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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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周四,米林顿小姐下午放假,斯通先生只得自己开了房门。黑暗中有双深不见底的绿色眼睛,把他吓住了,他还没来得及打开门厅里的灯,那活物便嗖地跳下了台阶,在黑暗中移动的似乎只有那双眼睛而已。斯通先生倒退几步,靠在灰扑扑的墙上,举起公文包挡住头。那猫擦着他的裤腿,从仍然敞着的门那儿蹿了出去。斯通先生站着一动不动,等着心跳恢复正常,等那扩散到全身的细微的疼痛感平息下来。他的一只手上还戴着手套,拿着钥匙。

那只猫是隔壁人家的。那户人家是五年前搬到这条街的,斯通先生对他们依旧存有芥蒂。那猫刚来的时候还是只小猫崽,给小孩子们养着玩儿的。当它不追逐纸球、乒乓球,对线团也没了兴趣时,便开始跑来破坏斯通先生的花园,因为它的主人家里并没有值得好好挖掘一番的地方。于是斯通先生将对这个家庭的敌意转移到这只猫身上。他养成了下班回家后检查花圃的习惯,在碎石路之间不规则的泥土带上,寻找那动物疯狂刨、挖、埋之后留下的踪迹。“米林顿小姐!米林顿小姐!”他总是这样叫嚷,“拿驱猫胡椒粉来!”上了岁数、体态臃肿、系着长及脚踝的围裙的米林顿小姐,总会匆匆跑出来,拿着一个装着驱猫胡椒粉的大锡罐(一开始他们以为小罐的份量就足够了:商标上画了一只受了惊吓的猫,看了让人对这个产品很有信心),按老规矩在花圃上撒遍胡椒粉,被刨过的地方多撒点,像是要遮掩,而非防范那只猫的侵袭。不多会儿,花圃的颜色就全变了,好像水泥和泥土搅拌在一起,并被撒在植物的叶子和根茎上。

现在,这只猫居然入侵到屋里了。

斯通先生的心跳渐趋正常,急剧的疼痛也消退了,只是刚才的惶恐还留下些许残余,让沉重的辛普森牌外套下的身体略有些飘忽,心里有一种想要立即采取些行动的冲动。他没有去关上大门或打开灯,也没有脱下外套、摘掉帽子,只是把手套和公文包放到门厅的桌子上,便径直走向厨房,在黑暗中打开橱柜,拿出一块奶酪。奶酪还在老地方,包着桑斯博里百货商店的包装纸——米林顿小姐周四早上刚去过商店。他找到一把刀,像准备鸡尾酒小食那般小心地把奶酪切成小方块。他拿着这些小奶酪块,走到院门口。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他看了看四周——有些窗户亮着,没有人在窗口张望——然后把这些小奶酪块放了一路,从院门到房门,再顺着铺着地毯、此时已是寒气逼人的门厅一直放到卫生间前的台阶。在卫生间里,他穿着外套,戴着帽子,坐在马桶盖上,手里拿了一根拨火棒,等待着。那拨火棒与其说是为了打猫的,不如说为了自卫。这条街道上猫族横行,他常常会猛然看到一只猫,一动不动地坐在围墙上,所处高度和他的个头齐平。遇到这样的情况他总是抬起胳膊挡住脸。这动作很没面子,但他无法控制住自己。他害怕这种动物,而且听了太多发狂的猫逼急了袭击人的故事。

门厅里的空气很潮,弥漫到了卫生间。黑暗和沉寂让四周变得更为阴冷。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各种画面:将猫爪子浸在滚烫的油锅里,拎着那动物的尾巴将其甩到人行道上,以及把它扔在开水里剥皮。他从马桶盖上站起来,打开热水龙头。水立刻流了出来。但水是冷的,而且似乎不是很顺畅,扑哧几声之后才慢慢变温,最后终于暖了起来。热水器需要清洗了,他得提醒米林顿小姐。他将盥洗盆装满热水,又在马桶盖上坐下。热水流经水管发出的嗡嗡声消停了,四周重归寂静。

几分钟过去了,或许有五分钟,或许是十分钟,他忽然想起吃奶酪的是老鼠,不是猫。他把屋子里所有的灯都打开,关上大门,点燃炉火。

他忘了地上的奶酪。第二天早上,米林顿小姐激动而焦虑地向他报告说柜子里的奶酪不见了,而且这些奶酪都变成了小块,歪歪斜斜撒在地上,从院门口一直到卫生间。他没有提供任何解释。

※※※

这件让斯通先生很没有面子的事情,其起因并非他对园艺的热衷。对他而言,侍花弄草不过一种手段,这爱好很适合他的年龄,六十二岁。他在伊斯卡尔公司的工作还算轻松,又是单身,而且身体不错,所以正好能以此打发业余时间,消耗多余的精力。年轻的时候他并无此爱好。他享受的是过程,而不是结果。所以他一点儿也不介意驱猫胡椒粉让花变了颜色。他的快乐更多地来自于掘土犁地,为种植做准备,而不是种植本身。有时候种植这事干脆就免了。他一度热衷于挖土,直到有一天挖破了地下水管。这个癖好告一段落后,他又痴迷于收集肥料,下令家中所有能够用来做肥料的垃圾都不准扔掉,一点儿也没留给地方议会。接到了严厉指令的米林顿小姐尽责地把垃圾收集起来,每天供他检查。他像守财奴似的看着肥料一点点累积起来,然后用一个又一个下午的时间,把这些肥料埋在前院花园里。第二年,他种下草籽,但那些嫩芽长出来之后他修剪得过于勤快——为此他还特意买了一台割草机——以至于到春天快要过去的时候,他预期中的草坪依旧是片零乱荒芜的泥土地。之后他又迷上了铺路,在花园的多数地方铺上了碎石子,那些材料非常吸潮,使植物在并不炎热的夏季里,也像因为土地干涸而枯萎。

但他依旧坚持着这一爱好,因为这让他能够自得地独处,还有长时间不受打扰地思考。所以说,那晚的小插曲更多源自他的独处,独自一人回到无人的家中。就是在这个没有他人的家里,也就是说在米林顿小姐不在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常常陷入幻想,他知道这很古怪,但同时又非常享受。幻想中,人行道是活动的。他看见自己穿着外套拎着公文包,站在他专属的活动人行道上,滑向前方,两旁的路人吃惊地看着他。他幻想着到了冬天,他的道路安装了罩棚,路的下面或许还有他在巴斯见过的古罗马热水系统在加热。还有一个经常出现的幻想。他能够飞。交通信号灯对他没有约束。他在行人、轿车以及公共汽车的上方飞过一个又一个的街区。(下面的路人仰头惊奇地看他,他沉静地飞过,对他们的目瞪口呆完全不予理会。)他坐在扶手椅上,在办公室走廊里飞来飞去。他想象着同事们夸张的反应:阴郁的伊文斯颤抖起来,说话也结巴了;基南的破眼镜从鼻梁上掉了下来;他还恶劣地给孟席斯小姐扣上了一顶假发,并让那顶假发从她头上掉下来。他所到之处都爆发了混乱,而他则平静地处理着自己的事情,事毕后又平静地飞走。

周五早上,米林顿小姐回家时,常常发现主人在独处的状态下创造出来的东西:比如用面包捏出来的歪歪斜斜的房屋——她周四早上购买的面包,等他晚上下班回来仍然新鲜,还有一定的可塑性;为了压平烟盒里的银色锡纸,她的主人会搜出屋子里所有的大书并把它们摞起来,书堆得非常高,显然他花了不少心思让它们保持平衡,并从中找到了乐趣。这些创作都会留下来,似乎是供她查看、仰慕,然后销毁的。对这些事情,两个人都缄口不言,但心知肚明。

她或许该提一下奶酪的事情,因为太反常了。这事情本身也不该像其他事情那样被淡忘。这事后来常常被提起,被一个此时还没有出现在他生活中的人,当着他的面,作为一桩奇闻趣事讲了一遍又一遍,而他则总能带着满足的微笑来听。尽管在那个晚上,在黑乎乎、空荡荡、寒气逼人的屋子里,在整个事件过程中,他非常严肃,直到想起猫是不吃奶酪的那个时刻,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任何荒谬之处。

※※※

在此事发生之后恰巧一个星期,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一日,斯通先生像往年一样去参加汤姆林森夫妇的晚宴。他和托尼·汤姆林森是师范大学的同学,尽管后来选择了不同的职业道路,他们之间每年都有这么一次重叙友情的机会。汤姆林森留在了教育界,而且成为他所在学区内一个颇为重要的角色。他从模仿别人、替人批文签字,变成了让别人替他批文签字,而且现在他的落款总带着“T.D.”,也就是“地方勋章获得者”的缩写。这个落款刚出现的时候,斯通先生在当年的晚宴上调侃说,莫非汤姆林森成了“神学教师”,或者是“神学博士”。但这个笑话第二年没有人再提起,因为汤姆林森很在乎这个头衔。

按照汤姆林森的说法,斯通先生“进入了业界”,而且汤姆林森还给斯通先生冠以“首席图书馆员”的称号。他是这样介绍他的:“这是理查德·斯通,我的大学老友,伊斯卡尔公司的首席图书馆员。”这样的一个很有策略性的介绍,可以避免提及斯通先生所在的那个无足轻重的部门。斯通先生本人也很喜欢这个称号,并开始在正式邮件中使用。起初他还很担心,但是发现公司以及他所在的部门并没有对此表示反对(他的部门其实还挺高兴的,因为这个称谓似乎提升了本部门的重要性),此事也就变得理所当然起来。也正因为如此,尽管汤姆林森的晚宴规模逐年扩大,级别逐年增高,斯通先生还是年年受到邀请。对于汤姆林森来说,斯通的到场可以提供一个关注点,给人安慰,令人放松,而且,这证明了他汤姆林森是个重情义的人;与此同时,他们两人获得的社会地位也会让大家对他们的过往产生尊敬,避免不必要的猜忌。

晚宴上的贵宾每年走马灯似的换,汤姆林森总会在电话里提醒斯通先生,如果出席晚宴,可以拓展有用的关系。但斯通先生觉得他和汤姆林森都已经过了需要去发展关系的岁数。虽然年纪一把,而且取得的成就肯定已经远超预期,汤姆林森依然雄心勃勃,由此引发的种种作为总让斯通先生看得津津有味。在这样的晚宴上,要看出哪些是有用的关系并不难。汤姆林森会缠着这个人,但在这个人的面前,他又显得很痛苦,有时看上去心烦意乱,似乎在等着受罚,又似乎是尽管缠住了这个人,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他憋不出什么话来,最多只能提些并不需要回答的问题,或者重复那个重要人物所说的话的最后三四个词。

但在今年的晚宴上,斯通先生发现汤姆林森的拓展关系之辞,显然只是套话。今年并没有一个让汤姆林森围着团团转,对其唯唯诺诺的人物出现。今年晚宴大家关注的焦点,引导谈话的中心人物,是斯普林格太太。

斯普林格太太五十出头的样子,戴着石榴石首饰,穿了一件暗红色水洗真丝低胸长裙,披着一条精美的金色刺绣羊绒大披肩,样貌出众。但她的举止和着装正好背道而驰,她的一举一动带着男性化的特征,有一种并非刻意而为的豪爽。她低沉的嗓音以及语音语调,都容易让人想起某个著名的女演员。每当要强调某个观点时,她会突然挺直上半身;等观点发表完了,她也就突然松懈下来,双膝微分,瘦骨嶙峋的手垂到膝盖间真丝裙的旋涡里。所以那些雕琢裁剪得无可挑剔的复古款首饰、裙子与它们的穿戴者完全是两种风格,看上去更像是衣服在穿人,而非人在穿衣服。

斯通先生到的时候,她已经确立了当晚风趣幽默的谈话领袖的地位。她一开口,周围的人就眉开眼笑,格蕾丝·汤姆林森像是其中的啦啦队队长。汤姆林森在过去那些年中为重要人物所做的一切,今年变成了格蕾丝对斯普林格太太的所为。斯通后来了解到,斯普林格太太是格蕾丝的朋友。

他们在讨论花的事情。有人赞美格蕾丝为晚宴布置的花卉。(格蕾丝在伦敦西北圣约翰伍德区的康斯坦斯·斯普雷学校上了一个短训课程。她的胸花及晚宴上的种种花卉陈设都得益于此。)

“我唯一喜欢的花,是……”在众人默默地表示赞同之际,斯普林格太太冒出了一句,“西兰花。”

格蕾丝笑了,众人也纷纷附和地笑了起来。斯普林格太太讲完,缩进座位,她的身体似乎在裙子里,以臀部为支撑点,庆祝般地微微摇晃着。她把膝盖分开,轻敏地整理着两腿之间的裙摆,形成一个沟壑,一丝狡黠的微笑闪过脸庞,突显了她方方的下巴。

就这样,她打破了社交谈话中的沉寂,驱散了犹豫,消灭了含混不清的窃窃私语,控制住了全场。

接着,话题转到新近上映的电影上。在此之前,除了偶然大声地发出似是而非的“嗯”之外,汤姆林森几乎一直保持着沉默。他长长瘦瘦的脸看起来比以往更痛苦了,眼神也更忧郁,好像缺了“重要人物”,他就失去了方向。当谈话开始趋向交流电影名称之际,他挺身而出,试图将谈话引导到更高、更适宜的学术层次,因为他认为保持谈话的高水平是他作为主人的特权,也是义务。他说他最近去看了《男人的争斗》,当然,那是在一位重要人物的推荐之下去看的。

“这是一部伟大的电影。”他说得很慢,脸上仍旧一副苦楚的样子。他的眼睛没有看任何人,而是落在远方某处,好像思路和话语都来自那个地方。“法语片,当然啦。法语片在这方面做得就是特别好。非常伟大。几乎没有对话。让影片很有冲击力,我认为。没有对话。”

“至少我会喜欢这种电影。”斯普林格太太接过话头。她的回应打破了他的若有所思。他立即从沉思的状态中回到现实,看起来像是如释重负。“我讨厌字幕。我一直觉得字幕会让我们错过很多有趣的细节。你看到屏幕上的人在招手,叽里咕噜说着一串话,然后去看字幕,看到的就是一个‘是’,”然后她模拟着某种外语又是一连串叽里咕噜,“然后你再去看字幕,看到的又是一个词,‘不’。”

斯通先生觉得这一评论又风趣,又准确,正是他切身的体会。他非常想说:“是的,是的,我深有同感。”但就在这个时候,格蕾丝又端上了新一轮的雪利酒。格蕾丝在给斯普林格太太倒酒的时候,被风趣幽默的氛围感染,说道:“这杯酒敬你,玛格丽特。未经人手之触碰。”

斯普林格太太挺了挺上半身。“如果你听到别人说未经人手之触碰,那多半可以肯定被脚碰过了。”说完,她举起杯子,好像是要一饮而尽。

斯通先生内心满是仰慕,坐着说不出话来。在他的酒杯再次被倒满之际,他壮起胆子,讲了一句办公室里听来的玩笑话。

“我明白了,”他说,“你是想让我喝胡话说醉了呢。”

人群没有什么反应。汤姆林森看上去依旧很沮丧。格蕾丝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斯普林格太太是真的没有听到。斯通先生举起酒杯放到唇边,慢慢地、长长地呷了一口。这个笑话其实不是他自己的,是会计部的基南爱讲的笑话之一。每次基南讲起这个笑话,办公室里的人都会装出捧腹大笑的样子,他应该有所察觉的,但斯通先生一直真心觉得这个笑话很好笑。他知道用谐音来编造笑话实属品位不佳,但至于为什么品位不佳,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决定保持沉默,不再开口。在大家准备去餐室的时候,格蕾丝带着一丝责备的语气告诉他,斯普林格太太其实还在服丧,她的第二任丈夫刚刚过世。这让斯通先生更坚定了保持沉默的决心,也解释了为什么格蕾丝对斯普林格太太格外关照、斯普林格太太为什么讲起话来肆无忌惮。但她似乎挺享受这种状态,这让本就聪明的她更增添了新的魅力,而她好像对自身的这种魅力也心知肚明。

宴会进行到这个时候,斯普林格太太还完全没有注意到斯通先生,用餐时他们两个的座位隔得很远,几乎看不见对方的存在,一来烛光朦胧,二来桌子上都是蜡烛、鲜花,以及各式各样新奇的摆设,包括木雕、耶稣诞生马厩的摆件,和某次奥地利度假带回的失去光泽的古董物件。每年圣诞,汤姆林森夫妇都会拿这些东西出来做装饰。在房间昏暗的角落里还有两张小桌子,上面放满了圣诞贺卡,这些卡片选自过去十多年间夫妻两人收到的卡片,格蕾丝说都是她不忍心扔掉的那种。这些卡片要么尺寸很大,要么装饰性很强,有那么一两张还贴着花边,这些卡片每年都会取出来摆放陈设。房间里的布置吸引了全桌人的注意,包括斯普林格太太和斯通先生。对斯通先生而言,十二个月之后再次见到这个一模一样、充满了节日气氛的房间,是件让人既开心、又安心的事情。

直到晚饭之后,男士和女士混在一起交谈之际,斯普林格太太和斯通先生才有了直接的对话。

“嗨,你坐在我边上吧。”她手拍着她边上的位子说,语气里略带着挑逗的意味。

他顺从地坐下。两人一时都没有找到可以攀谈的话题,他注意到她脸上有一种陷入沉思,或是思索要说什么的表情。那样的表情那天晚上他看到过三四次了。就在两人之间的沉默要变得尴尬之际,她开口了。

“你,”她突然转问他,“喜欢猫吗?”在他眼里,她的这种突兀,已然成了标志性举动。

“猫嘛,得视情形而定。那天有个事情,就是上个星期。事情是这样的……”他说。

“我觉得所有那些动物保护主义者们的说辞……”她停顿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调皮的神色,每当她要开口讲些不符合社交规范的话语时,脸上都会有这样的神情(她已经用了“荡妇”和“该死的”),“简直就是胡说八道。”最后的几个词她特别强调,好像这些词语本身就有别样的妙趣,而且她说的时候还带上了重重的尾音。

“那天有只猫攻击了我,”斯通先生说,“攻击……”

“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它们原本就是丛林里的动物。”

“我一打开门就冲向我,跳下台阶。吓了我一大跳,真的。后来……这事有点滑稽,真的……”

他顿住了,犹豫着是否该继续往下讲。她眼里露出了鼓励的神色。于是他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在讲述中,他让自己显得很滑稽,而且发现这给了他一种久违的快乐。他详详细细描述了自己是如何在脑海中把那只猫扔进滚油烫水里,还提到了他如何打开热水龙头,将盥洗盆放满水,拿着拨火棒坐在马桶盖上。他的描述完全吸引住了她!她倾听着,一次也没有打断。

直到他讲述完,她才说:“奶酪啊,你这个傻瓜!奶酪!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情讲给格蕾丝听。”

她把这件事变成了她自己的故事。她讲得很好,不紧不慢。他注意到她的话语中不乏添油加醋,这非但没有让他恼怒,反而让他心里充满了喜悦和感激。她说话的时候身子前倾但挺得笔直,他则放松地靠在沙发背上,宽阔的肩膀放松地耷拉下来。斯通先生微笑地看着自己的腿,手里剥着核桃,只在有人发出惊叹声时才抬起头来看一下。在他高高的额头下,眼睛明亮而温柔。

就这样,她将他占为己有。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里,她所有的对话都离不开他。“斯通先生,是奶酪对不对?”她会这样说,或者是:“但斯通先生更喜欢奶酪。”每次大家都会哄笑起来。

对他而言这是一种全新的感受。他纵情享受。晚宴临近结束,一段音乐过后,两个人又坐到一起。斯普林格太太对他说:“你有没有发现这些核桃看起来很像人的大脑?”他有了某种莫名的自信,大声回答:“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叫它们坚果。”

他的回答让整个房间安静下来。那些在夹核桃的人显然犹豫了,然后安静中传来了有人无意中弄碎核桃的声响。

“我觉得你说得很有意思。”斯普林格太太回答。

但就连她,也接嘴接晚了。

离开汤姆林森夫妇家的时候,他很不开心,感觉很丢脸,十分不满意自己的表现。他被一种孤单、空虚和绝望的情绪笼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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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通先生喜欢用数字来思考问题。他常这样想:“我加入伊斯卡尔公司已经有三十年了。”或者是:“我在这房子里住了有二十四年了。”他还常常想到自从进入了工商界,他的工资一直稳步上涨,现在到了一千英镑一年的标准。这样的收入使他成为全国前百分之五的高收入者(这个信息来自他读的报纸,可能是《标准晚报》)。他喜欢想,他认识汤姆林森已经四十四年。他还会想到母亲去世已经四十五年,虽然这想法很痛苦——对他而言是最痛苦的想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