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日光透过窗洒进屋里,铺了薄薄的一层,像烤化的蜂蜜。
床上的人显然不耐烦这光,裹着被子翻了好几次身,终于忍无可忍地蹭起身。
她先是楞了一下,随后顶着头凌乱的毛晃脑袋,再看看自己的手。
白皙匀称,比例纤长,看着就是只巧手。江如练往后一靠,总算松了口气。
自己还有个人样。
身边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如清泉漱玉。
“这是在做什么。”
另一道女声马上接嘴:“在看自己有没有变成小鸟,否则有些事情可就不好解释了。”
带着笑意和浓浓的调侃,让江如练眯起眼,余光扫向身侧。果不其然发现了床头柜上的白色折扇。
她拎起扇子开窗、用力往外丢,把床边人拉向自己,动作极快并且一气呵成。
扇子开始嚎:“我好歹帮了你唉!”
江如练又起身“砰”的一下关窗,这下世界彻底安静了。
安静到只剩下自己和卿浅的呼吸。
她隔着层棉被抱人,尤嫌不够真切。
掀开被子把卿浅也拢进来,才肯舒舒服服地闭上眼。
被体温煨得暖和的狭小空间里,有淡淡的草木香气,还有卿浅传递过来的心跳。
格外令江如练安心。
“我之前没有拿回记忆,听白云歇讲总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她瓮声瓮气地说话,抱着卿浅撒娇:“能再遇见卿卿真好。”
“嗯。”
回应她的是卿浅搁进臂弯里的脑袋。
大概是躺久了,江如练总觉得手脚酸痛,又像是出了一身的汗。
凤凰天生爱洁,于是她翻身准备去梳梳毛。人还没走,衣服就被卿浅准确地揪住。
后者瞬也不瞬地望着她,眼尾痣那么明显,一双眼睛像是会说话。
江如练笑着解释:“去洗个澡。”
卿浅还是没放手,轻声道:“带我。”
唰的一下,面前人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耳垂渐渐蔓上嫣红,说话也开始结巴。
“那、那就得花一个小时了。”
卿浅抬眸:“你可以洗两个小时。”
尾音轻飘飘的往上翘,像只小钩子,也不知道要钓谁。
江如练不敢深想,什么澡要洗两个小时啊?
她没拒绝也没答应,反而转移了话题:“我睡了多久?”
“一天。”
江如练有些惊讶地挑眉:“才一天?”
以妖丹受损来算,再怎么都需要个一两年。
更何况她是硬生生把妖丹掰开了,就算是变成失智小凤凰都不为过。
不用想都知道,是师姐用了什么法子,才让她好得这么快。
像是知道江如练的疑惑,卿浅慢悠悠地解释:“我用胶水把你的妖丹粘回去了。”
“嗯?!”
虽然知道师姐是在唬她,但江如练从小养成了听话的习惯,还是不自觉地慌了一下。
就差把妖丹摸出来看看怎么回事。
卿浅嘴角牵了牵,露出了今天第一个浅笑:“骗你的,我用自己的妖丹补上了。”
江如练倾身,在卿浅面前挥挥手,比之前更慌。
“那你有没有事?眼睛恢复了吗?”
白云歇当初告诉她,卿浅体弱以至于五感缺失都是因为丢了妖丹,只需要还回去就行。
可这么多年来神木的妖丹为护她魂魄磨损严重,又拆来拆去的,效果能剩下多少?
她一边想去探卿浅的灵脉,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
“师姐真的是,根本不爱惜自己,万一又出问题了怎么办?”
卿浅微微蹙眉,往旁一偏轻易躲开。
眼神和语气都冷:“不打招呼就献祭刨丹,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江如练一时无言以对,这算什么?恢复记忆后,就开始算前世的账了?
脑瓜子有点疼,仔细想想,之前确实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说。
她已经记不起投向寒涧的感受,却还记得告别时卿浅困得不行,还要强撑着去拉她衣袖的手。
“你死了我就会殉情。”江如练皱着眉组织语言:“与其一起死不如让你活下去。”
因为凤凰殉情是难以抑制的本能,她当初还觉得这样很划算。
卿浅站起来乜她:“为什么?我们那时候还没确认关系。”
江如练顿时愣住了,脑子里突然插进来首歌——
“我连你的手都没牵过,可我却对自己说,你是我的老婆。”
她们的亲密关系止步于拥抱,和牵手也没差。
凤凰眼神乱瞟,试图掩饰尴尬:“……我单方面确认的。”
卿浅沉默。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道果然是公平的,赐予一个种族强大天赋的同时,还会加上些难以评价的本能。
眼前这只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她往外走出几步,却突然回身,差点没撞进江如练怀里。
江如练吓了一大跳,迫不得已只能后退,撞到床沿,顺势坐了下去。
两个人的位置对换,卿浅欺身,唇瓣贴上了同样柔软的耳垂。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走之后,我要怎么熬过千年万年的孤独。要捱过多少个昆仑的风雪夜,我才能不再期待黎明?”
江如练看不见卿浅的表情,但被这凉丝丝的话拨得心颤。
她把人推开,也委屈地嚷嚷:“师姐不也这样?替我做决定,还隐瞒身体情况。我们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在她看来,这件事两边各打五十板就算是扯平了。
谁都没错,不用在这种事情上争个高下。
可见卿浅垂下眼帘,一声不吭的模样,她又忍不住去哄。
“我有分寸,你看,现在我不是好好的——”
话没说完,床上的人已经消失。
层层棉被间落下只红色小鸟,满脸懵逼。
长尾巴和呆毛都有,就是只有燕子大小,一只手就能抓起来。
小凤凰歪头:“啾?”
说的还不是人话。
或许是妖丹受损导致灵气滞涩,她变不回人形,连话都说不了。
江如练顿时急了,在床上扑腾翅膀:“啾啾啾啾!”
啾出了一长串,卿浅还是无动于衷,那面无表情的样子让江如练无端打了个寒颤。
她确定师姐听得懂,可对方好像并不打算帮忙。
不仅如此,还伸手过来要捉她。
江如练连忙扑腾着试图溜走,爪子交替快出残影。
奈何对于一只小鸟来说,床实在是太大,层层被褥如同山丘。
江如练不慎被绊倒,摔了个趔趄。
逃跑事业中道崩殂,她就这样被卿浅提溜起来,双爪离地。
小凤凰能屈能伸,立刻软成一团,举爪求和:“啾——”
她的意思是不要生气,有事可以好好商量。
卿浅诚恳地承认:“不,你是对的,我之前确实考虑欠妥。”
江如练还没来得及高兴,卿浅话音一转,居高临下地睥着她:“但那又如何?”
她不打算装了,光明正大的赌气。
江如练瞳孔骤缩,火又不敢放,爪子就只能无助地刨空气。
拼命挣扎无果,还是被卿浅抓进浴室,随手放在了洗漱台上。
她蹦哒着要去开门,哪知卿浅反手就给门落下锁,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小凤凰着急地在门前来回打转,身边却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身边的镜子倒映出卿浅的背影。
她解下扣子,如夜昙剥开层层花瓣,白嫩且沾着露珠。
江如练愣了会儿,还是缓慢地转过头,在原地呆若木鸡。
水汽蒸腾,玻璃朦胧不清,奈何她视力太好。
甚至能看清水珠的行动轨迹。
它沿着形状优美的肩胛骨滚落,在后腰处忽地减了速。或者从锁骨往下,没入沟壑中消失不见。
现在,宁愿消失不见的就变成了江如练自己。
卿浅撩起湿漉漉的白发,灯光带出晃眼的水泽。
她漫不经心地斜过来一眼:“温度高点。”
梨苑还是老式装修,没有暖灯,洗起来怪冷。好在有一个全自动声控小鸟取暖器。
取暖器“啾”了声,表示好的。
随着温度逐渐上升,凤凰的心逐渐变凉。
她一屁股坐地上,羽毛也不蓬了,任由水珠打湿自己。
什么都没有了,别说两小时,两分钟都没有。
这场争论她输得彻底。
十几分钟后,卿浅换了套新衣服,用灵气蒸干头发。顺手把失魂落魄的小凤凰放到自己肩上,准备出门。
下午的阳光正好,梨花谢后绿叶已经郁郁葱葱。
早已等候多时的裴晏晏俯身作揖:“师叔祖,青萝峰的东西都要搬走吗?”
卿浅颔首,对此显然是知情的。
反倒是江如练晃晃头顶的呆毛,啾啾问:“搬哪去?”
“你家,我也去。”
江如练放心了,昂首挺胸地准备回家。
“还有,”裴晏晏一张小脸格外严肃:“裘唐死在停云山,我们可能得给妖管局一个解释。”
江如练又立马激灵起来,还要解释!
告诉他们这厮运气不好,误闯后山禁地触发了阵法,倒霉死的。
小凤凰啾啾唧唧个不停,试图让卿浅转达。
裴晏晏见过江如练的原形,但没见过这种小好几号的。
这其中的原因她也不想好奇,就低头乖乖听着。
鸟语根本听不懂,她眉头就没松过,直言问:“前辈在说什么?”
卿浅伸手指把凤凰搓了搓,随口道:“在骂羽族脏话,小孩子不用听。”
江如练:“……”
裴小掌门满头问号,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那这件事?”
“她说容后再议,她现在没空。”卿浅又替她答了。
江如练羽毛蓬起,她想要大叫!没有!她根本没有说过!
卿浅三言两语就决定好了,完全不给江如练参与的机会。
直到她迈出梨苑,肩上的小鸟还在闹个不停。
大概是嫌吵,卿浅把小凤凰抓下来,手动让其闭嘴:“嗯?其实我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太复杂了。”
她心情极好地勾起嘴角,眯眼躲避灿烂的阳光:“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主意。”
被最爱的人挟持在手里,哪怕被嫌弃,江如练也没有了脾气。
算了,谁让她笑得这么好看呢。
她俩走得轻松,裴晏晏只能唉声叹气地坐院门口。
手边还放着把从草丛里扒拉出来的白折扇。
“不想当掌门,想去停云山景区里卖煎饼。”
白云歇飘出来,安慰似的拍拍小孩的肩:“和我真像呀,我当初也想去街上摆个摊给人算命。”
裴晏晏托着腮闲聊:“老祖宗,你不像闲得下来的人。”
“我倒是想闲点。”
白云歇学着她的样子坐门槛上,笑吟吟的。
“但是人各有命么。你看那俩,一个是上古神木,一个是得天独厚的凤凰。
也就她们能把妖丹当糖豆那么送。换个什么其他的,早玩没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眺望着远处,眼底晦暗不明。
“人族就不一样了,千年前只能在妖兽的压制下苦苦挣扎。现在寒涧的阵法少了火魂魄,又要怎么去修补呢。”
作者有话说:
“我连你的手都没牵过,可我却对自己说,你是我的老婆。”——出自张杰的歌《老婆》
后文没有什么虐的情节了,祝大家新年快乐。OvO?
?第72章
卿浅回家花了多久,江小鸟就折腾了多长时间。
比如伸展翅膀,尝试调动灵气,又比如啾啾个不停,更或者把毛茸茸的脑袋贴到卿浅脸颊上蹭蹭,装乖巧。
卿浅余光扫过,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某妖脑子或许随着体型一同变小了,看上去就不太聪明。
直到回家,凤凰才终于琢磨出变回来的方法。
她们离开了十几天,屋内陈设依旧。
只是多了些卿浅的东西,堆叠整齐的古籍、泛黄的笔记,还有大小不一的箱子,把原本宽敞的客厅挤得满满当当。
江如练烦躁地薅了把自己的头发:“啧。”
在白发美人冷冷看过来的同时,她反应过来了,连忙解释:“当然不是烦你。”
妖丹受损的后果太难预料,这种无法控制情况以后还会不会出现?有没有别的后遗症?
哪怕是向来乐观的江如练此时都免不了一番焦虑。
打起架来心里没底,如果再出什么差错就相当麻烦了。
这念头一晃而过,她瞄了眼垂眸不语的卿浅,匆忙拉着人坐下,又去烧水倒茶。
客厅的落地窗擦得一尘不染,视野极佳。
远处重重山川,近处竹影叠叠,灿烂的阳光落在杯中,也落在卿浅的发丝间。
江如练回过头来,一见便忍不住笑。
她塞了杯热茶到卿浅手上,打趣道:“多晒晒太阳,卿卿会不会发芽?”
卿浅淡声:“神木已死,我算只半残的妖。没有叶子、不会开花,更不能让玉竹直接结果。”
非要说,她现在的处境很尴尬。缺少大妖与自然沟通的能力,也无法把自己完全当成人。
她低眉饮茶,仿佛再度体会到江如练幼时的心情。
在停云山,在那个属于人的地方,身为妖又要如何自处呢。
“以后就住这里了?”江如练突然开口问。
卿浅这才回过神,点点头:“其他地方也行。”
“那——”
“不回昆仑,”卿浅一下子就猜到了江如练想说什么,不等她话说完就打断:“不想回昆仑。”
江如练顿了顿,忽地倾身,手一撑把卿浅圈进自己的领地。
她低头,虔诚又温柔地啄了口卿浅的侧脸。
她完全能理解。
昆仑于她而言很重要,但发生了那么多事,故地重游又岂是当年心情?更何况那棵死去的神木还犹在眼前。
“听你的。”
某凤凰吧唧吧唧亲了好下,眼角眉梢都溢满了笑意。
却忽然压低声音:“但是有些事情必须听我的。”
“凤凰忠贞,只会与认定的伴侣度过一生。所以我无法接受任何理由下的分手。”
江如练不是第一次说明了。上次卿浅的忽热忽冷让她印象深刻,以至于后来知道了真相,还是心有余悸。
她恨不得在卿浅耳边重复好几遍,以求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如果实在要分开,我会把师姐锁进地下室,和我收藏的宝石一起,然后——”
卿浅的手指倏尔贴上唇瓣,江如练的“威胁”被迫终止。
她有些怔愣,第一反应居然是担心,怎么师姐的手这么凉。
囿于姿势,卿浅只能仰着头。气势却比江如练高出一截,眼底掀不起波澜,仿佛居高临下的是她。
“在这种事上,我似乎从未拒绝过你。你觉得这对我来说算惩罚吗?”
“”
江如练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这种事”指的是什么。
她抿抿嘴,完全无法反驳。卿浅“宠”她,几乎是到了任她索取的地步。
而她还在这种小事上纠结,这样看来,反倒是自己胡搅蛮缠了。
江如练皱眉:“那我们说好,以后谁都不能替对方做决定,不能冷战,不能”
她上下嘴皮一碰说个不停,从日常相处到特殊情况,把能想到的都立了一遍规矩,还要在末尾加个“待完善”。
只不过语气放得软,姿态放得低。看卿浅时目不转睛,摆明了在示弱。
强势不过三秒。
早已看透江如练的本质,卿浅兴致缺缺地把玩茶杯:“哦。”
江如练眯起眼睛:“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想吃慕斯蛋糕。”
某人连敷衍都懒得。
凤凰当场炸毛,再一次凑上去把人按在沙发上,又气又不敢真的动手。
“师姐根本没把我的话放心里!”她委委屈屈地控诉。
卿浅丝毫不为所动:“想吃酸奶慕斯蛋糕。”
“行,你等等。”
到底还是江如练先退让,她把自己随便拾掇了一下就要出门。
外卖可送不到这里来,只能自己当一次快递小鸟,快去快回还能赶上晚饭。
还没走,就先有只手探过来,试图揪住她衣袖。
卿浅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想要和她一起:“我也要——”
江如练想也不想就把人推回去,皱眉叮嘱:“你在家休息,脸色还白成这样,手也冷。”
她推己及人,觉得师姐怕是也伤得不轻。
卿浅没纠缠,只垂眸乖乖道:“早点回来。”
家里有人等,就和窝里藏满宝石一样。
凤凰心满意足,临到山腰却突然拐弯,往停云山上去。
她从寸步不肯入到现在来去自如,也不过个把月。守山门的弟子都已经习惯了。
江如练目标明确,打听了几次,在青萝峰揪住行色匆匆的裴晏晏。
“小掌门,我丢出去的那把扇子呢?”
裴晏晏上下打量,看江如练神色自如的模样,捉摸着心情还不错。
她这才乖巧行礼:“太师叔祖在院子里等你。”
见江如练抬脚就要走,又赶忙拦下来:“太师叔祖魂快散了,真经不起你烧。”
“嗤。”
那张姣好的脸上出现了明显的嘲讽。似笑非笑,看得裴晏晏一哆嗦,把手缩了回去。
她不禁腹诽,这摆明了是要去秋后算账,哪是自己能插手的?白云歇果真如传说中那样,偏爱戏耍小辈。
现在可好,只能让她自求多福咯。
*
青萝峰,还是熟悉的竹林和石桌。
那抹白影也在其中,还遥遥向她举杯:“你是来和我共谋大计的?”
江如练心态瞬间有些爆炸。
她气势汹汹地冲过去,一把夺过白云歇手上的酒杯。
“哐当”,杯子落到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她冷着脸坐下:“你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告诉我真相,偏偏隐瞒到现在。”
“不教卿浅人族的修行方法,她可活不到现在,”白云歇轻笑几声:“而你那时太小,过早暴露,修为能护住你心爱的卿卿吗?”
江如练也笑。
道理是这样的没错,但事情发展成现在这样,白云歇难辞其咎。
“是,你当初什么都没做,你只不过是放任了裘唐祸引昆仑。”
白云歇点点头,甚至还拎起酒壶给江如练满上一杯,语速不急不徐。
“他偷了我的蛊。可阵法一经启动便再无回转,我抓不到他,便只能将计就计。”
那杯酒被江如练推回去,几度想纵火烧人。
奈何还有事没说明白,她深呼吸,耐着性子问话。
“还真敢承认。你现在又出现,可不单单是为了做红娘吧?”
“我确实心思不纯。”
白云歇揽过酒,举杯的动作像是想喝。
只是魂体没有五感,便只能做做样子。最后轻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在遗憾些什么。
“留魂魄于世,你们只是原因之一。自亲友去后,白某余生都在完成他们的遗愿,自认问心无愧。”
这句话一出,就跟火星子蹦进了炭火里,风一吹就燃。
把江如练从头点到尾,直接拍桌子站起来:“你指的完成遗愿,是骗卿卿当你徒弟,还占我便宜?!”
白云歇眨眨眼睛,露出相当“真诚”的笑容,权当默认。
江如练牙痒痒,真想给她一拳。然而魂体又抓不到,属实是有气没地撒。
抬头看了眼天色,斜阳半落,余晖几百年如一日,落在青萝峰的梧桐与竹林间。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们不算两清。我管你怎么想的,别再扯上我和卿卿就行。”
气鼓鼓小鸟在山林间走路如风,她还赶着去给卿浅买蛋糕。
路过停云山门时,江如练蓦然停下脚步。
长长的石阶下,女子的身形半隐在阴影中,白发依旧很明显。
守夜的弟子忙着点灯,她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沉默不语,与身边的景致毫不相融。
江如练心里压不住酸涩,眉头自然也舒展不开。她快步走过去,先脱了自己的外套给卿浅披上。
卿浅闷闷地问:“你怎么在停云山?”
“去见白云歇,”还不等对方反应,江如练继续道:“怎么,师姐不也在这里?”
卿浅转过头,避开江如练的视线。这举动一出,反而不用解释了。
“哦,我明白了,师姐也是来见她的。”
江如练气急反笑,说什么要吃蛋糕,其实只是某人心里打的小算盘。骗她离开,好自己去和白云歇对峙。
小算盘被识破了,卿浅也不恼。默默把自己冰凉的手塞江如练手里,与她十指相扣。
“你和师——白云歇谈什么了。寒涧的阵法?”
江如练冷哼:“谁要管人类的破事?他们爱咋样咋样,我只想和师姐一起。”
她拉着卿浅正准备走,远处却冒出个人影。
那人径直跑过来,累得腰都直不起:“等等!”
江如练从杂乱的记忆里拎出个人来:“顾晓妆?”
这姑娘大概跑了不少路,胸口还剧烈地起伏着。看见她俩后眼睛忽地就亮了,满是庆幸。
她气都没捋顺就开口:“还好没错过。”
说完又突然从身后变出捧花,直直地怼到江如练面前。
“听裴晏晏说卿前辈的病好了?我特意买了花送给你们,祝你们百年好合!”
顾晓妆深鞠了一躬,真诚道:“还有,谢谢前辈!”
那是一束百合,周围点缀着嫩黄色的雏菊,显而易见的鲜活明亮。
恍惚中,与记忆中同样鲜艳的花重叠在了一起。
江如练挑了挑眉,没去接,反而回头看卿浅。
后者没回应,她才接过花摆摆手,意思是“行了,快走”。
顾晓妆知道她性格,没把这冷淡的样子放心里。嘴角牵起一抹笑,傻呵呵地打招呼告别。
直到少女的背影没入黑暗中,江如练神色复杂:“她”
曾经只是莫名的有好感,放现在细想,她好像那个冒着风雪,为昆仑山巅带来一束花的小姑娘。
卿浅思忖片刻,也拿不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转世之说太过渺茫,还是珍惜当下为好。”
江如练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抱着花,回去时都没有说话。
到最后,卿浅挠了下江如练的手心,成功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你并不像你说的那样绝情,相反,心软得很。”
江如练对此并不是很认可:“我当初是妖界狠茬,谁见了不躲?”
卿浅乜她一眼:“可你在昆仑,居然试图给树挡雪。”
怎么会有大妖同情一棵树,把自己的地盘和食物同那些弱小的生物分享。
江如练燥得脸红,听起来自己特别幼稚。
可卿浅拉着江如练的手揣兜里,语调轻快:“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不过在那之前,得先请我吃慕斯蛋糕。”?
?第73章
卿浅的要求江如练当然不会推辞。
她对除竹米以外的食物不感兴趣,但这并不妨碍她和师姐逛夜市小吃摊。
这座城市的烟火气藏在老旧的长街里。
无数吆喝的招牌、闪光的灯、还有形形色色的人构成喧闹画面。
连卿浅冷冽的气质都被冲淡了不少。
她低着头,白发晕出温和的暖光,软软地落在肩上。
视线则在白滚滚的芝麻汤圆,与热腾腾的红豆饼之间梭寻。
江如练一手提着蛋糕,一边好心情地等待卿浅做选择。
其间任由人潮汹涌,她都纹丝不动挡在卿浅身边,遮住那些窥视。
她微微笑,实际上在想,师姐的发色太惹眼,得想个办法劝她染黑。
殊不知她自己也属于花枝招展、惹人注目的那一类。
第三次听见有人压低声音讨论“她长得好漂亮,要不要过去要个联系方式”后,卿浅不自知地抿了抿唇。
她不纠结了,拉拉江如练衣袖:“只要红豆饼,太多吃不完。”
江如练立马殷勤地付钱:“老板,拿一个红豆饼。”
“好嘞!”
足有巴掌大、有着氤氲香气的饼装进纸袋里,又被江如练塞给卿浅。
后者无比自然地去牵江如练的手:“回去了。”
她走得稍显匆忙,吃得也快,三两下解决了大半。
却突然停下脚步,把手里的红豆饼递到江如练嘴边。
江如练看都没仔细看,乖乖探头,吃了满嘴麦子香。
她嚼了几口,还是只有饼皮,干燥且不够甜。
看来是卖饼的老板不够厚道,红豆馅少而饼皮太厚,被卿浅嫌弃后才投喂给了自己。
可是师姐和自己分享同一个饼,还亲手喂自己吃耶!
想到这里,江如练就控制不住自己嘴角的弧度。盯着卿浅慢吞吞吃饼的小动作,笑容也越来越明显。
她一笑,眉眼也弯弯,满街的灯火落进她的眼里,恰如春花。
卿浅余光瞥见,有些不明所以地皱眉,这只鸟到底在傻乐些什么?
只吃饼皮也能笑得那么开心。
“快点、快去要她联系方式。”
不远处的讨论声再次传来,江如练嘴边的笑容有些许凝固。
那两个男人已经鬼鬼祟祟地跟了一路。
她正准备走快点好把他们甩掉,卿浅却又停下了。
路边是个卖传统油纸伞的小店。
各式画工精致的纸伞打开,陈在石阶上供顾客挑选。
她倾身捡起一把白伞,伞面上粉红色的桃花灼灼盛开,两只春燕在其中嬉戏打闹。
江如练询问:“师姐想买一把吗?”
说完就摸出手机准备付钱。
哪知卿浅突然将伞往身侧一倾——
灯光忽暗,喧闹的市场倏忽失声。江如练猝不及防,嘴唇撞上了同样的软玉温香。
柔软、带着点红豆和麦子的甜香。
她就这样被卿浅按头亲了个正着。
清丽的容颜近在咫尺,江如练眨眨眼,发现自家师姐一动不动,就这样贴着,好像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最后更是垂眸往后退,避开了自己的视线。
这样隐晦的羞怯非但没让江如练满足,还生出了逗弄的心思。
她笑:“甜。”
如她所料,卿浅藏在白发里的耳朵好像染上点薄粉,无所适从地拿着伞,放也不是、举也不是。
于是江如练眼含戏谑,当着卿浅的面咂嘴:“啧啧,这饼真甜。”
身后跟着的那两人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卿浅把嘴唇抿得更红,转身就走,不过一瞬就消失在人潮中。
眼瞧着逗过了头,江如练手忙脚乱地付完伞钱,急急跟上去。
等拨开人群才发现,倒也不需要她追。
她的师姐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等,眸光安静如水,倒映的全是自己。
心下一松,像是打开了甜蜜的糖果阀门,灌了江如练满心满眼,晕晕乎乎。
她几步追上去,小心翼翼地去牵卿浅的手,有意放软声音。
“师姐,师姐。”
像撒娇的小鸟。
果不其然,她见卿浅偏过头,发丝滑落时露出半截耳朵,依旧是好看的浅粉色。
但卿浅的声音宛如清泉泠泠,听不出喜怒:“早点回去休息。”
实打实的“货不对板”。
江如练乖乖从命,只是回去时念叨了一路。
从各种角度、各种原因分析,劝卿浅把头发染黑。
临到卧室门前,卿浅拎走江如练手里的蛋糕。
“你怎么不把尾羽染成黑色?”
她轻飘飘的斜过来一眼,像只猫爪子,啪的一下拍江如练心上。
也就愣神的这几秒,卧室的门当着江如练关上了,咔擦落锁。
江如练傻傻站在原地,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本来性子内敛的师姐,怎么就敢在大街上亲她。
这样的举动就像在宣示主权一样。
心尖仿佛被猫尾巴扫了一下,痒。江如练恨不得去山里飞几圈冷静冷静。
她也的确这样做了,在走廊阳光地迈步、跳下悬崖啾啾撒欢。
折腾了半小时,梳洗完羽毛,她从卧室的窗户外往里钻。
卧室里有股清甜的奶油香。
床头灯亮着,卿浅背靠枕头,手里捧着本《鸟类观察笔记》。
书页上印着鲜艳的插画,并配有文字简介:“红腹锦鸡是极其漂亮的鸟儿,有‘山中凤凰’的美称。”
江如练心情极好地在旁边躺下,伸手先合上书页:“我才是羽族里最漂亮的,就算染黑也一样。”
卿浅仔细辨别了一下,发现江如练没在开玩笑。
她是真的对自己的美貌无比自信。
自信大妖拿走卿浅的书,换自己抱着卿浅的胳膊不放。
“我在外面受委屈了,要师姐亲亲才能好。”
卿浅:“……”
她垂眸,伸出一根手指抵住江如练的额头:“你多大了?”
江如练嘴角牵了牵,动作极快地捉住卿浅的手腕。
随后坐起身,仗着姿势慢悠悠地打量。
被挟持住一只手,卿浅也没反抗。
细软的白发铺在枕头间,而她宽松睡衣下藏着的皮肤好像比这更加莹白。
只是精致锁骨下有道浅色的痕迹,应是当初为了救她才留了疤。
江如练收起了戏谑的态度,轻声叹息后对上卿浅无比坦然的眼神。
她忍不住啄了口卿浅的指尖:“这疤还能恢复吗。”
等不及回答,她倾身一路啄吻至卿浅的锁骨、脸颊。
温度上升、气味相融合,仿佛置身于烘干的草木之中。
江如练亲吻过卿浅的指尖,也亲吻她的唇瓣和脆弱的伤疤。
一声闷哼,卿浅细密的眼睫微微颤动,明澈的双瞳渐渐蒙上水雾。
“江如练……”连声音都模糊不清。
江如练笑意渐深:“师姐还有多少伤是因为我才受的?”
怀里的人没答话,只有略带压抑的呵气声拂过江如练的耳朵。
但她知道,卿浅后腰上有比这更显眼的印记,一只赤色的凤凰。
道侣契印,无法抹除、不可消解。
这才是属于凤凰的宣示主权的方式。
“啪”,书本掉落在地上。
她在温暖的三春里接住一片雪花,揉化在手心,啜饮入腹。
同窗外的雨一道酿成醉人的酒,此夜便可绵长无止休……
*
赖到日上三竿,江如练和卿浅再度回到青萝峰。
昨夜下了点雨,玉竹叶被洗刷得格外青翠。
隔着老远,江如练便看见了满脸仇苦的裴晏晏。
与之相反的,是兴致勃勃摆弄手机的白云歇。
她走近了才发现这一人一鬼是在对弈。
棋盘上黑子白子各占据半边江山,厮杀尤为激烈。
但卿浅一眼就能看出,这只是表面上的平局。
实际上黑子已经被逼入绝境,退无可退。
她懒懒地挪开注意力,去看江如练从前呆过的梧桐树。
总共也就三只石凳,裴晏晏适时站起来给江如练让座。
后者毫不见外地坐下,开门见山:“那阵你到底有没有办法修?”
眼见自己的乖巧后辈被挤到一边,白云歇啧啧几声。
“小裴呀,棋艺还得多磨练磨练。”
“不重要,”裴晏晏摇头:“我只需要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就行。”
她说完就溜溜哒哒地去给几人添茶,背影都透着股轻快。
于是白云歇只能放下手机。
再一瞧,自己曾经的听话徒弟正坐在江如练身边发呆,更加哀声叹气了。
“我本来想按同样的方法献祭一个,只不过……”
她摊手:“裘唐被你弄死了。”
江如练嫌弃地皱眉:“就没有备用方案?”
“有的话当初哪用得上你。”
桌子被拍得一震,棋盘散落,惹卿浅回神。
她开始不紧不慢地收拾桌子,始终不参与讨论。
江如练一口气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嘲讽:“就你这还叫阵法天才?!”
白云歇笑吟吟地抱胸:“嗯?怎么不算呢?”
眼看事情谈不拢,裴晏晏连忙冲出来劝架:“江前辈,有件事我正想询问你!我们这边来说。”
她前后不过走了三分钟,这两人就要打起了!
明明岁数加起来上千,怎么一个更比一个幼稚。
江如练本想拒绝,衣服却被轻扯了扯。
她偏过头,卿浅正在复原方才的棋盘,落子的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丝毫的犹疑。
而后漫不经心投过来的一瞥,嘴唇翕合。意思是——
“去听听。”
江如练瞬时垮下脸,不情不愿地跟着裴晏晏离开。
直到走进院子,再也听不见那边的动静,她阴森森地开口:“你最好真的有事找。”
裴晏晏大大咧咧地往门槛上一坐,不知从哪拎出壶茶水给江如练倒上。
她还真有。
“一月前,桃夭书院的解行舟不是托你帮忙找她师祖留下的画?她想问问有没有消息。”
江如练寻思半响,从脑子的边角里掏出来点记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是肖像画,其中最最好看的就是自己。
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她给忙忘了。
她纠结了片刻,决定实话实说。
“我和师姐回昆仑的时候,遇见了白云歇的契妖,那只祸斗。她说画是裘唐拿走的,为的是——”
一瞬间,江如练捏着茶杯的指节收紧,泛出苍白。
见她突然卡壳,裴晏晏拧起眉:“前辈,你是不是忘了?”
“我没忘。”江如练反驳道:“那只祸斗说,裘唐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怕我们从中推测出什么。”
可时过境迁,哪怕是白云歇都已淹没在浩荡时光里,如今还记得当初那些少年英杰的不过了了。
没有恢复记忆的自己哪知道当年旧事。
闯入桃夭书院偷画这个行为是多此一举,他不做甚至更好。
除非,真正想要画卷的人不是他。
江如练突然想起裘唐死之前念出的咒术,和脸上不敢相信的惊愕。
她斜斜地往门上一倚,笑意不达眼底:“我说呢,裘唐怎么这么好杀,原来是被他的同伙捅了一刀。”
螳螂捕蝉,怎么还有黄雀在后。
上好的瓷杯点点龟裂,清静的小院有热风拂过。
裴晏晏被江如练晦暗的神色惊得一哆嗦。
不死木的木心,可活死人肉白骨,引得无数人前仆后继、为它发疯。
而那只祸斗以“中立”的第三者身份出现,看着她们与裘唐斗,看着她们互换妖丹、实力大跌。
如此心思,最后是想要谁活?
*
竹林里的另一边,卿浅轻声道:“你故意气走江如练,是要同我说什么吗?”
她在白云歇身边呆的时间不算短,还算了解对方的脾性。
眼前这样云淡风轻、气质温和的人才是白云歇。
白子在她指尖打了个转,她回答道:“我不打算让你们掺合这件事,大阵我有别的办法修补,只是要花的时间太长。”
卿浅沉吟片刻:“这不是你的风格,所以你强留在人间到底是为了什么?”
同样的问题,江如练也问过一遍。
白云歇笑笑,心想不愧是一对儿。
她习惯性的想去摸自己的折扇,可手边空空如也。
便只能将棋子摩挲又摩挲:“我有心结未放下。”
竹叶飒飒作响,卿浅不禁意识到,这是少有的、白云歇谈起自己心事的时刻。
“白负雪,我初见她时她正准备屠村呢。一时不慎竟与她结下主仆契。”
白云歇支着头回忆,语调也慢:“她与我相伴百余年,本来我死之时主仆契会绞碎她的妖丹。”
她稍稍停顿,显然略过了一些前因,继续道:“负雪性格偏激,我担心我走之后没人制得住,遂与她结血契,让她发誓无故不可伤人,更不能为祸人间。”
卿浅蹙眉:“她是祸斗。”
祸斗嗜杀,就像凤凰会为伴侣殉情一样,是镌刻在骨髓里的本能。
卿浅自认为无法阻止江如练的殉情,也不敢苟同白云歇的做法。
“是啊,我特意回来看看阵,也看看她。如果她真这样做了……”
白云歇笑着落下一子,棋盘上的胜负已然分明。
“我会让她死。”
作者有话说:
差点又犯了不写完就不敢发的毛病,眼看结局章奔着1W字+去,赶紧从中截一章出来QAQ
白负雪,详见第53章。?
?第74章
“白云歇。”
横插进来的声音打断了谈话。
卿浅偏头,发丝被江如练带来的热风扬起,手也被拉过去紧紧握住。
来人是肉眼可见的生气,与她温暖的手心截然相反的,是浑身低到极点的气压。
卿浅挠了挠她的手心,江如练这才深呼吸,缓和了神色。
她没说废话:“你养的祸斗偷了你的画像。”
“嗯?”白云歇嘴角微凝。
她眨眨眼睛,像是不解的问:“青衫为我画的像?她拿这个做什么?”
“睹物思人吧。”
江如练的语气很是无所谓,可她紧紧地盯着白云歇,连睫毛的颤动都不肯错过。
她早有怀疑,“大公无私”的白云歇怎么会放走一只嗜杀的祸斗。
白云歇笑叹道:“想杀了我还差不多。她对我的恨可比昆仑雪多,毕竟囚了她这么久。”
江如练反问:“那你还敢让她做事?”
“因为我让她对天道起誓,完成我的遗愿后才能获得自由。”
这一番提问白云歇对答如流,但江如练还是放不下心。
牵着卿浅的手越来越紧,她就像紧绷的线,生怕自己一旦放松便会踏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卿浅蓦然开口:“她刚才说,她有办法修补阵法。”
眼瞅着自己的‘乖徒弟’卖她卖得这么果断,白云歇啧啧好几声。
“有是有,但你们何必参与。”
“我要去。”江如练毫不犹豫地回答。
不是因为白云歇,也无关什么拯救世界,仅仅只是为了卿浅和自己。
白云歇支着头思索了片刻,低眉笑笑:“行哦,让小裴来,我们准备一下。然后……”
“出发去寒涧。”
*
大漠的风沙划过皮肤时如同利刃,割得人脸疼,模糊了视线。
可江如练转头,能看见天边掩在云层中的昆仑山峰。
此处方圆百里原本都是无人区,现在却驻扎起一顶顶帐篷。
时不时有人匆匆忙忙地走过,看样子像科考队,实际上是被派遣来帮忙的修者。
据说白云歇写了一份清单,列出所需的物力及人力,此后裴晏晏就再没睡过一天好觉。
一盒盒堆成小山的灵石、放在玉匣子里的珍贵灵草,还有各种各样的古老器物。
这都是钱,要被丢进阵法里的。
江如练忍不住咋舌。
本来灵气枯竭后这类灵物便没剩下多少,有些甚至是孤品,往后也不会再有。
她倒是不心痛,只不过那些仙门怕是要大出血了。
对面,白云歇正捏着只细笔往纸上涂涂画画,一边对卿浅说:“喏,按照我的办法每十年布阵一次,如此便可保百代无虞。”
江如练立马呛声:“你们人族的阵干嘛要让我师姐维护?”
被怼了白云歇也没生气,柔柔弱弱地捂着胸口咳咳几声。
随后气若游丝道:“乖徒儿,你可挑选资质合适的子弟把此法传承下去。”
她的身形变浅了许多,如落入清水中的墨,丝丝缕缕的散开,甚至快与背景融为一体。
看样子像是时日无多。
卿浅没什么表示,安安静静地看阵图。
倒是江如练被她这“柔弱”状态弄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拉着卿浅就走,头也不回、直奔自己的帐篷。
“明天再读吧。”
她心疼卿浅这一路旅途劳顿,都没好好休息。
于是江如练提议道:“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大漠的落日?”
卿浅顿了顿,垂眸拒绝:“不要。”
帐篷里被烘烤得暖烘烘的,与沙漠极度寒冷的夜晚形成鲜明对比。
她收好阵图后找了个角落把自己窝进毛毯里。
收敛起周身冷淡气息,恹恹地打哈欠。
江如练可不管外人眼里的卿浅是什么模样。
在她这里,犯困的师姐就像软绵绵的棉花糖,捏圆搓扁随意。
她只当卿浅累了,此时恨不得和靠枕互换位置,好把人捞进怀里抱好。
帐篷隔绝了外界的嘈杂,筑起一方安稳的小空间。
江如练也跟着躺下,打了个滚正好到卿浅身边。
她拈起一缕白发把玩:“我带了毛毯、水果糖、甜奶粉还有师姐没看完的书。”
卿浅皱眉:“带奶粉做什么?”
“晚上喝点热乎的,不爱喝牛奶吗?我还带了蜂蜜。”
江如练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比星星还亮,是在邀功。
要是凤凰族还在,以她这把控小细节的程度,内部交流会肯定拔得头筹。
卿浅轻声嘀咕:“怪不得我们的骆驼比别人慢那么多。”
不知道被江如练塞了多少奇奇怪怪的行李。
她的吐槽被江如练听见了,后者怎么肯依,一个飞扑把卿浅扑倒,手还不忘护着对方的头。
她压低了身子,在卿浅耳边说话:“我真觉得那只祸斗对师姐图谋不轨。”
“我要解决这件事,敌在暗我们在明,逃避只会让我们更加被动。”
卿浅“嗯”了声表示赞同。
江如练又瞬也不瞬地盯着她,郑重其事道:“我会保护卿卿。”
卿浅凝眸良久,荒原的风刮过大地,夕阳的余晖散入云层。
身边的灯光太晃眼,似乎能从中捞出点同样斑驳的记忆。
她都快记不清了,大漠的景致是否从未变过。
或者说,当初决然跳进寒涧里的江如练,也抱着和今天同样的想法吗?
“……不要紧张。”她放柔了声音安慰:“你从前想做什么就去做了,哪像现在这样瞻前顾后。”
江如练蹙起眉,颇有些委屈:“我担心你。”
被困在怀里的人往前凑,柔软的唇瓣轻巧地落在她的脸侧。
“我知道。所以我不会让自己落入险境,成为你的软肋。”
如此承诺让江如练稍稍安心,但很快她又想起了什么。
“那你也不能——”
在江如练说完之前,卿浅的手指贴上了她的唇。
如同封印一般,叽叽喳喳的小鸟不说话了。
卿浅缓缓道:“九州四海的许多美景我都还没有同你一起看过,所以我更不会自怨自伤。”
她是认真的,江如练知道。
乱七八糟的思绪和紧张被安抚妥帖,她突然偏头,准确地叼住卿浅的手指,拿虎牙蹭了一下。
末了得意洋洋地仰头:“师姐总爱拿手指堵我嘴,不是摆明了给我咬吗?”
卿浅的手缩了回去,指腹摩挲过方才留下的牙印。
“那我该用什么来堵?”
尾音和她的睫毛一样上翘,又如振动的蝶翅,带出氤氲的旖旎气息。
距离太近,江如练觉得痒,却说不出哪里痒。
“砰!”
大地剧烈地晃动,扬起的沙子扑到帐篷上噼里啪啦乱响。
江如练下意识地把卿浅按进自己怀里,直到第一波冲击波过后。
外面有人大喊:“哪家火晶爆炸了!”
随后是无数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江如练刚掀开帐篷帘,一阵热风掺着沙子灌进来,把皮肤擦得生疼。
她连忙拢好,可地面的颤动还在持续。
火晶是种烈性灵晶,有一枚爆炸就会发生连锁反应。
而白云歇为了修补阵法在附近堆放了好几箱,如果不阻止会损失惨重。
江如练在脑中飞快地权衡利弊,随后变出自己的羽衣披在卿浅身上。
“事发突然,可能有蹊跷。我去看看,师姐守在这里。”
卿浅颔首:“注意安全。”
她眼底的慵懒已经收尽,取而代之的是沉稳无波。
是江如练记忆里最熟悉的模样。
可靠、成熟,只要有她在似乎什么麻烦都能解决。
这堪比特效强心针,江如练冲她笑笑,掀开帘账走进风沙里。
此时的营地还算有条不紊,一部分人正在转移没爆炸的火晶。
浓烟和糊脸的沙子严重阻碍视线,哪怕是江如练都辨不清火势,只能看见天边亮如白昼。
她正准备找人问问,身边突然有只手伸出来,把她吓了一跳。
裴晏晏的声音随之出现:“前辈,是我。”
江如练皱眉,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松懈了,都没发现人近身。
“你这是怎么搞的?”
眼前人披头散发的,衣服也破破烂烂都是灰,只能从那没遮住的半张脸中勉强认出是谁。
裴晏晏半笑不笑地扯扯嘴角,语速飞快:“有个人抱着箱火晶朝寒涧去了,怕是要出事。我没追上,前辈能不能帮一下忙?”
白云歇的破阵法大概经不起折腾,江如练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
赤色的凤凰火扑向燃烧物,吞噬掉浓烟和火焰。
江如练呛得心烦,在浓烟里瞥见一抹黑影后想都不想,迅速追上去准备一探究竟。
穿过无数浓稠的黑烟,那抹影子却依然缀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江如练猛地刹住脚,后背窜起凉意。
太怪了,怎么会有她追不上的人。
“咔哒。”
她一个激灵往后退,一枚小石子被踩碎,滚入深不见底的深渊中。
至于那道人影更是不见踪迹。
借着月光观察,还会发现石壁上雕刻有繁复的阵纹。
远处的爆炸声消失了,甚至连火光都隐入了黑暗中。
江如练总觉得自己被关进了厚玻璃瓶里,思绪缓缓地通过瓶颈,说不出来的焦急。
凉风吹过,寂静天穹下只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江如练。”
一声熟悉的轻唤唤回了江如练的注意力。
她转过身,月光投下来人的影子,有些模糊不清。
江如练没反应过来:“师姐?你怎么来了?”
“我担心你,”卿浅还披着羽衣,向江如练伸出手:“这里很奇怪,我们赶紧回去。”
她从来没如此焦急过,连眉头都拧出浅浅的“川”字。
江如练下意识地跟上去:“是很奇怪,像是故意把我引出来的。你来找我,那营地有没有留人?”
卿浅点头回答:“有晏晏守着。”
江如练听完步伐并没有放缓,反而还比卿浅快了好几步。
不知道为什么,她始终悬着颗心,浑身上下都不太舒坦。
从她踏出帐篷的那一刻起,就有一种违和感伴随着她。
半响,许是卿浅跟起来吃力,低声道:“江如练,别走太快。”
思绪又被打散,江如练乖乖回头停下来等:“抱歉,我在想——”
话音戛然而止。
周围空间如混淆的颜料般变幻,卿浅脸上闪过丝愕然。
她低头,一柄利剑穿过了胸口。
一切都被放慢了。
剑尖上带出的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砸落在地,融进沙里。
黑袍人刹那间出现在卿浅身后,轻而易举地从她身体里捞出雪白妖丹。
目睹了一切,江如练却好像被术法冻住了,大脑一片空白,血液逆流时如坠冰窟。
只能眼睁睁看着凶手的身形化作水雾,消散在空中。
她茫然地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好像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能察觉到危险。
就在她眼前,卿浅正捂着伤口,跌跌撞撞地想要靠近她。
衣裳被血染红,眼瞳也逐渐涣散,像开败了的梨花,支离破碎。
江如练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发誓要保护的爱人,会死在这里——
沙漠本就灼热的空气瞬间扭曲,赤色的火焰如红莲开绽。
以江如练为中心,在短短几秒内横推出几公里,过处一丝活物都不留。
寒涧猛地一颤,刻印在石壁上的阵纹闪烁个不停。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崩塌。
可江如练才不管这么多。
她的师姐挣扎着,半身染血的向她走来。
她抱着头,仍旧不肯相信。
明明十几分钟前,师姐还向她允诺了会好好的,为什么、为什么——
等等,不对!
江如练剧烈地喘息,瞳孔缩成细细的一条线。
方才的回忆仿佛凉水般兜头浇下,让她冷静了不少。
这不是她的师姐。
她总算明白了,这摆脱不了的违和感从何而来。
卿浅行事谨慎,不会这样匆忙出来找她,更不会对袭击毫无防备。
江如练后退几步,好几次想定下心神,指尖却颤个不停。
她连忙感应自己与卿浅的道侣契,这才发现那抹联系还好好的。
眼前的很可能是幻术,如果刚才她的凤凰火失控袭击了寒涧,局面只会更加糟糕。
“江如练——”
“卿浅”摔倒在地上,缩成一团,白发凌乱。喉咙里发出小猫般的细碎求救声。
“江如练、我疼……”
江如练闭上了眼睛,反复告诫自己这是幻觉。
是假的,但戾气仍如火焰生生不息。
“卿浅”的每一滴泪、每一个痛苦神色都是燃料,把江如练架起来煎熬。
理智的弦绷紧到了极致,她凭本能判断了一下方向,转身往营地赶。
再高深的幻术都会有边界,只要找到这个边界就能离开影响范围。
赤色的身影飞掠过沙丘,逃离了过于明亮的月光。
云层聚拢,投下大片阴影。
但不远处的火势已经遏制住了。黑色的烟尘就是最好的信标。
江如练循着这些信标掠入营地时,裴晏晏正在统计损失。
小掌门撩着袖子挽起头发,脸蛋干干净净,只有衣摆沾了灰,和刚才完全不一样。
她看见来人,眉毛一挑:“前辈?你去哪了?怎么这么……”
吓人。
裴晏晏不自知地咽了咽口水,背手往后面退。
这只凤凰不像是出去遛弯回来,更像是在寻仇,或者追杀。
那双过于清透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甚至让裴晏晏产生了被狩猎的错觉。
江如练神色阴沉:“我师姐呢?”
很明显,眼前的裴晏晏才是真实的,她从一开始就落进了陷阱中。
且方才回去,卿浅也已经不在帐篷里了。
这一认知让江如练想发疯。
裴晏晏小小声:“刚才还看见的,我带你去找。”
她带路带得飞快,格外主动,活像身后有鬼在追。
绕过救出来的物资,后面是已经毁坏的火晶,乱七八糟的堆叠在一起。
看着损失不少,人族估计会心疼死。
“卿前辈来调查起火原因,”裴晏晏绕过地上的焦木,四处张望:“在这里!”
废弃的木箱堆旁边,站着个亭亭玉立的身影。
她正低头沉吟,并没有注意到有人来。
裴晏晏急忙往前,随后“咚”的一声响,又双手捂住额头,呲牙咧嘴地喊疼。
“这是结界?”
江如练伸手,明明面前空无一物,却仿佛有堵透明的墙,穿不过去。
她迫切地想确认卿浅的安危,灵气聚集于手心,竟然想把结界硬生生破开。
灵压重若千钧,近处的木箱霎时分崩离析。
震飞的木片擦破裴晏晏的衣服,她顾不上礼节,扑上去想要拦住江如。
“前辈!附近还有人!”
经不起这样折腾。
可江如练完全无视了她的话,随手将她挥开。
她眼里只有结界里的卿浅:“那就让他们滚!”
裴晏晏抹了把脸,认命地去疏散人群。
结界隔绝了外面的声音、振动,甚至是画面,否则卿浅不会这样安静。
她忽地抬起头,眸光一亮,倒映出胡杨树后施施然出现的“江如练”。
眼看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出现,江如练差点没气出笑。
一想到同样的事居然发生在了卿浅身上,她就再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破坏欲。
“咔。”结界上出现一道细细的裂痕。
卿浅偏头:“火灾的原因找到了吗?”
“江如练”笑笑,语调轻松道:“是有人失手点燃了一枚火晶,幸好处理得及时。”
她手里拿着水杯,殷勤地递过来,像是特意为卿浅准备的。
“风沙太大,在外面呆了这么久,师姐喝点茶润润嗓子吧。”
卿浅没动作,只是视线在“江如练”脸上停留了好久。
后者面不改色地询问:“嗯?我是不小心把脏东西弄脸上了吗?”
气氛凝滞了几秒,卿浅收回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羽衣的一角,像是在发呆。
“江如练”没有在意这小小的插曲,三两步来到卿浅面前。
依旧表现得关切:“师姐的脸色好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卿浅没躲,抬眸时轻轻开口:“我只是有点好奇……”
后半句声音太小,“江如练”嘴角勾起,凑得更近。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卿浅背手抽剑,只听一声尖锐的嗡鸣,那一刹剑光恰如冰雪逼人。
“江如练”反应极快地后撤,仍旧来不及。
卿浅的剑尖没入胸口半寸,她的眼神比锋刃还冷。
“你是谁?”
与此同时,透明的结界如镜面,在外力的作用下终于破裂开来。
声音从缝隙中涌出,景象也在逐渐更新。
“江如练”抽身离开,带火的箭羽擦过她的头发使得伪装崩塌,露出她原本的模样。
灰发黑眸,眉目冷淡,哪怕阴谋被戳穿了也没表露出任何情绪。
卿浅皱着眉,还没来得及问话就被一只手揽过,带倒在江如练怀里。
她下意识地仰起头,脖颈的动脉下一秒就被江如练的犬齿抵住。
如此近的距离,江如练能感受到脆弱皮肤下奔涌的血脉、怀里温热的身躯。
她“挟持”了她的爱人,只为感受鲜活的生命。
散乱的头发挡住了她的侧脸,看不清表情:“我看见卿卿死了,死在我面前。”
白负雪不动声色地施术,身形如水如雾,就快要消失。
卿浅却收起剑,略微艰难地抬手,摸摸江如练的头。
“我在这里。”她安慰道。
江如练的手愈发收紧,声线都是颤的:“万一我判断错了怎么办?万一那是真的怎么办!”
她真的怕惨了。
怕多年等候化为徒劳,怕求而不得、得而复失。
如果真有意外,她会连自己都恨。
凤凰火点燃周遭的灵气,原本快要隐去的水雾被这一烫,又重新凝结出白负雪的身形。
黑色的斗篷被烧毁了大半,看起来有点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