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 绿谷(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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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每当毕司沃斯先生想到绿谷,便会想起那些树。高大而挺拔的树干被长长的低垂下来的树叶遮蔽得严严实实,几乎看不见树枝。树叶有半数已经枯萎,在树顶的一些叶子则呈现出暗绿色。似乎每一棵树都在茂盛的同时枯萎,死亡以同样的速度从每一棵树的树根开始蔓延。但是死亡似乎永远地定格在那里。那些像舌头一样的树叶渐渐地变成焦黄,然后变为褐黄,薄得仿佛被烘焦了似的,翻卷着向下耷拉在其他枯叶上,并不飘落下来。那些新长出来的叶子像匕首一样锋利,毫无娇嫩可言,它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已经苍老,没有生命的光彩,只是在枯萎之前长得更长一点。

很难想象在这些树的远方,还有那广阔的平原。绿谷是湿润、阴暗和闭塞的。这些树遮蔽了道路,围绕着营房,它们腐烂的叶子阻塞了排水沟。

毕司沃斯先生一看见这些营房,就认为现在他应该建造自己的房子了,不论采用什么方式。这些营房是一家一间,在一个分为十二个小房间的长房子里,住着十二户人家。这座长房子是木材建造的,搭在低矮的水泥柱上。墙上的白灰已经变为粉尘,留下像是漂白衣服时在石头上留下的污迹一样。这些污迹已经潮湿发霉,带着灰色、绿色和黑色的斑点。瓦楞铁皮的屋顶从一边伸出来,形成一道长廊,由粗制的隔离板分成十二间厨房。由于没有什么遮拦,下大雨时,每家的厨子不得不把十二个煤灶炉搬到十二间房子里。中间的十间房有前门和后窗,两端的房间各有一个前门、一扇后窗和一扇边窗。作为监工的毕司沃斯先生分到了一间顶头的屋子。后窗被前任租户用钉子钉死,并拿报纸糊住。由于报纸把墙从上到下糊得严严实实,只能估摸出窗户的位置。显然,贴报纸的人识字,因为没有一张报纸是倒着贴的。毕司沃斯先生发现自己身处当代的新闻报道之中,这些旧报纸所蕴含的活力和激动人心之处,十分离奇有趣。

他们把所有家具都搬进了这间屋子,包括橱柜、绿餐桌、帽架和铸铁四柱大床,毕司沃斯先生在捕猎村最后几天里买下的摇椅和莎玛的那张梳妆台。她不在哈奴曼大宅时,这个梳妆台就代表了她。

梳妆台里面只有一个小抽屉属于毕司沃斯先生,其他部分都不是他的,偶然拉开其中一个抽屉时,他就会感到他在侵犯别人的隐私。在迁往绿谷的过程中,他发现梳妆台里除了莎玛和孩子们的好衣服,还有莎玛的结婚证书和孩子们的出生证;一本圣经以及她从教会学校里拿回的圣经图片,这些图片不是因为其中的宗教内容,而是为了追忆往昔辉煌而被保存下来的;一沓来自北阿伯兰的笔友的信,笔友是在老师的安排下认识的。毕司沃斯先生一直向往外面的世界,他阅读那些可以把他带入那些世界的小说。他从来没想到在所有人当中,莎玛居然曾与外界有所接触。

“你没有碰巧保留着你的回信吧?”

“老师曾经朗读过,还张贴了呢。”

“我想看看你的信。”

就这样,毕司沃斯先生成了一名监工,每月挣二十五元,是劳工的两倍。正如他对赛斯说的那样,他其实对庄园的工作一无所知。他的一生都被甘蔗包围;他知道当店铺披红挂绿、喜气洋洋,挂满了冬青和冬青果,还有圣诞老人及顶上积雪的信件之时,那片高地上就会绽放出灰蓝色的如箭一般的花朵;他知道甘蔗收割后有丰收狂欢节;但是他不懂得还要焚烧、除草、挖掘或筑墙;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放新的插条,或者在新植物上堆肥。赛斯每星期六来绿谷检查并给劳工发钱,同时给毕司沃斯先生做些指导。赛斯在毕司沃斯先生房间外的厨房里,坐在那张绿餐桌边给劳工发钱,同时让毕司沃斯先生坐在他身旁,报出每个劳工所做的工作。

毕司沃斯先生不知道他父亲拉各胡曾经无比向往做一个监工。但是他能够感觉到劳工对那些蓝色和绿色的钱袋子所表现出的敬畏,那些袋子镶有锯齿形的边,上面有小圆孔让钱透气。他对自己可以随意地处理这些袋子满心欢喜,好像这是不小的差事。有时候他会想到,也许这个时候,他的兄弟们也在其他庄园里,站在这样缓缓移动的恭候的队伍之中。

星期六,他享受着权力带来的乐趣,但在其他时间就不尽然了。的确,他每天一大早就出门,带着他的长竹竿,衡量劳工完成的工作。但是,劳工们知道他并不熟悉这份差事,仅仅是代表赛斯起到监工的作用。他们可以愚弄他,他们也就这样做了,毕司沃斯先生一整个星期的羞怯抗议还不如星期六赛斯的一个责备让他们担心。毕司沃斯先生羞于向赛斯抗议。他买了一顶遮阳帽,帽子太大,他的脑袋又比较小,他还不会戴帽子,让整个帽子耷拉到耳朵上。从那以后,每当劳工们看见毕司沃斯先生时,就把自己的帽子往眼睛以上拉,然后朝后仰头往他那儿看。有两三个鲁莽的年轻劳工甚至就保持这个样子和他说话。他便想他应该像赛斯那样骑一匹马。他同时开始同情起那些传说中的监工头来,尽管他们能骑在马背上左右挥鞭抽打劳工。于是,和赛斯在一起的一个星期六,他出了洋相——他骑上赛斯的马,没几步远就被摔了下来,他只好说:“我和马想去的不是一个地方。”

“上马!”星期一时一个劳工对另一个劳工吼道。

“哎哟!”第二个劳工答道。

毕司沃斯先生对赛斯说:“我不能再和这些人住在一起了。”

赛斯说:“我们再为你建一座房子。”

但是赛斯只是说说而已。他再也没有提起房子的事,毕司沃斯先生依旧住在营房里。他开始唠叨劳工的野蛮,当初他还琢磨他们如何靠三元钱过一星期,现在则在心里算计他们为什么拿那么多钱。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莎玛。

“这是你把我扯进去的。你和你们一家。看看我。我像赛斯吗?你看看我,你说这是不是我干的活?”

他从地里回来,汗水淋漓,又痒又脏,被飞蝇和其他虫子叮得浑身是包,皮肤擦破的地方一片红肿。尽管他喜欢汗流浃背、疲惫不堪和脸上灼伤的感觉,但是他讨厌瘙痒,指甲上变干后的泥土也强烈地折磨着他,那感觉就如同石笔划在石板上或者铲子铲在水泥上的声音一样让人受不了。

营房院子里的淤泥、动物的排泄物和烂泥坑里流动的稀泥让他恶心,尤其是当他吃鱼或者吃莎玛做的煎饼时更是如此。他喜欢在房间里的绿餐桌上吃东西,他可以躲在前门后面,背对着边窗,同时决意不抬头看黑乎乎的、布满污垢的电镀铁皮屋顶的内侧。他一边吃,一边读着墙上的报纸。湿气、油垢、旧报纸和烟草的气味使他回想起他父亲床底下的盒子的气味,那张床就安置在埋在泥地里的树枝上。

他不停地洗澡。营房里没有洗澡间,但是在屋子后面有几只水桶,放在从屋顶排水的水管下面。不管水用得多快,表面总是漂着一些类似幼虫的东西,蹦跳着,黏糊糊地带着触须,自由自在地游着。毕司沃斯先生穿着短裤和木底鞋,站在水桶边的一段木板上,用葫芦瓢舀水往身上浇。他一边洗澡一边唱着印度歌,“在下雪的时候在吹风的时候”。洗毕,他用浴巾裹住腰,脱下短裤,然后就这样裹着浴巾穿着木底鞋冲向他的房间。由于到他的房间没有边门,他不得不绕到前面回去,因而要这样经过十二间厨房和十二间屋子。

有一天,浴巾脱落了。

“还不是你,”他对莎玛说,刚好这天在地里憋了一肚子气,“都是你和你们家人把我害成这样。”

莎玛也在营房委屈了一天,于是她做了一顿极为难吃的饭菜,给已学会说话的儿子阿南德穿上衣服,带他回哈奴曼大宅去了。

星期六,赛斯给劳工付完工钱,笑着说:“你老婆说让你在她的衣柜右上的抽屉里找一找她那件粉红色紧身胸衣,在中间抽屉左边的底部找一找儿子的裤子。”

“问问我老婆,哪个儿子?”

但是毕司沃斯先生还是翻找了不属于他的抽屉。

“我差一点忘了,”赛斯走之前说,“那个在捕猎村的铺子。呃,烧掉后已经拿到保险了。”

赛斯从裤兜里掏出一卷一元的钞票,像魔术师那样展示出来。一张接着一张,他一边数着一边把钞票塞到毕司沃斯先生手里。总共是七十五元,正是他在哈奴曼大宅的玫瑰房间中提到的数目。

毕司沃斯先生对此惊叹不已,而且感激涕零。他决定把这笔钱存起来,再添点钱,直到他能够建造一所自己的房子。

他已经斟酌再三,十分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样的房子。他想要的首先是一座真正的房子,是用真正的材料建造的房子。他不想要那些用泥堆砌起来的墙,也不想要泥地板,或者树枝为椽、草皮为顶的房子。他想要木制的墙,全部用舌槽榫接缝。他想要电镀的铁皮屋顶和木制的天花板。他想要从水泥台阶走进一个小游廊,再穿过彩色镶框的门走进一间小客厅,从那里进入一间小卧室,然后经过一间小卧室,最后回到小游廊。房子将有高大的水泥柱子,这样他就可以有两层楼而不是一层,而且还有扩建的余地。厨房将建在院子里的小屋,干净精巧,通过有顶棚的走廊与房子相连。他的房子还将涂上颜色,屋顶将是红色的,外墙是黄褐色,正面的墙是巧克力色的,窗户则是白色的。

每当他谈到房子的时候,莎玛总是既担忧又不耐烦,这甚至导致了他们的争吵。因此他没有把这幅蓝图或计划告诉她,她继续长时间地在哈奴曼大宅住着。她现在不需要向她的姐妹们做任何解释。作为图尔斯土地的一部分,紧挨着阿佤克斯的绿谷几乎成了哈奴曼大宅的延伸。

毕司沃斯先生拒绝了莎玛时而从哈奴曼大宅送来的石头般冰冷的食物,他也吃厌了罐头食品,最后他学会了自己做饭。因为不会摆弄煤灶炉,他买了一只普利姆斯汽化炉。有时候他会在傍晚散散步,有时候待在房间里看看书。但是还有一些时候,他并不觉得疲惫,而吃饭和抽烟都无法让他满足,百无聊赖之中他只能躺在四柱大床上看墙上的报纸。不久他就对许多故事烂熟在心。其中有一个故事的第一行字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上面用令人窒息的大写字母写道:“昨日突现惊人场面”。他无意识地对自己、劳工们和赛斯大声说过这句话。有几天晚上,当他在房间里时,他脑子里会突然冒出这句话,而且周而复始,直到最后每个词都变得毫无意义、令人恼火,使他巴不得能把它们赶走。他把这句话写在安柯牌香烟盒和彗星牌火柴盒上。这种令人疲惫不堪的空虚,给他带来一种喝了几大桶陈腐的温吞水的感觉。为了对付这种感觉,他开始在硬纸板条上撰写宗教标签,并将它们贴在墙上的报纸上。他从一本印度杂志上抄下了一句话,把它写上硬纸板,贴在纸糊的窗户上,那句话横跨了一堵墙:“凡是相信我的人,我决不会放弃他,他也不会放弃我。”

在这里,甘蔗是如林的箭镞。田间的街巷是清澈的绿峡谷。而在阿佤克斯,商店的广告牌都装饰着白雪和圣诞老人。图尔斯的商店悬挂着纸做的冬青和冬青果,却没有圣诞节的氛围。毕司沃斯先生以前画的广告画依然在那里,但是已经褪色,墙上和柱子上的颜料有些已经剥落,那条宾治狗的鼻子上也少了一块,接近天花板上的字迹湮灭在灰尘和油烟中。赛薇知道是她父亲画的这些广告画,颇为自豪。但是她无法理解广告画里那些喜庆的气氛,她无法把它们和那个她在肮脏的营房探望过的以及不时来看望她的郁郁寡欢的人联系在一起。越接近圣诞节,她就越发怅然若失,她觉得那些广告画都是在她记事以前的某段时间内完成的,那时候她的父亲和她的母亲以及其他人在哈奴曼大宅里过着幸福的生活。

圣诞节是一年中唯一让那些喜庆的广告画有点意义的节日。那时候图尔斯商店就变成了极为浪漫和无限欢乐的地方,并一反往日阴暗而沉寂的萧索景象。货架上塞满了一卷卷棉布,散发出酸腐的有时是难闻的气味,桌子上堆满了廉价的剪刀、小刀和勺子,高摞的蓝边搪瓷盘子布满灰尘,用灰色的粗纸隔开,还有一箱箱发卡、缝线针、别针和线。现在,整天都是喧闹和嘈杂。在图尔斯商店和其他商店里,甚至市场里的售货摊上,留声机通宵达旦地开着。机械鸟呼啸着;玩具娃娃尖叫着;玩具喇叭被顾客试吹着;陀螺嗡嗡地响着,玩具小车急急地穿过柜台,被人们用手接住,在半空中发出呜咽。搪瓷盘子和发卡被挪到了后面,取而代之的是白色的箱子装着的黑葡萄,里面填充有芬芳的糖粉;加拿大红苹果的馥郁一个赛过一个;在大量的玩具、布娃娃和装在盒子里的游戏道具旁边,是崭新锃亮的玻璃器皿、新瓷器,全都散发着新鲜的气息,日本的漆器托盘像一沓纸牌那样一层层堆起,它们如此典雅地摆在那里,想到它们将被一个一个卖掉时的情形简直让人感伤,因为那时候整个商店只留下黄皮纸和绳带,而它们则最后沦落在单调、破烂和让人鄙视的肮脏的厨房和颓废的房间里。商店里当然还有成堆的布克斯药店日历,上面的彩色图纸摸上去有一种撩人的光滑,给人一种相应的丰富气味,图纸上印着笑话、故事、照片、提问、谜语以及那些图尔斯的孩子们都渴望却从未参加的竞赛的奖品,虽然他们已经在虚线上写了他们的名字和地址。还有各种装饰品:纸做的冬青和冬青果,皱纹纸做成的螺旋形飘带,粘在手上和衣服上的棉絮和霜精,还有气球和灯笼。

姐妹们蹙着眉,抱怨着疲惫,以此来掩饰内心的兴奋,却根本不奏效。图尔斯太太不时地亲自到店里来,和相识的顾客聊上一两句,甚至也偶尔卖点东西。两个神严厉地走来走去,视察着,签发账单,点数钞票。年长的神在这个圣诞节表情尤为严峻,使得孩子们十分惧怕。他的行为变得有点古怪。他仍然在罗马天主教教会中学,但是已经有人张罗着要在一些门当户对的人家中为他找个妻子。他要么大发雷霆,要么哭哭啼啼,有时候又威胁要自杀,以此来表示他的反对。但是这些只被认为是害羞的表现,他因此成了姐妹和姐夫妹夫们取笑的对象。但是当他说到要离家去买绳子和软蜡烛时,孩子们都惊恐不安,他们拿不准他要软蜡烛做什么用,他们都对他敬而远之。

平安夜这天早晨是最振奋人心的时候,但是这样的兴奋到了下午就已经消退,各种装饰不再令人新奇,喜庆也变得杂乱无章,这种杂乱甚至十分明显。于是在圣诞节来临前,在商店里的人们就已经感觉节日过去了。整个下午,越来越多的注意力集中到大厅和厨房,那个打孩子的苏玛蒂指挥烘烤面包,莎玛因为没有什么突出的本领,只是众多帮手中的一位。从厨房里飘出来的香味让人垂涎三尺,因为除非到节日当天,哈奴曼大宅里的饭菜总是寡淡无味,让人难以下咽。

等到图尔斯商店打烊了,这些玩具就留在黑暗中,变为积压的库存,姐妹夫们准备离开哈奴曼大宅各自回家。在毕司沃斯先生连夜骑车到绿谷去的途中,他想起他还没有给赛薇和阿南德买好礼物。不过他们并没有指望他,因为他们知道圣诞节早晨会在长袜中发现礼物。

姐妹们都很忙碌,所以只给孩子们准备了一顿比平常简单的饭菜,随后搜寻长袜的行动就开始了。没有多余的长袜了。幸运的主要是女孩,多日前就已经把长袜拿到手,男孩们只好以枕头套将就。他们彼此说着要熬夜,却接二连三地从玩牌的游戏里退出,在厨房里忙碌的母亲们哼的歌中沉沉入睡。

阿南德醒来之时,他惊讶了一阵子。他床脚边的地上,枕套似乎空空如也。但是他抖了抖枕套,发现他和其他的男孩子们得到了相同的礼物:一只气球,就是过去几个星期里他在商店中看见的气球中的一个,一个包在深蓝色包装纸里的红苹果,也是他在商店的盒子里见到过的,还有一个铁皮哨子。赛薇在她的长袜里发现了一只气球,一个苹果和一个橡胶的小洋娃娃。孩子们比较着各自的礼物,在认为没有什么理由忌妒之后,他们吃了苹果,吹起气球,把铁皮哨子吹得唧唧响。不少哨子很快就因为唾沫或者结构缺陷而不响了,而大多数男孩在下楼亲吻图尔斯太太之前就弄爆了气球。那些将在长大后令人厌恶的男孩子把哨子吹出一声声巨响,啃着各自的苹果,几乎不吹他们的气球,而得到类似礼物的女孩则已经津津乐道于自己得到的东西和之前的期待,但并不谈论满足与否。孩子们怀着不同程度的满足下楼,发现图尔斯太太在油松木长桌旁等着他们。他们的母亲也在等着,圣诞老人快乐!只要有哪个心怀不满的孩子忘了亲图尔斯太太,性急地去厨房看准备的食物,他的母亲就会把他叫回来。

早餐是茶和鼓桶里的饼干。之后,孩子们就开始等着吃午饭。更多的哨子哑了,更多的气球爆了。女孩们拿走了男孩们吹爆的气球碎片,把它们吹成了五颜六色的葡萄串,在脸颊上蹭来蹭去,发出和笨重的家具在没上蜡的地板上拖曳弄出的相同噪音。午餐十分丰盛。午餐后他们等着上茶点:苏玛蒂做的糕点,琴塔分发的一种本地的仿制樱桃白兰地,还有琴塔做的冰激凌。按理说琴塔应该有做冰激凌的天赋,但是事实并非如此。晚餐还是很糟糕。圣诞节就要过去了。哈奴曼大宅里的每一个圣诞节都如出一辙,只是白白让人满怀憧憬和希望。

营房里则既没有苹果、长袜,也没有烘烤的蛋糕、搅拌的冰激凌,更没有点心值得等待。营房里的人这一天从始至终都是纵情吃喝,所伴随的不是打孩子,而是打妻子。毕司沃斯先生去看望他的母亲,在塔拉家吃了晚饭。在圣诞节节礼日,他拜访了他的哥哥们。他们所娶的女人并非出身名门望族,他们的圣诞节是和他们的妻子一起过的。

次日,毕司沃斯先生骑车从绿谷到阿佤克斯去。当他拐进高街时,恰好看见重新开张的商店,零乱地陈列着削价的圣诞节商品,他不禁想起了他忘掉的礼物。他下了自行车,把车靠在路沿上。还没等他拿下车锁,一个戴大帽子的店员就不停地咂巴着嘴迎上来和他搭话。他递了一根香烟给毕司沃斯先生,并为他点上烟。他们彼此寒暄。然后,店员搭着毕司沃斯先生的肩膀,毕司沃斯先生进了商店。没过几分钟,毕司沃斯先生和那位店员又出现了。他们都点着香烟,情绪高涨。一个男孩从店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巨大的玩具房子,房子遮住了他一部分身体。这个玩具房子被放在毕司沃斯先生的自行车的把手上,毕司沃斯先生在一边,那男孩在另一边,他们就这样推着车走在高街上。

玩具房子里的每一个房间都装潢考究。厨房里有一只烤炉,是毕司沃斯先生平生从未见过的,还有一个纱橱和一个洗涤池。在他们往哈奴曼大宅去的路上,毕司沃斯先生冷静下来。他的奢侈先是让他震惊,而后让他恐惧。他已经花了一个多月的工资。他无法把玩具房子再退回去了,他不断地引起人们的注意。而且他没有给阿南德买什么礼物。他总是如此。当他想起他的孩子时,他总是想到赛薇。她是他几年前在捕猎村的生活的一部分。阿南德则完全属于图尔斯家。

在玩具房子到达哈奴曼大宅之前,消息在整个房子里就已经传了个遍。姐妹们和她们的孩子齐集在大厅里。图尔斯太太坐在松木桌边,用头纱轻轻地拍着嘴唇。

当玩具房子被带下车时,孩子们发出一阵惊呼,然后变得鸦雀无声。赛薇冲上前,以主人的姿态紧挨着它站着。

“喏,你们看怎么样?”毕司沃斯先生以他惯有的高嗓门急促地对着大厅问道。

姐妹们保持着沉默。

随后,赛斯的妻子,那个向来沉默寡言、病怏怏的派德玛,开始讲述一个冗长复杂的故事,故事说的是赛斯的一个兄弟为他女儿做的一座精制的玩具房子,他的女儿红颜薄命,在此后不久就死了。毕司沃斯先生觉得这个故事难以置信。

在派德玛讲故事时,孩子们,无论男孩还是女孩,都围着那房子。毕司沃斯先生为此颇不高兴,但是他看见孩子们认为赛薇是房子的主人,请求她允许他们开一开门或是摸一摸床,他又眉开眼笑。尽管赛薇还不完全熟悉玩具房子,但是她极力表现出对一切都已了如指掌的样子。

“你给其他人带什么啦?”

发话的是图尔斯太太。

“拿不下了。”毕司沃斯先生高兴地说。

“我送礼物时,每个人都有一份,”图尔斯太太说,“我虽然穷,但是我从不厚此薄彼。不过,我显然不能和圣诞老人相提并论。”

她声音平稳。对这样的挖苦,他本来想付之一笑,但是当他看向她时,发现她的脸因愤怒而紧绷着。

“维迪亚德哈和希瓦德哈!”琴塔叫嚷着,“马上到这里来。不准玩弄不属于你们的东西。”

随着这个信号,姐妹们纷纷教训自己的孩子说,如果谁乱动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将会受到重罚。

“看我不打烂你的屁股。”

“我要揍扁你。”

那个在捕猎村打孩子的苏玛蒂说:“我要用鞭子狠狠教训你。”

“赛薇,去把它放起来,”莎玛轻声说,“放到楼上去。”

图尔斯太太站起来,用手拍拍嘴唇,说:“莎玛,我希望在你搬回你那豪宅的时候有雅量通知我一声。”她费力地走上楼梯,负责病房的寡妇苏诗拉担心地跟在她身后。

愤愤不平的姐妹们聚成一团,莎玛独自站着。她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用她责备的眼神盯着毕司沃斯先生。

“哦,”他赶紧说,“我该回家去了,去营房。”

他催促着赛薇和阿南德陪他到拱廊。赛薇十分情愿地跟着他,而阿南德仍然和往常一样窘迫。毕司沃斯先生禁不住产生一种感觉,和赛薇相比,阿南德太让人失望了。相对于同龄的孩子,他身材矮小,单薄而多病,却有个大脑袋。他看起来似乎需要保护,但又怕看见毕司沃斯先生,一见到他就会结结巴巴,总是巴不得离开他。现在,当毕司沃斯先生搂着他的时候,阿南德打了个喷嚏,把他的脏脸在毕司沃斯先生的裤子上蹭了蹭,企图逃走。

“那玩具房子你得让阿南德玩玩。”毕司沃斯先生对赛薇说。

“他是个男孩。”

“没关系,”毕司沃斯先生摸着阿南德瘦弱的背说,“下次轮到你。”

“我要一辆车,”他对着毕司沃斯先生的裤子说,“一辆大车。”

毕司沃斯先生知道他所指的那种车。“好吧,”他说,“会给你一辆车。”

阿南德立刻飞奔开,穿过门跑到后院,边跑边做出骑在马上的样子,虚拟地挥舞手中的皮鞭,叫嚷着:“我要有一辆车了!我要有一辆车了!”

他买了一辆玩具车,不过,虽然许下了诺言,他买的却不是阿南德想要的大车,而是一辆带发条的迷你车;星期六在给工人付完工钱之后,他把它带到阿佤克斯。他刚到达拱廊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推开门时,他听见一个让孩子们敬畏和熟悉的声音传达了这个消息:“赛薇,你爸爸来看你了。”

赛薇哭着来到大厅门廊。他抱住她,而她放声大哭。

孩子们都没吭声。他听见楼梯不停地嘎吱响,他听见在房子尽头的黑漆漆的厨房里传出蹭在地板上的脚步声和窃窃私语声。

“告诉我。”他说。

她止住哽咽说:“她们把它拆了。”

“带我去看!”他喊起来,“带我去看!”

他的愤怒惊得她止住哭泣。她下了楼梯,他跟着她沿着大厅一端的走廊来到院子里,经过一只半满的铜罐和一只钉着铆钉的黑桶,铜罐里倒映着深蓝色的天空,黑桶里面养着从市场上买回来的还没有烹调的鱼。

在隔壁的院子里那棵几乎光秃秃的杏树下,他看见了玩具房子,被扔在木头、锡和瓦楞铁做成的已经锈迹斑斑的栏杆边。门窗支离破碎,墙被压扁了,屋顶也被压平了。他虽然有所预料,但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玩具房子已经不存在了。他只看见了一堆木柴。没有一个部件是完整的。精巧细致的做工虽仍一览无余,却已经成了一堆废物。房子表层被撕扯开的地方油漆依然鲜亮,仿佛砖瓦建筑,但是下面被劈开扯裂的木材露出了生木头和白色。

“哦,上帝!”

赛薇看见那毁坏了的房子,目睹了父亲的沉默,又哭了起来。

“妈妈砸烂的。”

他奔回房子。他的肩膀擦在一堵墙的边角,衬衣撕裂了,衣服下的皮肤划破了。

姐妹们都已经离开楼梯和厨房,正坐在大厅里。

“莎玛!”他咆哮着,“莎玛!”

赛薇从院子里进来慢慢地上楼。姐妹们把目光从毕司沃斯先生身上移到她身上。她低着头站在门廊里。

“莎玛!”

他听见一位姐妹低声说:“去叫你莎玛姨妈,快!”

他看见了孩子和姐妹们中的阿南德。

“到这里来,儿子!”

阿南德看了看姐妹们。她们没有帮忙。他没有动。

“阿南德,我叫你呢!马上到这里来。”

“去吧,孩子,”苏玛蒂说,“省得你挨揍。”

正在阿南德犹豫不决时,莎玛来了。她从厨房的门廊里走出来。她脸上的面纱拉到额头上。他注意到了这不同往常的恭敬。她神色惊慌却意志坚决。

“你这泼妇!”

周围一片死寂。

姐妹们纷纷把自己的孩子驱赶到楼上和厨房去。

赛薇还在门口,躲在毕司沃斯先生身后。

“我不在乎你怎么叫我。”莎玛说。

“你拆了玩具房子?”

她瞪大了眼睛,里面充满着恐惧、惭愧和羞耻。“是的。”她出奇的平静。然后,她更随意地说:“我把它拆了。”

“为了讨好谁?”他嗓门开始变大。

她没有回答。

他注意到她的孤单。“告诉我,”他尖叫着,“就为了讨好这些人?”

琴塔站起来,整了整她的长裙,开始上楼梯。“我还是走吧,嗯,趁我还没听见那些我不喜欢听的却不得不回答的话之前。”

“我谁也不讨好,我自己乐意。”莎玛的语调开始变得坚决,他能看到因为姐妹们的支持,她胆子变大了。

“你知道我怎么看你和你一家吗?”

又有两位姐妹上楼了。

“我不在乎你怎么看。”

他的怒火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吼叫在脑子里回响,使他震惊、惭愧和疲惫。他无言以对。

她认识到他情绪的变化,于是更为放松地等着他。

“去给赛薇穿上衣服。”他口气平和地说。

她没有动。

“去给赛薇穿上衣服!”

他的吼叫把赛薇吓怕了,她尖叫起来。她在颤抖,在他触摸她的时候,她身上一片冰冷。

莎玛终于服从了。

赛薇往后退。“我不要谁给我穿衣服。”

“去把她的衣服收拾好。”

“你要把她带走?”

这回轮到他沉默了。

被赶到厨房去的孩子纷纷把头从门口探出来。

莎玛走过整个大厅来到楼梯下,坐在低台阶上的姐妹们缩回膝盖让她过去。

立刻,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苏玛蒂带着逗笑的口吻说:“阿南德,你也要和你爸爸一起走吗?”

阿南德把头缩回到厨房里去了。

大厅又开始活跃起来。孩子们纷纷跑回来,姐妹们在厨房和大厅之间穿梭来回,准备着晚餐。琴塔回来了,还唱起一首欢快的歌,其他姐妹们应声附和着。

戏演完了,莎玛带着绸带、梳子和一个小纸板箱重新入场,并没有受到和她离场时同等的瞩目。

莎玛伸手把箱子交给毕司沃斯先生:“她是你女儿。你知道怎样对她有好处。你一直在养她。你知道……”

他噘着嘴,下牙呲在上牙外面。

琴塔停住唱歌,对赛薇说:“回家呀,孩子?”

“给她穿双鞋。”莎玛说。

可是这将意味着给赛薇洗脚,意味着拖延。他推开试图给赛薇梳头的莎玛,领着赛薇出来。他们走到高街的时候他才想起阿南德。

集市已经结束了,街道上遗弃着破箱子、碎纸片、稻草、腐烂的菜叶子、动物的粪便和几个水坑,尽管天没有下过雨。烛光下,摊贩和他们的妻子以及疲倦的孩子们正在拆卸售货摊,把东西装上货车。

毕司沃斯先生把箱子捆到自行车的架子上,他和赛薇默默地一直走到高街的尽头。

当他们看不见红色和黄褐色相间的警察局的时候,他把赛薇放在自行车的横梁上,几步小跑,艰难而紧张地骑上坐垫。自行车摇晃着;赛薇抓住他的左胳膊,使得车子越发不容易平衡。不久,他们离开了阿佤克斯,除了路两边的寂静的甘蔗林外,其他什么都看不见。四周漆黑一团。自行车没有灯,他们只能看见前面几码远的路。赛薇在颤抖。

“别害怕。”

他们前面闪过一道亮光。一个粗犷的男人的声音刺耳地响起来:“你们想要到哪里去?”

那是一个黑人警察。毕司沃斯先生握住了手闸。自行车往左一斜,赛薇跳到了地上。

警察检查了自行车。“没有牌照,嗯?没有牌照。没有车灯。你还在带小孩。你的麻烦不小啊。”他停住了,等待着贿赂。“好吧。姓名和地址?”他在他的本子上记下来。“好。你就等着传唤吧。”

于是他们在枯树下一路摸黑走回绿谷的营房。

他们度过了糟糕的一周。毕司沃斯先生一大早离开营房,中午回来一趟。在这段时间里,赛薇形单影只。营房里一个和儿子、儿媳妇和五个孙子住在一起的老妇人可怜赛薇,白天给她点食物。赛薇一点也没沾口,饥饿无法超越她对陌生人做的食物的不信任。她把盘子拿到房间里,把盘子里的东西倒在一张报纸上,清洗完盘子,把它还给老妇人,道了谢,然后等着毕司沃斯先生。他回来后,她就等待夜晚;夜晚来临后,她又开始等待早晨。

为了逗她乐,他读小说,给她讲马可·奥勒留和爱比克泰德,给她念贴在墙上的引言,让她静坐在那里,他画并不成功的速写。她无精打采,但是很乖。她还感到害怕。有时候,尤其是走在树下的时候,他似乎突然忘记了她,她听见他自言自语,和无形的人展开激烈的持久的争论。他“陷进”了一个“洞”。“陷阱,”她听见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个词,“那就是你和你一家对我所做的一切。让我陷进一个洞里。”她看见他的嘴因为愤怒扭曲着,她听见他诅咒和威胁。他们回到营房后,他要求她给他泡一剂麦克林牌胃药冲剂。

他们都盼望着星期六下午,赛斯会来把她接回哈奴曼大宅。有一个很好的理由让她不能逗留更久一些:她星期一开学。

星期六,赛斯来了。他不是一个人,和他一起来的还有莎玛、阿南德和米娜。赛薇跑到路上去迎接他们。毕司沃斯先生假装没看见,赛斯微笑着,似乎在看小孩的把戏。赛斯和他妻子之间的争论是秘密;他的原则是从不介入姐妹们和她们丈夫之间的家务纷争。但是毕司沃斯先生知道尽管赛斯笑容满面,其实是在给莎玛撑腰。

他马上把那张绿桌子搬到院子里,离房间有一段距离,劳工们排起队伍,把他和莎玛隔开了。当他坐在赛斯身边,大声说着差事和工资并记录在账本上的时候,他听见赛薇兴奋地对莎玛和阿南德说着什么。他还听见莎玛惊讶的回答。很快她就了解到了孩子们对她的依恋,甚至开始责备他们。她现在所用的声音语气和她在哈奴曼大宅里的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尽管注意到莎玛口是心非,他仍觉得赛薇已经出卖了他。

劳工们拿了工钱。赛斯说他想看看园地,毕司沃斯先生没必要陪他。

莎玛正坐在厨房那儿。她怀里抱着米娜,正在逗她玩,哄着她。赛薇和阿南德在一边看着。毕司沃斯先生经过的时候,莎玛瞟了他一眼,却没停止哄米娜。

赛薇和阿南德心领神会地抬头看看。

毕司沃斯先生进了房间,坐在摇椅上。

莎玛大声说:“阿南德,去问问爸爸需不需要一杯茶。”

阿南德胆怯而害羞地来了,嘟囔着传达了口信。

毕司沃斯先生没吭声。他仔细地研究阿南德的大脑袋和细胳膊。胳膊肘的皮肤松弛,带着湿疹的青色疤痕。难道他也喝了硫黄炼乳吗?

阿南德等了一会儿,然后出去了。

毕司沃斯先生摇晃着。地板的木板又宽又粗,有一片开裂了,向上翘起,每次摇椅摇晃到上面,都发出嘎吱和断裂的声响。

赛薇并没有看毕司沃斯先生一眼,把米娜带进房间,小心地把她放在床上。

莎玛在扇煤炉。

赛薇突然有一种想要生火的冲动,她急匆匆出了房间,说:“妈妈,你把煤灰弄得满身都是。让我来。”

原来如此。她们都忘了玩具房子的事。他把脚抬起放在椅子上,仰头靠着,闭上眼睛,摇晃着。地板应和着。

“阿南德,把这给你爸爸送去。”

他听见阿南德走近,但他没有睁开眼睛。他琢磨着是否要接过茶杯,把茶泼在莎玛心爱的绣花衣服和她那虽然笑容满面却阴晴不定的脸上。

他睁开眼睛,从阿南德手上接过茶,啜了一口。

赛斯回来时,对每个人都露出一副亲切的笑容,在台阶上坐下了。莎玛给他一大杯茶,他几口就咕嘟咕嘟喝下去了,一面喷着鼻息叹惜着。他摘下帽子,捋了捋湿漉漉的头发。突然,他笑了起来。“穆罕,我听说你有一件官司。”

“官司?哦,官司!小官司。不足挂齿。其实是小事一桩。”

“你可真够滑稽的,独立分子。收到传讯了吗?”

“在等着呢。”

“还有赛薇,你收到传讯了吗?”

赛薇笑了,那漆黑的道路和警察手电筒的闪光似乎不再让人心惊肉跳。

“喏,不要担心。”赛斯站起来,“这些人只是想要钱。我来摆平它。你们的官司打起来对谁都没有好处。”

说完他走了。

毕司沃斯先生闭上眼,摇晃着椅子,弄得地板不停地响,孩子们又开始着急了。

他在摇椅上一直坐到天黑吃饭的时候。许多营房的房间亮起了油灯。远处一个醉鬼在叫骂。

赛薇和阿南德坐在台阶上吃饭。当毕司沃斯先生在绿桌边上吃饭时,不再那么沉闷了,莎玛反倒阴郁起来。快吃完的时候,他甚至扮起小丑来。他蹲在椅子上,左手压在腿肚子和屁股之间,开玩笑地问:“你为什么不留在猴子窝里,嗯?”

她没回答。

他洗完手,漱了漱口,把漱口水吐到边窗外,莎玛在台阶上坐下吃饭。他看着她。

“哭了,嗯?”

慢慢地,眼泪从她睁大的眼睛里涌出来。

“这么说你生气了?”

一滴眼泪从她脸颊滑下,挂在她的上嘴唇上颤动着。

“你满意了吧?”

她嘴里塞得半满,但是不再咀嚼了。

“不要对我说菜太难吃了。”

她开口了,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如果不是为了孩子们……”

“如果不是为了孩子们,然后呢?”

她愁眉苦脸,故意大声地咀嚼起来。

在另一角,赛薇和阿南德搬出睡觉用的睡袋和床单。

“你来了,”莎玛说,“你来了,你也不看看左,也不看看右,就开始发脾气,把我骂个半死……”

这是她道歉的开场白。他没有打断。

“你不知道我得承受什么。白天晚上地说。这里讨好讨好,那里讨好讨好。琴塔一刻不停地挖苦我,哪个孩子只要一和赛薇说话就要挨揍,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每个人表现得都好像我和他们有杀父之仇似的。”她停了停,又哭着说:“所以我得使她们满意。我把玩具房子拆了,每个人都满意了。事后你来了。你也不看看左,也不看看右……”

“愚蠢至极!你想琴塔会把格温德买的玩具房子给拆了?如果你能想象格温德做了这样的事。告诉我,你那姐夫是吃什么的,嗯?土吗?你想琴塔会把格温德买的玩具房子给拆了吗?”

她的眼泪落在盘子里。

后来她洗碗的时候仍然在哭,一边不停地擦眼泪,刚开始是擤鼻子,后来轻轻地哼起忧伤的歌,最后她问起赛薇这一周的表现。

他讲起了赛薇如何把老妇人给的饭菜倒了。莎玛听得十分高兴,一面说起关于这个孩子如何敏感的其他事。赛薇开始心情焦急得毫无睡意,只是假装睡着,但是听见这番话时又心花怒放。莎玛又说起赛薇讨厌鱼,图尔斯太太如何消除了这种厌恶。她还说起阿南德,说他也很敏感,饼干都会让他的嘴出血。

毕司沃斯先生的心情已经和她的一样缓和下来,便没说他认为这是营养不良的症状。相反,他开始说起他的房子,莎玛毫无兴趣地听着,不过没有反对。

“一旦那房子建成,就给你买那个金色的胸针,姑娘!”

“我很期待这一天。”

她们是星期六来的。星期一赛薇就该去上学了。

“让她留在这儿,”毕司沃斯先生说,“第一天上课教得不多。”

“你怎么知道?”赛薇问,“你上过学吗?”

“上过,小姐。我上过学。你不是唯一一个上学的人,你懂的。”

“如果我留下来,我得给老师一个理由。”

“我马上就给你写一个。亲爱的老师,我的女儿赛薇第一个星期无法上学,因为她一直和她外婆住在一起,得了严重的营养不良。”

星期天晚上,莎玛把赛薇和阿南德带回了阿佤克斯。她又回到了哈奴曼大宅。之后整个学期内,她都来回走动;他一直感到孤独,陪伴他的只有树、墙上的报纸、宗教的引言和他的书。

只有一件事让他欣慰。他已经赢得了赛薇。

复活节时分,他得知莎玛第四次怀孕了。

刚赢得了一个孩子;一个还有敌意;一个尚未可知,现在又来了另一个。

陷阱!

他所害怕的未来降临到他身上。他陷入了虚空,每当夜里他醒来,听见鼾声、吱吱嘎嘎声和其他房间偶尔传来的婴儿的哭声时,那种只在梦中才能感知的恐惧萦绕着他。天亮所带来的解脱不断消失。食物和烟草俱不知味。他总是疲倦,总是不安。他常常去哈奴曼大宅,但是只要他一到那里就想离开。有时候他骑车去阿佤克斯,却没去大宅,走到高街时就改了主意,掉头又骑回绿谷。当他晚上关上房门的时候,屋子就像一座囚笼。

他自言自语,大声叫唤,极尽所能发出响声。

没有回答。没有变化。“昨日突现惊人场面。”报纸和以前一样依旧泛黄。引言也依旧使人平静。“我决不会放弃他,他也不会放弃我。”但是现在他周围所有东西的形状和位置,树,家具,甚至那些他用树枝和墨水做成的字母,都有一种敌意,一种期待。

星期六时赛斯宣布,在收成季节的末期会对庄园做一些变动。过去一直出租给劳工的大约二十公顷土地将被收回。赛斯和毕司沃斯先生挨家挨户传递着这则消息。只要一进劳工的棚子,赛斯就变得无精打采。他脸色疲惫,也让人感觉疲惫。他接过一杯茶,无精打采地喝了,然后说——仿佛这是小事一桩,只是他的负担——从劳工们手里收回土地纯粹是为了他们好。劳工们恭敬地聆听,问赛斯和毕司沃斯先生是否需要添点茶。赛斯马上就接受了,说茶是好茶。他和细胳膊大眼睛的孩子们玩,逗得他们笑,给他们零钱买糖吃。他们的父母们抗议他把他们宠坏了。

事后赛斯对毕司沃斯先生说:“你不能相信这些坏蛋。他们会惹很多麻烦,你最好留神。”

劳工们从不向毕司沃斯先生提土地的事,庄稼收割的时候也没有任何麻烦。

当地上收割完成的时候,赛斯说:“他们会把根挖起来。不要让他们得逞。”

事后不久,毕司沃斯先生不得不汇报说一些根已经被挖起来了。

赛斯说:“看样子我得用马鞭抽一两个人。”

“不,不要那样。你每天晚上回阿佤克斯放心睡你的觉。我得留在这里。”

最后他们决定雇一个看守,于是地上不再有什么麻烦,准备种上新的庄稼。

“你认为这一切都值得吗?”毕司沃斯先生问,“雇一个看守以及其他事?”

“一年左右,我们就不会再有麻烦了,”赛斯说,“人们会渐渐习惯的。”

似乎赛斯是对的。被剥夺了土地的劳工们虽然每天看见毕司沃斯先生,但也只是通过其他劳工给他带些口信。

“都克南说他知道你有一颗善心,不想做出什么伤害你的事。五个孩子,你知道。”

“不是我,”毕司沃斯先生说,“不是我的地。我只是干我的活,拿一份薪水。”

劳工们的接受最初是满怀希望,结果变成了听天由命。听天由命又变成了仇视,不直接对赛斯,因为他们怕他,而是对着毕司沃斯先生。他不再被人嘲笑,但是没有人对他笑,他离开的时候也没有人搭理他。

每天晚上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只要他一停下来不动,他就感觉到死寂围绕着他,他必须走来走去以打破这种死寂,以挑战房间及其物品发出的敌意。

一天晚上,正当他在吱吱嘎嘎的地板上使劲摇晃的时候,他想到了摇椅的威力,摇椅能够碾磨、挤压,能在他的手、脚趾和身体的柔软处施加痛苦。他立刻痛苦地站起来,双手捂住裆间,猛吸了一口凉气,侧耳聆听这把椅子的声音,听它在翘起的木板上移向一边。椅子停下不动。他移开视线。在墙上,他看见一根钉子,它可以刺穿他的眼睛。窗户也能是陷阱,带来伤害。门也同样。绿桌的每一条桌腿都可以压碎他。梳妆台的脚轮。抽屉。他俯卧到床上,不想再看见什么,为了把他脑子里的这些东西的形状赶走,他把注意力集中到字母的形状,为字母“R”设计出一个又一个造型。最后他终于入睡了,手还捂着身体的脆弱部位,希望自己能生出无数双手把全身都遮住。早晨,他感觉好些了,他已经忘了恐惧。

哈奴曼大宅发生了许多变化,尽管他一星期去两三次,他还是以旁观的目光感知到这些变化,他对此没有任何感觉。婚姻带走了一批孩子们,其中有那个表演柔术的女孩。婚姻的问题也困扰着年长的神,尽管某些时候他看上去好像是被宣判死缓那样绝望。门当户对的家庭中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一位既漂亮,又有教养,还富有到能够满足图尔斯太太及其女儿们的姑娘,虽然她们自己完全根据种姓制度匆匆地步入各自的婚姻,却认为她们的兄弟应该根据更合适的方法选择新娘。之后不久,寻找漂亮、有教养和富有女孩的工作又在已经皈依基督教有高贵种姓但已没落的家庭中展开。最后,大家一致认为只要是漂亮、有教养和富有的印度女孩,只要不和穆斯林沾边都行。制油的家族,不管他们的祖籍来源,他们都高攀不起。所以她们在经营软饮料的家族,经营冰厂的家族,经营运输的家族,经营戏院的家族和经营加油站的家族中网罗搜寻。终于,在一个勉强属于基督教长老会,经营着一个加油站、两辆货车、一家戏院和一些田地的家庭中,她们找到了一个女孩。双方都自觉高人一等,谁也不知道对方把自己看得矮一头。经过一番轻松而快速的讨价还价后,婚礼在一个登记处举行。年长的神一反印度教的习惯和家族的传统,没有把新娘带回家,而是离开哈奴曼大宅一去不复返,他也不再提自杀,而是去照料妻子家的货车、戏院、田地和加油站。

他离去不久,图尔斯太太也离开了。她去了西班牙港,因为她不喜欢年幼的神独自生活在那座城市里,也不信任别人来照看他。她买的不是一间房子,而是三间:一间自己住,两间出租。她每个星期天晚上和年幼的神去西班牙港,然后在星期五下午和他一起回来。

在她不在期间,哈奴曼大宅里的等级制度形同虚设。寡妇苏诗拉毫无存在感。姐妹之间争权夺利,口角争执接连不断。受辱的姐妹公然只照看自己一家,有时甚至另起炉灶一两天。赛斯的妻子派德玛是唯一继续受人尊敬的人,但是她丝毫没有表现出想要施展权力的意图。赛斯逼迫每个人俯首听命,可是他无法带来和谐。只有在每个周末,图尔斯太太和年幼的神回来时,一切才又恢复正常。

学校放假时,大家都忘记了以往的争执。房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铜器被擦得锃亮,院子也得以修葺整齐,似乎要迎接来访的皇室。姐夫和妹夫们争先恐后地给神上供礼品:一个竺笠芒果,一串香蕉,一个特大的紫皮鳄梨。

毕司沃斯先生什么也没有送。莎玛抗议了。

“我的儿子怎么办,嗯?”毕司沃斯先生说,“怎么就没人管他呢?谁照看他了?他不也在上学吗?”

因为学期到一半的时候,阿南德也开始上教会学校。他对此深恶痛绝。他把鞋泡在水里。为此,他受到严厉批评,被迫穿着湿鞋上学。他把卡特瑞治上尉的《初级读物》给扔了,撒谎说书被偷了。他被鞭打了一顿,又拿到一本新的。

“阿南德是个胆小鬼,”赛薇对毕司沃斯先生说,“他还是害怕上学。你知道昨天琴塔姨妈对他说什么了吗?‘如果你不努力,你会像你爸爸一样当个割草工。’”

“割草工!喂,喂,赛薇。下次你琴塔姨妈张开那张大嘴……”他止住话,想起了语法,“下次她张开她的嘴……”

赛薇笑了。

“……你就问问她有没有读过马可·奥勒留和爱比克泰德的书?”

赛薇对这些名字早已经耳熟能详。

“曼尼……曼尼……曼尼”毕司沃斯先生嘟囔着。

“曼尼……曼尼?”

“就是钱。钱、钱、钱。那就是唯一能让你妈妈家的人愿意把她们的小胖手弄脏的东西。看,下次琴塔或其他人说我是个割草工,你就对他们说割草工总比抓螃蟹的强。你记住了吗?割草工比抓螃蟹的强。”

他就这样挑起了战争。他看见不少蓝壳大螃蟹在院子的黑桶边横冲直撞。“噢!”他在大厅里说,“桶里有大螃蟹。它们是哪来的?”

“是格温德为妈妈和奥华德买的。”琴塔自豪地说。

“买的?”毕司沃斯先生说,“有人说是他抓的吧。”

他下次去哈奴曼大宅时,发现赛薇已经把他的话传出去了。

琴塔径直走上来,带着图尔斯太太不在时的那种霸气说:“妹夫,我要让你知道,在你来这个家之前,这里没有抓螃蟹的。”

“嗯?没有什么?”

“抓螃蟹的。”

“抓螃蟹的?抓螃蟹的怎么了?你这里缺吗?”

“马可·奥勒留……奥勒留,”琴塔说着,一边往厨房走去,“莎玛妹妹,我不想管你培养孩子的方式,可是你未免让他们太早熟了。”

毕司沃斯先生冲赛薇挤了挤眼。

很快,琴塔又回到大厅。显然,她想好了要说的话。她表情严肃地归整着不需要归整的椅子和凳子,又摆直了梵学家图尔斯的照片和一幅巨大的中国日历,日历上一位调皮的美女站在盆景植物和瀑布的背景中。“赛薇,”琴塔终于细声细气地开口了,“你在学校已经学了第一级,你一定知道卡特瑞治上尉书里的那首诗。我想你爸爸不一定知道,因为我想他没有达到这样的水平。”

毕司沃斯先生小时候没学过卡特瑞治,但是他学过《皇家读本》。尽管如此,他说:“第一级?我跳过去了。我直接从入门跳到第二级。”

“我也这么想,妹夫。但是赛薇你知道我指的那首诗。那首关于自杀身亡的诗。小猪仔。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一个男孩嚷嚷起来。是那个系鞋带能手,比赛薇小十四个月的杰。他尤其喜欢表现自己。他跑到大厅中间,双手插到背后,说:“《三个小猪仔》,作者阿尔弗雷德·司各特-盖提爵士。”

<blockquote>

一只老母猪住在一个猪圈里。

它有三只小猪仔,

它摇摇摆摆地一边走,一边说:&ldquo;嗯呼!嗯呼!嗯呼!&rdquo;

小猪仔们回答说:&ldquo;喂!喂!&rdquo;

&ldquo;我亲爱的小兄弟,&rdquo;其中一只猪仔说,

&ldquo;我亲爱的小猪仔,&rdquo;它说,

&ldquo;以后我们都说:嗯呼!嗯呼!嗯呼!

&ldquo;说喂!喂!太幼稚。&rdquo;

</blockquo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