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五章 虚空(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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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会弄坏你的车的。”阿扎德重复说。

“不是这个原因。”毕司沃斯先生重申道。

“听他说的,”杰格戴德说,“但是少给我来这一套,嗯,伙计。听着,在你还不会赶驴车的时候我就已经会开车了。你以为我渴望开你那辆沙丁鱼罐头?你是这么想的?”

毕司沃斯先生十分尴尬。

孩子们却并不在意。汽车安全了。

“穆罕!你这么以为?”

孩子们被杰格戴德的尖叫吓得跳起来。

“杰格戴德。”塔拉说。

他大步走出阳台,来到院子里,咒骂着。

“我理解你的心思,穆罕。”阿扎德说,“第一次买新车都是这样的。”他朝院子里挥了挥手,院子里有好几辆报废的汽车。

他和他们一起走到路上。看见那辆普莱菲特时,他大叫起来。

“六马力?”他说,“八?”

“十马力。”阿南德说,指着汽车发动机罩下面的红色圆盘。

“没错,十马力。”他转向莎玛,“外甥媳妇,你开着新车准备去哪里?”

“布兰德拉。”

“但愿那里的风不要太大。”

“风,姨父?”

“或者你们根本到不了那里。噗!风就把你们从路上刮走了。”

他们在路上有一段时间心情郁闷。

“想开我的车。”毕司沃斯先生说,“好像以为我会让他开车。我知道他是怎么开车的。立刻就把车给毁了。根本就不把车当回事。此外还要恼羞成怒,我告诉你们吧。”

“我总是说你们家族里有一些下流坯。”莎玛说。

“换个人根本不会这样要求。”毕司沃斯先生说,“我就不会。看这车在路上开得多平稳?感觉一下,阿南德?赛薇?”

“是的,爸爸。”

“噗!让风把我从路上刮走。你不会想到像他那样的一个老头也会忌妒,嗯?但是他就是那样子。忌妒。”

但是每当他们在路上看见别的普莱菲特的时候,他们总觉得这种车看上去既窄小又累赘。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因为他们自己的车安全地载着他们,他们在里面一点也不觉得它狭小。他们不停地倾听着汽车发出的噪音。阿南德抓住钥匙链,免得链子敲打仪表盘。到布兰德拉的时候,他们把车停在远离椰子树的地方,他们还担心含盐分的空气会腐蚀车身。

当他们准备离开时,不幸发生了。汽车的后轮陷入松软的热沙地里。他们看着车轮空转,扬起沙砾,觉得汽车笃定坏了。他们在车轮下放上椰子树枝、椰子壳和小块浮木,终于把汽车弄出坑来。莎玛说她肯定汽车向一边倾斜;她说整个车身已经损伤了。

星期一,阿南德骑着那辆埃菲尔德皇家自行车上学去了,这样毕司沃斯先生写在柯林斯版《莎士比亚文集》上的诺言也部分地兑现了。在战争情况下最终还是实现了这个许诺。实际上,战争已经结束了相当一段时间。

W.C.塔特尔在这段时间里始终不动声色。他对毕司沃斯先生的新西装、新汽车和度假不置可否,他似乎无法承受这接踵而来的变化。但是普莱菲特汽车渐渐不再引人注目,车垫变得肮脏,洗车变成一项烦人的任务,孩子们把这任务交给了莎玛。仪表盘上的钟表也停了,没有人再注意烟灰缸盖子的叮当声,这时候W.C.塔特尔后来居上,一举摧毁了毕司沃斯先生所有的优势。

他通过寡妇柏丝黛宣布,他在伍德伯里克买了一栋房子。

毕司沃斯先生深受打击。他不理睬莎玛的劝慰,找茬和她争吵。“是你的就是你的,”他模仿着莎玛,“这就是你的哲学,嗯?让我来告诉你你的哲学是什么。抓住他,和他结婚,然后把他扔进一个煤桶。这就是你们家族的哲学。抓住他把他扔进一个煤桶。”他对公众对社区福利部的批评变得极度敏感。社会工作和青少年犯罪的书籍在餐桌上积满灰尘,他又重新开始阅读哲学书。塔特尔家的留声机兴致昂扬地播放着,他拍打着隔板叫喊:“还有人住在这里呢,你知道。”

他试图以辩证的方法看到光明的一面。车库的问题不会再那么麻烦:车库里无法停三辆车,他常常被迫把车停在路上。也不会有留声机整日喧哗。等到塔特尔一家搬走之后,也许他还可以租下他们的房间。

时间一天天过去,塔特尔一家还是没有搬走。

“他干吗不带着他那留声机和裸女雕像离开呢?”毕司沃斯先生问莎玛,“如果他有房子的话。”

柏丝黛带来新消息。塔特尔买的房子里住满了房客。W.C.塔特尔尽管不动声色,实际上正在想方设法起诉,把房客赶出去。

“哦,”毕司沃斯先生说,“是那种房子。”他想象着他调查申请救济的穷人时看见的那种腐朽不堪的拥挤的房子。现在毕司沃斯先生一会儿希望W.C.塔特尔从房子里搬出去,一会儿又巴不得他起诉失败。“把那些穷人赶出去。让他们住在哪里呢,嗯?但是你们家人根本不关心这种事情。”

有一天早晨,毕司沃斯先生看见W.C.塔特尔西服领带穿戴整齐,还戴着帽子离开房子。那天下午柏丝黛汇报说诉讼失败了。

“我还以为他是去一流摄影室照相哩。”毕司沃斯先生说。

大喜之下,他做了一件他一直拒绝做的事情。他开车去看塔特尔家的房子。让他失望的是,房子坐落在一个不错的地区,在一块完整的地皮上:一座坚固的旧式的木头房子,唯一的不足是需要上一层油漆。

不久柏丝黛就汇报说房客准备搬走了。W.C.塔特尔说服了市议会,让他们认为房子相当危险,如果不翻盖的话也要重修。

“又是老一套赶人出门的把戏。”毕司沃斯先生说,“我敢说没有哪座房子经受得住十个塔特尔家的胖子在里面蹦蹦跳跳。重修,嗯?我看他们是要开着那辆旧卡车到矮山再多砍一些树。”

“他正是这么做的。”莎玛说,对那种劫掠行为表示轻蔑。

“你知道我为什么无法在这个地方发迹吗?这就是原因。”但是甚至在他说这话的时候,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口气像极了在那个水泥屋子里的布罕戴德。

塔特尔一家没有举行什么告别仪式就搬走了。只有塔特尔太太勇敢地不顾他们之间的敌意,亲吻了她的姐妹和她在路上遇见的孩子们。她神情忧伤但是很坚决,她的举止意味着虽然她与此事不相干,但是她丈夫的掠夺行为是正当的,而她坚决捍卫这一点。受到威吓的姐妹们也只有做出忧伤的样子来,搬家就像塔特尔太太出嫁时那样催人泪下。

毕司沃斯先生想在塔特尔一家搬走之后租住他们的房间的希望破灭了,因为图尔斯太太要从矮山搬进来。这个消息让整座房子都蒙上了阴云。她的女儿们都认为图尔斯太太精力充沛的时期已经结束,现在只有死亡在等待她。但是她仍然在很多方面控制着她们,她们不得不忍受她的反复无常。心情沮丧的柏丝黛吓唬那些学习者和读者,说图尔斯太太将如何处置他们,弄得他们也很沮丧。

图尔斯太太、看护病房的寡妇苏诗拉和布莱吉小姐一起来了,房子里立刻就安静了许多。学习者和读者们个个低首敛眉,但是图尔斯太太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在被鞭打之前,如果他们号啕大哭,就可以免于挨打。

图尔斯太太没有什么特别的病,她只是身体不适。她的眼睛疼;她的心脏很糟糕;她一直头痛;她胃口不好;她的腿没有力气;每隔一天她就会发一次烧。她的头上始终浸着头发香水;她每天都需要全身按摩,她需要各种各样的膏药。她的鼻孔里塞着软蜡烛或维科药膏;她戴着深色的眼镜;她的头上很少没有缠绷带。苏诗拉整天忙碌。在哈奴曼大宅时,苏诗拉作为图尔斯太太的护士享受一定的特权,但是现在这种家庭结构已经被破坏,她不再享受任何权利,却无法逃脱这个义务,她也没有孩子可以救她。

图尔斯太太度日如年。她不读书,又嫌收音机吵闹。她更无法出去。她从房间走到厕所,然后到前阳台,最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唯一的安慰是说话。她的女儿就在身边,但是和她们说话似乎只能激怒她。随着她的身体逐渐虚弱,她越发出言不逊,总是恶意咒骂。她常常冲苏诗拉发脾气,每周都要把她赶出房子一次。她哭喊着她所有的女儿都巴不得她死,她们都在吸她的血汗。她诅咒她们和她们的孩子们,威胁要把她们赶出去。

“真是家门不幸。”她告诉布莱吉小姐,“这也是种族不幸,我流年不利。”

只有布莱吉小姐能赢得她的信赖,布莱吉小姐向她汇报并安慰她。还有一个逃亡到此地的犹太医生。他每周来出诊一次,倾听图尔斯太太的牢骚。每次医生到来的时候,房子就要收拾干净,图尔斯太太热情地招待他。他重新激发了她所有的温情和幽默。当他离开时,她就对布莱吉小姐说:“永远不要信任你的族人,布莱吉。永远不要相信他们。”布莱吉小姐说:“是的,夫人。”她按时送水果给医生,有时候图尔斯太太会突然命令柏丝黛和苏诗拉准备一顿丰盛的饭菜送到医生家去,就好像是什么紧急的事情,似乎是为了满足她内心的某种渴望。

但是她的女儿们还是要到房子里来。她们知道她们与她之间还有割不断的联系。她们知道她害怕孤单,始终希望她们在她的左右。她们知道如果她们远离她,就可能伤害她。如果布莱吉小姐汇报说其中一个女儿特别难过,图尔斯太太就会提出建议、给予许诺。在这种心情下,她有可能会给一件首饰,有可能会摘下一枚戒指或者一个手镯给那个女儿。于是女儿们还是来看她,没有人愿意别人单独和图尔斯太太在一起。前来探望图尔斯太太的塔特尔太太尤其让人怀疑。她以前所未有的耐心忍受着咒骂,终于说服图尔斯太太看看植物,因为绿色可以养目并松弛神经。

虽然图尔斯太太辱骂她的女儿们,却小心地从不冒犯她的女婿们。她向毕司沃斯先生简短而礼貌地致意。她从不试图对格温德表示异议,格温德仍然在房子里我行我素。脾气发作时他就揍琴塔,毫不理会图尔斯太太因头痛而让他安静的请求,还高唱着《罗摩衍那》。只有姐妹们才批评他的行为。

有时候图尔斯太太希望孩子们在她身边。于是她就召集读者和学习者们擦洗客厅和阳台的地板,或者让他们唱印度圣歌。她心情变幻莫测,读者和学习者们始终战战兢兢,不知自己到底是应该严肃还是应该逗她开心。有时候她让孩子们在她房间里挨个背诵乘法表,拼尽全身的力气鞭打背错的孩子。她松弛的没有肌肉的胳膊一直到腋下都宽宽大大的,像一片死肉一样摇晃着。当有个孩子犯了愚蠢的错误或者图尔斯太太说了俏皮话时,布莱吉小姐就会哧哧地笑起来,戴着深色眼镜的图尔斯太太也会绽出兴奋而狡猾的微笑。在事态严重的时候,布莱吉小姐也变得严厉,迅速地上下移动着下巴,图尔斯太太每鞭打一下,她就说:“嗯!”

图尔斯太太还尤为关心学习者和读者们的健康。差不多每过五周她就把他们叫到她的房间里,给他们服用泻盐。在那些阴郁的无所事事的周末,她则倾听孩子们的咳嗽声和喷嚏声。什么都逃不过她。她已经能够分辨每一个孩子的说话声,每一次笑声,每一个脚步声,每次咳嗽声甚至每次喷嚏声。她对阿南德的哮喘和不断的咳嗽特别关注。她给他买了一些难闻的草药香烟,当这个没有效果之后她又给他开了白兰地和水的方子,还给了他一瓶白兰地。阿南德虽然讨厌白兰地和水,却为了白兰地的文学色彩喝了下去:他在狄更斯的小说中看过有关掺水的白兰地的描写。

有时候她派人去请阿佤克斯的老朋友。她们来了之后在这里搭地铺住一个星期左右,听图尔斯太太唠叨。她精神焕发,整天唠叨,甚至到深夜也不停,她的朋友们躺在地铺上,昏昏欲睡地机械地回应她:“是的,妈妈。是的,妈妈。”有些拜访因为来人生病而缩短,有些人则借口梦见不祥之兆溜走。那些一直留在最后的人离开时,总是疲惫不堪、昏昏沉沉、视力模糊。

她还定时做礼拜,只是朴素的敬奉天神的仪式,没有在哈奴曼大宅举行宗教仪式时的盛宴和欢乐。梵学家来到房子里,图尔斯太太坐在他的面前;他朗读完经文,接过他的报酬,在浴室里换好衣服离开。院子里的祈祷旗越来越多,红色和白色的细长三角旗迎风飘动,直到后来变得破破烂烂,竹竿变成黄色,然后是褐色,最后变成灰色。图尔斯太太每次做礼拜都请不同的梵学家,因为没有一个梵学家像哈瑞那样让她满意。而因为没有梵学家让她满意,她的信仰动摇了。她派苏诗拉到罗马天主教堂里燃烧蜡烛,她在自己的房间里摆放十字架,每个圣徒纪念日她都让人清理梵学家图尔斯的坟墓。

不断有人劝她不要费力,她也就越加无法用力,最后她好像只是因为生病才活着。她开始为自己体力的衰退而苦恼,最后她让女孩子们给她捉虱子。像她那样长时间地把头发泡在头发香水里,没有虱子可以在她头发上生存,但当女孩子们什么也没有找到的时候,她就大发雷霆。她骂她们撒谎,掐她们,揪她们的头发。但是有时候她只是感到受了伤害,随后她慢吞吞地走到阳台上,坐在那里,把面纱放在嘴唇上,像塔特尔太太建议的那样凝视着绿色。她不和任何人说话,拒绝吃饭,拒绝任何照顾。她就坐在那里,凝视着外面的绿色,眼泪从她那深色眼镜下流出来,流在松弛的面颊上。

对所有的女孩子的手,她最喜欢米娜的手。她让米娜在她的头上找虱子,想让米娜替她掐死虱子,希望听见虱子在米娜的指甲之间被挤碎。这种偏爱引起了一些忌妒,让米娜心烦意乱,让毕司沃斯先生也十分光火。

“别去给她捉那该死的虱子。”毕司沃斯先生说。

“别理你爸爸。”莎玛说,不愿意失去这个意想不到的笼络图尔斯太太的机会。

于是米娜到图尔斯太太的房间里待好几个小时。她细长的手指搜寻着图尔斯太太每一缕稀薄的、灰色的、散发着头发香水气味的头发。时不时地,为了取悦图尔斯太太,米娜用手指发出咔嗒的响声,图尔斯太太就会吞咽一声说:“啊。”

很高兴一只虱子被掐死了。

当沙克哈和他的家人来探望图尔斯太太的时候,房子变得更加压抑。如果沙克哈单独来,他会受到他的姐妹们更为热烈的欢迎。但是随着沙克哈日益成功,他那个长老教会的妻子也越来越目中无人和傲慢,这加深了姐妹们和沙克哈的妻子桃乐茜之间的敌意。寡妇们请求沙克哈借给她们一笔贷款开流动餐馆,但是他却要她们在他的电影院里工作,这几乎引起了公开的争执。寡妇们认为这是对她们的侮辱,认定这是桃乐茜的主意。她们当然要拒绝,她们根本不想为桃乐茜工作,更不可能在一个大众娱乐场所工作。

沙克哈总是像一个客人。他开着汽车来到房子,带着妻子和五个漂亮的女儿上楼,然后就只能间或听见脚步声和图尔斯太太低低的不变的唠叨声。随后沙克哈独自下楼来,穿着白色短袖运动衬衫,白色休闲裤,一副正儿八经的打扮,让人难以亲近。在倾听了他母亲的唠叨之后,他又开始听他姐妹们的唠叨,盯着她们的眼睛说:“嗯,嗯。”他的上嘴唇盖着下嘴唇,几乎把下唇遮住。他很少说话,似乎不愿意改变嘴唇的形状。他会突然说些什么,他的措辞始终没变过,无论说什么都犀利刺人。他试图对学习者和读者们表示友好,结果却只是让他们害怕。但是他从来都是亲切有礼的,只不过相当心不在焉。

在楼上吃过柏丝黛和苏诗拉准备的午饭之后,桃乐茜和她的女儿们来到楼下。桃乐茜用低沉的声音向大家致意,她的女儿们凑在一起,说话的声音细小得几乎听不见。然后,桃乐茜就会看看她的手表说:“哦,不!已经三点钟了。你们的爸爸在哪里?列娜,我会叫你的。我们走吧,我们走吧。太晚了。嗯,好吧,各位。”她会转向怒气冲冲的姐妹们和好奇的寄宿者们。“我们得走了。”因为她们开始在委内瑞拉和哥伦比亚度假,每当她的大小姑子们在场时,桃乐茜就和她的孩子们或者沙克哈说西班牙语。事后,姐妹们都认为沙克哈值得同情,她们都注意到他并不快乐。

在临走之前,沙克哈和桃乐茜总是要和毕司沃斯先生打招呼。毕司沃斯先生对他们招呼自己并不高兴。并不仅仅是因为沙克哈所在的党派正在开展反对社区福利部的运动。沙克哈始终把毕司沃斯先生当作一个小丑,无论何时他们见面,他都试图让毕司沃斯先生扮演小丑。他会发表一些贬低性的言论,毕司沃斯先生则需要把这些话题变得诙谐幽默。让毕司沃斯先生恼怒的,是桃乐茜也开始效仿沙克哈对他的态度。但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他无法逃脱这样的戏谑,因为愤怒和报复都被看成这游戏的一部分。沙克哈来到前屋,用他那粗率的一本正经的口吻说:“福利部还有那么多油水吗?”然后他就坐在那个穷木匠做的餐桌上,开始用破坏社区福利部和失业吓唬毕司沃斯先生。毕司沃斯先生起初还按照老习惯回答他。他讲述公务员的段子,讲述他在报销的时候遇到的种种困难,以及他怎样花工夫找工作。但是他很快就明白自己无疑在暴露烦恼。“你太感情用事了。”沙克哈说,仍然玩着游戏,“我们之间只是政治上的不同。你应该学会世故一点,伙计。”“你应该学会世故一点。”毕司沃斯先生在沙克哈离开之后说,“饿着肚子世故吗?这个黑心的人,根本不关心我明天是不是会失业。”

已经流传了相当一段时间的消息终于落实了:图尔斯太太的小儿子奥华德要从英国回来。每个人都兴奋不已。姐妹们穿着最好的衣服从矮山赶来商讨这件事情。奥华德是整个家族的奇迹。他的离去使他成为传奇,即使殖民地每周都有很多学生到英国、美国、加拿大和印度学习医科,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光辉。虽然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取得了什么成就,但是感觉上却似乎非同凡响,甚至超乎常人的理解。他是一个医生,一个专职人员,他的名字印在证书上!而他是属于她们的。她们已经无法拥有沙克哈,但是每个姐妹都讲述着自己曾经和奥华德怎样亲近过,以及他对自己是怎样看重。

毕司沃斯先生和姐妹们一样对奥华德怀有私人感情,和她们一样兴奋激动。但是他心神不定。多年以前,他曾觉得在图尔斯太太和奥华德回来之前自己必须离开哈奴曼大宅。现在他经历着相同的不自在:一种同样的危机感,一种同样的需要尽早离开的迫切感。他一遍又一遍检查他的存款和他将要积攒的钱。他在香烟盒上、报纸的空白处和政府部门的浅黄色文件夹背面都演算了他的存款。钱数始终没变:六百二十元,到年底他将有七百元。钱的数目令人难以置信,他从来没有一下子积攒这么多钱。但是这个数目不足以让他贷款买房子,充其量只能买一栋那些等待法庭发落的木材建的公寓房。大约两千元就是相当划算的房价了,但是这只适用于那些能把租户告上法庭、可以重建房子或者等着地皮升值的投机商。现在,他的焦虑和兴奋一起增长,毕司沃斯先生每天早晨都查看中介机构的名单,开车到城里寻找出租的房子。当市议会在报纸上整整一个星期整版连载竞拍无法偿还贷款的房屋时,毕司沃斯先生和城里所有的地产中介商一起去了市政厅。但是他缺乏竞拍的信心。

回到房子时,他无法回避图尔斯太太。她坐在阳台上,凝望着绿色的植物,用面纱拍打着她的嘴唇。

虽然他做好了承受打击的准备,但当打击来临时他却几乎要发疯。

莎玛通知了他这个消息。

“那个老贱人不能就这样把我赶出门。”毕司沃斯先生说,“我不是没有权利。她得给我提供解决办法。”他还说:“去死吧,你这贱人!”他气咻咻地冲着阳台说,“去死!”

“男人!”

“去死!让可怜的米娜去给她捉虱子。那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了?嗯?你以为她会像这样把那小神赶出门吗?哦,不。神必须有他自己的房间。你和我还有孩子们可以睡在糖袋子上。图尔斯家的睡袋。专利所有。去死,你这老贱人!”

他们听见图尔斯太太平静地冲着苏诗拉咕哝着。

“我有我的权利。”毕司沃斯先生说,“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你不能在我的房门上贴一张纸就把我扫地出门。如果你这么做,你要给我提供解决问题的办法。”

但是图尔斯太太给了他一个解决办法:给他提供一间出租的房子,就是莎玛几年前收租金的房屋之一。木头墙壁没有油漆,变成灰黑色,已经腐朽了。在那摇晃的修补过的地板上,每走一步,被蛀虫蚀空的木屑就纷纷落下。屋子里没有天花板,光秃秃的电镀铁皮屋顶上沾满了絮状的煤灰,而且还没有电。家具放在什么地方呢?他们在哪里睡觉、做饭、洗漱呢?

他发誓再也不和图尔斯太太说话,她似乎也知道他下定了决心,也不和他说话。一个又一个早晨,毕司沃斯先生一座房子又一座房子地寻找着,去找出租的房子,直到他筋疲力尽,疲惫耗尽了他的怒火。于是下午时他开车去他的管区,在那里一直待到傍晚才回来。

有一天深夜他回到房子里——现在房子对他变得越来越像是庇护所,也更加有秩序——他看见图尔斯太太坐在黑暗的阳台上。她在轻轻地哼唱一首圣歌,似乎她超脱了这个世界,独自一人。他没有理睬她,当他朝自己的房间走去的时候她开口说话了。

“穆罕?”她的声音里带着探询,很亲切。

他站住了。

“穆罕?”

“哎,妈妈。”

“阿南德怎么样了?我最近没有听见他咳嗽。”

“他没事。”

“孩子们,孩子们。麻烦啊,麻烦。但是你还记得奥华德是怎样工作吗?一边吃饭一边工作。一边帮着店里做事,一边读书。一边收钱一边读书。给所有的人帮忙,还能够读书。你还记得哈奴曼大宅吗,穆罕?”

他意识到她现在的心境,不想被她这种心境诱惑。“那是一座大房子。比我们所在的任何地方都大。”

她不慌不忙地说:“他们给你看奥华德的信了吗?”

奥华德的那些来信不过是谈论英国的花草和英国的天气。信带着一点文学色彩,字里行间稀稀落落地空着很大距离。二月份的浓雾终于结束了。奥华德曾经这样写:浓雾在每个窗台上都积落了一层厚厚的黑色。雪花飘来又飘走,但是很快水仙就会开花了。我在我前面的小花园里种植了六棵水仙。其中五棵都发芽生长了,只有第六棵死掉了。我唯一希望的是它们不会像去年那样不开花。

“在他还是个男孩的时候,他对花草没有这么大的兴趣。”图尔斯太太说。

“我看他是忙于读书了。”

“他一向很喜欢你,穆罕。我想那可能是因为你和他一样喜欢读书。我不知道,也许我应该把我所有的女儿都嫁给读书人。奥华德一直这样说。但是赛斯,你知道……”她停顿了,这是多少年来他第一次听见她说这个名字。“以前的习惯很快就变得落伍了,穆罕。我听说你在找房子。”

“我是在看房子。”

“我很抱歉给你带来这么多不便。但是我们得为奥华德准备房间。这不是他父亲的房子,穆罕。但是如果他能回到他父亲的房子里,不是很好吗?”

“很好。”

“你不会喜欢油漆味的。而且也很危险。我们到处都安装遮雨篷和天窗。现代的玩意儿。”

“听起来不错。”

“只是为了奥华德。虽然我觉得你要是能回来就更好了。”

“回来?”

“难道你不回来吗?”

“哦,是的,”他说,无法掩饰语气中的急切,“是的,当然。百叶窗肯定很不错。”

莎玛对这个消息兴高采烈。

“我从来就不相信,”她说,“妈妈会把我们赶出去。”她诉说着图尔斯太太对米娜的喜爱,还有她送给阿南德的白兰地。

“上帝!”毕司沃斯先生说,突然被激怒了,“这么说你为捉虱子获得报酬了?你要让米娜去给她捉更多的虱子吗,嗯?上帝!上帝!猫捉老鼠!猫捉老鼠!”

让他反感的是他落入了图尔斯太太的圈套,不得不对她感恩戴德。她就这样控制着他,就像她的女儿们都在她的掌握之中一样。他被她控制着,自从他来到哈奴曼大宅,在柜台后面看见莎玛起,他就处于她的掌握之中。

“猫和老鼠!”

她随时可能改变主意。即使她不改变主意,他们又能回到哪里去呢?两个房间,一个房间,还是在房子下面露宿?她已经展示了她怎样运用她的权力。现在她要他摇尾乞怜。当她怀旧的时候,他要和她一起分享;当她辱骂的时候,他要学会忘却。

逃跑,他只有六百元。他属于社区福利部,他是一个没有编制的公务员。一旦这个部门被裁,他也就完蛋了。

“圈套!”他谴责莎玛,“圈套!”

他找茬,跟她及孩子们吵架。

“卖了那该死的汽车!”他喊道,意识到这会让莎玛怎样蒙羞,他在楼下嚷嚷着,为了让所有的姐妹和寄宿者们听见。

他开始被痛苦无休止地折磨。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扔东西。他扯下镶裱的画,砸碎它们。他把一杯牛奶泼到阿南德身上,在他的眼睛上面割了一道伤口。他在楼下打莎玛的耳光。于是他和格温德一样,成了这个房子里众人轻蔑和奚落的对象。除他这个社区福利部的公职人员之外,那个不在场的奥华德因为德行和成功而春风得意,受到每个人的尊敬。

他们把玻璃橱柜、莎玛的梳妆台、赛尔菲尔的书架、帽架和斯林百金床搬到那间出租屋去。四柱大床被拆掉,和穷木匠做的餐桌以及摇椅一起放在楼下,摇椅的摇杆在粗糙的不均匀的水泥地上裂成碎片。生活就像噩梦一般,被分割在那间出租屋和房子的下面。莎玛仍然在房子下面做饭。有时候孩子们和寄宿者们一起睡在他们那儿;有时候和毕司沃斯先生一起睡在出租屋里。

每天下午毕司沃斯先生都开车到他的管区里宣扬生活中美好的东西。他发放小册子,他演讲,他组织团体并卷入小村子的复杂政治之中,深夜他开车回到西班牙港,回到那间出租的屋子里,那里的条件比他白天访问的任何房子都要恶劣。那辆普莱菲特日晒雨淋、尘土满面,车垫肮脏不堪,后座也布满灰尘,堆满文件夹和发黄的旧报纸。

他的一项职责让他回到阿佤克斯,他在那里组织一堂关于“领导力”的课程。为了避免长途奔波以回到西班牙港,也为了避开他的家人和那间出租屋,他决定在哈奴曼大宅待一段时间。哈奴曼大宅后面的房子已经空了一段时日了,除了一个寡妇没有人住在那里。那个寡妇从事一项秘密的计划,从矮山偷偷来到这里,觉得自己不惹人注目,因而可以不顾赛斯的警告。其实她无须过多担心。自从妻子死后,赛斯一直野蛮行事。他因为伤害别人和侮辱性的言行而受到指控,失去了很多当地的支持。他也变得没有从前那么有技巧了。当他试图在买保险之后烧毁他的一辆旧卡车时被抓住,被指控犯有诈骗罪。虽然事后他被无罪开释,却花掉了大笔的钱财消灾。从此之后他就安宁了许多。他看管他那间肮脏的食品店,不再威吓别人,也不再谈论要买下哈奴曼大宅。家族之间的争吵向来不是偶然的,但是已经成为历史,赛斯和图尔斯家族都失去了他们往日在阿佤克斯的影响力。

图尔斯商店的名字被一家西班牙港公司的苏格兰名字替代,这个名字一直被沿用,最后完全替代了图尔斯商店,以至于没有人觉得不适。一幅巨大的巴塔鞋红色广告悬挂在哈奴曼的雕像下面,商店里繁忙而明亮。但是商店后面的房子是死寂的。庭院里堆放着捆扎的箱子、稻草、硬邦邦的大开褐色纸和廉价的没有用过的厨房家具。木头房子里,在大厅和厨房之间的门厅被用木板封上,大厅被用来储藏稻谷,到处散发着稻谷的霉味和暖烘烘的让人刺痒的灰尘。一边的阁楼像往日那样黑洞洞、杂乱无章。大水桶仍然在院子里,但是里面已经没有鱼,桶外的黑漆起泡剥落,桶里带咸味的雨水泛着彩虹般的光道,好像浮着一层油,蚊子的幼虫在水表面蹦跳着。那株杏树依然枝叶稀疏,似乎刚刚被夜晚的风暴席卷过。树下的土地干涩开裂了。花园里的皇后花已经长成一棵树,夹竹桃长到养分耗尽,开不出花朵,鱼尾菊和金盏草被灌木丛埋没了。隔壁接管商店的辛德黑斯整天用留声机播放着忧伤的印度电影插曲,他们的食物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有时候哈奴曼大宅似乎在等待生机勃发:寂静炎热的下午,从几码远的地方传来家禽咯咯的叫声和慢吞吞的动静。傍晚点亮油灯时,可以听见人们的交谈声、欢笑声、呼唤狗的声音、孩子被鞭打的声音。但是哈奴曼大宅始终寂静无声。商店关门之后没有人待在那里。隔壁的辛德黑斯一家很早就睡觉了。

那个寡妇占据了藏书室。这座大房子总是空荡荡的。屋子里已经没有叠放的书页,周围一片寂静,从邻居的房子里传来隐约的人声,还有高高地堆在楼下大厅里的稻谷,屋子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荒凉。在屋子的一角有一张帆布小床,小床周围的墙壁上低低地挂着一些宗教画和励志的画,小床旁边有一个存放寡妇物品的小箱子。

那个从事买卖的寡妇只是偶尔来这里住,很少在房子里。毕司沃斯先生喜欢这屋子里的静谧。他从政府的商店里征用了一张桌子和一把转椅(这真是奇怪的关于他的权力的证明),把长屋变成了一间办公室。他和莎玛就是在这间屋子里生活的,壁纸上的莲花依然如故。他曾经试图从德麦拉拉窗户上往奥华德身上吐口水,还朝他倒了一盘子的食物。他在这间屋子里被格温德狠揍了一顿,他粗暴地踢了《贝尔的杰出演说家》一脚,又在书皮上撕出一个缺口。他在这里独自反省自己没有意义的生活,试图在墙上留下一个印记以代表自己的存在。现在他不需要这样的证明。这种关系在尚未存在的时候就已经建立起来,他在一切关系的中心。自由存在于那一片虚幻之中。现在他被阻碍着,而他试图在哈奴曼大宅中忘掉他的一切阻碍:孩子们,零乱的家具,那间出租的黑暗的房间,与他从前和现在一样无助的莎玛。她依赖着他,这是他过去所一直渴望的。

在长屋里那张盖着粗呢桌布的桌子上,放着沾满了白色麦克林恩胃药冲剂的杯子和勺子,以及他作为社区福利官需要处理的一捆又一捆的文件,还有那个长长的半新衬垫,上面写着他的普莱菲特汽车的花费。汽车正停放在庭院里。

西班牙港房子的重新装饰进展缓慢。因为被价钱吓住了,图尔斯太太没有把装修工作交给承包商。相反,她雇用了个体工人,而又常常辱骂他们并把他们解聘。她没有雇过城市里的劳工,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不愿意为了食物和一点零花钱而工作。布莱吉小姐将此归咎于美国人,说贪婪就是这个民族的弱点。即使在商谈好雇工费之后,图尔斯太太也不愿付清全部工钱。有一次,在整整工作了两个星期之后,一个魁梧的泥瓦匠受到两个女人的侮辱,他含着泪水离开房子,威胁说要到警察局告发她们。“我的人民,嗯。”布莱吉小姐抱歉地说。

将近三个月之后装修终于完工了。房子楼上楼下、屋里屋外都被油漆了一遍。条纹状的遮雨篷悬挂在窗户上,玻璃天窗在那蠢笨的沉重的房子上,看上去脆弱而不相配,挡住了一部分阳台上的光线。

毕司沃斯先生的噩梦终于结束了。他被邀请重新回到房子里。但是就像他惧怕的那样,他没有回到原来的那两间屋子里,而是住到后面的一间屋子。他让出的两间屋子被留给奥华德。格温德和琴塔搬到柏丝黛的房间,提供寄宿的柏丝黛搬到房子下面,和她的寄宿者们住在一起。毕司沃斯先生在他的那间房子里放置了他的两张床、赛尔菲尔做的书架和莎玛的梳妆台。那张穷木匠做的餐桌仍然放在房子下面。莎玛的玻璃橱柜没有地方放,但是图尔斯太太主动要求把它放在她的客厅里。橱柜在客厅里是安全的,而且看上去赏心悦目,非常现代。有时候孩子们睡在屋子里,有时候他们睡在房子下面。没有一样是固定的安排。但是自从住过那间出租的屋子之后,新的安排非但合理,而且是一种安慰。

毕司沃斯先生现在开始一遍遍地计算他每一个孩子长到成年所需要的时间。赛薇实际上已经长大了。由于太关注阿南德,他一直没有给她什么关心。她变得严肃而寡言,她不再和表亲们吵架,虽然她反应仍然很敏捷,她也不再啼哭。阿南德已经快读完中学了。很快,毕司沃斯先生想,他的责任就可以完结了。长大的孩子会照看年幼的孩子。就像赛薇出生时图尔斯太太在哈奴曼大宅说的那样,无论怎样他们都能生存下去:他们不会被杀了。然后他想:“我错过了他们的孩提时代。”

<hr/><ol><li>[16]原文为西班牙语。&#8203;</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