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写下他们无法反驳“我”这句话后没多久,我发现自己不能就此结笔,最好是把书摊开来从头改写。但是,我想,时间已不容许我这样做了。近来,我的体力急遽衰退,亚珑摇头嘱咐我多休息。他们已经派人传信给达壬了,以为我不知道。
既然来不及改写,我便必须加写续篇。若止于原来的结尾,死后,怕会蒙上提供伪证的臭名。现在的我比从前更了解这位写此书的女人。这样的改变来自写作本身。写作这种事是不能轻率尝试的。回忆,一旦被唤醒,就像暴君一样。我发现自己被迫一一坦承许多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的感觉和想法(好像在审判官面前自白,容不得人撒谎)。因此,我所叙述的往事并非就是我的记忆。动笔之前,甚至书成之时,对于许多事,我并未能像现在这样透彻了解。然而,写作在我心里产生的潜移默化(这变化,我在原书中并未提及)也只是一种开端——只能说是把我的心预备好,能够接受诸神的手术治疗。他们用我自己的笔诊断我的伤。
我才动笔,就有一记当头棒喝自外击来。当我叙述童年时,也就是当我写到蕾迪芙和我怎样在花园里捏土筑泥屋时,成千的其他往事涌回心头,都是发生在赛姬和狐未出现前的岁月——那时,只有我和蕾迪芙。我们在小溪里捞蝌蚪;躲在干草堆里避开葩妲;父王摆设筵席时,我们等在大厅门口向进进出出的奴隶们要零嘴吃。相形之下,后来的蕾迪芙简直判若两人——这点,我只在心里想着,没有写出来。接着,那外来的棒喝就临到了。当无数的搅扰正让我觉得不胜其烦时,又传进一道口信:从称霸东南的太皇那里来了一队使节,要求谒见。
“又是一场瘟疫。”我说。这些远地的客人进了宫来(免不了又是连续几个小时的会议,以及接着的燕享)。当发现他们的领头是个阉臣时,我对他们更无好感。原来,那朝廷是由宦官主政。这个阉臣是我所见过的最痴肥的人,肥到眼睛几乎被两颊的肉挤成一条细缝。他的脸光溜溜得像抹上一层厚厚的油,身上穿着花里胡哨,与安姬宫的少女一样,活像一具浓妆艳抹的玩偶。就在他口沫横飞地高谈阔论时,我开始觉得他有点像许多年前自己曾见过的某个人。你我都曾有过的经验,我追想,放弃,再追想,又放弃,终于在最不经意的时候,真相大白了,我脱口而出:“泰麟!”
“是的,女王,我就是,”他说,又喜又恨(我想),还瞟了我一眼,“是,我正是那个被你们称做泰麟的人。你的父亲讨厌我,不是吗?不过,……嘻,嘻……他倒给我带来鸿运。噢,是的,他把我逼上康庄大道,就凭用剃头刀割了那么两下。若非他,我哪能像今天这样飞黄腾达。”
我恭喜他步步高升。
“谢谢,女王,谢谢。真是太妙了。想想……嘻……若非你父亲暴虐成性,我怕还在这个小番邦的禁卫军里拿着盾牌混日子呢!说真的,葛罗这饾饤小国若摆进我们王上的猎苑里,只能占个小角落,别人还注意不到哩!这样说,你不会生气吧?”
我说太皇那座令人欣羡的猎苑是我早有耳闻的。
“女王,你的妹妹呢?”这位阉臣问,“她可也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虽然,嘻,嘻,这些年来,我亲近过无数比她标致的女人。她还活着吗?”
“她现在是伐斯国的王后。”我说。
“哦!是吗?伐斯?我想起来了。这些小国的名字很难一一记牢哩。可不是吗?……那么漂亮的小姑娘。我很同情她。当时,她很孤单。”
“孤单?”我说。
“是啊,非常非常孤单,在另外一位公主出生之后。她曾经说过:‘起先,奥璐儿很爱我的;后来,狐出现之后,她就不再那么爱我了;接着,伊思陀出生了,她就根本不爱我了。’因此,她很孤单。我为她感到难过……嘻,嘻……想当年,我也是个标致的美少年。葛罗境内的少女一半以上爱慕着我。”我把他的话题引回政事。
这只是一道当头棒喝,而且,还算轻;充其量不过是我正进入的严冬的第一片雪花,预告着那将来临的大风雪。泰麟所言是真是假,我完全不敢肯定。我仍然相信蕾迪芙既虚伪又愚蠢。她的愚蠢,诸神不可怪我,是得自父亲的遗传。不过,有件事倒是真的。当我的心先是转向狐,后再转向赛姬时,她的感受如何,我的确未曾想过,因为我从一开始多少就已认定,在我们两人当中,可怜的是我,被亏待的也是我。她有一头金色的卷发,不是吗?
再回来谈谈我的写作吧。因为写作而引起的持续不断的心智劳动终于蔓延到我的睡眠中。这是件筛滤和分类的苦差事,一桩桩的动机必须个别加以厘析,从中又得把虚假的托辞滤出。类似的分类工作每个夜晚在我的梦中进行,只不过花样翻新罢了。我认为自己面前有一堆囤积如山、令人束手无策的种子,小麦、大麦、瞿粟、裸麦、稷等等,应有尽有,我必须把它们加以分类,一种一堆,搀混不得。为什么必须这样做,我并不知道,只知道我若中间停下来休息,或分完之后,有一粒种子放错堆,那么,永无休止的惩罚将会临到我。醒着的时候,任何人都知道这是根本办不到的事。这梦之所以折磨人,便在于它让人以为办得到。及时完工的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而完全没有错误的概率则只有十万分之一。我几乎注定失败,难逃惩罚——但是,又不必然。就这样:挑捡、辨视,接着用姆指和食指战战兢兢地拣起每一粒种子。在某些梦里,更狂乱地,我变成一只小蚂蚁,相形之下,种子大得像磨石一样,我使尽全力做工,直到六只脚全都折断。然而,就这般像蚂蚁一样胸前扛着大过自己的重担,我终于将成堆的种子一一分类妥当。
有一件事可以反映出诸神怎么催逼我为白天、夜晚的两项差使殚精竭智,那就是,在这期间,我几乎完全把巴狄亚抛诸脑后,除了偶而嘀咕他不该请假之外——因为这一来,我的写作计划会受到干扰。只要这狂热状态仍持续着,除了把书赶着写完之外,其他的事都是鸡毛蒜皮。提到巴狄亚,我只有一两回这么说过:“难道他想在床上赖完余生的日子?”或者“都是他那老婆!”
那一天终于到了,我写下书的最后一行(他们无法反驳我)墨渍还未干,我憬然发现自己听懂亚珑的话了,仿佛第一次明白他那表情和语调的含意。“你的意思是,”我哭喊起来了,“巴狄亚命在旦夕?”
“他脉息已很微弱了,女王,”这位祭司说,“但愿狐还健在,我们葛罗就是缺乏良医。依我看,巴狄亚已没气力和意志与疾病搏斗了。”
“老天!”我说,“你怎不早点让我知晓这件事?哇!来人啊,快把我的马牵来,我要去看他。”
这时的亚珑已是我非常信赖的谋臣了。他按按我的手臂,语气温和而沉重地说:“女王,你若现在去看他,他更不可能复原了。”
“难道我身上带有病毒?”我说,“又满脸死气,连面纱都遮不住?”
“巴狄亚是最忠心、最疼爱你的臣辅,”亚珑说,“见你一面会叫他筋疲力竭,把仅存的一口气给耗损掉。但是,为了尽忠职守、顾全礼节,即使拼老命,他也会硬撑起来。成千上百需向你报告的公事会一下子攒进他的脑袋。为了将这九天来遗忘的事务重新记起,他的脑筋怕会四分五裂。若因此一命呜呼,又何必呢?不如让他继续昏昏沉沉睡着。只有这样,才能叫他复原。”
这事实就像一杯苦酒当前,是我平生未曾喝过的;不过,我还是把它喝了。假使亚珑吩咐我蹲在酒臭、阴湿的地牢中静候,不管多少天,只要能叫他多一丝活下去的机会,我会拒绝吗?整整三天,我挨忍着(傻呵!都已老得胸乳下垂、腰肢皱瘪了)。到了第四天,我简直忍不住了。第五天,亚珑来了,噙着泪水,不等他开口,我已闻知噩耗。离奇的是,我竟然痴傻地认为最令人受不了的,莫过于巴狄亚死前没能知道一件可能叫他十分难为情的事。依我看,所有的一切会让我觉得容易承受些,如果给我机会,一次就够了,让我前去告诉他,在他耳边低语一句:“巴狄亚,我爱你。”
当他们把他安放在柴堆上准备火葬时,我只能站在一旁悼念他。因为,既非他的妻子,也非他的亲戚,我便不能为他哀哭或捶胸。如果容许我捶胸的话,我会戴上铁或刺猬皮作的手套,尽情捶它一顿。
我遵照习俗,等了三天才前去“慰问”(他们这样称呼)他的遗孀。驱使我前去的不只是职责和习俗。正因他曾爱过她,从某方面看,说她是我的敌人实不为过;然而,世上除了她之外,有谁能和我倾谈。
他们把我带进她屋子顶楼的一个房间。她坐在那里纺纱,脸色极其苍白,神情却很镇静,比我还镇静。曾有一度,我讶于发现她并不及传闻中的美丽。如今,迟暮之年,反倒添了一种新的风韵,那是种泰然自若的神色。
“夫人——燕喜,”挽起她的双手(她来不及把手抽回),“对你,我能说什么呢?提到他,我怎能不说你的损失的确大得无法衡量呢?但是,这怎么安慰得了你,除非此刻能这样想,有这么一位丈夫,即使现在失去了,也胜过与世上任何男人厮守终生。”
“女王太抬举我了。”燕喜说,一面把两手抽回,交叉在胸前,并将眼睫低垂,完全合乎宫廷的礼节。
“噢,亲爱的夫人,且把君臣之礼搁在一旁,我恳求你。似乎直到昨日,你我都未曾晤过面?若论损失之大,我的仅次于你。(当然,我岂敢拿自己的与你的丧夫之恸相比?)你且请坐吧。也请继续纺纱。这样交谈比较自然。你愿我坐在你身旁吗?”
她坐下来继续纺纱,一脸安详,双唇微嘟,十足妇道人家的样子。对我的请求不置可否。
“太出人意料了,”我说,“刚开始你能从他的病情看出任何致命的迹象吗?”
“看是看出了。”
“是吗?亚珑告诉我那只是微恙。”
“他也对我这么说,女王,”他说,“对一个有气力抵抗疾病的人,那只是小病。”
“气力?巴狄亚是个身强力壮的人啊!”
“是的,外强中干——像一株被蠹空的树。”
“被蠹空?被什么蠹空?这倒是我从未察觉的。”
“我想也是,女王。他鞠躬尽瘁。他把自己累坏了——或者说,他被累坏了。十年前,他就该退休,像一般老人一样。他又不是铁打铜铸的,而是血肉之躯。”
“他的相貌,他说起话来,全不像个老人。”
“也许你从未在一般男人疲态毕露的时刻见过他。你没在大清早见到他那张憔悴的脸;也没在被迫摇醒他催他起床时,听见他呻吟的声音;也未曾见过他夜晚从宫里回家饿得没力气吃饭的样子。你怎么可能看见呢,女王?只有他的妻子才看得见,你知道的,像他这样拘礼的人,怎会当着女王的面打呵欠或打瞌睡呢?”
“你是说他工作过度?”
“五次战争,三十一场仗,十九次出使。为这伤脑筋,为那伤脑筋;向这个人耳语,又向另一个人耳语;安抚这人,恫吓那人,谄媚第三个人;设计,出主意,回顾,猜臆,预测……栋梁室,栋梁室,没个完的栋梁室,并非只有矿坑才会叫人拖磨至死啊!”
这情景比我预期中的糟糕多了。一股怒火涌上我的心头,然后是带着厌憎的不以为然:真的吗?(不会是她想象出来的?)这一怀疑,让我觉得悲哀,声调便显得有点谦卑了。
“伤恸过度使你这么说,夫人。请恕我直言,这完全是你的想象。向来,我从未体贴自己胜过体贴他。照你的说法,难道一项女人承荷得稳稳妥妥的重担会把一个强壮的男人压垮吗?”
“哪个真正了解男人的人会怀疑这点呢?男人是强壮些,但我们女人却比较坚强。他们的寿命不及女人的长。对疾病的抵抗力,男人比不上女人。男人是脆弱的。再说,女王,你比他年轻。”
我心里卑怯地打着冷颤。“倘若这是真的,”我说,“那么,我便一直被蒙在鼓里,只要他稍微透露一下口风,我会立刻解除他所有的职责,让他回家颐养天年,赐封他一切我能赐予的荣衔。”
“你以为他会稍加吐露吗?女王,那你就太不了解他了。你是个多么幸运的女王;哪位君王有过比他更鞠躬尽瘁的臣仆?”
“我知道自己拥有忠心耿耿的臣仆。难道你要为此责怪我吗?即使是现在,身受丧夫之痛,你忍心为此责怪我吗?只因这是我唯一曾拥有和能享有的爱,你便嘲笑我?我,无夫、无子。你呢?你什么都有——”
“有的是你用剩了的,女王。”
“用剩了的?你昏了头了?你那脑袋里装的是什么疯狂的想法?”
“噢,我十分清楚你们并非情侣。你倒是为我保留了这名份。王室特有的神族血统绝不能与臣民的混杂,他们这么说。你把我的份留给我。当你把他搞得筋疲力尽了,便让他溜回家来,回到我身边,直到你又需要他。每当战事发生,你和他,日以继夜厮守在一起,互相磋商,共赴患难,共享战果,分食军粮,甚至谈笑风生——这样接连几个星期几个月后,他才能回到我身旁,一次比一次瘦,头发也愈来愈白,身上的伤痕增多,常常等不及晚饭上桌便睡着了。睡梦中还喊着:‘快,向右救援,女王有难。’第二天一大清早——你是全葛罗起得最早的人——又是栋梁室。是的,我拥有他,这点我不否认,但却是你用剩了的。”
此刻她的表情和声音是那种任何女人都了解的。
“什么?”我喊着,“难道你吃醋了不成?”
她一言不发。
我整个人跳了起来,把自己的面纱扯开。“瞧,瞧,你这个傻女人!”我叫了出来。“难道你会嫉妒这张脸吗?”
她向后退了一下,看呆了,有一片刻,我怀疑自己的长相把她吓坏了。但是,那使她激动的,似乎不是惧怕。第一次,她那拘谨的嘴角扭曲起来。泪水开始盈满她的眼眶。“噢,”她喘气说,“噢,我从不知道……你也……”
“什么?”
“你爱他。你一直也都在受着折磨。我俩……”
她哭了,我也哭了。一下子我们相拥而泣。太奇怪了,就在她发现自己的丈夫正是我所爱的男人时,我们之间的嫌隙反而消失了。如果他还活着,情况恐怕大不相同。如今,在这荒岛上(空无的,没有巴狄亚的人生),我们是幸存的两个落难者。可以这么说,我们共有一种语言,是茫茫人海中无人能解读的。不过,这语言只是啜泣。我们两人谁也无法开口用话语谈论他,这会立刻使我们之间剑拔弩张。
惺惺相惜的局面并未持续多久,同样的情形,以前我在战场上也碰过。一个人冲着我来,我正要迎上去对搏、厮杀。不料,一阵强风吹来,两人的披风裹住了剑锋,也几乎挡住视线,因此,我们只能手忙脚乱地对付风,无暇出手攻击对方。这滑稽的情景,与当时的对抗局面颇不相衬,使我们不禁哈哈大笑,面面相觑——片刻间像朋友一样——过后,又立即恢复敌对,再无转圜余地。现在便是这样。
顷刻间(我不记得这是怎么发生的),我们又分开了;我蒙上面纱,她一脸冷峻。
“这么说,”我说道,“我简直不亚于处死巴狄亚的刽子手了。你的目的若是为了折磨我,算你用对了方法。现在,你该满意了吧;你的仇已报了。不过,请告诉我,你这样说是为了让我受伤,还是你根本相信有这回事?”
“相信?我不是相信,而是深切体会,你的王权年复一年把他的血吸掉,终于啃蚀了他的生命!”
“那你从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只要你说一句就够了。或者你和诸神一样,只会放马后炮?”
“告诉你?”她说,以一种不屑的神色讶异地瞪着我。“告诉你?因此使他失去工作?这工作原是他的生命,是他的光荣和勋业(毕竟,对一个男人兼军人而言,女人终究算不得什么)。我忍心看他变得像个小孩和昏聩的老人吗?只为了留他在身旁,就付出这种代价?为了拥有他,却使他失去自我?”
“不过,他本该是你的。”
“但是,我愿全人归给他。我是他的妻子,不是他的情妇。他是我的丈夫,不是我的看家狗。他理当照着自己所认为最合宜的,活得像个大丈夫——不必顾虑到怎样做才能叫我快乐。现在,你又带走了以勒狄亚。他将与母亲所在的家园愈来愈疏远,他将往陌生的地域追寻而去,被我所不了解的事缠身。他去的地方,我不能相随,一天天过去,他将愈来愈不属于我,愈多属于他自己和世界。如果把小指头动一动就能阻止这情势,你想,我会动吗?”
“这一切,你竟然——竟然能一一挨忍下来?”
“还用问吗?噢,奥璐儿女王,我开始觉得你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爱。不,我不该这么说。你的是女王式的爱,与平民的不同。也许你们这些神的族裔爱起来和神一样。和幽影兽一样。爱就是吞吃,他们这样说,不是吗?”
“女人,”我说,“我救了他一命。你真是个不知感恩的傻子!早在许多年前,你就得守寡了,若不是那天我恰好也在尹冈——为了救他,我所受的伤直到现在仍会随着气候的转变而酸痛。你的伤痕在哪里?”
“生了八个孩子的女人,她的伤痕在哪里?是的,你救了他。为什么,好利用他啊!你是个精打细算的人,奥璐儿女王。这样好的一把剑丢掉,太可惜了。哼,你可真贪得无厌,把许多男人的生命都吞吃了,岂只男人?还有女人的,巴狄亚的,我的,狐的,你妹妹的——你两个妹妹的。”
“够了!”我吼了一声,空气顿时充满火药味。一个可怕的念头钻进我的心里:如果我下令将她凌迟至死,谁也救不了她。亚珑顶多嘀咕几句。以勒狄亚会叛变,人还来不及救她时,她已经被挂在尖桩上扭曲得像只金龟子。
某样东西(倘若是诸神,且让我称颂他们)使我无法这样做。总之,我往门口走去,然后转身对她说:
“如果你用这种态度对我父亲说话,他早就把你的舌头割掉了。”
“那又怎么样?难道我怕?”她说。
骑马回宫的路上,我告诉自己:“让她得回她的以勒狄亚吧。他可以离开我,住到他的封地去,变成一条蠢猪,终日饱食,鼓着肥嘟嘟的腮子一面打噎一面与人争议阉牛的价格,我原可把他栽培成大丈夫。这么一来,他将什么都不是。这全是他那位母亲的功劳。这样,看她还会不会口口声声说我吞掉了她家的男人。”
我并未这样处置以勒狄亚。
这时,准备对我开刀的诸神已把我绑上手术台,开始动刀了。我的怒气只蒙蔽了我些许光景,怒气一消,真相就呈现了。燕喜说得对——甚至比她自己所知道的还符合实情。的确,公务愈繁剧、紧急,我便愈开心。有时还找一大堆不必要的事把他留在宫中,让他不能早早回家。常常,我拿层出不穷的问题反复咨询他,只为了享受听他说话的声音。真可谓想尽办法拖延,防止他太早离宫而独留我面对自己的空虚。每次,他一离开,我心里便恨。我惩罚他。过分体贴太太的男人,合该让人想尽办法作弄他,关于这件事,巴狄亚是百口莫辩的。谁都知道他娶了个不带嫁妆的姑娘,燕喜也夸口说,她不必像大多数人家的太太,找女佣必须挑奴隶场上最丑的女孩。我当然从未亲口糗他;不过,倒有耍不完的把戏和妙招,譬如(在面纱的掩护下)故意把话题朝这方面带;迂回指使人嘲笑他。我恨别人这样促狭,但看他脸上那副受窘的样子,又不觉从中得到一种又酸又甜的快感,我恨他吗?是的,我相信是。像这样的爱即使变得十有八九是恨,也还能自称为爱。有件事是确定的,在夜半的狂想中(燕喜死了,或者更妙的,竟然原是个妓女、巫婆或奸细),他终于转而向我求爱,我总是逼他先向我讨饶。有时,他必须吃尽苦头,才能赢得我的宽恕。我百般折磨他,使他差点没自尽。
不过,所有这些恶毒的时刻过后,结果却相当离奇。我对巴狄亚的恋慕戛然终止。谁会相信这种事,除非活得够久,求索得够苦,以致能了解一段多年来魂萦梦牵的激情会一夕间枯竭、凋萎。也许,在人的灵魂里,和在土壤中一样,那些长得色彩最鲜艳、香味最浓烈的,不一定最根深蒂固;也或许,年龄使然吧。但最可能的,我想,是这样,我对巴狄亚的爱情(非巴狄亚本人)已发展到让我自己觉得恶心的地步。近来,我被连拖带拉地见识了许多事物的本相,高处不胜寒,我所进入的那种巉崖、绝壁似的人生情境,是它无法适存的。它已发出臭味,变成一种啃蚀人心的欲求:贪恋一个人,自己不能给予任何东西,却渴望占有他全人。上天知道我们如何折磨他,燕喜和我。因为,不必是俄狄浦斯,也能猜知,许多许多个夜晚,当他深夜从王宫回家时,那迎接他的,是燕喜因嫉妒我而生的怨毒。
但是,当我对巴狄亚的欲求消失时,几乎所有被我称为“我”的东西也跟着消失了。仿佛我整个灵魂像颗牙齿,现在,这颗牙齿已被拔掉了,我变成一道空洞的坑穴。此刻,我觉得自己已下到人生的最底层,诸神再也不能告我以更龌龊的事了。
第二章
与燕喜见面后没几天便是年的诞生祭。一年一度,大祭司在祭日前一天的傍晚被关进安姬宫里,直到次日正午,挥剑冲出宫门,这便是所谓的“年的诞生祭”。当然,就像所有这类宗教祭典一样,你说它确是这么一回事,它便是,说它不是,也便不是(所以,狐总可轻而易举指出它的多重矛盾)。因为,剑是木剑,而淋在扮演战士的祭司身上的,是酒,不是血。此外,虽说大祭司被关在宫内,其实,只有面城的大门和西边的门关着,其他两边的小门却仍开放,让一般百姓随意进出祭拜。
若统治葛罗的是个男性王,日落时分,这位君王必须随同大祭司进入宫内,在那里一直待到“诞生祭”。由于礼俗不容许处女临场观看这晚在宫内进行的事,所以,直到“诞生”祭前一小时,我才由北边的门进宫。(其他需要在场的,尚有贵族、长老、平民各一位,挑选的方法系按一种我不便在此描述的礼俗。)
这年,祭日当天凌晨,空气特别澄鲜、清沁,南风轻轻吹来,正因室外如此清新,我更觉得进入那暗昧、诡异的安姬宫真是件令人浑身不自在的事。我想前面我曾说过,亚珑把安姬宫改造得明亮、干净许多。即使这样,它仍然像座令人窒息的牢房;尤其是诞生祭的早晨,经过一整夜烧香、杀牲、奠酒、洒血,加上庙姑们狂舞不休、冶宴、呻吟,且不断祭烧脂油,这般臭汗淋漓又满室腥臊,(若在一般民宅中),即使最邋遢的懒惰鬼也已起身打开窗户,里里外外刷洗一番了。
进宫之后,我坐在专门为我安置的一块扁石上,正对着代表安姬本人的那块灵石,稍左站着那具新添的、女人模样的偶像。亚珑的位子在我右边。他带着面具,疲倦得连打瞌睡。有人敲着鼓,响声不大,除此之外,一片沉寂。
我看见那些可怕的庙姑成排坐在两侧,个个两腿交叉盘踞在各自的寝穴前。就这样,她们年复一年坐在那里(通常几年之后便绝了生育),直到变成牙齿掉光的老太婆,拖着蹒跚的步子看看炉火、扫扫地——有时,左右瞥瞥,然后像鸟啄食一样,倏忽弯下腰去捡拾一枚钱币或一根未啃完的骨头,小心翼翼藏进衣袍里。我心想,有多少男人的精种,原可育出无数强健的汉子和多产的妇女,却在这宫里全数耗尽,没有任何结果;有多少金银,原是人们的辛苦所得,又是生活所需,也在这里耗尽,没有任何收获;又有多少年轻女子被它吞吃,什么也没得到。
然后,我凝视安姬本身,她并不像大多数灵石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传说她是太初时期从地里拼挤出来的,好作为下界的使者,让我们预先领会是些什么样的东西在那里生存、运作——那一层低过一层,直逼黑暗、重量和热气之下的地域。我曾说过,她没有脸,但这意味着她拥有千张脸。因为她非常的凹凸不平,因此,就像我们定睛注视火一样,总能窥出各种不同的样貌。这天,由于一夜下来淋了许多血,她比平日显得更加光怪陆离。在血块和血流斑驳交错间,我拼出一张脸,看似瞬间的想象,不过,一旦认出,就再也磨灭不了。这张脸看来就像一团肉,肥肥肿肿的、孕育着什么似的,十足的阴性。有点像我记忆中某种情绪发作时的葩妲。当我们很小很小的时候,葩妲曾经非常疼爱我们,甚至对我也不例外。常常,我必须跑开到花园去,她让身心重获荡涤,以摆脱她那硕大的、火热的、强烈的,但却松垮垮、软绵绵的怀抱——她那令人窒息的,硬要把人牢笼住的黏溚溚的热情。
“是的,”我心里告诉自己,“今天,安姬看来像极了葩妲。”
“亚珑,”我轻声问,“安姬是谁?”
“我想,女王,”他说(声音从面具里传出,听来有点奇怪),“她代表大地,孕育一切生物的母亲。”这是亚珑,和其他人,从狐学来的神学理论。
“如果她是万物之母,”我问,“她又怎么更是阴山神的母亲?”
“他代表天空和云气,根据我们肉眼所见,云是雾岚升空形成的,乃是大地的呼息。”
“那么,为何传说中有时他又是她的丈夫?”
“这意味着天降甘霖使地能化育万物。”
“如果原意是这样,为什么要裹藏在那么奇怪的故事里?”
“无疑地,”亚珑说(我可以察觉他正隔着面具打呵欠,一整夜下来把他累坏了),“是为了向凡俗隐藏。”
我不想再为难他了,不过,我喃喃自语:“这太奇怪了。怎么会这样呢?前人起先认为需要告诉后人雨是从天降下来的,然后,为了怕这样明显的秘密泄漏出去(那为什么不勒紧舌头),便把它裹藏在一淫晦的故事里,以免被人识破。”
鼓声咚咚。我的背开始作痛。这时,我右手边的那道小门打开了,进来一位女人,显然是个农妇。可以看出她不是为了年的诞生祭前来的,而是为了她自己的某件更急迫的事。她一点也没有化妆,(即使一贫如洗的人也会为这节庆稍加修饰仪容),脸颊还有濡湿的泪痕。她好像哭了一整夜,她的手里拎着一只活鸽子。有位祭司随即趋前,取过她手中的小小祭物,用石刀一划,便把鲜血浇淋在安姬身上(血从我所看见的那张脸的嘴角汩汩流出),鸽身被递给一位庙中的奴隶。这农妇俯伏在安姬脚前;好一阵子,她全身颤动,任何人都可看出她哭得很伤心;终于她哭够了,便跪起来,用手把头发撩至耳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她站起身来准备离去,就在她转身的当儿,我一眼就瞥清了她的神情。她脸色仍旧凝重;然而,(我离她很近,不可能看错)仿佛被海绵抹过似的,她的困难已得到了纾解。她变得平静、柔顺,能够面对眼前必须解决的事。
“安姬安慰你了吗?孩子!”我问。
“噢,是的,女王,”这女人说,她的脸几乎发亮,“是的。安姬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没有任何女神比得上安姬。”
“你从来只向这位安姬祷告吗?”我问(一面朝向那块形状模糊的石头点首示意),“不向那位?”我的头朝向那具新的偶像——她穿着长袍,亭亭玉立,(不管狐怎么说),是我们这地域所见过的最讨人喜爱的东西。
“是的,只向这位,女王,”她说,“另外那一位,从希腊来的安姬,她听不懂我的话。她是为王公贵族和有知识的人预备的。她安慰不了我。”
这事过后不久便是中午了,冲出西门的战斗必须加以演拟,我们因此随着亚珑全都出到阳光下。那迎接我们的,是从前已多番领教过了的:广大的群众呼喊着,“他诞生了!他诞生了!!”手里把着响铃旋晃,又拿着麦种往空中直抛。为了争睹亚珑和我们这班人,个个汗流浃背,你推我挤,有的甚至还爬到别人背上去。这天,我倒有一种新的感受。那使我觉得奇妙的,是民众的欢腾。他们站在那里,早已伫候多时,挤得水泄不通,几乎喘不过气来,每个人无疑都承荷着一打以上的忧伤和烦恼(谁没有呢)。但是,从每个男人、女人和小孩的表情看来,似乎只因一个打扮得像鸟一样的人挥着木剑比划几下走出门来,天下就太平了。甚至那些在推挤中被踩倒的人也不把它当回事,还笑得比别人大声。我看见两位长年缠讼的农夫站在一起鼓掌叫道:“他诞生了!”算是暂时解了冤仇(我在审判桌上被这两人耗掉的时间多过花在其余子民身上的一半总和)。
回宫后,我直接进入内寝休息,人老了,那样跌坐在扁石上真把我累惨了。我随即陷入沉思中。
“起来,孩子!”一道声音说。我打开眼睛。父亲站在身旁。刹那间,身为女王这许多年的光耀顿时缩成一场梦。我怎会相信曾经有过这一段光阴?怎会以为自己能够逃离父王的掌握?我顺从地从床上爬起站到他跟前。当我正要戴上面纱时,他说,“别再戴那玩意儿了,听见没有?”我乖乖把它搁在一旁。
“跟我到栋梁室去,”他说。
我随他走下阶梯,进入栋梁室(整座宫室空无一人)。他往四周张望一下,我害怕起来,因为心里明白他在找寻他的那一面镜子。这面镜子我给了蕾迪芙,作为伐斯皇后的嫁奁;倘若他发现我偷了他心爱的宝物,不知会怎样处置我?但是他走到一个角落,找到两把鹤嘴锄和一根铁橇。“动手吧,丑八怪。”他说,叫我拿起一把锄子。他开始橇开房间正中央的地砖,我帮他忙。由于背痛,我觉得这真是一件苦差事。搬开四、五块大石板后,我们发现下面有一黑黝黝的大洞,像口宽井。
“跳下去,”父王说,一把抓住我的手,不管我怎样挣扎,都无法脱开,我们两人一起往下跳。坠落一段长长的距离后,双脚终于着地,毫发未损。这里比较燥热,叫人觉得呼吸困难,不过倒也不至于暗到让人看不见周围的一切。这是另一间栋梁室,与我们刚离开的那一间完全一模一样,只是小了些,并且(地板、墙壁和梁柱)全由泥土筑成。父王又左右环顾,我心里又是一阵害怕,怕他问我他的镜子哪里去了。然而,他又走进泥室的一个角落,在那里找到两把锄子,塞了一把在我手中,说,“现在,动手吧,你难道要在床上赖完这辈子?”因此,我们又得在室中央挖个洞,这回,比上回更吃力,因为我们挖的是硬梆梆的泥岩,必须先用锄子切割出一个个方块,再陆续往下挖。这地方闷死人了。不过,挖了好一阵子后,脚下又出现了另一个黑蒙蒙的洞。这次,我已知道父王的企图,于是拼命把手挪开。但是,他还是攫着我,说:
“别在我跟前玩把戏!跳下去。”
“不,不,不,不要再往下跳了,慈悲点吧!”我说。
“这里,没有狐能救你,”父亲说,“我们已下到连狐狸也挖不到的地方。在最深的狐狸洞和你之间有数百吨重的土。”说着,我们又跳进洞里,坠得比上回更深,但又着地而毫发未损。这儿更阴暗了,不过,我仍然可看出又到了另一间栋梁室,这间是由岩石筑成的,水从岩壁渗出。虽然与先前两间一样,这间更小。正当我定睛看时,它愈缩愈小。屋顶向我们压来。我试着喊父亲:“你再不快点,我们要被活埋了。”但是,我透不过气来,没有声音从我口中发出。这时,我想到:“他才不在乎。被活埋不算什么,他早已死了。”
“谁是安姬?”他说,一直攫住我的手。
接着,他带我穿过石室;只觉走了好一段路才到达另一端,我看见那面镜子挂在墙壁上,还是原来的老地方。一见到它,我更加害怕了,使尽全身力气拒绝往前走,但是,这时父王的手变成巨大无比,又柔软、黏贴似葩妲的手臂,或像我们才挖的泥岩,或像一大块面团。与其说是被拖的,不如说是被吸的,我终于站在镜子正前方。我在镜里看见他,样子正像许多年前他把我带到镜前的那天。
但是,我的脸却是安姬的脸,与那天我在安姬宫内看见的一模一样。
“谁是安姬?”父王问。
“我是安姬。”我哭着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凉爽的白昼里,在自己的寝宫中。原来,这是一场梦,我们所谓的梦。不过,我必须预告警告你们,从这时候开始,我被太多影像所惑,以致不能分辨自己是醒着的,或在做梦;也不能辨别梦中所见或光天化日下的景象,何者较为真实。这个异象容不得我否认。毫无疑问地,我便是安姬,这是千真万确的。那张支离破碎、废墟一般的脸孔正是我的。我正是那葩妲也似的东西,那吞噬一切,像子宫、却毫无生殖能力的东西。葛罗是一张网——我,是一只脑满肠肥的蜘蛛,盘踞在网中央,饕飨吞食偷来的男人的生命。
“我不要作安姬,”我说,于是,起身下床把门栓住,全身颤抖,如同发烧。我取下那把剑,也就是巴狄亚初次教我使剑时用的那把。我抽剑出鞘,它看来那么自得其乐(的确,这是把最忠实、完美而幸运的剑),以致我热泪盈眶。“剑啊,”我说,“你有过称心如意的生涯。你杀过俄衮,救过巴狄亚。现在,且完成你的最佳杰作吧。”
这是十足的傻念头。这把剑对我而言已过于沉重了。我的腕力就像小孩子的一样(想象一只青筋暴突、皮包骨、鸟爪也似的手),根本无法一刀刺中要害;丰富的沙场经验使我知道脆弱的一击可能造成什么后果。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安姬似的生命,对现在的我而言,已经力不能胜了。我坐了下来——一个冰冷、瘦小、无助的东西——坐在床沿上,想了又想。
人的心灵里必定有某种伟大的力量,是诸神未必知道的。因为苦难看来那样的没有止境,而人的承担力也同样没有止境。
以下发生的事,不知常人认为是真还是幻梦,我自己说不上来。我所能说的是,两者唯一的区别在于许多人看得见的,我们称之为事实,只有一个人看见的,我们称之为梦。但是,许多人看得见的事物也许索然无味,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只对一个人显现的事物却可能是从真理的源头深处喷射出来的水柱。
这天总算过去了。哪一天不是这样的呢?日子因此好过多了,除非像阴间里某一恐怖的境域,那儿,日子静止着,怎么挨都挨不完。不过,当宫内所有人都入睡后,我裹着一件黑色的斗篷,拿了一根扶步的拐杖;现在回想,肉体的衰残,也就是此刻正蚕蚀我生命的,大约是这时候开始的。接着,一道前所未有的想法闪过我的脑际。我的面纱再也不能用来遮掩身份了。它甚至反而会将我暴露出来,谁都认得戴着面纱的女王。现在若要掩饰自己,应该赤裸裸敞着脸;几乎没有什么人曾见过未戴面纱的我。因此,许多年来第一次,我不戴面纱出宫,裎裸着那张许多人说是惨不忍睹的脸(这说法远比他们所知道的更符合实情)。裸颜见人再也不会让我觉得羞耻了,因为,在我想来,照着我从地底下那面镜子所见的自己,别人看我,便像安姬一样。岂止像安姬?我就是安姬;我在她里面,她在我里面。若有人看见我,或许还会向我膜拜。我已成为百姓们和去世了的大祭司所称的一方神圣。
我像往常一样,从东边通往药圃的小门出宫,拖着无限疲惫的身子,走进沉睡中的城市。如果市民们知道是什么魅影从他们的窗外蹒跚走过,我想,他们大概不会睡得那么香甜。我听见一个小孩在哭,或许他梦见了我。“幽影兽若下到城里来,人们会饱受惊吓。”已故的大祭司说。倘若我是安姬,我便也是幽影兽,因为神灵可以彼此自由出入,就像出入我们一样。
终于,我走出城,下到河旁,累得差点没昏过去。这条河被我浚深了。从前的舍尼特河在未疏浚前,除非在泛滥期,根本溺不死一个老太婆。
我必须沿着河走一段路到一处岸堤较高的地方,好从那里纵身跳下;我怀疑自己不够有勇气涉进河里,一步步感知死正淹过膝盖、肚腹、脖子……同时还继续走下去。到达岸高的地方后,我脱下腰巾,把自己的双膝牢牢绑住,免得老迈如我,到时也游起泳来求生,把溺死的时间拉长。接着,我站起身来,两脚捆得像囚犯。这一番折腾累得我上气不接下气。
如果我看得见自己的话,那该是一幕多么可怜又诙谐的景象——我跳着,用被绑着的脚跳着跳着挨进了水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