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背诵的时候,琴塔跟着韵律上下点头,并笑着盯着赛薇。杰继续背:“于是不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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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不久,这些小猪仔就死了,
它们都是自杀身亡,
因为在它们只能说“喂!喂!”的时候,
它们竭尽全力说:“嗯呼!嗯呼!嗯呼!”
</blockquote>
“这首短歌说明了一个道理,”琴塔说,附和杰背诵着这首诗,一边对赛薇钩了钩手指,“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
“自杀身亡?”毕司沃斯先生说,“听起来像一个抓螃蟹的人的名字。”
琴塔恼怒地跺脚,像她打牌时输了那样,看起来似乎要哭了,她回到厨房去。
“莎玛妹妹,”毕司沃斯先生听见她声音颤抖地说,“我要你对你丈夫说不要向我挑衅。否则,我不得不告诉他,”她指的是她的丈夫格温德,“你知道他和你丈夫有一点小过节的时候会发生什么。”
“好吧,琴塔姐姐,我会告诉他。”
莎玛出来,恼怒地说:“男人,不准挑衅琴。你知道她不能开玩笑。”
“玩笑?什么玩笑?抓螃蟹不是玩笑,你听着。”
几天后,琴塔开始报复。
当毕司沃斯先生来到哈奴曼大宅的时候,晚餐已经结束了,孩子们三五成群地坐在大厅里,读着或者假装在读初级读物。让尽可能多的孩子共用一本书,是大宅里的一项节俭方法。孩子们暗地里窃窃私语,用手挡住嘴或者不时地翻着书页,试图掩饰他们的交谈。当毕司沃斯先生走进屋子时,他们用高兴而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琴塔笑了。“你是来看你儿子的吗,妹夫?”
一阵翻书的声音伴随着压低的窃笑。
赛薇从一群围着一本书的孩子中站起身,走向毕司沃斯先生。她一脸不高兴。“阿南德在楼上,’他们走到一半时她低声说,“他在下跪。”
大厅里,琴塔在唱歌。
“下跪?为什么?”
“今天他在学校里闯祸了,不得不休课。”
他们经过书房,来到他和莎玛结婚后住的长屋里。装饰在墙上的莲花还是从前那样暗淡,他漱口时往外吐水用的德麦拉拉窗户被一节扫帚柄撑开。
阿南德脸冲着墙跪在一个角落里。
“他从下午起就一直跪着。”赛薇说。
毕司沃斯先生几乎不能相信这一切。阿南德被单独留在这里,而且还要直挺挺地跪着,看上去没有一丝倦意,仿佛他刚刚开始下跪似的。
“不要跪了。”毕司沃斯先生说。
他听到阿南德愤怒而抱怨的回答时,颇为惊讶。“他们要我跪着,我就跪着。”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阿南德发火。他注视着孩子薄薄的棉衬衣下瘦削的肩骨,纤细的脖颈,巨大的脑袋,小而松垮的裤子里湿疹斑斑的细腿,黑乎乎的鞋底——那是在屋外穿的鞋——和露出的大脚趾。
“他害怕。”赛薇说。
“怕什么?”
“害怕向老师请求去上厕所。当他离开教室的时候,他又害怕了。害怕用学校的厕所。”
“那个地方又脏又臭。”阿南德脱口而出,站起来面对着他们。
“是这样的,”赛薇说,“然后……嗯……”
阿南德哭了。
“他回到教室的时候,老师要求他离开。”
阿南德低着头,抽搭着,手指划着地板的夹缝。
“喏,就在那时放学了,每个人都跟在阿南德身后。每个人都在取笑他。”
“而且我一回家,妈妈就打我。”阿南德说。他的语气中没有抱怨而是充满了气愤。“妈妈打我。她打我。”他重复着,语气不再愤慨,变成了乞怜。
毕司沃斯先生开始插科打诨。他讲起了自己在梵学家杰拉姆家的不幸经历,丑化着自己,以使阿南德不再觉得自己丢人。
阿南德既没有抬头也没有笑,但是他不再哭了。他说:“我不想回那所学校。”
“你想和我一起走吗?”
阿南德没有回答。
他们一起下楼来到大厅。
毕司沃斯先生说:“喂,莎玛,不要让这孩子再下跪了,你听着。”
寡妇苏诗拉说:“我们小时候,因为类似的事妈让我们跪在磨子上。”
“哦,可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和你一样,仅此而已。”
苏诗拉既没孩子也没丈夫,现在又没了图尔斯太太的庇护,她急匆匆地跑上楼,抗议自己被人欺负了。
琴塔说:“你准备把你儿子带回家吗,妹夫?”
莎玛注意到毕司沃斯先生神情平静,她严肃地说:“阿南德哪里都不去。他必须留在这里,他必须上学。”
“为什么?”琴塔问,“妹夫能教他。我相信他知道ABC。”
“A是苹果,B是蝙蝠,C是螃蟹。”毕司沃斯先生说。
阿南德跟着毕司沃斯先生出去,似乎不想让他走。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跟在自行车周围,偶尔上来碰一下。毕司沃斯先生对他的胆怯非常恼火,不过孩子的脆弱以及他身上那件和其他孩子一样的“家常衣服”,又一次让他心疼。那衣服是孩子们放学回家就换上的,经过小心的缝补。阿南德洗得发白的卡其布短裤尤其破旧,有裂缝却没有口袋,还有一个张口的空怀表袋。他的衬衣补丁摞补丁,衣服边磨得破破烂烂,领口皱皱巴巴。从弯曲的针脚、歪歪扭扭的剪裁以及口袋上平淡滑稽的装饰,毕司沃斯先生可以分辨出这件衬衣是出自莎玛之手。
他问:“你想和我一起走吗?”
阿南德只是微笑,低着头,用他的大脚趾转着自行车脚踏板。
天很快就黑了。毕司沃斯先生的自行车没有车灯(他买的所有自行车灯和打气筒都被偷了),而且他也不会像其他骑自行车的人那样善于取巧,骑车的时候在手上拿一个纸袋子,袋子里面装上一支点燃的蜡烛,这样可以避免被警察发现,也可以多少照亮一点路。
他骑车朝高街的方向去。就在他经过那个“上好的红玫瑰茶”广告牌的时候,他回头看去。阿南德仍然站在拱廊下面,就站在一个粗大的带莲花形底座的白色柱子旁边。他站在那里凝视着,就像那天黄昏毕司沃斯先生看见的那个站在低矮的小房子跟前的男孩子一样。
当他赶到绿谷时天已经黑了。树荫下夜色尤浓。从营房里传出的声音很清楚,此起彼伏:断断续续的谈话声,煎炸的声音,叫喊声,一个孩子的哭闹声。声音消失在星星闪烁的天空里,声音传出的地方在地图上不过是一个岛屿上的一点,而那个岛屿在世界地图上也只是一个点。死去的树木包围着营房,形成密不透光的一堵墙。
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那一周他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除非他现在就开始建造他的房子,否则不会再有机会。否则他的孩子们将一直待在哈奴曼大宅,而他也将留在营房里,在一片虚空之中,他无法给他的子孙留下什么。每天晚上他都为自己没有行动而恐慌,每天早晨他都重新坚定自己的决心,星期六他对赛斯说了他选定的地方。
“租一块地给你?”赛斯说,“租?看,伙计,地就在这里,你为什么不自己选一块地然后盖房子呢?别和我说什么租地的事情。”
毕司沃斯先生看好的那块地大约离营房两百码,但是被树木遮蔽着,中间还有一块浅浅的潮湿的凹地相隔,下雨时凹地里就泥水横流。树木还遮蔽了道路。但是当他想到那块地将是他建房子的地址的时候,那些树木看起来也就没有那么不顺眼了,他喜欢用“凉亭”来形容那个地方,这是他在《皇家读本》上看到华兹华斯用过的一个词。
星期天早晨,他用过可可茶、店里的面包和红色奶油之后,就去见建筑工。建筑工住在一所摇摇欲坠的木房子里,那是一个离阿佤克斯不远的黑人居住区。在排水槽上面有一张写得歪歪扭扭的布告牌,上面声称乔治·麦克立恩是木匠和家具工人,这个布告被密密麻麻散布在布告牌上的歪斜的小号字的附加消息包围,小字说乔治·麦克立恩还是铁匠和油漆匠,他做锡茶杯并承接焊接的活,他卖新鲜的鸡蛋,他还有一个撞锤可以提供服务,他所有的要价都很公道。
毕司沃斯先生喊道:“早安!”
从黄色的紧实的院子中一间小屋里走出一个黑人妇女,她一只手上拿着一个盛满了玉米的大葫芦,身上那件紧紧的棉布裙子几乎绷不住硕大的身躯,鬈曲的头发上夹着发夹和用报纸做成的发卷。
“木匠在家吗?”毕司沃斯先生问。
那女人喊了一句:“乔治!”这样一个肥硕的女人,声音竟是尖细得出奇。
麦克立恩先生出现在房子一边只开了上半扇门的角门上。他狐疑地打量着毕司沃斯先生。
那女人走到院子最尽头,咯咯地叫着,呼唤家禽来吃食。
毕司沃斯先生不知道如何开头。他不能只说“我想建一座房子”。他没有足够的钱,他也不想欺骗麦克立恩先生或者因此受到讥讽。他羞怯地说:“我想和你谈一桩小生意。”
麦克立恩先生打开角门的下半扇门,走下水泥台阶。他大约中年,又高又瘦,显得布告牌一样热切,不敢相信这一切。他的工作令人沮丧。他在这个镇子到处都是没有机会完成的半成品:那些暴露的摇摇晃晃的房子框架,还有那些起初用水泥和装饰木头建造,最后却只是用泥墙和树枝草草了事的房子。他那些用来补救的东西在院子里摊了一地。在后面一间敞开的小屋里,一个半完工的车轮立在刨花里。院子里到处都是羊的粪便。
“什么样的生意?”麦克立恩先生问。他伸手打开一扇窗户,窗户发出咔嗒的声响,闪着光,窗户内侧的绳子上挂着锡茶杯。
“关于一座房子。”
“哦。修复吗?”
“并不完全是这样。房子还没有建造。事实上……”
“乔治!”麦克立恩太太喊道,“过来看看那该死的黄鼠狼又干了什么。”
麦克立恩先生走到屋子后面。毕司沃斯先生听见他含糊地咕哝着。“该死的讨厌的东西。”他说,转身走回来,边用一根树枝抽打裤子,“所以,你想让我给你造一座房子?”
毕司沃斯先生把他的谨慎误以为是讽刺,因而自卫性地辩解说:“不是一所豪宅。”
“这可是件好事。现在太多人想要建造豪宅了。你有没有仔细看过那些乡村路上的房子?”他停顿了一下,“两层楼的房子?”
毕司沃斯先生点点头。“两层楼的房子。小小的。但是要精巧。我不需要很多就已经知足了。”麦克立恩先生让他颇不自在,他继续说:“我不觉得应该假装有很多钱的样子,我只有那么点钱。”
“那当然。”麦克立恩先生说。他抽打裤子,把在院子里沾上的家禽粪便抖落到屋内积着厚厚尘土的地板上。随后他在地上画了两个相同大小并相邻的正方形。“你想要两间卧室。”
“还有一间客厅。”
麦克立恩先生又添上一个相同大小的正方形。在这个正方形旁边他画了半个正方形,然后说:“还有一条走廊。”
“没错,不需要太特别。小而精巧。”
“你想在走廊和前面的卧室之间装一扇门,一扇木头门。然后你还想要一扇门通向客厅,带着彩色窗格玻璃。”
“是的,是的。”
“走廊的一边你想用木板钉上。前面你想要一些漂亮的围栏。你还想要水泥台阶和台阶前的楼梯扶栏。”
“是的,是的。”
“前面的卧室你想用玻璃窗户,如果你钱够的话,你还想要把窗户漆成白色。后窗户就只是用木板。在后面你还想要一架简单的木头楼梯,不用扶栏之类的东西。厨房你想自己建造,在院子的什么地方。”
“完全正确。”
“你要的是一座不错的小房子。很多人都会喜欢的。可能要花费你两百五十元,一共是三百元,还有劳工费,你知道……”他看看毕司沃斯先生,慢慢用一只光脚板蹭掉地上画的图样。“我不知道。这几天我很忙。”他指指小屋里没有完工的车轮。
一只母鸡咯咯地叫起来,宣告下了一只鸡蛋。
“乔治!是那只来航鸡。”
家禽中间传出激烈的尖叫声和拍打翅膀的声音。
麦克立恩先生说:“算它走运。不然的话早把它宰了吃了。”
“我们没有什么时间限制,并不是非要马上建造好。”毕司沃斯先生说,“罗马不是一天就建好的,你知道。”
“是这么回事。但是罗马还是建好了。好吧,只要一有空我就去找你,然后我们一起去看看地段。你有地吧?”
“是的,是的,伙计。我有地。”
“呃,那么大概过两三天吧。”
他当天下午很早就来了,戴着帽子,穿着鞋,还穿着一件熨烫得平整的衬衫。他们一起去看了地。
“这是一个真正的小凉亭。”毕司沃斯先生说。
“是一块斜地!”麦克立恩先生惊讶且几乎兴高采烈地说,“你要用长柱子才行。”
“一边高,一边低。这完全能自成风格。我现在想着要修一条通到路上的小径。带台阶的。台阶就直接修在地里。两边是花园。玫瑰、爱克斯罗拉花。夹竹桃。九重葛,还有猩猩木。再种些女王花。然后修一架精巧的小竹桥通到路上去。”
“听起来不错。”
“我在想,关于房子。如果能用水泥柱子的话就好了。不单单就是水泥,我认为那样不会好看。抹上灰泥,然后弄光滑。”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能不能先付给我一百五十元开工呢?”
毕司沃斯先生迟疑着。
“你别以为我想管你私人的闲事。我只是想知道你现在能花多少钱。”
毕司沃斯先生从麦克立恩先生身边走过,徘徊在湿地旁边的灌木丛、野草和荨麻当中。“大概一百元,”他说,“但是月底我可以再给你一点钱。”
“一百元。”
“行吗?”
“是的,行。只是开工。”
他们穿过野草,经过堵塞着烂叶子的排水槽,来到铺满沙砾的路上。
“我们每个月建造一点,”毕司沃斯先生说,“一步步来。”
“没错,一步步来。”麦克立恩先生并没有欢欣鼓舞,但是他语气中的谨慎明显减少了,听上去甚至带着鼓励。“我得去找一些劳工。现在找好的劳工可是比较难。”他意味深长地说。
这个字眼也让毕司沃斯先生感到高兴。“是的,你应该找一些劳工。”他掩饰着自己的惊讶:原来还有人要依靠麦克立恩先生这样的人生存。
“但是你最好还是尽快弄些钱来,”麦克立恩先生几乎很友好地说,“否则的话你就不可能有水泥柱子了。”
“一定要有水泥柱子。”
“要是没有那么多钱,你要建的任何一间房子除了有水泥柱子之外什么都不会有。”
他们继续走着。
“一排煤桶。”毕司沃斯先生说。
麦克立恩先生没有搭话。
“只要给我一个煤桶。是的,你这老母狗。只要一个煤桶。”
他决定找阿扎德借钱。他不想去求赛斯或者图尔斯太太,而他也无法再求助于米瑟:自从他向米瑟借钱付给芒格如和斯巴安之后,他们的关系就冷淡了下来。但是他也不愿意去找阿扎德。他离开营房的院子,可就在他快要走到大路上时,他决定把这件事情暂搁一下,等到下个星期日再说。他走回他的房间,带上自行车裤管夹,心想还是到哈奴曼大宅度过这个下午。但是他非常清楚他会在那里得到什么,因此他放下了自行车裤管夹。最后,他在房间里待不住了,只好出去。他搭乘了两辆公共汽车,将近傍晚时赶到了波各迪斯。
他从那扇没有油漆的巨大的瓦楞铁边门来到塔拉的院子,走上那条铺着沙砾的通往车库和牛棚的小路。院子里的这一部分从他第一次看见之后就几乎没有什么改变。李子树仍然像以前那样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这棵树定期结果,但是它那灰色的树枝光秃秃的,又干又硬且容易折断。他不再操心该如何处理那些成堆的金属废料,也放弃了心中的期望。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曾经希望那生锈的汽车车体有一天可以重新发动起来。施了肥的草垛只是大小有了改变,仍然在原地没动。阿扎德有很多生意要打理,他仍然在院子里养了两三头母牛,虽然还要花费金钱和力气。它们是他的宠物;他把大部分空闲时间都花在牛棚里,永无止境地改善着牛棚里的条件。
从牛棚里传来牛奶落在奶桶的嗒嗒声和嘀嘀咕咕的说话声。今天是星期天,阿扎德肯定在牛棚里。毕司沃斯先生没有进去看。他冲到后阳台,希望能先看见塔拉并和她单独相处一会儿。
除了那个女仆,她的确是一个人。她如此热情地接待了他,他立刻就对于自己此行的目的感到羞愧。他本来决定直截了当地讲明来意,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因为当他问及她的健康时,她长篇大论地讲了很多,而他不但不能张口借钱,反而要安慰她。事实上,她看上去的确状态不好:她的呼吸变得更加困难,腿脚也不灵活,身体变得宽大松弛,头发变得稀疏,眼睛不再明亮。
女仆给毕司沃斯先生端来一杯茶,塔拉跟在女仆后面进了厨房。
书架的顶层上仍然摆着那套阿扎德没有付钱的分成数册的《百科知识大全》。下面的书架上放着杂志、发动机厂商目录和印着彩图的三种语言的印度电影纪念小册子。墙上的宗教挂画已经被英美汽车经销商分发的日历,以及一幅巨大的印度女影星的照片挤没了。
塔拉回到阳台上,并说她希望毕司沃斯先生能留下来吃晚饭。他原来也打算这样。且不说别的,他喜欢他们的饭菜。她在阿扎德的摇椅上坐下来,询问孩子们的状况,他告诉她还有一个孩子就要出生了。她又问了图尔斯家族的事情,他尽可能回答得简短。因为他知道,虽然这两座宅子互无干系,双方之间却有着敌意。图尔斯家族每天都做礼拜,庆祝每一个印度节日,他们认为阿扎德是一个追求金钱、享受和新式东西的人,与信仰疏离了。阿扎德和塔拉干脆认为图尔斯家族卑鄙肮脏,毫不掩饰地声称毕司沃斯先生入赘到图尔斯家是一个不幸。对于毕司沃斯先生来说,和塔拉讨论图尔斯家族让他倍加尴尬,因为除了对孩子们的关切,他发现自己很难不同意她的观点,特别是他在她那整洁且毫不拥挤的舒适房子里,等待着将要到来的可口饭菜之时。
牧牛人从牛棚里走过来,叫出厨房里的女仆,隔着窗户把牛奶桶递给她。然后,他在院子里的竖式水管处清洗了他那双惠灵顿长靴。随后他脱下长靴,又洗了手脚和脸。
毕司沃斯先生觉得越来越无法和塔拉谈及自己此行的目的。
然后一切都迟了。布罕戴德的小儿子拉比戴德走了进来,毕司沃斯先生和塔拉相顾无言。在阿扎德和塔拉看来,拉比戴德仍然是个单身汉,虽然人人尽知他和他的哥哥杰格戴德一样,和一个异族的女人同居,并和她有了孩子,但是没有人知道到底有几个孩子。他穿着便鞋和卡其布短裤,没有下摆的衬衫松散地垂着,没有扣一个纽扣,短衣袖几乎卷到腋窝。似乎因为无法掩饰他那下巴突出的脸,他甚至希望能展示他身体其余的部分。他体形极好,比例匀称,身材健美,没有粗壮的肌肉。他朝毕司沃斯先生不易察觉地点点头,没有理睬塔拉。当他摊开四肢坐在椅子上时,腹部中间出现了两条细折痕,几乎破坏了他完美的体形。他咂了咂嘴,从书架上拿了一本电影小册子,翻动了几下。他喘着粗气,小眼睛十分专注,下巴上的冷笑更加明显。他把小册子扔回书架说:“一切好吗,穆罕?”并没有等到回答,他就冲着厨房喊道:“吃的,姑娘!”然后紧紧地闭上了嘴。
“哈!已婚男人!”
阿扎德从牛棚里出来了。
拉比戴德重新摆了一下腿。
在毕司沃斯先生还没有回答之前,阿扎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对拉比戴德说起一桩卡车的事。
拉比戴德在椅子上挪来挪去,咂着嘴唇,没有抬头看阿扎德。
阿扎德生气地提高了声音。
拉比戴德笨拙地、不高兴而又自傲地辩解着。他似乎试图咬住下嘴唇的内侧,声音虽然低沉却很含糊。
阿扎德顿时失去了对卡车的兴趣,他对毕司沃斯先生戏谑地微笑。
塔拉从摇椅上站起来,阿扎德坐在上面,一面朝脸上扇着风,一面解开衬衫的一颗纽扣,露出长满灰色胸毛的胸膛。“结婚的男人有几个孩子啦?七个,八个,一打?”
拉比戴德讪讪地笑着,站起来走进厨房。
毕司沃斯先生认为自己应该勇敢地开口。“昨天深夜的时候,”他说,“有个大惊小怪的人给我捎信,说我妈妈病得很重。于是我今天就来看她,我到这里时就想着也要来看看你们。”
女仆给阿扎德端来一杯牛奶,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捧着,似乎稍一用力就会弄碎了杯子。他说:“也给穆罕一些牛奶。你知道,穆罕,牛奶本身就是食物,特别是在这样新鲜的时候。”
牛奶端过来了,也喝下去了。毕司沃斯先生很高兴能有这样的停顿。他刚才编的那个荒谬故事听上去一点也不真实,他希望自己不用再提起来。
“你妈妈怎么样了?”塔拉问,“我什么也没有听说。”
“哦,她。她很好。只是那个人大惊小怪而已。”
阿扎德轻轻地摇晃着。“你的工作怎么样,穆罕?不知怎么我觉得你根本就不是在地里工作的料。嗯,塔拉?”
“呃,事实上,”毕司沃斯先生兴致勃勃地说,“这正是我想要和你说的。你看,这是一份稳定的工作……”
阿扎德说:“穆罕,我觉得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好。嗯,塔拉?看看他的脸。还有,嗯……”他停住了,发出嘿嘿的笑声,然后他用英语说:“看看,看看。他的肚腩都出来了。”他用一根尖细而长的手指戳戳毕司沃斯先生的小腹。毕司沃斯先生退缩了一下,于是阿扎德哈哈大笑。“乳房,”他说,“你的腹部就如同乳房一样松软,像女人一样。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有了肚腩。”他朝毕司沃斯先生挤挤眼睛,然后,他朝后仰起头,大声说:“甚至连拉比戴德也有了肚腩。”
塔拉发出一声短促而傲慢的笑声。
拉比戴德从厨房里出来,嘴里塞着食物,咀嚼的同时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阿扎德扮了个苦相说:“回厨房去。你知道每次你嘴里塞满食物说话都让我恶心。”
拉比戴德赶紧咽下食物。“肚腩?”他说,轻咬着下嘴唇,“我有肚腩?”他把衬衫褪到肩膀上,深吸一口气,让腹部的肌肉凸现出来。在他那嘲讽似的嘴唇上方,他的小眼睛闪闪发亮。
阿扎德微笑着说:“好了,拉比戴德,回去吃东西吧。我只是开玩笑。”这样的示范让他很高兴,他对拉比戴德的身体和对自己的一样自豪。“吃得好,”他告诉毕司沃斯先生,“还要有很多锻炼。”他朝后挺起肩膀,突出他的肚子,用他结实细长的手指抓住毕司沃斯先生软绵绵的手。“摸摸这儿。来,感觉一下。”毕司沃斯先生没有反应。阿扎德抓住毕司沃斯先生的一根手指,用力把手指顶在他的肚子上。毕司沃斯先生觉得手指朝后弯曲,他急忙从阿扎德的掌握之中抽出手来。“这儿,”阿扎德说,“像钢铁一样坚硬。我猜你还是枕着枕头睡觉?”
毕司沃斯先生悄悄地用旁边的手指揉擦着那根疼痛的手指,点了点头。
“我从来不枕枕头。大自然根本没有让我们枕枕头。从一开始你就要训练你的孩子们,穆罕。不要让他们用枕头。哦哈!四个孩子!”阿扎德又哈哈大笑,从摇椅上跳起来,走到阳台上的半面墙那里,急急地和外面一个人说着什么。他听见牧牛工要走了,只是过去祝他晚安,这是他素来和雇工们说话的口吻。牧牛工回答了他,于是阿扎德又回到他的椅子上。“已婚男人!”
“咳,就像我刚才正在说的,”毕司沃斯先生说,“这份工作很稳定。我开始建造一所小房子。”
“哦,好啊,穆罕,”塔拉说,“很好。”
“我不知道你怎么能在那个哈奴曼大宅里生活的,”阿扎德说,“那个地方住了多少人?”
“大概两百人。”毕司沃斯先生说,“现在,我要建一座体面的房子……”
“你知道你应该干什么吗,穆罕?”阿扎德说,“你应该吃健康丸。不要只吃一瓶,要吃一整个疗程。除非你吃一整个疗程,否则对你没有什么益处。”
塔拉点点头。
拉比戴德再次从厨房里出来。“我听说的那个房子怎么着,穆罕?你要建造一座房子?你哪里弄来的钱?”
“他一直在积攒,”阿扎德不耐烦地说,“而你最后穷得就只能住在地洞里,拉比戴德。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花你的钱的。”阿扎德这样说是间接地指责拉比戴德在外面的放纵。
“看看!你!”拉比戴德说,“我又不是生下来就含着金钥匙,你听着。我也没有那赚钱的精明脑袋。我父亲也一样没有。”他挑衅着,因为谈及他父亲就和谈及毕司沃斯先生的姐姐一样是被禁止的。
阿扎德眉头紧锁,剧烈地摇晃着摇椅。
毕司沃斯先生意识到张口借钱的机会已经永远失去了。
阿扎德的表情并不是他认为的那种简单的担忧或者闹性子的表情,那对于他的雇工来说虽然可怕,实际上却不代表什么。阿扎德的表情是愤怒的。
拉比戴德没有理睬阿扎德,他笑着问:“一座泥房子?”
“不,伙计。水泥柱子。两个卧室和一个客厅。电镀的屋顶和一切。”
但是拉比戴德并没有听。
“塔拉!”阿扎德说,“如果我没有把他从那排水槽里带出来,他今天会在哪里?如果我没有给他所有的食物吃……”阿扎德极为迅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以至于摇椅猛烈地摇晃着,他朝拉比戴德走过去抓住他的二头肌,“他哪里来的这些肌肉?”
“别碰我!”拉比戴德大叫道。
毕司沃斯先生跳起来。阿扎德移开了手。
“别碰我!”眼泪从拉比戴德的小眼睛里流出来。他紧紧地闭上眼睛,似乎在忍受巨大的痛苦。他高高地抬起一只脚,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踩到地板上。“你没有生我。如果你想要碰孩子,就自个儿生。你不过给我一口饭,能把我怎么样?怎么样?”
塔拉站起来用手抚摸着拉比戴德的后背。“好啦,好啦,拉比戴德。你该去剧院了。”到电影院检查收入是他的职责之一。
拉比戴德喘着粗气,几乎是呼噜着,嘴里含糊地嚷着一些字眼,他走上了连接后阳台和房子主体的两段台阶。
阿扎德把摇椅拉到自己跟前,坐在上面轻快地摇起来。
塔拉微笑着对毕司沃斯先生说:“我都不知道拿他们怎么办了,穆罕。”
“感恩!”阿扎德说。
“和我们说说你的房子,穆罕。”塔拉说。
“把他们从那些简陋的房子带出来,就得到这样的报应。”
“房子?”毕司沃斯先生说,“哦,其实没有什么。只是一个小房子。主要是为了孩子们我才要建造的。”
“我们也想要翻建一下这座房子,”塔拉说,“但是麻烦啊!当你想要建造一座好房子的时候,那么多表格要填,需要那么多人的批准。在我们建造这座房子那会儿可没有这么多麻烦。但是我猜你不需要担心这个。”
“哦,不,”毕司沃斯先生说,“我根本不需要担心这个。”
阿扎德用他一贯得意的轻捷准确的动作从椅子上跳起来,穿过半墙走到院子里去了。
“这两个人,”塔拉说,“总是拌嘴。但是他们没有什么恶意。明天他们就又像父子一样了。”
他们听见阿扎德在牛棚里咒骂已经离去的牧牛工。
拉比戴德的哥哥杰格戴德走进来,风趣地问:“你丈夫干吗这么光火,婶子?”然后他轻笑起来。
无论毕司沃斯先生什么时候看见杰格戴德,他都觉得杰格戴德刚从葬礼上回来。不仅仅是他十分轻快的举止,而且因为他的衣服已经多年没有变过:黑鞋,黑袜子,深蓝色的斜纹哔叽裤子上面黑色的皮带,白衬衣的袖口翻到手腕上,还有一条花里胡哨的领带,看起来他似乎从一个葬礼上回来,脱掉他的外套,卷起他的袖子,更换了他的黑领带,而且要更换整个下午的肃穆心情。他的眼睛和拉比戴德的一样小,但是更灵活,他的脸更方正一些,笑得也更多一些,露出两颗兔牙。他用毛茸茸的手用力拍了拍毕司沃斯先生的后背,说:“还是原来的穆罕,伙计!”
“还是原来的杰格戴德。”毕司沃斯先生说。
“穆罕正在建造一座房子。”塔拉说。
“他是来请我们去暖房的吗?我们只有在圣诞节才能见到你,伙计。一年中剩下的时间你都没有吃东西吗?还是因为你只顾着赚钱了?”杰格戴德纵声大笑起来。
阿扎德从牛棚里出来,他同毕司沃斯先生和杰格戴德在阳台上吃饭。塔拉自己在厨房里吃。阿扎德沉默不语、郁郁不乐,杰格戴德也收敛了很多。饭菜很好,毕司沃斯先生却吃得毫无滋味。
他本来希望在饭后可以单独有机会和塔拉在一起,但是阿扎德始终在阳台上摇着摇椅。于是过了一会儿,毕司沃斯先生觉得应该告辞了。女仆已经收拾干净厨房,这一晚上的沉默使得时间显得比平常要晚。
塔拉说他应该给孩子们带一些水果。
“维生素C,”阿扎德用他急躁的语气说,“给他大量的维生素C,塔拉。”
她顺从地装了一袋子橙子。
阿扎德走进屋里去了。
当他走了以后,塔拉在袋子里放了一些鳄梨,那是大个的紫红皮的鳄梨,在哈奴曼大宅里只有图尔斯太太和两个神才能享用。“它们很快就会熟了,”她说,“孩子们会喜欢的。”
他不想解释孩子们住在哪里和他住在哪里,但是他很高兴自己没有开口向她借钱。
“我很抱歉你姨父发这么大的脾气,”她说,“但是他没有别的意思。这两个男孩子有点麻烦。他们总是想问他要钱,不怪他有时候会生气。他们还传一些关于他的瞎话。他什么也不说,但是他知道。”
毕司沃斯先生进去和阿扎德说再见。他的房间没有点灯,房间的门开着,阿扎德和衣躺在他那张没有枕头的床上。毕司沃斯先生轻轻地敲了敲门,没有听见什么反应。墙上的壁架上散乱地放满了报纸。屋子里只有四样家具:床,椅子,一个低柜的梳妆台,还有一个黑色的铁箱子,箱子上面也放满了报纸和杂志。毕司沃斯先生正要离开,却听见阿扎德轻声说:“我没有睡着,穆罕。但是现在我吃了饭总是要休息一下的。你千万别介意我不说话或者没有起来。”
在前往大路搭乘公车时,毕司沃斯先生被一个人叫住。是杰格戴德。他把手放在毕司沃斯先生的肩膀上,然后悄悄地递给毕司沃斯先生一根香烟。阿扎德禁止吸烟,因此对杰格戴德来说香烟仍然令人兴奋。
杰格戴德轻松地说:“你想到老头那里榨点什么来吗?”
“什么?我?我只是来看望一下老人而已。”
“老头可不是这样告诉我的。”
杰格戴德等待着,用手拍了拍毕司沃斯先生的后背。
“但是我什么也没有和他说。”
“还是原来的穆罕,伙计。总是耍一点迂回的老手腕。老把戏了。”
“但是我没有这样做。”
“不,不。你千万别觉得你这样做了我就会看不起你。要不你觉得我现在每天都在干什么呢?老头很厉害,伙计。你还没有开始想这件事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出苗头了。那又怎么样,嗯?你仍然要为了孩子们建造这座房子吗?”
“你要给你的孩子们建造房子吗?”
杰格戴德高昂的兴致突然减退了。他停住了,半转过身子,似乎想要回去,然后他提高嗓门,愤怒地说:“看来他们也在传我的瞎话,嗯?对你吗?”他大声叫骂:“哦,上帝!我要回去打烂他们所有的假牙。穆罕!你听见了吗?”
这夸张的本领似乎是家族的遗传。毕司沃斯先生说:“他们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但是别忘了我在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认识你。如果你还是那个原来的杰格戴德,我猜你现在在外面有的孩子足够你开一所小学校了。”
杰格戴德仍然保持着那副想要回去的样子,但是神态缓和了下来。他们继续往前走。
“只有四五个孩子。”杰格戴德说。
“什么意思,四五个?”
“嗯,四个。”杰格戴德语气里少了一些活泼。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开始说话,语气很悲伤:“伙计,我上星期去看了我的父亲。他住在亨利大街上一座摇摇欲坠的房子的一间小水泥屋里,那所房子挤满了克里奥尔人。还有,还有……”他又提高了声音,“那个狗娘养的!”他尖叫起来,“那个狗娘养的居然不肯做一点该死的事情帮助他。”
在点灯的窗户上窗帘被拉起来。毕司沃斯先生扯了扯杰格戴德的衣袖。
杰格戴德降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忧伤的孝顺口气说:“你还记得我父亲吗,穆罕?”
毕司沃斯先生记得十分清楚。
“他的脸,”杰格戴德说,“变得越来越小了。”他半闭上他的小眼睛,然后并起一只手的手指,做了一个极为优美的手势,优美得像是梵学家在宗教仪式上做的动作一样。“哦,是的,”他继续说,“阿扎德总是给你维生素A和维生素B。但是等到你真正需要帮助时,不要去找他。看。有一次他雇了一个花匠。老人衣衫褴褛,瘦弱,有病,几乎饿着肚子。和你我一样是印度人。只给他一天三十分的工钱。三十分!老人没有办法,在那么毒辣的日头底下工作着,做着他那些拔草锄地的活计。大概三点的时候,太阳毒得像火一样,老人汗如雨下,后背痛得要断了似的,他想要一杯茶。嗯,他们给了他一杯茶。但是到那天结束的时候,他们从他的工钱里扣了六分的茶钱。”
毕司沃斯先生说:“你觉得他们会不会因为我吃的饭菜给我寄一份账单?”
“你觉得荒唐吧,但这就是他们对待穷人的态度。让我感到安慰的是他们不能贿赂上帝,上帝是好的,伙计。”
他们已经到了大路上,距离原来毕司沃斯先生在布罕戴德手下工作的那家酒屋不远,酒屋现在归一个华人所有,一个巨大的招牌上写明了酒屋已经改弦更张。
到了要和杰格戴德分开的时候了。但是毕司沃斯先生不愿意离开他,不愿意独自搭乘公车在夜里回到绿谷去。
杰格戴德说:“第一个男孩聪明绝顶,你知道。”
毕司沃斯先生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杰格戴德在谈论他那些著名的私生子中的一个。他在杰格戴德的方脸上和那不断闪动的明亮的小眼睛里看到了紧张不安。
“我很高兴,”毕司沃斯先生说,“现在你可以让他读‘你的身体’了。”
杰格戴德笑起来:“你还是老样子。”
没有必要问杰格戴德去哪里,他要回自己的家去。他和他一样也过着分居的生活。
“她在办公室里上班。”杰格戴德说,又紧张起来。
毕司沃斯先生肃然起敬。
“西班牙人。”杰格戴德说。
毕司沃斯先生知道那是对红皮肤的黑人的一种委婉说法。
“对我来说可太热烈了,伙计。”
“但是忠诚。”杰格戴德说。
毕司沃斯先生摇摇晃晃地坐在灯光幽暗的公车的木头座位上,经过寂静的田野,经过那些没有灯的死寂的房子或者明亮的安静的房子,他现在不再去想他下午的使命了,他想的是他要面对的黑夜。
第二天一大早,麦克立恩先生出现在营房,说他已经推迟了其他紧急工作,打算马上就开始建造毕司沃斯先生的房子。他穿着那身虽然破旧但仍然令人尊敬的工作用衣服。他熨烫的衬衣缝补得很整洁,几乎引人注目,他的卡其布裤子干净而笔挺,但是卡其布已经磨旧,而且上面的裤线也很难持久。
“你决定了开始要花多少钱吗?”
“一百元,”毕司沃斯先生说,“月底还会多一些。不要水泥柱子了。”
“水泥柱子只是为了好看而已。你看着。我给你弄木头柱子,保证牢靠一辈子。不会有任何区别的。”
“只要精巧就行。”
“精巧而且实用,”麦克立恩先生说,“唔,我看我现在应该开始找劳工和材料了。”
材料那天下午运来了。木头柱子看上去很粗糙,它们并非完全圆的,也并非完全直的。但是毕司沃斯先生还是因为这新的一点材料和包在几包报纸里的新钉子感到高兴。他捧起一把钉子,然后洒落到地上。钉子落地的声音让他十分欢喜。“我还不知道钉子有这么重。”他说。
麦克立恩先生带了一个工具箱过来,箱子上面有他的姓名缩写,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木头衣箱。里面装着一个带着旧把柄和锋利的上过油的刀片的锯子,几把凿子和钻子,一个水平仪和丁字尺,一个刨子,一把小锤子和一把大头锤,顶部带着光滑斜面的楔子,一团沾着白色污迹的旧麻绳,还有一截粉笔。他的工具和他的衣服一样,虽然旧了,但是得到了精心保护。他用材料做了一个粗劣的工作台,向毕司沃斯先生保证说,最后工作台的材料都会被拆了用于建造房子,而且不会有什么损坏。他也解答了毕司沃斯先生的后续询问——这正是工作台里没有钉钉子的原因。
劳工也来了。劳工叫爱德加,是一个肌肉发达、血气方刚的黑人,他的卡其布短裤补丁摞补丁,被汗水浸染成褐色的背心上满是破洞,被他有力的身体撑成椭圆形。爱德加清理了建房子的地,整片地看上去是一片丰盈的湿绿色。
毕司沃斯先生从田野里回来时,发现清理干净的地皮上已经画上了白色的房子平面图。柱子的位置被标出来,爱德加正在那里开槽。不远处,麦克立恩先生做好了房子的框架,把它平平地放在石头上,和他在院子里画的那张草图相呼应。
“走廊,客厅,卧室,卧室,”毕司沃斯先生说,在框架上跳来跳去,“走廊,客厅,卧室,卧室。”
空气中散发着锯末的味道。锯末溅落在草地上,在草地上形成质如奶油的一大片红色,又被爱德加的光脚板和麦克立恩先生那双破旧发乌的工作靴子踩进黑色的湿土里。
麦克立恩先生对毕司沃斯先生说了找劳工的困难。
“我想找山姆,”他说,“但是他有点太反复无常,而且不负责任。爱德加现在在干两个人的活。唯一的毛病是,你得一直看着他点。看着他。”
爱德加站在一个齐膝深的坑里,不时地掀出一铁锨黑土。
“你得叫他停止,”麦克立恩先生说,“不然他非一直挖到从那头钻出来不可。嘿,老板,来点喝的东西怎么样?”他做了一个喝酒的姿势。在以前的日子里他总是在工作结束的时候才喝酒,但是现在他则尽可能地弄酒喝。
毕司沃斯先生点了点头,于是麦克立恩先生喊道:“爱德加!”
爱德加继续挖槽。
麦克立恩先生拍了下自己的前额。“我跟你说什么来着?”把两根手指头放进嘴里打了个呼哨。
爱德加抬头看看,然后跳出来。麦克立恩先生让他去酒屋买点酒。爱德加朝放着他东西的地方跑过去,抓住一顶肮脏的压扁了的小毡帽,把帽子往头上一扣便跑开了。过了一会儿,他仍然小跑着回来,一只手里拿着一个酒瓶,一只手里捏着他的帽子。
麦克立恩先生打开酒瓶,说:“为了你和你的新房子,老板。”然后喝了一口。他把瓶子递给爱德加,爱德加说:“为了你和你的新房子。老板先生。”他没有擦拭瓶嘴就喝了。
麦克立恩先生工作时需要很大的空间。第二天他做好了另一个框架,把它放在地上,和地板的框架放在一起。这个新的架子是后墙的,毕司沃斯先生在上面认出了后门和后窗。爱德加挖好了槽,在里面竖起三根木头柱子,用石头固定好,那些石头是从不远处公共建设工程留下的一堆石头里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