,雾气渐渐勾勒出一个人形。
江如练无比熟悉、到死都不可能会忘记人形。
拥有潋滟桃花眼的女子展颜微笑,比之春水尚还多情三分。
她轻摇折扇,风流自骨相中来:“又是好久不见了,江如练。”
江如练肩膀一颤。
那道白影几乎是“飘”到她面前,笑吟吟、又故作好奇地询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没有?”
江如练深呼吸,怕自己忍不住烧了这破殿。
妈的怎么又是白云歇!!!?
?第64章
“哎呀,这不是我的乖徒儿吗?怎么,遇见麻烦事了?”
白云歇折扇一收,慨叹道:“你要是喊我声师尊,我就帮你这个忙,怎么样?”
“轰——”
耳边炸起巨响,裴晏晏用此生最快的反应扑倒在墙角,顺便捂住了耳朵。
她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小心翼翼地探查情况。
地板被炸成漆黑色,还冒着滚滚浓烟。
幸好桌上的牌位都还在,否则前辈指不定得气活过来。而罪魁祸首面无表情,白影则笑得不行。
江如练抬手,作势还要炸。
白影连忙讨饶:“唉唉唉!别!我现在这副模样可经不住你烧,再来一次这宗祠就保不住咯。”
反应很自然,不像是幻象。
江如练转头去问缩在一角的裴晏晏:“你用了重现的阵术?”
裴晏晏连忙摇头撇清关系。
这白影一看就不是正常人,还明显和江如练有仇怨,她哪敢牵扯进去。
“怎么就这么不相信为师,死而复生这件事很难承认吗?”白云歇依旧眯着眼睛微笑。
与之形成鲜明的对比就是江如练比门外夜色还沉的脸。
她缓缓呼出口气,嘴角勾起讥讽道:“你强留一魂一魄在人间,转世必定是个痴傻之人。”
还能不能有转世都难说。
白云歇报以同样的轻笑:“那又如何呢。”
无论是神情还是语气,都能看出她是真的不在乎。
江如练烦躁地“啧”了声,心里说不上有多难受,也并非同情或是酸楚。
只是憋闷得慌,颇有些不是滋味。
“活生生”的白云歇就站在面前,展扇时恬不知耻地开口:“有酒吗?”
江如练冷笑着呛回去:“你这模样还能喝?”
话虽这么说,心里面却已经开始考虑起要怎样和师姐说这件事了。
师姐见了白云歇……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
她心知卿浅有多敬仰这位师尊,白云歇说什么她都听。
无数个猜测此时堵在心里,又酸又涩。
两人似乎达成了一致,安静下来,不再如之前那样针锋相对。
唯有裴晏晏还摸不清状况,大着胆子出声询问:“发生了什么?这是谁?谁能来和我解释一下。”
江如练嗤笑:“你最敬仰的那位。”
事到如今,裴晏晏满脸难以置信,以她的小聪明和分析能力不可能猜不到。
平日里故意摆出张成熟冷淡的脸,眼下总算露出几分符合年龄的惊诧。
白云歇凑近了上下打量:“这是哪位小辈?”
裴晏晏下意识地站直,恭敬地行了个弯腰九十度的大礼:“晚辈裴晏晏,见过太师叔祖。”
她忍不住暗自腹诽,这位传说中的古今第一阵法大师,果然如传说中那般不正经。
“这就是你看中的人?”白云歇骤然飘到天上,跷二郎腿用折扇扇风。
她并没有实体,魂魄想去哪就去哪,一袭朴素的白色道袍在风中逸散成雾气。
倒有几分仙风道骨的仙人模样。
这下子反倒是江如练格格不入了。
不过她与众不同惯了,向来不在乎这些。
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把这个显摆得不行的人拉下来,最好能烧得嗷嗷叫。
“你废话怎么这么多?”
白云歇啧啧几声:“这不是关心你吗?”
“这些都不重要。”江如练双手抱胸、冷眼睨着她:“既然你留下这一魂一魄,总不能是来观光的。”
“我要知道,我师姐的病究竟是从哪来的。”
这也正是裴晏晏想说的。
她看了眼如烟如云的白云歇,再度恭敬一拜后转身告退,临走前还阖上了门扉。
白云歇这次倚到窗边上,毫不吝啬地夸奖道:“果真是个不错的人,这小孩真有眼力见,难怪你会喜欢。”
江如练脸色凝成冰,眼瞅着再逗一逗就能落冰渣子了,白云歇这才正色起来。
“嗯?病?这件事还没有解决吗。”她摸着下巴思索:“那就奇了怪了。我明明已经吩咐过负雪……”
她突然收声,话题就这样没头没尾的结束了。
江如练听不太懂,只觉得莫名其妙,很想要揪着白云歇衣领问个清楚。
夜风摇动松林,无数的墓碑在风中静默着。
白云歇安静地眺望了一会儿,飞下来围着江如练转了一圈。
从她“奇奇怪怪”的打扮,到她手腕上的电子手表。
江如练也不动,就这样大大方方地站着任她看。
看够了,白云歇才无奈地摊手:“真是的,刚见面就要聊这种话题,看来我的卿卿徒儿伤得很重呀。”
她似笑非笑地摇摇折扇。
只这一个动作,江如练心里就泛起了千百个浪花。
白云歇全都知道。
“江如练,从妖神与人神的那场大战开始,凤凰一族就逐渐陨落了。在我出生后,这世间有且仅有一只凤凰。”
她在江如练愣神的时候摇头叹息:“你明白我的意思。”
至始至终,昆仑的凤凰是她,祭阵的凤凰也是她,死而复生、又重归这人间的还是她。
“轰隆”一声巨响,闪电撕开天幕,猛烈的风衔来湿润泥土的芳香,
连百年古树都被拉扯得东倒西歪。
一阵穿堂风过,白云歇的身形就几乎要被搅散了。她眯起眼睛想要稳住,奈何魂魄状态实在太轻。
就在狂风里,一豆温暖的火光燃起,任凭风怎么吹都不灭不倒。
白云歇连忙飞下去,明明没有触感,却依旧伸出手,像是要借此取暖。
嘴里还念叨着:“还好我现在死了,不然这雷估计得劈我头上。”
死而复生乃天机,随便泄露给当事人会牵扯上因果。
可她还是这样说了,轻松得像是场闲聊。
江如练托着掌中火莲,有些担忧地喃喃道:“风雨这么大,师姐有没有好好盖被子。”
她走之前关好了门窗,用传音符咒记下自己的留言。
就怕卿浅担心,出门来寻她。
白云歇掏掏耳朵,满目戏谑:“啧啧,这话我从生前听到死后,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你认识我。”江如练一屁股坐下去,肯定道:“早在昆仑的时候。”
在归墟里,她不止一次听见白云歇谈及那只凤凰。
现在想来卿浅的反应也很值得琢磨,想必师姐也早就猜到了。
她忍不住自嘲一笑,亏她还吃了那么久飞醋,成天酸得不行。
怎么会有妖怪自己吃自己醋的。
“嗯,”白云歇也坐下,懒洋洋地开口:“熟得很,你还给了我根飞羽。”
她说得语焉不详,歧义颇多,可听者有心,自然猜得出来龙去脉。
江如练继续问:“我猜你把那支羽毛变成了剑穗,给了我师姐,对吗?”
白云歇点点头,大方地承认了:“对,我好不容易寻到卿卿徒儿,马上就给她了,不算失约。”
“……”
凤凰只会赠给重要之人羽毛。
江如练并不认为自己会看得上那时的白云歇,毕竟现在都巴不得揍她一顿。
她只是觉得荒谬,到底是自己一叶障目,竟然从来没有怀疑过卿浅“人类”的身份。
可没有人能活那么久,连白云歇都化作尘土,只有一两残魂留存于世,与自己对坐。
江如练总算明白缺失的那块零件在哪了。
妖丹是妖怪最重要的东西,堪比心脏,失去了妖丹的妖会逐渐失去属于“人”的能力,变回原形。
鱼妖会在空气中憋死,盲蛇会缓慢的失去视力,不同的妖怪症状也不一定相同。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会就此死去。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台上,溅起很高。
山中雾气多,雨一起来更甚,如纱般笼罩整座山林,只余几盏长明灯的微光在其中闪烁。
她们像围炉夜话的友人,可惜手边没有茶与酒,所聊的话题也并不太令人开心。
“那我应该嘱咐过你,好好照顾她。”江如练抬眸,眼底是妖异的金色。
可到头来卿浅却失去了那么多,一身病骨,没有温馨的童年,一次又一次地被妖兽重创,忧虑太多过得不开心。
而今被莫名其妙的病症所累,又几乎要丧失五感,乃至于死亡。
她话音里压着股气:“你就是这么给我照顾的?”
“我已经很努力地在撮合你们了。”
白云歇掩面,装模作样地拿衣袖擦并不存在的眼泪,连声哭诉道:“我总不好直接问,哎呀乖徒儿,要不要结个婚?”
折扇一下又一下地打在手心里,她抬眸时眼中闪过丝笑意:“卿卿徒儿是个闷葫芦,有些事情不说清楚,到底是横在你们俩中间的一道疤。”
“失去全部记忆的你到底算不算另一个个体呢?就非的要继承前生的遗志吗?”
她难得褪去脸上的笑意,与江如练对视:“你心里其实早就有答案了,你不会承认没有过程的爱慕。更何况,有件事非得现在的你才能去做。”
“有关我卿卿徒儿的性命……”
只一阵风过,长明灯尽数熄灭,连带着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也被掩埋进黑暗中。
凤凰火照亮江如练的脸,她凝眸,盯着掌中小巧的莲花。
“这样啊,好像也不难。”
*
半夜长谈,江如练最后耐着性子,重新点燃大殿里的长明灯,然后揣着折扇走出去。
雨还没有停,她不闪也不避,甚至连灵气都懒得使,就这样淋了个半湿。
停云山的弟子此时应该都已经休息了,路上只有淋漓的水光。
江如练却隔着老远,瞥见了青萝峰上的一豆飘摇的灯火。
会在这个点出来寻她的,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可心里知道,和真正见到是两回事。
在望见雨中孤零零撑着伞的卿浅后,江如练几乎是掠过雨幕飞驰而去,在靠近时却骤然减速。
周身蒸腾的热度将寒气驱逐,她把自己烤干了才敢钻进卿浅的伞里。
她捧住卿浅撑伞的手,试图把它捂暖和:“师姐怎么出来找我了?”
卿浅眼瞳里是一片白茫茫的雾,声音比雨点还轻:“我没摸到手机。”
是答非所问,江如练却听得心焦:“那也不用你担心,你看不见,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哪怕能用灵气探查周围,也总有疏漏的地方。
她一急语气就有些重,卿浅的手攥紧了,如同被丢弃在雨中的白色小猫。
被打湿了皮毛,也没有多少力气,全凭本能向身边的暖源靠近。
然后露出自己脆弱的脖颈,示好或者撒娇。
她低落地垂下眼帘:“你为什么才回来?”
作者有话说:
下章应该就能打死BOSS,然后是甜甜(大概)的回忆杀_(:з」∠)_?
?第65章
江如练哑然。
雨打在伞面上,啪嗒啪嗒,像断线的珠子落一地。风一吹,又沾湿了衣服。
卿浅低垂的睫羽、微抿的唇,让江如练想到了被雨水打湿羽毛的幼鸟。
湿漉漉的,好不可怜。
师姐眼睛看不见,这一路不知道要比往常吃力多少。
而自己居然还大声“凶”她,实在有些不像话。
江如练心里自责,接过雨伞,顺便牵起卿浅的手往自己兜里塞。
刚揣好,那只细腻如冰玉般的手就反握回去,拉着不让她松开。
而做出这样举动的本人,却是敛眸不语的淡定模样。
江如练思绪瞬间被拉回到一小时前,昏暗大殿内,她捧着火莲问白云歇:“情蛊的效用,能有几分?”
白云歇却带着戏谑反问:“情之一字,该做何解?”
江如练心里窝火,要不是白云歇现在是魂魄状态,早一个火球丢过去了。
于是后者在她黑沉的面色下,颇为遗憾地叹气:“情,人之欲也。情蛊其实只能压制一部分理智,让人更顺应本心。”
“从前卿浅三番四次请我将你从停云山除名。”白云歇眨眨眼:“难道我不放人,卿浅就没别的办法把你弄走?”
炸毛的凤凰渐渐消气。
师姐当然有办法,她有一千种一万种更为直接的方式赶自己离开。然而最终还是狠不下心。
白云歇摊手:“你评评理,这像话吗?我可不背这黑锅。”
她的话融入嘀嗒雨声中,思绪回笼。
江如练忍不住揣测,师姐现在这样子,是情蛊留下的后遗症,还是最坦诚的一面?
还没想好,山路开始变得陡峭,卿浅慢吞吞地挪了几步后彻底停下了。
拉拉江如练的衣袖,后者立马心领神会,半蹲下让卿浅上来。
卿浅也没推脱,接过伞、攀着肩稳稳当当地趴好。
随后勾着江如练脖颈的手往下探,找了块温热的地方煨着不动了。
江如练:“……”
卿浅料想到了她的沉默,直接道:“看不见。”
非常理直气壮。
江如练确定了,没错是这不是情蛊的后遗症。
中蛊时的师姐都没这么……
爱捉弄妖,甚至有些让凤凰害怕了。
她能怎么办,只能忽略近在耳边的呼吸,硬着头皮赶路。
回去的路掩在朦胧烟雨之中,石阶长长通往竹林深处,她背着卿浅走得很快、但很小心。
“你之前去干什么了?”
卿浅抵着她耳朵说话,潮湿、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江如练不自在地偏头。
“路上遇见一个熟人,耽搁了点时间,抱歉。”
卿浅重复:“熟人?”
她是何等敏锐的人,轻易听出了这两个字不同寻常的意义。
江如练只在心里纠结了一小会儿,就决定和盘托出。
“是白云歇。”
她背着人,看不见卿浅脸上的表情,因为惴惴不安也不敢看。
于是就竖着小耳朵听身后的动静,然而一分钟过去了,也只有卿浅缓慢、微弱的心跳。
这样的安静比任何一种反应都难捱。
江如练不喜欢委屈自己,索性撇嘴,酸溜溜地开口:“师姐太听白云歇话了。”
有好几次,她都嫉妒得想烧光白云歇的头发。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背得更稳当了些,嘴上却半真半假的威胁:“如果不给我点好处,我是不会交代的。”
“你想要什么好处?”卿浅歪头。
一阵冷风呲溜穿过脖子,江如练瑟缩起肩,更是加快了脚步。
师姐的手怎么都煨不暖和的?
卿浅贴着江如练,缓缓道:“师尊救我一命,毫无保留地给予我指点,而停云山供养我至成年。于情于理,我都该报答。”
她摸索着,指尖划过江如练精致的锁骨,一路向上,感受到了滚烫、鲜活的脉搏。
再继续,是凤凰紧抿的唇。柔软温热,轮廓精致,但是一摸就知道她并不开心。
“但你不一样……”卿浅探身,将江如练的脑袋转过点,亲昵地亲吻嘴角:“我不想让你再与她有过多接触,所以下次见面能不能带上我?”
裘唐的话确实影响了卿浅对白云歇的看法,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再让江如练陷入险境。
她微微蹙眉,并不知道自己的长睫毛扫在江如练脸上,扫得江如练心痒。
还认真地问:“我这样的处理会不会让你不开心,嗯?”
江如练发现,卿浅会把自己的学习方式带入感情之中。
她不仅会将“课本”上的知识一一验证,还会以探究、投入的态度接触新事物。
并且不懂就问,像个乖巧的学生。
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自己是被吃得死死的。
江如练秒答:“不会。”
随后更是将话题拐了个一百八十度:“师姐当初是怎么拜白云歇为师的?能详细说吗?”
她之前听旁人提过一两嘴,说大师姐的父母死于妖祸,是白云歇救回来的。
怕自己的身份勾起师姐不好的回忆,她便没有多问。
短暂的沉默后,卿浅语气平静地开始叙述。
“养父母在打猎的树林里捡到我时,我大概五六岁,正发着高烧,也因此失去了之前的记忆。
因为我是白子,他们便以为我是哪家丢弃的孩子。”
白发在修者中并不奇怪,可在当时的普通人眼里,那就是半妖、是不详的征兆。
“养父母为我取名,抚养我到——”卿浅卡壳了一下。
她将头埋进江如练肩窝里,柔软的白发垂落至身前,闷声闷气地继续。
“太久远了,我有些忘记了。只记得,有一年大雪,无数只狼妖袭击了我们的村子。整个村子只有我被养母埋在雪下,躲过一劫。”
江如练心脏揪疼。
有些童年时期的阴影无法抹消,哪怕卿浅再对妖族绝情一点,她也能理解。
“快冻死的时候,是师尊找到了我。”
所以她才那么努力地报恩、除妖,最开始也确实是因为养父母之仇,才坚定不移地在这条路上走了这么久。
江如练听到这里,烦得乱七八糟,很想烧点什么发泄一下。
明明羽毛是自己的、人也是自己让白云歇救的,怎么好处都让旁人得了去?
她深感自己就像可怜的小美人鸟,得不到师姐的亲亲就会变成坏蛋大妖,把师姐抓进窝里关起来了。
“啾”的一口,耳垂印上了柔软的唇瓣,濡湿的感觉激得她一哆嗦,连忙偏头躲避。
卿浅毫不在意地凑上来:“怎么,我的身份有问题?”
都不用江如练说清楚,她自己就能发现端倪。
“是有点。”江如练心跳飞快,语速也是:“白云歇说,师姐和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嗯。”
身后传来的声音软绵绵,带着十足的温柔,连带着江如练也勾起笑,仿佛偷尝到了甜甜的桂花糕。
出来这么久,眼下接触到熟悉的妖、温暖安全的环境,卿浅不禁打了个哈欠。
她本来精力就差,现在困意上涌,眼睛都快闭上了,还要强撑着问:“师尊现在是怎么样一个情况?”
“魂魄不全,投胎绝对会变笨蛋。”
江如练语气里有浓浓的幸灾乐祸,乐于见到这个总爱自诩聪明的人摔跟头。
往常会乜她的人,这次却乖乖被她背着、软到不可思议。
她变出羽衣塞进卿浅手里,又催促卿浅快点穿上。
等卿浅慢慢悠悠地披好羽衣后,江如练耳边却传来疑问:“你是不是拔过自己的羽毛?”
江如练有些讪讪地点头。
之前难受,脑子也不太清醒,确实揪了几根自己的羽毛冷静。
现在回想起来格外后悔。
卿浅小声地嘟哝:“羽衣好像单薄了点。”
单薄?
江如练反应了一下,雨中竹林的平静被炸毛凤凰打破。
“嫌我秃?那也是师姐害的,要师姐负责。”
她气急败坏,还拿人没办法,只能逞嘴上功夫。
卿浅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方便睡觉,自然地哄道:“嗯,好……”
只是后来的话被浓浓睡意吞噬,江如练一个字都没听清,她眯眯眼睛,往远山灯火走去。
*
三日后。
卿浅捧着杯子,小心翼翼地啜饮。
那天过后,江如练没再提过白云歇,她也没问。
被江如练好吃好喝的供着,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安安心心地养伤。
只是最近裴晏晏有些暴躁。
卿浅刚摸索着放好茶杯,门外就传来裴晏晏的斥责:“不该说的别说,停云山的规矩你们不清楚吗?”
“是。”
随后板着张小脸的小掌门走进来,哪怕卿浅目盲,也依旧恭敬地作揖。
“师叔祖。”
卿浅靠在摇椅上,支着头:“外面在说什么?”
“呃,没什么,就是些有的没的。我已经勒令他们不许再谈了……”
然而消息还是长了翅膀,到处乱飞,现在都不知道传成什么样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凤凰火不灭则凤凰不死”的传言不胫而走,甚至传到了卿浅这里。
而后更有人说:“停云山的那位前辈患了重病,兴许活不久了。”
其实卿浅对于自己的传言并无所谓,她只怕有关江如练的消息被人利用且从中作梗。
她一心急呼吸便有些不稳,而后更是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裴晏晏连忙上前倒水,将杯子递到她手里:“哎哎哎,师叔祖你别急,喝口水缓缓。”
卿浅捏着水杯却没喝,咳完了抬头,一双漂亮的琉璃瞳盯着她。
只是这琉璃并不剔透,像是蒙了层雾,使得整个人都脆弱了几分。
裴晏晏左盼右顾,确认没人后凑到卿浅耳边,压低了声说话:“江前辈没和师叔祖说吗?这消息是她让我放出去的。”
“她没说。”
卿浅面不改色,可骤然冷下来的气氛足以得知她心情并不好。
这就有些尴尬了,裴晏晏小脸皱成一团。
这俩小情侣怎么回事,怎么回回闹矛盾都是自己遭殃?
恰逢江如练回来,裴晏晏隔老远就瞅见了她怀里五颜六色的花,还有那笑得傻不愣登的脸。
抱着绝对不当电灯泡的心理,她打了个招呼告退。
和江如练错身而过时,还递了个同情的眼神,整得江如练莫名其妙。
“裴晏晏那眼神怎么回事?”
江如练边说边将捧花塞进桌子上的瓶子里,又邀功似的往卿浅那边挪:“师姐,你闻闻花香,心情会不会好一点?”
卿浅将茶杯放下,冷声道:“先斩后奏。”
某只凤凰动作一僵,心虚地勾勾卿浅的小手指:“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裘唐,然后我们去蓬莱度假,怎么样?”
见卿浅一声不吭,江如练薅乱自己的头发,斟酌着解释:“裘唐快死了。”
卿浅手指动了动。
江如练就像看见了曙光,噼里啪啦把自己的想法全抖出来:“他也知道我很爱你,为了救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凤凰火不灭,凤凰便也不死。”
这里头能说道的东西可就多了去了,在有心人耳朵里恐怕别有用意。
卿浅顺着她的思路往下说:“是,只抓你祭阵确实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所以你想要拿自己作饵?”
江如练做得极其小心,消息是裴晏晏“不小心”说漏嘴的。
心急如裘唐,未必不能钓他上钩。
“嗯,到时候就说我要借助白云歇的大阵,将凤凰火分你一半。”
乍听上去这个计划并没有问题,就算钓不上她俩也没多少风险。
然而卿浅总感觉哪里不对,她多问了一句:“凤凰火要怎么分?”
“这个不重要吧?”江如练半蹲着,拉过卿浅的手去贴自己的脸:“再说了,这不是有师姐盯着吗?”
撒娇的意味十足。
卿浅面无表情:“我看不见。”
可她的手并没有收回去,甚至还趁此机会摸了把。
江如练忍不住轻笑,眷恋地蹭了蹭,温柔而笃定:“你会看见的。”?
?第66章
江如练说得如此确定,反教卿浅的心高高悬起,落不到实处。
并非是不信任江如练,相反正是太相信,才怕这只凤凰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
“你听好”,她垂眸,把那张姣好的脸蛋扯来扯去:“如果你因为我重伤或者死亡,我会难过一辈子。”
“别扯,扯肿就不好看嗷疼疼——”
江如练呲牙咧嘴,又不敢反抗,只能可怜巴巴地喊上几嗓子。
卿浅又捏了几下:“手感挺好。”
记忆里是艳丽逼人的三春桃花,又薄又刺眼,实际上手还挺有肉。
等她再用力时,手中的软乎乎变成了毛茸茸,嗷嗷嚎也变成了啾啾叫。
江如练艰难地从手底下扑腾出来,飞到卿浅怀里。长喙灵活的把薄被拨弄到一边,自己蹲下当暖手宝。
像个乖乖巧巧、眼睛圆溜的红色毛绒玩具。
奈何卿浅捏了几下,不是很满意:“太小了。”
话音刚落,毛绒玩具的手感就变得异常蓬松。
而后更是直接消失,耳边响起羽翼合拢的声音,仿佛被晒过太阳的棉被罩住,暖得不像话。
江如练扣住卿浅的下巴,使得后者被迫仰起脸、露出雪白的脖颈,还有脆弱的命脉。
她相当不满:“卿卿是不是嫌弃我的妖身?怎么不是嫌秃了就是嫌太小?”
卿浅慢悠悠地回答道:“大有大的玩法,小有小的趣处。”
江如练鸟脸懵逼。
什么玩法?什么趣处?师姐是在夸我可爱,还是有什么话外之音?
她翅膀很不自在地抖了一下。
为了掩饰隐隐发烫的脸,抑制住落荒而逃的冲动,又俯身吧唧吧唧亲了好几口,开始耍无赖。
“我不管,反正我啥样师姐都要喜欢。”
卿浅闭上眼睛,任由江如练在自己脸上胡作非为:“我不喜欢破破烂烂的。所以,你一定要保证自己安全。”
江如练欣然点头,至于答应到哪种程度,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
停云山的望月窟重开了。
这是历代修士闭关的地方,可惜时过境迁,辟谷之术难再修得,唯一的使用者只剩下卿浅。
眼下裴掌门要重新启用望月窟,有不少好奇心重的弟子赶来凑热闹。
石阶两边站着三三两两的人,低声猜测着重启的原因。
只是这份热闹在瞥见花里胡哨的红伞时瞬间消弭。
弟子全都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口装鹌鹑。只是总有那么几个胆子大的,时不时地拿余光去瞄江如练身边的卿浅。
那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神仙般的人物。
可惜江如练随手将伞一斜,把人挡了个严实,彻底看不见了。
卿浅早就察觉到了视线,此时微微偏头:“小辈的醋你也吃?”
江如练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我明明是怕师姐晒着。”
她领着卿浅进望月窟,与裴晏晏错身而过时顿了下。
“辛苦。”
裴晏晏摇摇头:“万事小心。”
她没落下石门,更没有赶走围观的弟子,就这样随随便便地离开了。
望月窟的入口面朝众人,漏不进一丝光,空洞又阴沉,谁知道里面藏着什么?
瞧热闹的人没什么耐心,没过多久就四散开来,偌大的后山再度安静下来。
江如练在望月窟里四处打量:“师姐闭关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这里抬头不见天日,只有几盏长明灯勉强照亮四周。
一泓清澈的山泉水闪着粼粼波光,散发出凉气,仔细听还有潺潺流水声。
触目所及只有书和纸币,让她来的话三天都呆不住。
她提前来这里布置阵法的时候,时不时地就跑出去透气。
卿浅没回答,蹲下身后指尖轻点地面,以灵气在脑海中勾勒出阵法的纹理。
她早就感知到了,这是极其罕见的聚灵阵,以江如练的知识储备绝无可能画出来。
“师尊教你的?”
“对。”
在卿浅再次提出疑问之前,江如练唤出凤凰火。
火焰凝成的小鸟绕着自己飞了几圈后,以华焰流动的尾羽点燃地上的聚灵阵。
灵气流动太明显,卿浅站起来后准确无误地转向江如练,伸出手去揪她衣服:“这样行吗?”
就这样站着,怎么想都很傻。
江如练勾勾唇:“还不行,需要添把火。”
她说完抬手,一枚圆润且泛着流光的丹色妖丹出现在手中,精致的羽纹镌刻其上。
温度陡然升高,滚滚热浪扑面而来,卿浅忍不住松了松袖口的扣子。
在她的感知里,有无比精纯且活跃的火灵气被压缩成一团,就躺在江如练手中。
必定是个好东西。
“你摸出来个什么?”
江如练随口答:“我的妖丹。”
卿浅一下子皱起眉,低斥道:“收回去,如果这次不行——”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火焰至地底窜出,凝结成灵活摆动的黑线。
看似只有细细的一根,实际上过处的景象如化掉的冰淇淋,被高温扭曲。
“噌——”
一声尖锐的剑鸣后,卿浅长剑出鞘,无比自然地挡在江如练身前。
江如练连忙把卿浅拉到自己身边,这人明明都看不见,怎么还要往前凑。
她叹了口气:“该让裴晏晏整顿整顿停云山了。”
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跑进来。
望月窟的石门“轰隆隆”落下。
江如练带着卿浅侧身让开黑火,飞快地把妖丹塞进给卿浅,没想到又被后者推了回来。
黑火仿佛长了眼睛,在刹那间袭来,穿过两人中间。
妖丹在空中囫囵转了一圈,险而又险地落回江如练手中。
“为什么不接?”江如练低声询问。
卿浅咬了咬唇,从紧绷的脊背、拿剑的手就能看出她现在有多紧张。
江如练嗤笑道:“躲着干什么?死前还见不得人?”
黑火一抖,勾勒出歪歪扭扭的人形,下一秒裘唐从中迈出。
几日不见,他脸上的皱纹似乎更多了,蜿蜒遍布,眼睛则是沟壑间混浊的水潭。
鬓边花白的头发随风乱舞,他没坐轮椅,却比从前更加佝偻。
“正如你所说,我快死了。”裘唐缓缓踱步,声带如同破烂的风箱:“人没有不死的……我那些老朋友是,白云歇是,我也是。”
他的目光寸寸黏过卿浅,又转向江如练:“你又陪得了她几时?”
江如练眯眼:“关你什么事,废话真多!”
在怼回去的同时她一掌拍过去,半点儿不浪费时间。
见她这种反应,裘唐已经能猜到自己中了计,毫不犹豫地散出一身黑火。
他的火焰不同于江如练,前者耀眼夺目,而他则是黯淡无光,能完美的融入黑暗,伤人于无形。
卿浅逐步后退,周身灵气运转,尽量避免让自己卷入黑火之中。
四处乱窜的火灵气干扰了她的判断,贸然加入战场只会给江如练添麻烦。
江如练本身的实力只差裘唐一线,眼下裘唐病重,连这点差距也被抹平。
她动起手来毫无顾忌,招招朝着致命处。
凤凰火与黑火互相吞噬,战圈中间的人也打得难舍难分。
开始时还能有来有回,不到三分钟,黑火便被吞噬过半。
裘唐脸色惨白,然而这里并无退路,贸然闯出去指不定会被停云山找麻烦。
而江如练的突破点只有一个。
想明白这点后,他翻手向下,嘴中吐出晦涩难懂的文字。
江如练侧身让开道黑火,心情却并不轻松。
裘唐在结印,而且这印自己看不懂。
她被这三番四次的小动作弄得心烦,这人到底在做什么?
时间越久变速越多,她索性所有凤凰火压成一团,欺身逼至裘唐身前,摆明了要他命。
千钧一发之际,裘唐拧眉,不知从哪摸出支飞刃,往前卿浅的方向一推。
这支飞刃他用了六成功力,以至于接下来能不能和江如练对招都难说。
他在赌,赌江如练顾忌卿浅,必定会抛下自己回防。
可眼前昳丽的容颜勾起嘴角,凤眸中倒映着灼灼火焰,耀眼无比。
妖丹随她使唤,一路朝着裘唐的飞刃去,半点没拐弯。
裘唐来不及收手,只能硬接。
另一边也非他所料,江如练的妖丹硬生生地撞上飞刃,将其尽数拦下后“咔擦”裂开道口子。
裘唐目呲欲裂,而反应过来的卿浅已经提剑递出一招,剑风荡出数尺,过处连灵气都为之凝滞。
在剑风刮至自己身前时,江如练轻飘飘跃起,于空中旋身后将凤凰火猛地拍进裘唐身体里。
前后夹击,裘唐躲闪不及,喷出一口血鲜。
随后像是浑身卸了气,直挺挺地往后倒,惊起烟尘四散。
他眼神中有明显的惊愕,干瘪的嘴唇翕动,说的什么也听不清。
大概是想不通,怎么会有妖怪能毫不顾忌地破坏自己的妖丹。
江如练背手,心虚地瞅了眼慢慢靠近的卿浅。
心想幸好师姐看不见,估计只会疑惑,是什么东西替自己挡了一下。
否则师姐收拾收拾完裘唐就该收拾自己了。
卿浅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皱起眉,剑尖直指失去行动能力的裘唐。
明显是要把人就地诛杀。
江如练见状连忙制住,解释道:“让我来,别脏了师姐的手。”
自入停云山以来,卿浅从未杀过一个人,江如练也是。
但江如练始终觉得卿浅是不一样的,她的师姐是众人眼中的皎皎明月,辉光映照千里。
而自己就没那么多顾忌,百年所求,不过是拥明月入怀罢了。
凤凰火一击穿心,随即附着在伤口上炽烈地燃烧。
江如练照常补刀,管他死彻底没有,先破坏掉裘唐的灵脉再说。
直到裘唐的尸身在火焰中化成灰烬,她才挪开眼。
她抛了一下自己的妖丹,握在手中摩挲:“很奇怪,裘唐来的时候很自信,不像是没有后手的样子。”
卿浅眉间未松,不安感并未随着裘唐死去而消失,相反越发明显。
她的第一反应是去找江如练,感知灵气后发现那妖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身后。
于是蹙眉催促:“的确,我们不应该赢得如此轻松。不过你先把妖丹收回去。”
这东西太重要,她怕离体太久会对江如练造成影响。
可是回答她的是从后而来的温暖怀抱,还有渐渐收拢、将她拢住的羽翼。
“嘶——”
是江如练的抽气声。
卿浅心跳瞬间快了几分,想转身却被牢牢地抱住,动弹不得。
周遭的火灵气流动过于活跃,将这片狭小的空间挤得满满当当,来源则是身后的江如练。
江如练的身体似乎裂了道口子,火灵气控制不住,争先恐后地逸散出来。
脚下的聚灵阵将其全部吸收,又灌入自己的灵脉中。
卿浅下意识地质问:“江如练,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