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2)

太阳照常升起 海明威 7198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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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我们所有人都在咖啡馆。咖啡馆仍是挤得满满的。我们一边吃着虾,一边喝着啤酒。城里人山人海的,每条街道上都是人。从比亚里茨和圣塞巴斯蒂安来的大型汽车不断开来,停在广场周围。车上载着的是来看斗牛的人们。观光车也开来了。有一辆观光车里面有二十五个英国妇女。她们坐在大型的白色汽车内,透过车窗看着外面的圣日活动。跳舞的人都喝高了。今天是圣日活动的最后一天。

来参加节日活动的游人川流不息,但汽车和观光车边却围着一圈圈观光者。等车子下空了之后,游人便淹没在人群之中。你再也看不见他们,除了那些紧紧挤在一起,坐在一张桌子边,穿着黑色罩衫,外表古怪,穿着运动服的农民之外。参加圣日的人群甚至淹没了比亚里茨的英国人,所以如果不是从桌边经过,你是看不见他们的。街头的音乐一刻不停。锣鼓声仍然喧天地响着,笛声依旧。在咖啡馆内,人们或双手紧握桌子,或搭在彼此肩上,他们唱着扯着嗓子唱着歌。

“瞧,布蕾蒂来了。”比尔说。

我举目看去,正见她穿过广场上的人群,昂起头,踱着步,好像圣日活动是为了她而举办的,她感到这圣日又好玩,又有趣。

“哈罗,朋友们!”她说,“喂,我口渴了。”

“再来瓶啤酒。”比尔对服务生说。

“虾要吗?”

“科恩走了?”布蕾蒂问。

“是的,”比尔说,“他雇了一辆车走了。”

啤酒端来了。布蕾蒂举起玻璃酒杯,那只手抖了抖。她自己也发觉了,便笑了笑,俯下身子,长长地喝了一口。

“好酒。”

“非常好。”我说。我有点担心迈克。我想他定整夜未睡,一直在喝酒,但是看来他还能控制自己。

“杰克,我听说科恩把你打了。”布蕾蒂说。

“没有,只是把我撂倒了,就是如此。”

“哎,他狠狠地打了佩罗·罗麦洛一顿,”布蕾蒂说,“他可把他揍得够戗。”

“他现在还好吧?”

“他会好的。他没法走出房间。”

“挂彩了?”

“是的。他伤得很严重。我对他说,我想出来转转,同朋友们碰碰头。”

“他还要上场吗?”

“当然。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和你们一起去。”

“你的小男友怎样了?”迈克问。他根本就没听布蕾蒂说话。“布蕾蒂钓上了个斗牛士,”他说,“他以前有个姓科恩的犹太男友,不过他表现不佳。”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废话,迈克。”布蕾蒂站了起来。

“你的小男友还好吧?”

“好得很,”布蕾蒂说,“下午就可以看见他。”

“布蕾蒂钓上了个斗牛士,”迈克说,“一位帅气、可恶的斗牛士。”

“杰克,你想陪我走过去吗?我想和你谈谈。”

“给他讲讲你的斗牛士吧,”迈克说,“哎,让你的斗牛士见鬼去吧!”

他掀翻了桌子,所有的啤酒瓶和装着小虾的盘子掉了一地,一片狼藉。

“走吧,”布蕾蒂说,“让我们离开这儿。”

我们走在人群中,穿过广场,我说:“情况如何?”

“午饭之后,我见不着他,要等到斗牛赛开始。他的工作朋友来了,给他上装。他说,他们对我非常生气。”

布蕾蒂春风满面,脸上透出喜气。太阳出来了,天光大亮。

“我觉得自己变了个人似的,”布蕾蒂说,“杰克,你根本想不到。”

“你想要我帮你什么吗?”

“没有。陪我去看斗牛赛吧。”

“午饭见?”

“不了,我要和他一起吃午饭。”

我们站在宾馆门前的拱廊下面。人们抬着桌子,在拱廊下面布置着。

“想去公园转转吗?”布蕾蒂说,“我现在还不想上去。我想他还在睡觉呢。”

我们穿过剧院,一直往前走,走出了广场,穿过市集的房舍,再往前走,穿梭在两排售货亭之间的人潮之中。我们在通往萨拉萨特大街的十字路口走了出来。我们看见那漫步的人群,人人穿着时髦的衣服。他们在公园的上端处拐了弯。

我们站在阳光下。雨后的天气炎热而晴朗,海面吹来了朵朵白云。

“我希望别刮风了,”布蕾蒂说,“刮风对他不利。”

“我也这么希望。”

“他说牛都不错。”

“那是圣费尔明教堂吗?”布蕾蒂看着教堂黄色的墙壁说。

“没错。圣日活动礼拜天就是在这儿开始的。”

“我们进去看看吧。你介意吗?我正想为他祈祷一下或什么的。”

我们走入那扇包着皮革的厚重大门,门开起来轻轻地没有声响。里面昏暗一片。人们正在祈祷。我们的眼睛适应了室内昏暗的光线,便看见他们在那儿。我们跪在一条长长的木制长凳上。过了一会儿,我感到旁边的布蕾蒂身体僵直,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

“走吧,”她用嘶哑的声音低声说道,“我们离开这儿。这鬼地方让我们心神不宁。”

出了大门,走在大街明晃晃的炙热太阳之下,布蕾蒂仰起头,看见风抹过树梢。祈祷并不太有成效。

“不知道为什么,在教堂里总让我心神不宁,”布蕾蒂大火,“祈祷从没在我身上有过效果。”我们沿街向前走。

“我真不习惯那种宗教氛围,”布蕾蒂说,“我长了一张错的脸。”

“你知道,”布蕾蒂说,“我根本不担心他。我只是为他开心。”

“很好。”

“但是,我还是希望风会停歇。”

“五点钟很有可能会停。”

“但愿如此。”

“你可以祈祷。”我哈哈大笑。

“对我从来没起过作用。我从未得到过我祈祷的东西。你呢?”

“噢,我倒是有的。”

“哎,瞎编,”布蕾蒂说,“祈祷对某些人可能有用,但是不是你,因为你看起来不够虔诚。”

“我可虔诚了。”

“哎,别胡说了,”布蕾蒂说,“你可别在今天劝人改教。今天本来就够糟的。”

自她同科恩私奔而去,这使我第一次看见她恢复了往日的快乐,无忧无虑的。我们又走回了宾馆门口。所有的桌子都摆好了,有几张桌子坐满了人,正在吃着饭。

“帮我照顾好迈克,”布蕾蒂说,“别让他太过伤心了。”

“你们的朋友们上楼去了。”那德国领班用英语说。他一惯喜欢偷听别人说话。布蕾蒂转过身去对他说:

“太谢谢您啦,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了,女士。”

“那好。”布蕾蒂说。

“给我们留一张三人的桌子。”我对那德国人说。他绽开了他稍带下流的笑容,双颊红里透白。“女士也在这里吃吗?”

“不。”布蕾蒂说。

“那我看两人桌就够了。”

“别同他扯了,迈克肯定情况很糟糕。”她站在楼梯上说。

我们在楼梯上碰见了蒙托亚。他只是欠欠身,并没有笑。

“我们咖啡馆见,”布蕾蒂说,“杰克,非常感谢。”

我们停在我们房间的楼层。她沿着走廊继续往前走,走进了罗麦洛的房间。她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推开门,坐了进去,把门关上。

我站在迈克的房间门前,敲了敲门。没有应答。我用力拧把手,门便开了。房间内一片狼藉。所有的包裹都开着口,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在床边有几个空酒瓶。迈克躺在床上,活像自己的遗容面目。他睁开双眼,望着我。

“哈啰,杰克,”他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想打个盹儿。我一直想睡一小会儿。”

“我帮你盖点东西吧。”

“不用。我一点不冷。”

“别走。我还不是十分想睡。”

“你会睡着的,迈克。别担心了,孩子。”

“布蕾蒂搭上一个斗牛士。”迈克说。

“但是,她那犹太佬倒是滚蛋了。”他别过头来,望着我。

“真他妈的好消息,是吗?”

“不错。迈克现在睡觉吧。你应该睡会儿觉。”

“我正在酝酿。我要打会儿盹儿。”他闭上了双眼。我走出了房间,轻轻地把门合上。比尔在我房间读报纸。

“看见迈克了?”

“看见了。”

“我们吃饭去吧。”

“有那个德国领班在,我没胃口在楼下吃饭。我搀着迈克上楼,看够了他的脸色。”

“他对我们也是那样傲慢的。”

“我们去城里吃吧。”

我们下了楼。在楼梯上向我们迎面走来了一位女子,端着个盖着的托盘。

“那是布蕾蒂的午餐。”比尔说。

“还有那小伙的。”我说。

外面,在拱廊下的露台上,那德国领班走上来。他红润的双颊闪闪发光。态度倒是非常礼貌。

“我给二位先生准备了一张二人餐桌。”他说。“留给你自己坐吧。”比尔说。我们穿过大街继续往前走。

我们在广场旁边一条小巷子里的餐馆吃饭。餐馆内坐满了男子。烟雾氤氲,人们喝着酒、唱着歌。食物非常可口,酒也非常不错。我们说话不多。吃完饭,我们便去了咖啡馆,看圣日活动高潮来临。吃完午饭后,布蕾蒂就来了。她说去迈克房间看过了,他已经睡着了。

当圣日活动达到高潮之后,活动中心便转移到斗牛场,我们也跟着人群去了那里。布蕾蒂坐在头排,我和比尔中间。我们正下方便是条通道,是看台和头排红色栅栏之间的一条过道。我们身后的水泥看台挤满了人。在我们前方,红栅栏外面,是斗牛场黄澄澄的沙子,碾得平整熨帖。雨后的斗牛场有点泥泞,但是经太阳一晒又变干了,结实而平整。随从和斗牛场工作人员走下通道,肩上扛着装有斗牛披肩和红布的柳条筐。染着血迹的披肩和红布平整地叠着,端端地放在篮筐里面。随从打开了沉甸甸的皮制剑鞘,把剑鞘靠在栅栏上,一捆裹着红布的剑柄便露了出来。他们打开那块殷红的法兰绒红布,套上短棍,把它张开,好让斗牛士有东西可以握住。布蕾蒂仔细地看着这一切,完全被这专业的玩意儿给吸引住了。

“他把自己的名字印在所有的披肩和红布上,”她说,“他们为什么把那红色的法兰绒布称为‘muletas’?”

“我想知道他们是否会洗那块布。”

“我想是不会的。那可能会毁掉颜色。”

“那上边的血迹肯定已经变硬了吧。”比尔说。

“真好笑,”布蕾蒂说,“人们居然不在乎那上面的血渍。”

在下面那条狭窄的通道里,随从做着准备工作。看台上座无虚席。所有的包厢都是满满的。除了主席的包厢,每个座位上都坐着人。当主席进场,斗牛就开始了。在平整的沙地对面,斗牛士们站在通往畜栏的高高的大门里,双臂收拢放在披肩里,互相说着话,等待着列队入场的指令。布蕾蒂用望远镜看着他们。

“给,想看吗?”

我拿着望远镜看,看见三名斗牛士。罗麦洛站在中间。贝尔蒙特站在左边。玛西亚尔站在右边。他们后边是各自的助手。在短枪手后面,在通道的后边,还有畜栏的空地上,我们看见几名长矛手。罗麦洛穿着一件黑色的斗牛服。他的三角帽斜斜地往下遮住了双眼。我看不太清楚他帽子下的脸,但是似乎伤痕不少。

他双眼坚定地直视前方。玛西亚尔手持着香烟,小心翼翼地抽着。贝尔蒙特直视着前方,面无血色,蜡黄蜡黄的,长长的狼颔往前凸出。他双眼茫然地看着。不管是他,还是罗麦洛,两人都同其他人有所不同。他们都是孑然一身。主席走了进来,我们上面的看台上传来雷鸣般的掌声。我把望远镜给了布蕾蒂。一阵掌声。音乐响起。布蕾蒂用望远镜看着。

“给你,拿去。”她说。

透过望远镜,我看见贝尔蒙特同罗麦洛讲话。玛西亚尔伸了伸腰,把香烟往地上一扔,眼睛直视前方,头往后仰着,两只胳臂前后摇晃,三名斗牛士走了出来。他们身后便是整个队列,所有的披肩都收拢了,每个人都摇摆着双臂,大踏步地往前走着。走在后面的是骑着马的长矛手,他们举着长矛,就像一个个执矛战士。最后登场的是两列骡子,以及斗牛场工作人员。斗牛士手中拿着帽子,向主席包厢鞠了个躬,然后走到头排前。佩罗·罗麦洛脱下那沉甸甸的锦缎披肩,把它交给栅栏那边的随从。他对随从说了几句话。罗麦洛就站在我们座位的下面,嘴唇肿起,双眼浑浊。他的脸没有血色,有点浮肿。那随从接过披肩,抬头看了下布蕾蒂,走到我们身边,把披肩递了过来。

“把它摊开在你面前。”我说。

布蕾蒂倾身向前。那披肩用金线绣制,颇有分量,而且甚为挺括。那随从回头看看,摇了摇头,说了些什么。我身边的一个人向布蕾蒂弯下身子。

“他不想你把它摊开,”他说,“你应该把它折起来。放在膝盖上。”布蕾蒂便折起了沉甸甸的披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