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许你可以提醒他有很多人想让他死,而且愿意出大笔的钱搞清楚他的下落。事情不会发展到那一步的。我说过,亚历克斯(1)一直对我很大方。”
“那么——”沃克停顿了一下,“我为什么要对这些感兴趣呢?”
“首先,我会付你一大笔钱。告诉我,找到奥兰多·布兰登你赚了多少?”
“足够多。”
“不论你赚了多少,我都会付双倍的价钱。这下你可以说比足够多还多了。”
沃克扬了扬眉毛,仿佛在说,“那的确是个非常慷慨的出价。”
“我认为并不是钱让你感兴趣,而是这个事件本身。你的线索非常少,这是个挑战。举个例子,亚历克斯憎恨拍照。到现在我都找不到一张他的照片。”
“护照上也没有吗?”
“护照他随身带着。”
“已经有人在追踪他了吗?”
“不知道。”
“你们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六个月前。”
沃克用大拇指和食指拼命地拉自己的右耳垂。她指着他的耳朵说,“你最终会一个耳朵长一个耳朵短。”
“什么?”
“像你现在这样拉耳朵。”
“我父亲的习惯动作,遗传给我了。”
他们的玻璃杯里都只剩下在融化的冰块。
“怎么样?”
“我会给你打电话。”他说,于是这次她给了他电话号码。
跟这件事的古怪性相比,更加困扰沃克的是它挑战了他日益增长的惰性。他已经无所事事好几个月了,不确定要做什么,脑海中有些模糊的想法但缺乏看透它们的解决办法。他在等一个决定性的时刻——一个可以促使他做决定的时刻——但这样的时刻没有到来。
每天早上他在马德里咖啡屋吃早餐,然后散步去海边。隔天上午去健身房举重,下午沿着海边跑步,晚上喝点酒。他越来越对这样规律健康的生活上瘾——而喝酒则算是个补偿——诸多小事中的一件,不过足以使他不想轻易尝试改变。他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以致像去银行这一类琐事都成了他生活中的大事。他思考得越多,越容易焦虑,仿佛挣扎在冲动的大海里。他没有责任,也没有债务,所以面对选择往往麻木不仁,总是静待事情发生。现在有事发生了——一个挑战,她说的——而他畏缩不前,渴望目前的生活一直这样持续下去不被打扰。
追踪,他反复在脑海里琢磨这个词,衡量自己的感受。自从布兰登死了之后,他就发誓做事情不再为了追求刺激——他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卷入类似的事件,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因为现在追踪是件违法、危险的事情。
六年前追踪几乎成了一项产业。它起始于针对寻找那些失踪的名人所设的有奖征询。有一个案件引起了大众广泛的注意,因为领奖者声称自己是个专业的追踪者。这个词被记住了,越来越多的人在失踪,在沃克看来,这似乎是为了配合越来越多自称追踪者的出现。于是就变成如果一幢空房子的灯亮着,如果一堆衣服留在海岸上,人们不认为是有人溺水了而会把这当成有人在试图掩盖失踪的痕迹。不论什么时候什么人不见了,总有人有兴趣要把他或她找出来。任何一个喜欢冒险的人都被去做追踪者的想法诱惑着;那些低俗小报的分类广告上总是有提供追踪服务的信息。甚至专门负责寻找失踪人口的政府部门——为政府和其他所有人服务的发现者——也参与进来。许多公务员涉嫌将失踪者的行踪卖给相关利益人。“捡到归我”,这成了众所周知的笑话,也已经成为失踪人口办公室的座右铭。受到赚大钱的诱惑,该部门中任何一个有点雄心壮志的工作人员几年之后都自然会单干。政府很快有了对策:法律规定只有政府部门工作人员才有权调查、寻找失踪人员。其他人员的追踪行为是不合法的,因为没有执照——而显然没有可能获得执照。结果这项规定适得其反:将追踪者定义为不合法意味着许多人在法律之外继续从事追踪工作。很多追踪者以前只是在行为方式上不大可靠、不够严谨,而现在他们完全站在法律之外,手段越来越冷酷无情。就像非法交易一样,追踪已经成为地下世界中的一项普遍活动,而正是这个世界在诱惑着沃克回去。
蕾切尔来之后的第二天,他沿着海滩散步,听大海发出高速公路上常有的咆哮声,感觉海浪的翻腾。他从沙滩上捡起一块弯弯的棕色玻璃。海狮在碎波浪里嬉戏。一只狗在蹦跳着追逐它的破皮球。大块的海藻和浮木在海面上漂着。
稍后,当暮色降临时,他用海滨木板小道上的公用电话给她打了电话。在拨号码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但一听到她的声音马上冲动地决定了。好,他说。他答应了。
他们在一起待了一天,坐在室外享受今年第一个温暖的太阳。蕾切尔穿了一件浅色的连衣裙,外面罩件绒线开衫,纽扣掉了一粒。沃克要知道有关马洛里的所有事情,他认识的人、他的生意、他的习惯。每当他追问细节时,她都会停顿一会儿再耐心回答。沃克在做笔记,非常投入地观察她说话的样子,以至于几次完全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他走神了,脑海中总是浮现他俩之间可能会发生的欢愉场景。然后猛地惊醒,回到现实中来。蕾切尔正在跟他说马洛里受到的一项贿赂指控,就在成功拿下一座大桥的建造合同之后。
“你没有听说过此事吗?”
“没有。抱歉,就像之前说的,我从来不看报纸。”
“电视呢?”
“只看体育频道。”
“电影也不看吗?”
“不怎么看。”
“亚历克斯——”
“如果我找到他,”沃克打断道,“你只是要我让他签署那些文件吗?”
“是的。”
“不想让我带他回来吗?”
“我觉得你又开始不诚实了,沃克先生。”
“什么意思?”
“我想你是看电影的。老电影。然后,不,我想要的只是那些文件。”
“他有外遇吗?”
“我不知道。”
“你是说如果他有外遇,你不知道?”
“我没听出这有什么区别。”
“那你呢?”
“我?”
“你有过外遇吗?”
“没有。”接着又恢复了事务性的谈话,她说,“我可以继续吗?”沃克跷起腿,准备重新开始做笔记。
那天晚上他做的晚餐。他们在室外吃的,喝葡萄酒。他借给蕾切尔一件毛衣,裹在肩上。那天早些时候他第一次看她写字。此刻,他第一次看她吃饭。第一次看对方做各种事情,只要还有事情是第一次,两个人的关系就会持续下去。沃克在想将来他们也许会回顾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她用手拿着生菜吃,唇上沾的调料闪闪发亮。她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蓝色的餐巾纸,红唇。
他们将盘子放回屋里,沃克煮咖啡。蕾切尔靠墙站着,已经解下了肩头的毛衣。他朝她走过去,一只手扶着墙,齐到她的肩。她喝了一大口葡萄酒,意识到他的手臂像是树上的一个低枝,得弯腰才能钻过去。他的袖子卷到胳膊肘,手臂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很漂亮的裙子。”他说。
“你喜欢?”
“嗯。”他抬起另一只手臂,跟之前一样齐肩扶着墙,她就这样被他的身体和手臂包围起来。他的脸贴过去,跟她的脸只有几英寸之隔。两人的嘴唇几乎要碰到一起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样的裙子吗?”
“那种你到处都可以买到的。”
“是让我想举手投降的那种。”
她紧靠着墙。两人的心跳越来越快。
“你知道底线是什么吗?”
“不知道。”
“我认为你知道。”
“不仅仅是这样,”沃克说,“还有别的什么。”
“什么?”他们周围的空气变得凝重起来。
“是那种……”沃克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地说,“那种我想把它掀开、从你身上脱去的裙子。”
“要那么做的话得拉开拉链。”
沃克一只手从墙上挪到她裙摆下面的腿上。
“拉开拉链,再把它脱掉。然后——”
“然后我会解开你的衬衫纽扣、你的腰带。”
沃克将手移到她的大腿内侧,感觉她的皮肤变得越来越柔软,到后来甚至忘记了柔软是怎么一回事情,因为根本无法想象世上竟有如此柔软的东西,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与之相媲美。他们的唇一度碰在一起。然后沃克感觉到她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手从腿上推开。
“不要。”她说,急忙从他另一边胳膊下钻出去,抚平自己的裙子。在监狱里他听说过很多次类似的故事,结尾都以强奸和仇恨收场。沃克换成了她先前的姿势,靠墙站着,手臂自然垂下。她走过去亲了一下他的嘴唇。
“你明白吗?”
“不,是的。不。”
“但是你明白吧?”
“不。”他说。
马洛里住在——“如果说他住在任何地方的话”——海岸上游两百英里处的一幢海滨别墅里。蕾切尔给了沃克一套钥匙,第二天他便驱车前往。一场暴风雨正在酝酿之中,太阳缩在云层里忽隐忽现。房子大且贵,到处是窗户。木地板上铺着小块地毯,雪白的墙壁。
除了蕾切尔告诉他的信息之外,从这个房子很难对马洛里形成什么印象。这里有家具,一些唱片和书——但都不足以显示主人对音乐或阅读有什么爱好。墙上有几幅画,他没怎么在意——除了一幅裱起来的维多利亚时代的肖像画。那是个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穿着厚重的深黑色外套,戴着副眼镜。沃克很好奇画上的人是谁,凑上去看右下角的小标题:“未知的自画像”。沃克后退几步盯着这个陌生幽灵的脸仔细看,他被这幅谜般的肖像迷住了。他是谁?有人看上去跟他很像……但他是谁?
沃克从这幅忧伤的老画像旁走开,在房子其他地方转了一圈。除了灯和供人坐下或走来走去的地方之外,这所房子的装饰物少得可怜。为了进一步研究,他查看了马洛里的文件柜和书桌。蕾切尔曾说过,如果马洛里出门了,秘书会每周来一次处理他所有的个人事务。在书桌的抽屉里他发现了信用卡的账单。从这些账单里他可以追踪到马洛里三个月之内的行踪,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最近一次的信用卡支付对象是德班的一个租车公司。沃克记下了那个公司的名字,在房子里又转了一圈。没有花或其他饰物,一眼望去只有窗外沉默的大海。
回到自己的公寓后,他给那家租车公司打电话,问他们是否能提供一些信息,是关于三个月前的一项交易,租车人是——
电话那头的女人打断了他,说她不可能在电话里处理这样的问题。他刚放下话筒电话就响了:蕾切尔。是她的声音。
“有什么发现吗?”
“没什么。那位秘书怎么样——我可以跟她谈谈吗?”
“没用的。她已经跟着他十五年了。他喜欢她的原因就是她从来不问任何问题。他也不会对她说任何关于自己在哪儿的事情。我跟你说过,他是个行事非常保密的男人,近乎病态。你甚至只能通过信息自由法案才能搞到他的出生日期。”
“嗯。”
“所以你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我想最好开始去找他了。”
“什么意思?”
“目前我们唯一的线索是那家租车公司。估计我得去一趟德班。”
“什么时候动身?”
“尽快。”
“但在走之前我想见你,可以吗?”
“我也希望如此。”
他们那天晚些时候见了面,在一家有烛光没音乐的酒吧里。沃克点了啤酒,给酒吧里的一个熟人也买了一杯。蕾切尔喝的是红酒,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浓郁醇厚、让人昏昏欲睡。在她凸起的深色玻璃杯上,沃克看见两个人的脸都映在上面,跳舞,摇摆,安坐。她递过去需要马洛里签字的文件,他快速浏览起来。
“关于钱。”蕾切尔说。
“我们可以等我回来再谈。”
“你确定?”
“钱不是问题。”
蕾切尔喝光酒。“我们结账去海边走走吧。”她说。
他们沿着海滩漫步,听着海浪拍打的声音。退潮后的沙滩上到处都是小水坑,倒映着星星清澈透亮,仿佛云层中露出的一块块晴空。跨过这些小水坑就像在天空中跳跃。海岸公路上的车灯时不时地射进海里。远处他们能模糊地看到海湾大桥的桥墩。云朵悄无声息地滑过明晃晃的月亮。他们朝大海里扔石头,注意倾听那微弱的水花声。一艘船上的灯光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最后消失无踪。
“这神奇的诱惑不会是凶兆,也不会是吉兆。”蕾切尔说。
“一句引文?”
“莎士比亚。我忘了是哪一个。”
“也许是叫威廉的那一个。”沃克说。
他们坐在那儿等待着,眺望漆黑的大海。蕾切尔说该回去了,沃克转向她。
“我有个礼物给你,”她说,“给。”她松开拳头,一根细细的银链子掉到沃克的手掌中。
“也许它能给你带来好运,”她说,“保证你的安全。”沃克想起小时候曾看过的一个连环画:《凯利之眼》。只要凯利脖子上戴着这颗宝石他就拥有了金刚不坏之身。每周的结尾都是他从一场不可思议的大爆炸或二十辆车的大碰撞中安然无恙地走出来,赤裸着上身,仅留那块石头依然挂在脖子上,下身是那条破烂不堪但也不可摧毁的短裤。
“我来帮你戴上。”
沃克低下头,感觉到她的手臂绕过脖子扣上了项链的搭扣。她的嘴唇近在咫尺,那一刻他们可以接吻的,但错过了。
“喜欢吗?”
“是的。对不起,我每次收到礼物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笑了——“我们走吧”——他们开始往回走,越过低矮的礁石朝她的车走去。
“还有样东西。”当她打开车门时说道。她从副驾座上够到一个信封递给沃克。里面是那天在晚会上被拍下的照片,准确地说是半张:照片被一剪两半了,他拿的那半张是蕾切尔的,几乎只是个侧影,双手抓着酒杯仿佛在祈祷。
“为了提醒我你的存在?”沃克说。
“也许。”
“那一半呢?”
“我保存着。为了提醒你的存在,”她说,“要带你一程吗?”
“不用。离这儿只有五分钟的路。”
他们现在都急于独处,想结束这次分别,彼此清楚他们之间的一切都需要等待。
“还需要我做什么吗?”蕾切尔站在打开的车门前最后问道。
“不用。我会给你打电话。”
“你会小心的,对吧?”
沃克回答说会的,他会小心。目送她开车离去,直到尾灯看不见了,他才朝自己家走去。
(1) 亚历山大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