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章 矮山的冒险(2 / 2)

🎁美女直播

尽管W.C.塔特尔不停地辱骂沙门,沙门还是很快就被大家遗忘了。一个酷热的周日下午,当所有的人都待在屋外的时候,阿南德在客厅里遇见了哈瑞和他的妻子,他们独自坐在一张W.C.塔特尔的铁匠制作的巨大的雪松桌子的一端,看上去是悲哀的一对。哈瑞的妻子眼睛里噙着泪,哈瑞没有表情的脸一片蜡黄。阿南德想要让他们快活起来,同时也为了显示自己的新本事,他主动要求为他们背诵一首诗。他正好熟悉了《贝尔的杰出演说家》的卷首插图上的所有姿势。哈瑞和他的妻子看上去受了感动,他们对阿南德微笑,请求他背诵。

阿南德双脚并拢,鞠了一躬说:“莱茵河上的本杰。”他合起手掌,把头放在手掌上,背诵道:

“古罗马军团的一个士兵倒在阿尔及尔,奄奄一息。”

他高兴地发觉哈瑞和他妻子脸上的笑容换成极其庄严的肃穆。

“没有女人的照顾,没有女人的哭泣。

“但是他的一个战友站在他的身边,当他的生命之血渐渐枯竭。”

阿南德的声音因为感情而颤抖。哈瑞盯着地板。他的妻子直勾勾地看着阿南德肩膀以上的某个地方。阿南德没有料到会引来这样直接和丰富的反应。他增强了语气中的哀婉,背诵得更加缓慢,手势更加夸张。他双手合放在左胸上,表演着那个垂死的军团士兵最后的遗言。

“告诉她我生命最后的夜晚,当月亮升起之前。

“我的身体将不再被痛苦折磨,我的灵魂将得到解脱。”

哈瑞的妻子放声大哭。哈瑞握住她的手。他们就这样一直听到最后,阿南德接过他们给的六分钱走了,留下哈瑞夫妇浑身颤抖。

不到一个星期,哈瑞死了。也就是这个时候,阿南德才知道哈瑞已经明白自己将不久于人世。W.C.塔特尔残忍地身穿一件婆罗门的绣花丝制外套,做了最后的祈祷仪式。整个房子都在哀悼哈瑞,没有人使用糖和盐。哈瑞是那种以消极表达慈悲的人,他是那种每个人都认为是好人的人。他从来不参与任何争论,他的仁慈和他的学识一样,是整个家族的传统。每个人都已经习惯了哈瑞在宗教仪式上当梵学家,每个人都习惯了早晨从他的手中接过圣餐。哈瑞身着腰布,前额上点着檀香,哈瑞每天早晚做礼拜,哈瑞和他那放在雕刻精美的阅书架上的宗教书籍,这些已经成为图尔斯家不变的画面。没有人能替代赛斯的地位,也没有人能替代哈瑞的地位。

以后,做礼拜就由很多男人和男孩子分担。有时候甚至阿南德也要参与。他没有学过经文,只能按照仪式的动作走走过场。他清洗神像,在神龛上放上新鲜的花朵,自娱自乐地在神像的臂弯里或者是下巴到前胸的地方插上一枝鲜花。他在神像的前额上,在光滑的黑色、玫瑰红和黄色的鹅卵石上以及自己的前额上点上檀香;点燃樟脑,用右手举着樟脑在神龛上转一圈,一边试图用左手摇铃;他吹响一个海螺壳,发出一种好像沉重的衣柜在木制地板上拖擦的声音;然后,他的两颊因为吹海螺壳而隐隐疼痛,他急急忙忙地跑出来吃饭,首先是在房子里绕一圈,递给大家牛奶和塔尔斯叶子,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这样就发放完圣餐了。当他穿上衣服去上学时,他擦掉前额上的檀香痕迹。

在哈瑞死后的两个星期,从阿佤克斯传来了另一个死讯。阿南德那个傍晚正在楼上房间的桌边做作业,毕司沃斯先生在床上读书,门被撞开了,赛薇跑进来说:“姨姥姥派德玛去世了。”

毕司沃斯先生闭上眼睛,把手放到胸前。

阿南德尖叫道:“赛薇!”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里亮晶晶的。

楼下爆发出一声深长的哀号,接着就传遍整个房子,此起彼伏,姐妹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哀号,然后原来的那个姐妹又接着哀号,就像夜晚的狗吠一样。

沙门的死只是引起一些烦乱,哈瑞的死则让人们悲伤,派德玛的死简直让人惊恐。她是图尔斯太太的妹妹:死神已经如此逼近她们所有的人。她从她们出生就认得她们,现在她从她们的生活里消失了。姐妹们不停地说着这些事情,一边互相拥抱,拥抱彼此的孩子。房子因为脚步声、尖叫声、哀号声和孩子们害怕的哭喊声而震颤。据说图尔斯太太神志错乱,接着就传说她也要死了。孩子们在灯芯里扎上大头针,低声说着咒语,预防新的灾难。他们听见图尔斯太太吵闹着要去看妹妹的遗体。一些姐妹们也跟着哭喊起来,于是不管时间,也不顾她们和赛斯的争吵,她们收拾准备好一切,跟着卡车和越野车出发去阿佤克斯,只有男人和孩子们被留在房子里。

女人们第二天下午回来了,不仅仅带回了悲伤。因为自从搬家之后,她们大部分还是第一次回到阿佤克斯,也是第一次看见赛斯。她们没有和他说话,但是这次去阿佤克斯使她们有机会查看了赛斯的地产,赛斯仍然因为吵架而耿耿于怀,他在距离哈奴曼大宅不远的高街买了地产。她们被告知这是他准备购买哈奴曼大宅的第一步。那是一家食品杂货店,规模足够大,店面足够新,而且存货足够好到让姐妹们感到惊慌。但现在还不是谈论赛斯的时候。

那天晚上很多人都梦见了派德玛。早晨,每个做梦的人都详述了自己的梦,她们一致认为派德玛的灵魂到矮山的房子里来过,这是她生前没有来过的地方。这一结论尤其被一个姐妹证实。在半夜的时候,她听见路上有脚步声。她听出那是派德玛的脚步声。派德玛穿过水沟的时候一片寂静,但是当她走上铺着沙子的车道、踏上水泥台阶的时候,她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她随后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坐在后楼梯上哭泣。从那以后,很多人都看见过派德玛。其中一个图尔斯家的孩子的故事尤其受到关注。他在明亮的日光下看见一个身穿白衣的女人从坟地朝房子走来。他赶上她说:“姨妈。”她转过身。不是一个姨妈,那是派德玛,她在哭。还没有等他说话,她就拉上面纱,于是他逃走了。等他回头看的时候,却人影全无。

但是姐妹们过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派德玛之所以频频出现,是因为她想带个口信给她们。于是她们决定,任何一个看见她的人都要问她是什么口信。口信的说法各种各样。起初,派德玛只是询问了一些人的状况,希望自己活着和她们在一起,有时候她说自己是心碎而死。但是派德玛最近的口信在姐妹们、孩子们之间悄悄流传,引起了惊骇。她说赛斯强迫她服毒,她说是赛斯毒死了她,她说赛斯一直毒打她致死,并买通了医生不验尸。

“别告诉妈妈。”姐妹们说。

愤怒超越了她们的悲伤。每个姐妹都诅咒赛斯,发誓绝不再和他说话。

图尔斯太太始终待在那间门窗紧闭的房间里,苏诗拉和布莱吉小姐给她做敷在眼皮上的白兰地药引,和从前一样,用头发香水按摩她的头。但是在那个被破坏的杂草丛生的花园尽头,在那个木板搭成的礼拜堂里,没有哈瑞为她和房子祈祷。铃仍然在摇,锣也仍然在敲,但是吉祥、德行都已经从这个家庭里消失了。

两只绵羊也死了。车道边的排水沟最后终于被淤泥阻塞了,在短暂的暴雨之后,雨水如急流一般从山坡上冲下来,淹没了平地。没有树根支持的水沟开始受到侵蚀。“老头胡子”没有了生根的地方,它那纠结的细长的根垂在水沟的岸边,仿佛是破烂的地毯。积水沟底的黑土和植被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变成一片沙地,然后是小卵石地,最后只剩下岩石。汽车无法在沟底行驶,只能停在路上。姐妹们起初还为这在她们看起来突如其来的水土流失感到疑惑,但后来就把这当作是她们的新命运接受了。

格温德不再照看母牛,他买了一辆二手车在西班牙港当出租车开。W.C.塔特尔就地开了一家采石场。他的生意招来了忌妒。他是第一个卖树的人,现在没有多少树可以卖了,他就开始卖土地。毕司沃斯先生仍然偷偷地卖藏在自行车挂包里运出去的橙子和鳄梨。

对于有丈夫的姐妹来说,矮山只是一处短暂的栖身之所,对那些寡妇来说,她们只有矮山这个地方可以容身,还有那些她们无法理解的土地。那块地既不是稻田也不是甘蔗地。但是寡妇们联合起来,她们暗地里商量了多次,而在其他姐妹们、她们的丈夫和孩子们在附近时就故作沉默。最后,寡妇们宣布她们要办一个养鸡场。为了养鸡,她们需要玉米。她们砍伐了一个山坡,烧荒,然后种上玉米。后来她们买了一些小鸡,放养它们。起初,鸡群总是待在房子附近或者在房子里面,到处留下鸡屎。不久蛇和黄鼠狼袭击了鸡群。那些存活下来的鸡躲到树丛里去,学会飞到高处,并把鸡蛋下在寡妇们也找不到的地方。这时候玉米也被收割去皮。寡妇们和她们的孩子水煮烧烤,吃了很多玉米。剩下的玉米堆放在阳台上。没有鸡可以喂。玉米从浅黄变成坚硬的金黄色。寡妇们和她们的孩子们时不时在礤菜板上搓玉米。她们开始谈及卖玉米面,因为小麦面粉的持续短缺,这个想法被十分看好。寡妇们投资办了一个磨坊:那是两块放在一起的互相咬合的圆形石板。经过一段时间的辛苦工作之后,磨出了一点玉米粉,但是人们对于玉米面的需求远逊于寡妇们的期望。玉米最后就留在阳台上,任由象鼻虫和其他昆虫在金色的玉米芯上打洞。

图尔斯太太一直待在她的黑屋子里,精打细算着房子的消费,发布食物的指令。她听说古老的民族中国人吃竹笋。这片地里有大量的竹子,于是图尔斯太太吩咐大家吃竹笋。但是什么是竹笋呢?是竹竿的枝节部位发出的细小的嫩芽吗?是特别小的竹子吗?是竹子的嫩叶吗?没有人知道。嫩芽、竹竿和竹叶被收集起来,洗干净、剁碎、煮沸,然后和西红柿一起拌成咖喱饭。但是没有人能下咽。有一种大量繁殖、甚至在沙地上也能生长的闪亮的灌木的叶子,一直被图尔斯家用来做温和的通便剂,味道并不难喝,而且据说对于治疗感冒、咳嗽和发烧有好处。图尔斯太太命令以后不准买茶叶,用那闪亮的灌木的叶子代替。寡妇们和她们的孩子们已经用地里的豆子制作咖啡和巧克力了。现在要用玉米面而不是小麦面,要自制椰子油而不是购买。还没有人想到要种蔬菜,但是既然蔬菜也不能购买了,人们开始寻找蔬菜的代用品:硬椰子、绿番木瓜、绿芒果、本地的绿苹果等等几乎所有绿色的水果。但是当图尔斯太太命令寡妇们尝试中国人吃的鸟窝时,寡妇们看着雨树上用小干树枝做成的像长筒袜一样的谷鸟窝退却了,因为反对的呼声很高,这个念头最后被打消了。

W.C.塔特尔的一个职责是在送孩子们去学校之后,捎回喂牛的变质蛋糕。为了防止蛋糕被偷,蛋糕和寡妇们的干玉米一起被堆放在阳台上。寡妇们的孩子们在蛋糕中搜索一番,发现有些还能吃。这个消息被汇报给图尔斯太太,从此寡妇们和母牛一起分享变质的蛋糕。在这个尝试的时期,很多新的食物被发现了。孩子们发现用撒着褐糖的干薄烤饼当午饭比咖喱竹子更好吃,因为在学校咖喱竹子不能交换任何食物。有人突发灵感,认为可以用沙丁鱼蘸炼乳吃,另一个人则偶然发现在罐子里烧焦的炼乳有一种独特的好吃的味道。

节约开始愈演愈烈。图尔斯太太命令所有的锡罐都不能扔掉。她从阿佤克斯叫了一个锡匠,两个星期的时间,他分享着房子里的饭菜,睡在阳台上,制作锡茶杯和锡碟子。他还用一个沙丁鱼罐头做了一个哨子。不能再购买墨水,从黑色鼠尾草的小浆果中榨出一种紫色的液体替代墨水,颜色很淡但是洗不掉。图尔斯太太听说椰子壳被扔掉之后,决定用椰子壳制作床垫和椅垫,甚至还可以卖钱。于是,寡妇们和她们的孩子们浸泡了椰子壳,捣烂拉长并撕碎它们,洗干净纤维并晾干。然后图尔斯太太叫人请来制床垫的工匠。他在矮山花了一个月时间制作床垫和椅垫。

有丈夫的姐妹们偷偷给自己的孩子喂食。当听说有一个寡妇的儿子杀了一只羊在林子里烧烤,偷吃羊肉之后,W.C.塔特尔对这一违反印度人规矩的行为大发脾气,他拒绝在公共厨房吃饭,并让他的妻子另起炉灶。他的一个儿子汇报说羊被吃掉的那天,婆罗门W.C.塔特尔的嘴里有好几处都疼痛。毕司沃斯先生虽然不能像W.C.塔特尔那样哗众取宠,也让莎玛单独做饭。在这种探求新食物的潮流影响下,毕司沃斯先生也开始了自己的尝试。他认为一种橙子和柠檬杂交的嘉氏伯果和没有人吃的柚子有特别的营养。地里有一棵嘉氏伯果树,孩子们用它的果实当板球玩(用钟花树的树枝当球棍)。毕司沃斯先生结束了这样的游戏。他每天早晨喝一杯难喝的嘉氏伯果汁,并让他的孩子们也这样做,直到长在板球场一角的嘉氏伯果树在一次洪水之后倒在水沟里,上面还结着累累的杂交果实。

嘉氏伯果树消失之后,板球场开始迅速地缩小。每次阵雨之后,球场就有一部分被侵蚀,留下一块长着青草的地皮等着被下一场暴雨冲走。车道上长满高高的野草。野草中有一条狭窄蜿蜒的小路通往水泥台阶。水泥台阶现在已经裂缝松散,每一处裂缝中都长着植物。常绿的树篱笆是一群纠结的小树苗,每当下雨的时候,地面就发出一股鱼腥味,表明有蛇出没。

没有人能腾出时间整治灌木丛,寡妇们不做饭洗衣不清扫不照顾母牛的时候,就要做咖啡和巧克力,或者榨椰子油,或者碾磨玉米。她们的衣服开始打补丁,她们的胳膊变得粗壮起来。她们看上去像劳工一样,还不得不忍受从她们和赛斯共同的朋友那听来的赛斯的幸灾乐祸。他把他的一生都贡献给了这个家族,却被背弃和诽谤。她们受的惩罚才刚刚开始。难道他没说过如果他离开,她们就得抓螃蟹吗?

寡妇们像男人一样干活。当水沟变成一个峡谷的时候,她们用椰子树干在上面搭了一座桥。峡谷变宽,树干塌陷了。寡妇们又搭了另一座桥,这座桥也不能幸免。寡妇们说服图尔斯太太买了一些横木。横木被架在峡谷上,椰子树干搭在横木上,这个桥坚持了一段时间,但是摇摇晃晃而且打滑。桥中间的缝隙足以让一个孩子掉下去。

毕司沃斯先生无法再漠视周围的荒废。但是每当他提及搬家,莎玛就会郁闷不乐,有时候还哭泣,尽管她被寡妇们排除在外,其他的姐妹们和她也不知心。

然后发生了八十元丑闻。

琴塔有一天宣称有人从她的房间里偷走了八十元钱。这一宣告令人震惊,不仅仅是因为偷窃在这个家族里以前从来没有发生,更因为没有人知道琴塔和格温德有这么多钱。琴塔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诉说她最后一次查看钱的时间,以及她如何偶然发现钱被偷的情形。她说她知道是谁偷了钱,只是等着他自己暴露。

过了几天,小偷并没有自己暴露,琴塔开始搜查,每到一处都吸引一群人。有时候她说印度咒语,有时候她一手拿着蜡烛,一手拿着十字架;有时候她在左手掌上啐上唾沫,用一根手指拍打着唾沫,然后搜查唾沫飞溅的方向。最后她决定实行由圣经提供线索的追踪。

“老罗马猫和小猫,”毕司沃斯先生对莎玛说,“母女两个一个德行。但是听着,嗯,我可不想让我的孩子们掺和到这种无聊中去。”

他的话在整个房子里传了个遍。

琴塔说:“我不怪他。”

由圣经提供线索的追踪进行了一个下午。琴塔调用圣彼得和保罗的名字进行指控,布莱吉小姐也调用同样的名字进行辩护,最后除了毕司沃斯先生和他的家人之外,所有的人都被证明是清白的。

毕司沃斯先生拒绝让人搜查房间,他不顾莎玛的请求,也不许他的孩子们接受审问。“她是一只罗马猫,”他说,“那又怎么样?我像个印度耗子吗?”他和格温德有一段时间互不理睬,现在他和琴塔也互相不说话。莎玛试图维持和琴塔的关系,却遭到拒绝。

“我不是怪罪谁,”琴塔说,“我只能怪上梁不正下梁歪。”

窃窃私语开始了。

“别和他们说话。但是要提防他们。”

“维迪亚德哈!快!我把钱包忘在餐厅的桌子上了。”

“阿南德喜欢流鼻涕。他把鼻涕咽下去。对他来说,那鼻涕就是炼乳。”

“赛薇真的吃血痂。”

“你见过坎姆拉的脑袋吗?爬满了虱子。但是她就像个猴子。她吃虱子。”女孩们请求毕司沃斯先生搬家。

他找到了一块合意的地皮,一块没有开发的偏僻的地,充满开发潜力。地皮离图尔斯家的房子有一段距离,在一座灌木丛生的矮山上,和路之间的距离正合适。房子没有接受祝福仪式就开始建造,不到一个月就完工了。房子的构造和他想要在绿谷建造的房子一样,就像特立尼达农村普通的房子。房子有一个阳台、两间卧室和一个饭厅,坐落在高高的柱子上。地里的林子提供了木材,他只需雇人把木头锯下来。他买了瓦楞铁皮当屋顶,玻璃和磨砂玻璃当门窗,彩色玻璃当客厅的门,用水泥当柱子。

房子的进度如此之快让他很是吃惊。房子建造工们没有给他任何后退的余地,最后他发现自己的积蓄几乎用光了。他觉得不舒服起来。他的处境已经改变,但是他仍然壮志未酬,只是这理想现在有几分荒唐可笑。他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偏僻野地里建造了自己的房子。但是莎玛不得不步行一英里到村子里买东西,不得不到山上可可树丛里的一眼泉里去汲水。还有交通的问题。他被迫每天骑行很远的路,而且虽然他和图尔斯家断绝了往来,他的孩子们还是要坐家庭汽车去上学。

在他买了一张斯林百金床(被两个西班牙港的货车装卸工运来的,他们在陡峭的没有很好开垦的路上费尽周折,一路诅咒不已)之后,他的钱全部用光了。房子没有油漆,赤裸裸地坐落在一片不规则的绿野里,看上去并不适合居住,只适于腐烂。

莎玛虽然因为和琴塔的争吵而气恼,却不同意搬家。她认为搬家无疑是一种挑衅,她和孩子们一样,看着房子建造起来,心里却巴不得房子不能完工。孩子们想要回到西班牙港去,回到他们搬到矮山之前的生活中去。他们知道住房短缺,为此怪罪毕司沃斯先生没有尽力寻找。新房子把他们禁闭在静默和丛林之中。他们没有快乐,没有电影,不能散步,甚至不能做游戏,因为房子周围的土地仍然有蛇出没。夜晚变得漆黑漫长。女孩子们紧挨着莎玛,似乎害怕单独待着。在简陋的厨房里,莎玛唱着忧伤的印度歌曲。

有一天下午,就在他们搬进来后不久,阿南德独自留在房子里。毕司沃斯先生出去了,女孩们和莎玛待在厨房里。房子给他的感觉是毫无遮拦的、全新的,他想要探索一番,角落里没有隐藏秘密,没有一件家具有迹可寻。在无聊远甚于好奇的驱使下,阿南德拉开了莎玛梳妆台最底层的抽屉。在一个信封里他发现了父母的结婚证书,还有他和姐妹们的出生证明。他起初没有认出其中的一个出生证明是赛薇的,他看见一个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字:拜苏。他认出毕司沃斯先生难看潦草的笔迹:真正的小名:拉克什米。“父亲的职业”劳工被用力勾涂掉,写着产业主。其他的出生证明都没有被乱涂过。在一张皱巴巴的褐色纸里裹着一些照片。其中一张,图尔斯姐妹站成一排怒目而视。其余的照片是整个图尔斯家族的照片,哈奴曼大宅的照片,梵学家图尔斯的照片,梵学家图尔斯在哈奴曼大宅的照片。

莎玛在厨房里哼着她悲哀的歌,双手拍打着生面团。

阿南德发现了一捆信件。信仍然装在信封里。邮票是英国的,上面有一个乔治五世的头像。从其中的一个信封里掉出一张发黄的小照片,照片上有一个英国女孩、一条狗,还有一栋房子,房子的一扇窗户上有一个褪色的X;在另一个信封里有一张满是名字的剪报,其中一个名字下面用墨水勾勒出来。信写得整齐工整,很长,但是却没有什么内容。信上谈及收到对方的信件,谈论学校、节假日,并对收到照片表示感谢。信里会突然充满感情,还说到写信的人对于婚事被如此迅速地安排表示惊讶,然后试图用祝贺冲淡惊讶。之后就没有什么信件了。

阿南德关上抽屉来到客厅。他胳膊肘放在窗台上,朝外看去。太阳刚刚落山,灌木丛一片漆黑,映衬着依然清朗的天空。从厨房里升起坎烟,阿南德倾听着莎玛的歌唱。黑暗降临了山谷。

傍晚莎玛发现抽屉被翻动过。

“小偷!”她说,“房子里来过小偷。”

毕司沃斯先生拒绝向家人的阴郁妥协,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搬家太过匆忙,他开始清理土地。他只留下了钟花树,为了钟花树枝和它黄色的花朵。钟花树每年有一星期的花期,开放得纯洁而鲜艳。整个灌木丛变成一堆濒死的褐色树木,乱七八糟地倒塌在那里。毕司沃斯先生在乱树丛里修了一条从房子通向大路的蜿蜒小径,在泥地里砌出台阶,然后用竹子支撑。树的残骸无法马上燃烧,因为虽然叶子已经变脆枯萎,木头还是湿的。毕司沃斯先生一边等待,一边砍下钟花树枝放在篝火上烧烤。这使他想起自己的责任。

他派人去接母亲。长期以来,他一直告诉她——从他还是在后巷家里的男孩时起——等他建造了自己的房子,她要和他一起住,现在他怀疑她是否会来。但是她来了,在房子里住了两个星期。他无法感知她的感情。起初他满腔热情,但是贝布蒂保持着平静,于是毕司沃斯先生只好效仿她,似乎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已定型,他们只能被动地接受。

虽然孩子们听得懂印地语,他们已经不会说了,这限制了他们和贝布蒂之间的交流。然而从一开始,莎玛就和贝布蒂相处得很好。莎玛没有显露一点她对贝布蒂的姐姐塔拉的那种不高兴。让毕司沃斯先生既开心又惊讶的是,她像一个孝顺的印度儿媳妇那样尊敬贝布蒂。当贝布蒂到来时,她用手指触摸贝布蒂的脚,只要贝布蒂在,她的头上就始终戴着面纱。

贝布蒂帮忙做家务和修整土地。贝布蒂去世之后,当毕司沃斯先生怀念她时,他很少去想他的童年和后巷的家,他想得更多的是贝布蒂在矮山住的两个星期。他尤其怀念其中的一个时刻。房子前面的土地只有一半被清理出来,一天下午,当他推着自行车登上山头的泥台阶时,他看见那块土地,在他早晨离开时还原封未动,堆积着废物,现在已经被清理得平平整整,而且耙过了。黑色的土地柔细,没有一粒石头,铁锨齐齐地铲进土里,留下光滑的好像泥瓦匠砌成的内壁。翻过的土地上时不时地留着耙子浅浅的平行的凹痕。在落日的余晖中,在这伤感的薄暮中,贝布蒂在花园里干活,那个花园仿佛是他许久以前熟识的,时空消失了。从此,耙子的痕迹总是让他想起在山头的那个时刻,让他想起贝布蒂。

孩子们向往放火烧林子如同向往一个庆典。他们从民防系统管理局那里尝到了纵火的甜头,现在他们在自家的后院里要放火烧荒。这几乎就像在西班牙港的赛马场里模拟空袭一样令人兴奋。当然,没有虚拟的马匹可以烧,没有救护车,没有护士看护假装呻吟的受伤者,没有童子军身携模拟的急件,骑着电车从浓烟中冲出来。但是同时也没有那些性急的消防队员,他们不顾人们的公开抗议,甚至在那些模拟的建筑还没有烧焦之前就把火扑灭了。

虽然孩子们暗地里并不信任毕司沃斯先生的劳动技能,他还是挖了沟堑,并在被他称为要塞的地方放上一窝窝小树枝和树叶。星期六下午,他召集了孩子们,把一根树枝浸满柏油,点燃,然后从一个小窝跑到另一个小窝,把着火的树枝伸进去,然后跳到一边,好像他引发了爆炸。几处叶子和树枝被点着了,燃烧起来,收缩,冒着烟,最后熄灭了。毕司沃斯先生并不停下来观看。他不理睬孩子们的叫嚷,继续跑下去,身后留下黑烟飘散的痕迹。

“没关系。”他说,从山坡上下来,手中燃烧的树枝火星飞扬,“没关系。火是很奇妙的东西。你以为它熄灭了,它却在暗中烧成熊熊大火。”

其中一股烟像止歇的喷泉一样减弱了。

“那个地方听了你的话,暗地里燃烧去了。”赛薇说。

“我不知道,”他说,用一只发痒的脚踝蹭着另一只,“可能这些树还太青。我们也许应该等到下个星期。”

孩子们都抗议。

赛薇以手掩面,往后退。

“怎么了?”

“太热了。”赛薇说。

“你就一直往后退吧。看看你在别的地方是不是也觉得太热。小丑。这就是我养的孩子。一群小丑。”

莎玛从厨房里喊道:“快点,你们几个,太阳就要落山了。”

他们去查看毕司沃斯先生点燃的小窝,发现它们塌陷了,仅剩下浅浅的一堆灰色的树叶和黑色的树枝。只有一处点着了,但是火势不旺,大的树枝都没有烧着,火苗只啃啮着细小的树枝,树皮被烧得卷起来,依旧发绿的木头烧不起来,只冒着浓烟,留下一些污迹,然后,火扑向一根小树枝,迅速燃烧起来,烧焦了褐色的叶子,火焰只持续了一会儿就熄灭了。地上还散着其他的火焰,但是火苗都不超过一英寸。

“烟火。”赛薇说。

“嗯,你们自己烧吧。”

孩子们跑到厨房里,找到莎玛买来当灯油的沥青。孩子们把沥青随意地浇到灌木丛上,然后点着。不一会儿灌木丛就迸发出火苗,变成翻滚的火海,跳动着黄色、红色、蓝色和绿色的光焰。他们议论着火苗不同的颜色,他们心满意足地倾听着火焰燃烧时噼啪作响的声音。很快,高高的火焰就缩短了。太阳落山了。烧焦的叶子在空中飞扬。吃完晚饭后,他们不情愿地拍熄了沟堑边缘的火。褐色的灌木变得乌黑,跳动着红色的火星,一闪一灭。

“好了,”毕司沃斯先生说,“礼拜结束了,现在该学习了。”

他们回到冷清的客厅里,时不时地跑到窗户那里观看。在黛色的天空映衬下,山一片漆黑。灌木丛里燃烧成一片红色,时不时迸发出黄色的火焰,似乎在空中飞舞。

阿南德梦到自己在一辆巴士里,是那种从矮山到西班牙港的拥挤巴士,车残破不堪。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躺在巴士的地板上,人们都看着他议论着。巴士大概开上了一条新修过的路,车轮扬起小石头砸在车翼上。

米娜和坎姆拉站在他前面,赛薇摇晃着他。他醒来发现躺在客厅里自己的床铺上。

“着火了!”赛薇说。

“现在几点了?”

“大概两三点左右。起来。快点。”

人们的交谈声,飞打在窗翼上的小石头是火燃烧的声音。透过窗户,他看见山一片通红,那些他们没有放火的地方也着了火。

“爸爸呢?妈妈呢?”他问。

“在外面。我们要赶到大房子那儿报信。”

房子似乎被红色的焖烧的灌木丛包围着。热度让人呼吸困难。阿南德看见山顶上的两棵钟花树,它们已经被烧得乌黑,光秃秃地伫立在天空下。

他迅速地穿上衣服。

“别丢下我们不管。”米娜说。

他听见毕司沃斯先生在房子外面叫喊道:“把火击退。只要火烧不到厨房,房子就没事。房子周围没有灌木丛。只要把火击退到厨房以外。”

“赛薇!”莎玛喊道,“阿南德醒了吗?”

“别丢下我们。”坎姆拉哭喊着。

四个孩子一起离开房子,穿过新耙过的地,朝通向大路的小径走去。刚刚走到山顶下,他们就陷入一片漆黑中。小径到大路之间没有着火。

米娜和坎姆拉开始哭,害怕前面的漆黑,也害怕后面的火海。

“别管她们,”赛薇说,“快点走。”

赛薇和阿南德摸索着走下泥台阶。

“你可以拉着我的手。”阿南德说。

他们手拉手摸索着朝山下走去,经过水沟,来到大路上。黑暗沉沉地倾轧过来,就像他们戴着压到眉毛的帽子。他们没有抬头,不愿意细想周围的黑暗。他们盯着路面,踢着松散的沙砾弄出声响来。他们感到寒冷。

“说罗摩罗摩,”赛薇说,“那会赶走任何东西。”

他们说着罗摩罗摩。

“爸爸会因为这个怪我们吗?”赛薇突然说。

重复地说罗摩罗摩让他们略略安定。他们开始习惯黑暗。他们可以分辨出前面几码远的树木。粗矮的水泥岗亭,钢门里面保存着土地爆破器材,路边模模糊糊的一片白色,让他们感到安心。

最后他们来到椰子树干搭成的桥上面。房子屋檐下的白色浮雕已经依稀可辨。图尔斯太太的房间在夜里总是点着一盏灯。他们小心地穿过危险的桥来到空地上,庆幸格温德和W.C.塔特尔砍了这里的树。车道上潮湿的疯长的草拂动着他们的光腿。他们抽动鼻子,嗅到蛇的气味。

他们听见沉重的喘气声,但无法分辨声音在哪个方向。他们不再说罗摩罗摩,而是靠在一起朝水泥台阶跑去,水泥台阶在不远处发着灰色的微光。喘气声尾随过来,还有缓缓的沉闷的踏步声。

阿南德朝左边扫了一眼,看见板球场上的骡子。骡子跟着他们,沿着篱笆的铁丝网走过来。他们走到车道的尽头,骡子来到板球场的一角停住了。

他们跑上水泥台阶,躲避着悬垂下来的肉豆蔻树。他们摸索着阳台门的门闩,被发出的动静吓了一跳。他们刮擦着门窗,敲打着图尔斯太太屋子的墙壁,拍打着客厅高高的门,叫喊着。没有人回答。他们发出的每一声声响在他们听起来都像是爆破的巨响,但在黑暗和静谧中却显得很微弱。他们的脚步声,他们的叩门声,阿南德绊倒在变质的蛋糕和寡妇们的玉米上,听起来都像是老鼠的窜动。

随后,他们听见屋子里有了声音,低声而警觉:一个姨妈和另一个姨妈耳语着,图尔斯太太叫唤苏诗拉。

阿南德叫道:“姨妈!”

声音沉寂了。然后声音又响起来,这次听得更真切了。阿南德用力地敲打着一扇窗户。

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两个小人儿。”

一声惊呼。

他们被当作哈瑞和派德玛的鬼魂。

图尔斯太太咕哝着念着印度的驱魔咒语。房子里面,房门被打开了,地板咚咚作响。人们气势汹汹地高声说要拿棍子、弯刀,还有祈祷上帝的声音,此时看护病房的寡妇苏诗拉,自恃是超自然的专家,用甜甜的哄劝的声音说:“可怜的小人儿,我们能为你们做什么呢?”

“火!”阿南德叫道。

“火!”赛薇说。

“我们的房子着火了。”

苏诗拉虽然在私下里散布关于毕司沃斯先生和赛薇的闲话,现在却不得不继续甜甜地和赛薇及阿南德说话。

房子里的人们开始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对于着火的消息又惊又喜。

“但是说真的,”琴塔幸灾乐祸地说,“哪个傻瓜不知道在夜里放火是自找麻烦?”

灯亮了。婴儿们尖叫起来,被哄劝着。塔特尔太太的声音响起来:“戴上帽子,男人。夜露可是对谁都不好。”

“弯刀,弯刀。”沙门的寡妇叫道。孩子们兴奋地传递着消息:“穆罕姨父的房子着火了!”一些孩子胆战心惊地害怕火势可能顺着灌木丛蔓延到大房子来;他们相互议论着那些引爆器材着火的后果。

去救火就像一次远足。但是一到那里,图尔斯家的人就齐心协力开始救火,砍削着,清理着,拍打着。很快就像一个庆祝会。莎玛第二次招待自己的家人,在厨房里煮咖啡,但是没有人喝。毕司沃斯先生忘记了双方的仇恨,对每个人都嚷嚷着:“没事啦。没事啦。都控制住了。”

有人发现了一些蛋,烧得漆黑,里面也已经焦干。没有人知道那是蛇蛋还是寡妇们失散在丛林里的鸡下的蛋。在距离厨房不到二十码的地方发现了一条烧死的蛇。“上帝的仁慈,”毕司沃斯先生说,“在它咬我之前把这狗东西烧死了。”

清晨的曙光照耀着简陋粗糙的房子,周围冒着烟,烧焦了,一片凄凉。村民们跑来看热闹,愈发相信自己的村子被一群野蛮人占领了。

“木炭,木炭,”毕司沃斯先生向他们叫道,“有人要木炭吗?”

在那以后的好几天,每当起风时,山谷里就弥漫着黑色的烟灰。烟灰落在贝布蒂耙过的土地上。

“对土地最好,”毕司沃斯先生说,“上好的肥料。”

<hr/><ol><li>[15]指印第安人。&#8203;</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