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冤家正在作殊死斗。若有人当时看见我们,相信他会这样认为。的确,相距数尺对峙着,每根神经都紧绷起来,彼此又虎视眈眈,我们两人之间真可谓剑拔弩张。
叙述到这里,已接近我所以对神提出控诉的关键所在;因此,理应不计一切代价写下事实的全貌。但是,要彻底弄清在这些重大、静默的时刻里我到底想了些什么,实在不容易。太常回忆反而把记忆本身给搞模糊了。
我想自己的第一个想法必定是:“她疯了。”无论如何,对于诡谲莫测、不合常理得让人容忍不了的事,我绝对全心加以摒斥,不容它闯入心门。这样拼命抗拒,无非为了自保,免得自己心思狂乱,失去控制。
但是,呼吸平缓下来之后,我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地方太可怕了。”(我记得自己耳语似的说。)
这么说来,她那看不见的宫堡,我岂不信以为真?说给希腊人听,他们必定嗤之以鼻;在葛罗,则不然,因为葛罗人与神太亲昵了。我们知道,在圣山上,在圣上最幽邃的地域——这使巴狄亚闻之心悸,连大祭司也裹足不前的地域——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人的心门再怎么闭锁,也排挡不了。是的,就是这样。无所谓信不信,而是神那捉摸不定、茫茫无涯的恶作剧令人想起就怕——整个世界(包括赛姬在内)已经逸出我的掌握。
总之,她完全误会我的意思。
“那么,”她说,“这下子你可看见了。”
“看见什么?”我问,这是装傻,我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你怎么搞的?这个啊!”赛姬说,“喏,这不是门吗?瞧,这墙真是金碧辉煌——”
不知为什么,一听她这样说,无名的怒火——父王特有的怒火——打从我心底烧起。我发现自己大声狂喊着:“闭嘴!别说了!这里什么也没有!”(虽然狂喊并非我的本意。)
赛姬满脸通红。这下子,她也生气了。“如果你真的看不见,摸一下总可以吧!”她哭叫着。“摸摸它,拍拍它。就在这里——”她想抓住我的手腕,却被我甩脱了。
“算了吧!我告诉你!这里确实什么也没有。你在睁着眼睛说瞎话,想叫自己相信真的有这回事。”不过,我这样说,也与事实不符。我怎能分辨她到底真是看见了那肉眼看不见的,还是发疯了?总之,离奇得令人憎恶的事已经发生了。仿佛可以用蛮力将它挡回似的,我扑向赛姬。冷静下来一看,我两手正扳住她的肩膀,把她当孩子似的死命摇撼。
她已经不是孩子了,且比我想象中还有力多了,所以,一下子就挣脱了我。我们又分开对立,气喘咻咻,比先前更像对决的死敌。有种锐利而狐疑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遽然出现在赛姬脸上。
“你不是尝了酒吗?你想,我能从哪里弄到酒!”
“酒?什么酒?你到底说些什么?”
“奥璐儿,我给你的酒啊!还有酒杯,酒杯呢?我不是送给你了吗?你藏到那里去了?”
“噢,算了吧!孩子。我现在没心情玩这种无聊的游戏。根本没有酒。”
“可是,我刚才不是给过你吗?你也喝了,还有可口的蜂蜜糕。你说——”
“你给的是水,用你自己的手捧着。”
“那你怎么称赞说酒很甘美,杯子很稀奇。你说——”
“我称赞的是你的手。你方才像在办家家酒(你明知道的),我只不过是随势应和。”
一惊之下,她的嘴巴张得好大。即使这样,却仍清丽秀美。
“是这样子吗?”她缓缓说道,“意思是你并未看见杯子,也未尝到酒?”
我默然不语。方才我所说的,她该够明白了。
她的喉咙动了一下,好像吞咽着什么(噢,她那美丽的颈项!)。风雷似的激怒这么压抑下来,她的情绪转变了;现在是冷静的哀伤,掺杂点怜悯。她用握紧的拳头捶打着前胸,和悼亡人一样。
“唉!”她哀叹道,“他指的原来就是这样。你看不见,也感觉不到。对你而言,它完全不存在。噢,麦雅……我为你难过。”
我几乎要全盘相信她了。她接二连三叫我惶惑、动摇。对她,我束手无策。那宫堡,在她看来,简直就像平常的事物一样可信;她那笃定的样子,使我想起肋间顶着父王的匕首、对安姬依然笃信不移的大祭司。站在赛姬旁边,我的弱势与站在大祭司旁的狐恰可比拟。这山谷的确令人毛骨悚然;神灵和诡异到处游移,实在不是凡人应该涉足的地方。这里,我看不见的东西大概成千上万吧。
希腊人能够了解这种感受有多可怕吗?几年之后,我一再梦见自己置身在一熟稔的环境——多数时候是栋梁室,眼睛看见的与手摸到的联系不起来。我把手放在桌面上,触摸到的不是平滑的木板,而是暖烘烘的皮毛,从桌角且会伸出一温热而潮湿的舌来舔我。醒来之后的感觉告诉我,这类的梦乃源于眼睁睁望着赛姬的神宫却什么也没见到的那一瞬间。因为惊悸是同样的:一种令人恶心的不谐调,两个世界接在一处,好似骨骼断裂处的两片碎渣。
但在实际的经验里(与梦中的经验不同),随着惊悸而来的是无法平复的哀恸。因为世界已经支离破碎,而赛姬和我又不活在同一碎片里。山啦,海,疯狂,甚至死亡,都无法把我们分隔得如此遥远、如此令人绝望。是神!是神!永远摆脱不掉的神……把她偷走了。什么也没有留下。一道思想像早开的番红花钻出我久被冰封的脑袋:难道她配不上神?难道他们不该霸住她?但是,随即,庞大的、盲目的、令人窒息的悲哀汹涌如涛,一波波把这思想吞卷而去,我于是哭喊道:“不行这样,不行这样。噢,赛姬,回来吧!你在哪里?回来啊,回来。”
她马上拥着我:“麦雅!姊姊,”她说,“我在这里。麦雅,别哭了。我受不了了。我——”
“是,是……噢,我的孩子——我可以触摸到你——我正紧拥着你。但是,噢——却只像在梦中拥你。事实上,你远在天边,而我——”
她领我走了几步,让我坐在长满青苔的河岸上,自己傍着我坐下,用话语和抚摸极力安慰我。我知道即使暴风雨或激烈的战役也有突来的片刻宁静。所以,我尽情享受她的安慰。她说些什么,我并不在意,所珍惜的是她的声音和声音中的情爱。就女人而言,她的声音算是够浑圆的了。即使现在,偶而她说话的声调,伴着话的内容,还会从我耳际响起,仿佛她正陪伴我在房中——多温柔的声音啊,又丰腴如沃土上的玉米结穗累累。
到底她说了些什么?“麦雅,或许你因此也能学会如何叫自己看得见吧。我会恳求他叫你能看见。他了解的。当我求他让我晤你一面时,他曾警告我会有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发生。我怎么也没想到……毕竟我只是傻赛姬,如他所称呼的……真是傻得不知道他指的是你连看都看不见。所以,他有先见之明。他会教我们……”
“他”?我几乎把“他”给忘了;或者,即使没忘,从她开始告诉我,我们正站在他的宫门之前时,我已将他置之度外。现在,她左一个“他”,右一个“他”,他他他,连名字都省略了,道地新娘子对夫君的昵称。听在耳里,叫人不由得心腑僵冷,正如我日后在战场上所经历的:当所谓的“他们”或“敌人”刹那间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两尺之外杀气腾腾地瞪视你,你的心马上发冷、变硬。
“你说的是谁?”我问,其实意味着,“你干嘛提他?他与我有何相干?”
“麦雅!”她说,“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除了我的神,还会是谁。他是我的情人,我的丈夫,我的堡主。”
“噢,这叫我怎受得了?”我说,一骨碌跳起来。她最后那几句话说得何等温柔,还带点微微的颤音,听得人不觉火大。我可以感觉自己的怒气又回潮了。然后,忽然灵光一现,赦令在望似的,我责怪自己什么时候把先前认为她疯了的想法给忘得一干二净。她疯了;当然,整桩事铁定是疯人狂想无疑。除非我同她一般疯癫,才会另作它想。疯了!疯了!这样一判定,谷里的空气顿时不再那么全然神圣可畏;我觉得自己的呼吸舒畅了许多。
“得了吧!赛姬,”我凌厉地说,“你的神呢?他在哪里?宫殿呢?宫殿在哪里?在乌有之乡吧!我看嘛!是在你的幻想中。他在哪里?叫他现身出来让我瞧瞧,如何?他长个什么模样?”
她转眼旁顾,声调比往常低沉,吐字却仍清晰,仿佛方才的对话与她正要说的相比,简直微不足道。“噢,奥璐儿,”她说,“连我自己都还没见过他的面。每回他亲近我,总在神圣幽暗的笼罩下。他说,我绝对不能亲见他的面,或者知道他的名字,至少目前还不到时候。他禁止我把任何灯盏、烛台带入他的——我们的——内室。”
说着,她抬起头来。当我们四目相遇时,我看见她眼中漾满难以言宣的喜乐。
“哪有这种事,”我说,大着嗓门发出严峻的声音,“别再提这些事了。起来,时候不多了——”
“奥璐儿,”她说,后仪十足,“我这辈子从未对你撒过谎。”
我试着态度温和些,然而出言依旧冷峻。“是的,你无意撒谎。但是,赛姬,你心智不正常。你把幻想当真。这准是由于惊恐和孤单再加上他们灌你的迷药。放心,我们会把你治好。”
“奥璐儿,”她说。
“什么事?”
“若全是我幻想出来的,这么多天来,你想我是怎么活过来的?我看起来像露宿野外,靠吃野莓果充饥的人吗?我的手臂瘦削了吗?脸颊凹陷了吗?”
我宁愿说谎,回答她“是”,但是,根本办不到。从她的头颈至赤裸的脚趾,生气、美丽、幸福像流泉般漫过她全身,又似从她内里涌溢而出。难怪巴狄亚会把她当作女神膜拜。衣衫褴褛尤其显出她的美丽;瞧她那副蜜人儿的模样,红润似玫瑰,白晰似象牙,而姿韵生动,分明是个气血温畅、躯体完好无缺的人。她看来甚至比从前高(当时我虽惊异,却以为绝不可能)。我无言以对,她用一种类似嘲讽的表情睇我。知道吗?眉眼间略带讽味的她真是可爱极了。
“这下你可懂了?”她说,“一切都是真的。所以——麦雅,请你听我说完,好吗?——所以,一切会恢复正常。我们会——他会让你看得见,那时——”
“我才不稀罕!”我哭喊起来,脸逼近她的,直到她在我的淫威之前退却。“我不稀罕。这件事叫我好恨。恨,恨,恨,你了解吗?”
“为什么?奥璐儿,你恨什么呢?”
“噢,整桩事——唉,我怎么称呼它呢?你明知道的,至少你从前知道。这,这——”忽然间,她所说的有关“他”的某些事从我脑际闪出,我忐忑不安,“这东西在黑暗中与你亲昵……却不准你看清它。好个神圣的幽暗,你这么称呼它。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呸!太像住在安姬宫了。与神有关的事总是暗暗昧昧的……我想,我闻到了——”她肃穆的眼神,她的美丽,满怀怜悯却又冷漠无情,使我一时无言以对。我的泪水又夺眶而出。“噢,赛姬,”我哽咽着,“你那么遥不可及。我的话你听得见吗?我够不到你。噢,赛姬,赛姬!你曾经爱过我……回来吧。我们与神、与诡异、与这些冷酷、阴暗的事有何相干呢?我们不过是凡间女子,不是吗?噢,请回到现实世界吧。别去理那些古怪的事。回到我们欢愉度日的所在。”
“但是,奥璐儿,想想呵。我怎能回去?这是我的家。我是人家的妻子。”
“妻子,谁的妻子。”我耸耸肩问。
“但愿你能认识他,”她说。
“你那么喜欢他!噢,赛姬。”
她默不作声,双颊红晕。她的表情,她整个人的神态,说明了一切。
“你啊,真配做安姬宫的庙姑,”我残忍地说,“你早该住进安姬宫了——那里幽幽昧昧的——到处是血、薰香、呢喃和脂肪烧焦的臭味。你竟然喜欢它——喜欢住在自己看不见的东西当中——惑于它慑人的幽昧和神圣。难道你丝毫不在乎离开我,背弃我俩所爱的,进入那一切暧昧……”
“不,不,麦雅,我绝不能回到你身边。我怎能这样做呢?不过,你可要到我这儿来。”
“噢,这是疯人疯语。”
是疯人疯语吗?抑或不然?实情如何呢?哪种情况更糟糕?如果神是好意的,这时应该出来说话了。但是,请注意,他们怎么反应呢?
开始下雨了。濛濛细雨,只是对我而言,情况却完全改观。
“来,孩子,”我说,“躲到我的披风下。瞧你那身破衣裳——快点,别成了落汤鸡。”
她现出惊讶的表情。“我怎会淋湿呢?麦雅,”她说,“我们正坐在宫内,头上有屋顶遮蔽。至于‘破衣裳’?——噢,我忘了,你原来连我的锦衣都看不见。”她说着的当儿,两颊雨珠闪烁。
有缘读到这本书的希腊仁君啊,你若以为她这一番话便能叫我脑筋转过来,不妨问问令堂或妻子。当我看见她,这个我一手带大的孩子,坐在雨中,像牛一样的蛮不在乎,就断定她那宫堡和神若非痴人梦话,简直匪夷所思。这时,一切狂乱的恶作剧,一切意见上的摇摆不定,全都过去了。刹那间,我知道自己必须果断择定孰是孰非;同时,也知道自己应该择定什么。
“赛姬,”我说(我的声音变了),“这是十足的妄念。你不能留在这里。冬天马上到了。你会冻死的。”
“我不能抛弃我的家,麦雅。”
“家!这里哪有家?起来,快,快躲到我的披风下。”
她摇摇头,有点疲倦。
“没用的,麦雅,”她说,“我看得见,你却看不见。你我之间,谁能作裁判呢?”
“我叫巴狄亚来。”
“我无权准许他进来。况且他自己也不愿来。”
这倒是真的,我知道。
“起来,孩子,”我说,“你听见没?照着我的话做。赛姬,你从未违抗过我的命令。”
全身淋得湿透的她抬头看着我说,声音非常柔和,心意却坚硬如石,“亲爱的麦雅,我已经身为人妻了。我必须遵从的,不再是你了。”
那时我才知道恨自己所爱的人是什么滋味。我的手指一下子握紧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攫住她的前臂。我们奋力拉扯着。
“你‘必须’走,”我气急败坏地说,“我们要强迫你离开——把你藏起来——巴狄亚有太太,我想——把你锁住——在他家——让你神志恢复正常。”
根本无济于事。她比我有力气。(当然啰,我想:“他们说疯子比常人多出两倍力气。”)我们的手臂都浮现对方的指痕。这真是一场纠缠不清的角力。终于,我们松手了。她瞪着我,愤怒而困惑。我情急地哭了(正如我在她囚房外哭一样),全人崩溃在羞愧和绝望中。雨停了。我想,它已按着神所要的发挥了作用。
我没有其他办法可想。
首先恢复过来的是赛姬,从来都是这样的。她把手搭在我肩上,手臂上有一抹血痕,是我抓伤她了吗?
“亲爱的麦雅,”她说,“从我有记忆以来,你极少对我发过脾气。这会儿,不要破例。瞧,日影几乎要掩过整片院子了。原本希望日头偏西之前,好好款待你一番的。现在呢?——你只尝到野莓和凉泉。早知道,让你和巴狄亚一起吃面包和洋葱,恐怕还可口些。无论如何,日没之前,我必须送你走。我答应过他的。”
“你要把我永远送走吗,赛姬?就这么两手空空的走?”
“是的,你必须独自离去,奥璐儿;不过,我恳请你尽快再来。我会替你想办法,一定有办法可想的。那时——噢,麦雅——那时我们便能重逢而无云烟阻隔。现在,你则必须离开。”
除了遵从她,我还能做些什么?就体力而言,她比我强壮;她的心思,我又不可企及。她正领着我走回河边,穿过寂静的山谷——被她称为山谷的。现在,在我看来,再没有比这山谷更讨人厌的了。空气冷冽得让人直打哆嗦。夕阳在一团乌黑的山坳后燃烧。
在水边,她的身子挨近我。“你会尽快回来,是吧?”她说。
“如果可以的话,赛姬。宫里的情形你是知道的。”
“我想,”她说,“未来几天内,父王不会对你构成拦阻的。现在,时间不多了。向我吻别吧,亲爱的麦雅。来,扶着我的手,用脚探探哪块河石平稳可踩。”
我再一次挨忍冰冷的河水如剑刺割。从河的这边,我回望对岸。
“赛姬,赛姬,”我放开嗓门呐喊,“时间还来得及。跟我走吧。天涯海角——我会帮助你偷渡离开葛罗——我们可以靠乞讨走遍天下——或者你可以住进巴狄亚的家——总之,什么地方,随你喜欢。”
她摇摇头。“我能吗?”她说,“我身不由己。你忘了吗?姐姐,我已是人家的妻子了,虽然,我永远仍是你的人儿。如果你了解的话,会快乐些的。奥璐儿,别哭丧着脸。一切将会否极泰来,恐怕比你梦想中的还圆满呢!尽快回来哟。暂且短别了!”
她转身走向那骇人的山谷,终于没入树丛中。这时,河的这边暮色已经浓了,四周笼罩在山坳的阴影下。
“巴狄亚,”我喊道,“巴狄亚,你在哪里?”
第十二章
巴狄亚,暮色中一具暗淡的身影,向我走来。
“你没带神所恩眷的公主过来?”他问。
“嗯,”我岂有心情告诉他所发生的事?
“那么,我们必须讨论一下如何过夜了。天色已暗得找不到路把马牵回山坳;即使可以,也得从山坳往下走过圣树,到另一边山谷去。绝不能睡在山坳上——那儿风太大了。再过一小时,连这儿,风吹不到的地方,都会冻死人,何况那边。我们恐怕必须睡在这儿,即使这不是凡人愿意逗留的地方,因为离神太近了。”
“有什么关系?”我说,“和其他地方没啥两样。”
“那么,随我来吧,姑娘。我已捡了一些树枝。”
我随着他;在静寂中(除了河水的潺潺声比先前噪耳外,四下悄然)隔着好一段距离,已能听见马齿撕咬草梗的碎裂声。
男人,又是武士,真是再神奇不过的动物。巴狄亚选择了河岸最陡峭的一处,那儿有两块岩石合在一起,构成近似岩穴的藏身处。树枝全铺好了,火也点燃了,由于被火淋湿,不时哔剥哔剥响。他从行囊中取出的食物比面包和洋葱可口,甚至有一小瓶酒。我仍是个处子(对许多事像傻瓜一样懵懂无知),觉得在悲恸、忧虑中,竟对眼前的食物垂涎三分,实在有点难为情。我从未吃过比这更可口的食物。火燃烧着,这是漆黑的天暮下唯一的光芒。在火光中的这一顿晚膳我吃得津津有味,好像在家里用餐似的。这就是人间烟火,满足人的口腹之欲,暖和人的血肉之躯。有这就够了,何必誊出心思去思索有关神和一切诡秘的事。
吃过饭,巴狄亚略带羞涩地说:“姑娘,你不习惯露宿,搞不好,天还没亮,就被冻惨了。所以,请容我放肆——我算什么呢?对你而言,跟你父亲的一条狗差不多吧!——是的,请容我放胆说,让我们紧挨着身子睡,背对背,就像战场上的同袍一样。把两件披风摊开重叠,当被子合盖。”
我马上应诺。真的,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女人比我更无理由对这件事感到羞涩。不过,他这么说,我倒十分惊讶;那时,我还不知道,如果你长得够丑,所有的男人(除非对你深恶痛绝)马上会忘记你是个女人。
巴狄亚的睡态也是十足的军人本色:呼吸两下就睡沉了,但若有急事,一口气又完全醒过来(打从这件事起,屡试不爽)。我觉得自己整夜都没睡。起先,地又硬又陡,后来寒气沁骨。除此之外,思绪像万马奔腾,狂人也似的怒突贲张,绕着赛姬、我的困惑和其他事打转。
后来,空气愈来愈严酷,我只好溜出披风(外层已被夜雾浸透),来回踱步。接着发生的事,我要请有缘读到本书,能够为我主持公道的希腊仁兄特别留心阅读。
天已经蒙蒙亮了,谷里雾气深重。当我走下水塘捧水喝时(我又渴又冷),在灰茫氤氲的衬托下,那河潭有若黑暗的深渊。水是那么冰凉,一喝似乎把我散乱的心神给定住了。是淌流在神域秘谷的河水特别具有这种疗效,还是明暗的强烈对比发挥了醒脑作用?这又是一件费解的事。当我抬头再次向对岸的雾里探看,所见的景象险些叫我的心跳出胸腔。那宫殿矗立在水一方,朦朦胧胧的(彼时彼地又有哪一物象不朦胧?)却又十分具体、笃定,重重墙墉千回万转,柱列、拱廊、雕楹蟠延数亩,浑然美的迷阵,正如赛姬所说的,旷古绝今,世所未见。尖塔、拱壁森然凌空(凭我的记忆,绝对想象不出这种造型),高耸、峭拔得令人难以置信,巍峨之状恰如峋岩化箭脱弦,腾空蔚成劲枝繁花。窗牖星散,未见任何光线透出。整栋殿宇正酣睡中。某个角落里,那个“它”或“他”怀里拥着赛姬,睡眠方酣,不知它是圣善?狰狞?俊美或丑怪?而我,白天时到底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对于我的亵渎和不信,它会怎样惩罚呢?我必须过河去,是的,哪怕会溺毙,也得想办法过河去。我必须俯伏在那瑰玮宫门的台阶上替自己求饶,恳求赛姬和神赦免我。我竟然胆敢指责她(更糟糕的是,竟把她当幼孩般哄劝着)无视于她的地位比我高出许多;因为若我所见的是真的,她几乎已不是凡人了……我于是陷入极大的恐惧中。忽而又想,或许这只是幻影吧。想着,便又瞧了瞧,想确定这宫殿有否消褪或改变。就在我站起身来(我一直跪在方才饮水的地方),两脚还没站稳之际,整幅景象倏然消失了。短短一瞬间,我想我瞥见云烟缭绕,状若塔楼、宫阙。但是,一下子什么蛛丝马迹全灭没了。我所凝望的,只是一片白茫茫的雾。这时,我的眼睛开始酸涩起来。
读到这里,请你评断一下。我刹那间看见(或者自以为看见)宫堡的这回事——到底对谁不利?对神呢,还是对我?神可否以此作为部分辩词(如果他们提出答辩的话),说这是一种征兆,一种暗示,意在指引我如何解开谜底?关于这点,我无法接受。如果征兆的本身只不过又构成另一道谜,那又有何用?或许吧,我顶多只能这么接受——我果真看见了,蒙在我俗眼上的迷障暂时被揭除了,以致我能够看见真相。然而,也未必;对一个心思烦乱,又似乎并非完全清醒的人来说,望穿微曦中的氤氲,想象在云雾里看见那数个时辰来不断萦绕自己胸间的,本就不足为奇。而神若蓄意降下奇绝的幻景,借以戏弄这人,则更易上加易。总之,或这或那,神都摆脱不了戏弄人的嫌疑。他们设下谜团,然后提供一无法验出真伪的线索,徒令人左右猜臆,仿佛被困在漩涡中,愈陷愈深。如果他们诚心指引人,为什么他们的指引那么扑朔迷离?赛姬三岁讲话时就很清楚了,难道说神还不到三岁?
回到巴狄亚那里时,他刚睡醒。我并没有告诉他自己看见什么。直到叙述在这本书中,我从未向人吐露过。
下山的路很不舒服,因为没有阳光,风一路刮在脸上,有时夹着骤雨。坐在巴狄亚身后,我少受了许多风雨。
近午时分,我们在一座小林子的背风处下马,拿行囊中剩余的食物裹腹。当然,那谜仍然整个早上困扰着我。就在这个风吹不到,因此有点暖和的地方(赛姬够暖吗?冷天马上就到了),我决定把全盘经过告诉巴狄亚,除了在雾中所见的之外。我深知他是个诚实的人,守得住秘密,并且有自己的一套见解。
他很认真地听着,但听完之后一言不发。我必须逼他说说感想。
“对这整件事,你怎么解释呢?巴狄亚。”
“姑娘,”他说,“我向来不敢妄谈神及有关神的事。我对神不敢不虔信。譬如,我绝不用左手吃饭;满月时绝不与我太太同房;不敢用铁刀子割开鸽胸,掏出肠脏清洗;任何亵渎、逆时的事,我一概不做,即使王上命令。至于献祭,我总照着自己的薪俸所应摆上的,如数做到。除此之外,我认为愈少与神打交道,神便愈不会惹我麻烦。”
不过,我决心逼他说出意见来。
“巴狄亚,”我说,“你想,我妹妹是不是疯了?”
“瞧,姑娘,”他回答,“你这第一句话根本就不该说。疯?蒙神恩眷的公主怎会疯?我们分明见到她了,而任何看见她的人都能确定,她的神智完全正常。”
“那么,你认为谷中真有一宫堡,虽然我什么也没看见?”
“一涉及到神的居所,我实在不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幻。”
“这个在黑暗中亲昵她的人又是谁?”
“无以置评。”
“噢,巴狄亚——亏得人们说你是沙场上的勇士!连悄悄告诉我你的想法,你都不敢?我急需你提供意见。”
“什么意见?姑娘?我又能做什么?”
“你怎么解释这道谜?真的有人亲近她吗?”
“她自己这么说的,姑娘。卑微如我者怎敢认为蒙神恩眷的公主撒谎?”
“他是谁?”
“她自己最清楚。”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自己承认从未见过他。巴狄亚,哪种丈夫会不许自己的新娘子看清他的脸?”
巴狄亚默不作声,姆指和食指捏着一小块石头在地上划来划去。
“怎么样?你说啊!”
“这好像没什么谜不谜的嘛,”他终于开口了。
“那么,依你看,答案是什么?”
“依我看嘛——当然,这是人的浅见,神所知道的必定更清楚——我只能说,这位新郎倌的长相若让赛姬看见了,一定不讨她喜欢。”
“面目狰狞吗?”
“姑娘,别忘了,她可是被称作‘兽的新娘’。好了,该上马了,回家的路还没走一半哩。”说着,他已站起来了。
他的想法,我一点都不觉得新奇;这正是折腾在我脑里各样可能的猜测中最恐怖的一个。可听他这么说,我还是吓了一跳,因为,我知道他对这答案丝毫不存疑。这时,我算是相当了解巴狄亚了,深知他之所以迟迟不肯回答我的问题,是由于不敢说出口,而非不确定。正如他所说,我所谓的谜对他并不算谜。这就像葛罗的老百姓透过他对我说话一样。无疑的,当今国中任何一个敬畏神的人都会这样认为。他们绝不会想起其他掠过我脑际的猜测;这是唯一的答案,显而易见,通明似正午。干嘛追根究底?神和幽影兽本是一体。赛姬已经献给他了,我们也获得了雨水与和平(看来伐斯国不会犯境了)。相对地,神把她带走了,带到他们的隐密处,那里,或许有某种丑陋不敢现形的东西,某种鬼灵或妖魔或禽兽似的东西——或三者皆是(关于神的事,人岂能说清?)——正随心所欲地享受她。
我真是六神无主,所以,一路上,再也没什么念头窜出来跟巴狄亚的答案作对。感觉上,我像一个遭受拷打的囚犯,正要昏厥的刹那,被人泼水在脸上,于是,比所有幻觉还令人难挨的真相,又重新大白在眼前,硬绷绷的事实,无可置疑。此刻,一切我其他的猜测,在我看来,简直就是自己随兴编造出来的如意美梦;不过,现在,我醒过来了。哪有什么谜团?最坏的可能就是真相,像人脸上的鼻子那样一目了然。是畏惧矇瞎了我的眼,让我老是明白不过来。
我的手暗中握紧了披风的剑把。生病之前,我曾发誓,如果无法可想,我宁愿杀死赛姬,也不愿让她任由妖怪逞欲、解饥。现在,我又重新痛下决心。想到所下的决心,连自己都不免颤惊。“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我的心在说话,“就只能把她杀了。”(巴狄亚已经教我如何命中要害,叫人一剑毙命)。然而,下一刻,我又心软了,忍不住痛哭失声,直到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湿透了面纱。(先前的骤雨这时已缓作霏霏细雨。)我转念一想,干嘛要救她脱离兽,或劝她与兽作对?也许根本就不该干涉这件事。“她那么快乐,”我的心说,“不管它是什么,是疯狂或神或怪兽,总之,她很快乐。这是你亲眼看见的。在山中的她,比以前与你相处时要快乐十倍。由她去吧!不要糟蹋了她的幸福。明知自己办不到的,不要去破坏。”
我们已经下到山脚了,安姬宫几乎在望(如果视线不被雨幕遮挡的话)。我并未被自己的心说服。我发觉单单希冀所爱的人快乐是不够的,有一种爱比这更深沉。为人父的愿意看自己的女儿因卖淫而快乐吗?一个女人可以忍受自己的情人做个快乐的懦夫吗?我的手又移回剑把。“不行,无论如何,不行。不管后果如何,不计一切代价,她死、我死或千千万万人死,即使与众神厮杀得片甲不留,赛姬不行——绝对不行——供妖怪淫乐。”
“我们总是王的女儿啊!”我说。
话音未落,我就止住了,我是国王的女儿,可他是怎样的国王啊。我们正涉过舍尼特河,巴狄亚(心里总不忘盘算下一步该做的事)告诉我,一越过市区,未到王宫之前,我最好及时下马,穿过那条小巷——就是蕾迪芙第一次看见赛姬受人膜拜的地方——再经由花园从后门回到女房。要是父王发现“大病卧床无法到栋梁室帮他忙的我”,竟然跋山涉水溜到圣树那里,想想也知道他会怎么收拾我。
第十三章
宫里几乎已被暮色淹漫,当我走近寝室门口时,有一道声音用希腊语问:“一切可好?”是狐。据侍女说,他蹲在那里,像只猫守候在老鼠洞口,已有好一阵子了。
“还活着,公公,”我说,亲了他一下,“你先出去,但尽快回来。我全身湿得像条鱼,必须洗澡、更衣、吃饭。你一回来,我会把一切告诉你。”
换好衣服,快吃完饭时,他来敲门了。我叫他进来,同桌坐下,为他倒了杯酒。寝室内没有其他人,除了朴碧之外,这位肤色黝黑的女孩是我的随身近侍,对我忠心耿耿,又有情分。她不懂希腊语。
“还活着,你说。”狐举杯说道,“瞧,让我向宙斯,伟大的拯救者,敬酒。”他希腊式地旋了下酒杯,敏捷得只让一滴酒逸出。
“嗯,公公,还活着,健康极了,还说她很快乐。”
“我感觉自己的心快乐得嘭嘭跳着,孩子。”他说,“你的话几乎让人难以置信。”
“这是甜头,公公,酸楚的在后头。”
“说啊!酸甜苦辣都得接受。”
我把整个经过告诉他,但保留了雾中瞬间的一瞥。看到他的神色随着我的叙述逐渐黯然,又知是我使然,于是心中十分凄惶,不由得自问:“如果连这样,你都觉得不忍,又怎忍心粉碎赛姬的快乐?”
“唉,可怜的赛姬!”狐说,“这小娃儿可被整惨了!藜芦算是对症下药,再加上休息、静养和悉心的照顾!噢,我们能使她恢复正常的。是的,我有十足的把握,只要我们好好看护她。只是,要如何一一提供她所需要的呢?孩子,我真是束手无策了。我们必须动动脑筋,筹谋一番。我多么希望自己是奥德修斯,或赫尔墨斯。”
“那么,依你看,她是疯了,确实疯了?”
他看了我一眼。“怎么啦,孩子,你难道还有别的想法。”
“你会说我愚蠢,我想。但是,公公,你又没跟她在一起。她泰然自若,话中没有半点错乱。同时,她笑得很开心,眼神又不焕散。如果当时我闭着眼睛,恐怕也会相信她所说的宫堡就像这座王宫一样真实。”
“但是,你的眼睛是睁开的,你并没有看见什么。”
“你难道不认为——不可能的吗?——没有百分之一的机会吗?——有些事物真的存在,虽然我们看不见?”
“我当然认为有这可能,譬如说,公义啦,平等啦,灵魂啦,还有音乐。”
“噢,公公,我指的不是这些。如果人除了躯体外,尚有看不见的灵魂,难道屋子就没有灵魂吗?”
他搔搔头,像束手无策的老师惯有的动作。
“孩子,”他说,“你让我相信,原来,几年下来你根本从未了解过‘灵魂’这个字所代表的含义。”
“你了解的含义,我知道得够清楚了,公公。但是,你,即使是你,就通晓万事万物吗?难道除了我们所见的之外,就没有其他东西——我指的是实体的东西——存在吗?”
“太多了,譬如,我们背后的东西,远处的东西。甚至,所有的东西,如果周围一片漆黑的话。”他趋身向前,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我开始想,孩子,如果我找得到那藜芦,第一帖就该用在你身上。”他说。
起先,我有点想告诉他雾中见到的那一瞥宫景。但是,我说不出口;他是世界上最不能接受这种事情的人。这当儿,他已经让我对曾有过的想法感到羞愧了。还好,一个叫人快活点的想法掠过我的脑际。
“那么,也许。”我说,“这个在黑暗中亲昵她的郎君原也是出自她的狂想。”
“我希望自己能相信是这回事。”狐说。
“为什么不能相信?公公。”
“你说她体态丰满,肤色红润?没有挨饿的迹象?”
“她从未这样健美过。”
“那么,这些天来,是谁给她东西吃?”
我无言以对。
“是谁替她开铁链?”
我从未想过这问题。“公公!”我说,“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特别是你——不会是在暗示做这些事的是神吧?如果我这样说,必会让你讥笑。”
“我大概会哭吧!噢,孩子啊孩子,什么时候我才能把那些三姑六婆、算命郎中、庙公祭司从你魂间清理出去?你想,神圣的大自然——哇,这太亵渎了,太荒谬了。你何不干脆说宇宙发痒了或万物的本质偶尔在酒窖里醉倒了?”
“我又没说它是神,公公。”我说,“人家只是问,你想它是谁。”
“人啊,当然是人。”狐说,双手捶着桌面。你难道还幼稚无知?一点都不知道山中有人?”
“人!”我喘着气。
“是啊,流浪汉、无家可归的人、亡命之徒、小偷。你的机灵劲儿到哪儿去了?”
我气得涨红了脸,整个身子跳了起来。凭我们的出身——王室的女儿,即使透过合法的婚配,与没有神圣血统的人交媾(这个人至少也须是个王族之孙),都是件让人打从心底作呕的事。狐的想法令人难以忍受。
“你胡说什么?”我问他,“赛姬宁可被绑在尘桩上烧死,也不愿——”
“冷静点,孩子。”狐说,“赛姬毫不知情的。据我看来,某个强盗或逃犯发现这可怜的娃儿,被恐惧、孤单、加上饥渴,整得半疯了,于是替她解开铁链。再说,如果她神智错乱的话,在疯狂的状态中最可能呓语些什么?当然是她那座在山上用黄金和琥珀砌成的宫堡。从小,她就有这幻想。那家伙就顺手推舟,说他是神的使者……为什么?她所说的西风的神就是这么来的。其实,是这个人把她带到谷中来,又在她耳边轻语说,神,她的新郎,晚上会来。天黑之后,这人就回来了。
“那宫堡呢?”
“她长久以来的幻想,疯狂了的她信以为真。她怎样对这流氓描述这幢华屋,他便照样应和。也许还加盐添醋一番。幻象就这般愈叠愈牢固。”
那天,这是我第二次被吓得魂不附体。经狐这么一解释,事情变得平常而明白,容不得我怀疑。当巴狄亚说出他的看法时,也是这样。
“看来,公公。”我有气无力地说,“谜被你解开了。”
“这根本不必借助于俄狄浦斯。但真正的谜还待破解哩。我们应该怎么办?噢,我真是钝极了,什么办法也想不出。你的父亲常掴我耳光,把我的脑筋都给掴糊涂了。一定有办法的……只是时间太紧迫了。”
“行动也太不自由了。我总不能老是装病猫,赖在床上。父王一旦知道我人好好的,我怎能再上山一趟?”
“噢,关于这点——我差点忘了,今天有消息传来。狮子又开始出现了。”
“什么?”我惊叫一声,“在山上吗?”
“不,不,没那么糟糕。其实,倒是个好消息。在南部某地方吧,宁寇以西。王将召开一场狩狮大会。”
“狮子又回来了……所以,安姬又耍了我们一遭。这回,他或许会献祭蕾迪芙吧。王是否大发雷霆?”
“大发雷霆?不,为什么?想想也知道,损失一位牧人,几条灵犬(在他看来比牧人还值钱),和数目不详的阉牛,对他,还算是好消息哩!从没见他那么兴致勃勃过。整天,他嘴里嘟哝的尽是狗啊,猎具啊,天气啊……这类杂七杂八的东西,又忙进忙出——传令给这个侯,那个爵的——和司猎官深谈——巡视狗舍——为马蹄上铁——啤酒如水猛灌——甚至连我的背都被他称兄道弟地拍得肋骨作痛。与我们有关的是,至少明后两天,他会出外狩猎。幸运的话,还会持续五、六天哩。”
“我们应该把握住这机会。”
“不能再拖了。明早天一亮,他就出发。不管怎样,事不宜迟。山上一入冬,露宿野外,她必死无疑。同时,再耽搁下去,她准会怀孕。”
我好像心窝被击了一拳。“让这人生大痳疯,长癣!”我气咻咻地说,“咒他,咒他!赛姬怀乞丐的孬种?一旦被我们抓到,就给他来个剐刑,一寸一寸凌迟他,让他不得好死。噢,我恨不得咬他的肉、啃他的骨。”
“你这么激动只会扰乱我们的计划——和你自己的灵魂。”狐说,“真希望有个地方可以让她藏身(如果我们如愿带她下山的话)!”
“我已想过了。”我说,“我们可以把她藏在巴狄亚家。”
“巴狄亚,他绝不敢把一个被献祭的人窝藏在家里。一涉及神和坊间鬼怪的传闻,他连自己的影子都怕。他啊,愚夫一个。”
“他才不是,”我厉声反驳。狐老是瞧不起没有他理念中所谓希腊慧根的人,不管这人多勇敢、多诚实。这点相当令我气愤。
“即使巴狄亚肯?”狐进一歩说,“他的妻子也不容许他。巴狄亚怕太太是出了名的。”
“巴狄亚!像他这样的男子汉?我才不相信——”
“呸!他是个情痴,像阿尔喀比亚德一样。怎么说呢?这家伙娶太太时不要求嫁妆的——纯粹为了她的姿色,可以这么说。全城的人都知道这回事,而她呢?把他当奴隶一样指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