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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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猫意外骚扰的事件平息之后,他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漫长而平静。他一直用自己独特的方式享受着这种平静。对他而言,生活是用来度过的。经历不是在当下被享受的,快乐也不是当下获得的,而是在经历过以后,沉淀下来,成为过去的一部分,才能成为“生活”、“经历”和“事业”本身,才能够被享受。就像大自然中的色彩,只有被彩色照片或者绘画作品捕捉到,消灭了画面上的空白,将真实的空间扭曲,才能真正成为某种色彩。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在零散的独处时间里,他会将他的工作经历用表格的形式整整齐齐地写下来,好像这些材料将来会被递交给某个雇主。他常常会感叹这些年过得如此平顺,尽管有挫折、惊险,但总体来说,他的生活像是自动安排好了一样,有条不紊地推进,十七岁的时候他绝对想象不到生活可以是这样的。

一如珍惜过去,他也珍惜自己的外表。他是个大个子,身材不错。他的衣物合体挺括。在日常的生活细节上,无论是穿西装,还是餐后打开一份报纸,他总是不慌不忙。有两个原因让他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要大:一来他身上有种老年人的整洁,看得出他可以很好地照顾自己,但其整洁程度也没有发展到洁癖的地步;二来他有很多刻意养成的习惯。他总是先刮右半边的脸,总是先穿右脚的鞋。他非常注意饮食,有一套自己的饮食规矩,并严格遵守,好像这些规则是由一个非常值得信赖的医生为他制定的。早餐的时候,他只看《每日电讯报》的头版,其余的内容都留着到办公室后才看。他总是在维多利亚区一个固定的摊贩那里买两份晚报,《新闻报》和《标准晚报》,付钱之后他从不扫一眼看看报上有什么内容,而是直接将报纸塞进公文包。在地铁上他是不看报纸的。(他心里默默嘲笑那些在地铁上看报的人。)报纸是留给晚餐之后的闲暇时间看的。他不把新闻当作新闻来看,因为大多数内容他转眼就忘了。对他来说,报纸就是一种专为饭后的闲暇时间而生的产品,它在他和它所描绘的世界之间架设了一层屏障。

现在是无味的,因此它的消逝不值得惊恐。他的房子后面有一片学校操场,操场上有一棵树,通过这棵树他看到了春去秋来,时光消逝。每天刮胡子的时候他都会研究窗外的这棵树,直到完全记下了每一根枝丫的样子。在对这个生物的凝视中,他体验到了生命的可靠。他开始把这棵树看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一个记载着他的过去的标志物,因为它和他一起经历了很多岁月。春天的新叶、夏天的绿荫、冬天的枯枝,他并不把这些看成是生命在被慢慢消耗。这些只象征着时间的流逝,象征着生活经验的增长,他的过去变得越来越长。

他身边有很多这样可靠、延续、流淌着的事物。汤姆林森家的圣诞装饰是其中一样,虽然这些摆设越来越旧。在办公室里,他的助理孟席斯小姐(他作为“首席图书馆员”领导的人就她一个,除此之外别无其他馆员)有十八套套装。一开始的时候这个发现让他有些恼怒,因为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去注意一个女人的穿着,但她有规律的着装习惯慢慢成了一件让他安心的事情。有些衣服旧了被淘汰了,但总数永远保持不变,每个工作日一套衣服,连续三个星期之后开始新的一轮。后来他能够通过她的衣服判断出当天是星期几。他想象着这些衣服越来越旧,变成褴褛破布(不过,他很难想象孟席斯小姐不着紧身衬裙,穿着破旧衣服的样子),最终化为尘土,如同他的树叶一般,她的新衣服就像春天里冒出的新叶。

在家里,则有米林顿小姐。每个星期四下午,这个老妇人都会去看为领退休金的老人放映的特价专场电影,后来他买了电视机,但她还是照去不误。他总怀疑她说是看电影,其实多半是在电影院里睡觉。星期五早上他总要问她看了什么电影,他喜欢听她说出那些或惊悚或浪漫的电影名称。“你昨天看的是什么电影,米林顿小姐?”“《火海浴血战》,先生。”她回答道。说的时候,她那张呆板的方脸盘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粗哑、含混的声音总让他想到张着嘴巴苟延残喘的鱼。

这个星期五的早上,在冰冷的卫生间里刮胡子的时候,他透过玻璃窗看到外面已然是一派熟悉的冬景。光秃秃的树后是女子学校那片氤氲潮湿的操场。这部分操场离学校的主楼和网球场有段距离,夏季的时候会有很多低年级女生在这里玩耍。这些小家伙喜欢身体的触碰,互相打闹,搂抱成一团。但现在,到了冬天,操场上绝大多数时间是空空荡荡的,只在某些早晨有个小腿壮壮的女体育教师和穿着红袜子的学生队伍出现。学校操场之外,他还看得见两栋房子的后院,房子的主人他都不认识,但他在心里给他们分别起了“雄性男”(一个矮小但筋骨结实的男子,有着一大家子)和“老怪物”(一个非常胖的女人,冬天几乎处于冬眠状态。春天的时候,她穿着像健身服一样的衣服,踮着脚在花园里走动,手像合唱团指挥般挥舞着一个洒水壶)这两个绰号。“雄性男”喜欢把身体探出窗外,刷油漆啊,锯啊,敲啊,总是在消防梯上跑上跑下,修缮他的小巢。斯通先生只要有空就观察他,暗自希望有一天他会从墙上摔下去。他讨厌这种修修补补的行为,其程度不亚于他对那些周日早上在街上清洗车子的人的厌恶。对于自己日渐衰败的房子——内装修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寒碜,客厅墙纸下半部分积满了多年的污垢——他是怀着欣赏的态度去看待的。因为他觉得像房子这样的东西,应该随主人一起变老,显示出是老年人的居所,那才是合宜的。

但这天早上,窗外熟悉的景色并没有给他带来安慰。他隐隐觉得心中不安,但又吃不准不安的来源,而且这种情绪久久不能消散。因此他有些惊恐,似乎他那井然有序的世界受到了威胁。

米林顿小姐在楼下忙碌,她又胖又磨蹭,显然年纪太大,不适合工作了。但若退休她将一无所有。她的脸苍白而浮肿,眼睛朦朦胧胧带着倦意。她穿着光亮的、一直垂到肿大的脚踝处的黑裙,外系着长长的白围裙。

“昨天你看了什么电影,米林顿小姐?”

“《冰海沉船》,先生。是部好电影,先生。关于泰坦尼克号的。”她很少会这样主动就一部电影发表评论,显然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没有睡着。在她心目中,泰坦尼克号沉没要比两次世界大战都重要。

在对生活的精心考量中,他已经把米林顿小姐纳入其中:她跟着他已经有二十八年了。他预想过有一天她会死去,但没有对这个念头深究下去。这个早晨,在思索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不安的时候,他劝自己相信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受年龄和沉重的身躯之累变得越来越迟缓的女人就快死了。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一旦有了这个念头,他晨间惯常做的所有事情,虽然还在照常发生,但好像已然成了历史。这是一件他必须要挥手告别,而不可以纳入经历储备中的事情。

他知道这只是胡思乱想,就像很多其他傻念头一样。但这个想法在他脑海里驱之不散。

他将《每日电讯报》折起,用大拇指的指甲顺着折缝捋了一遍,然后将其塞进皮质公文包。公文包一如它的主人,上了岁数,有的地方皮质暗淡,有的地方则被磨得亮闪闪的。(这个包他用了二十二年了。对在地铁车厢里看到的“像您这样的先生”需要一个新皮质公文包的广告,他非常厌恶,觉得那是一种冒犯,是个诡计。)然后,他穿上厚厚的辛普森牌外套,戴上圆顶礼帽,准备出发。

这是一年中所有常规都被打破的时节,街道变得让人难以容忍,所有的工作都很难完成,日子孤单、漫长而无聊。圣诞节前后的这个星期,一切都乱了套,直到假期结束,生活才能回归惯常的轨道。孟席斯小姐这天穿的衣服他认得。她和往常一样把自己丰满的胸脯裹在紧身胸衣里,和往常一样搽着粉抹着香水,和往常一样穿着高跟鞋。她精神昂扬,和往常一样“职业”,就连这样一个早晨她也能让自己显得很忙碌,尽管并没有什么好忙的事情。需要处理的只有伊斯卡尔公司总裁哈里爵士写给《泰晤士报》的信。这封信是哈里爵士嘲讽文风的一个极好体现。他批评商店不积极备足复活节商品,抱怨商店里都是为圣诞节而购物的人群,害他买不到复活节商品。这封信是他从九月底开始撰写的一个系列通信的最后一篇,系列的名字是“圣诞节离我们越来越远”。此外,来自另一个部门的“写手”提出的查阅资料的要求,使他们发现孟席斯小姐的前任——一个在二战结束后匆匆任命的男性秘书——把另一个文件也归错了档。那个人几乎不识字,如果让他和杂志社打交道,他就把要投稿的文章从信笺上撕下,用订书机订起,弄得翻页的时候阅读被迫中断,让人非常恼火。(在一次罕见的怒火爆发中,斯通先生果断采取行动,使这个人被降职到地下室商店工作。此后数年里,在地下室,还有在公司员工花上几个便士就能吃上一顿午餐的公司附属厨艺学校的肮脏餐室里,这个人一直扬言说这个部门的文件管理系统就要完蛋了。)把文件夹放对了地方,然后就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斯通先生午饭时间的惯例是去附近的一家酒吧喝杯健力士黑啤,这天酒吧里又热又吵,让人无法忍受。那啤酒杯显然只是在水池里匆匆浸了一下,没有洗干净。他站在靠近酒吧敞开的门口处,那杯啤酒一点儿也不能让他感觉到享受,他心中又莫名地惶惑不安了。他努力想要摆脱那种感觉,但它驱之不散。站在灌下了不少啤酒、吵闹的人群边上,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其实非常不开心。

那晚,他随着潮湿涌动的人流进了地铁站,准备搭地铁到维多利亚站的时候,注意到一张伦敦公交的海报。这海报应该是新贴出来的,可能就是针对才过去一半的漫漫冬季而设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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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潮湿阴冷的日子里,对我们这些整天穿行在城市街道上的人来说,可能很难去相信白昼正在变得越来越长,冬天就要过去了。但是,在冰冻的泥土下,在干枯的树枝里,生命正在萌动。那些对春天的到来有所怀疑的人,请到伦敦的郊外走一趟吧,嫩芽正悄悄地为春的到来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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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对春天的到来有所怀疑的人,这句话在他的脑海里被放大,使他的不安有了一个焦点。他想起了那些心神不安、无着无落的时刻——记忆和恐惧加速袭来,他看到过去一年中这样的时刻越来越多:电影中飞闪过的一幕,办公室里的一句话,报纸上的一篇文章,他自己的一个思绪——因为这些时刻不在他一成不变的生活轨迹上,所以他以为它们已经被埋藏。但现在,在列车机械化的前行中,在两旁熟悉的黑暗划过之际,这些时刻再度一一浮现出来,好像是在等待他审视、抛弃,然后再次捡起。

在这样沮丧且无序的一天里,还发生了一件事情,让他几乎是跌跌撞撞、怀揣着恐惧回到家,去见米林顿小姐。

他沿高街往家走。天色已暗,路面蒙着一层湿冷的污泥。路过公共图书馆灯光昏暗的大门口时,他一眼就看到一个妇人和一个男孩站在台阶上。他只看了他们一眼,就惊恐地把目光移开了。那男孩的牙齿竟然都是尖的。那妇人的神情里透着一种孤寂和凄凉,势必因为有这样一个残缺的孩子。那男孩的四肢和别人没有什么两样!他想到了老鼠,老鼠必须不停地磨牙,否则牙齿就会长得过长而穿透脑袋。他不愿意相信他刚才看到的那一幕是真实的,也不敢回头再看。那一幕留在他的脑海里:呆滞的脸庞,黄色的尖牙——成长的激素让人变得阴郁而丑陋。

几秒钟后,他走到了一家著名的卖搞怪玩具的商店门口,橱窗里的灯照亮四周。他停下,深深吸了口气,动作看起来相当夸张,然后闭上眼睛。

一位老绅士,整整齐齐地穿着外套,戴着帽子,拎着公文包,站在搞怪玩具商店的橱窗前,好像是在对着橱窗里的仿健力士黑啤酒杯、塑料粪便、怪物面具、橡胶蜘蛛和塑料假牙微笑。

※※※

将花园丢给野猫,将米林顿小姐丢给她的亲戚(他相信她有数个侄孙,因为在周四早上的采购中,她偶尔会买些糖果小礼物),抛弃门厅里、餐厅中和某段楼梯上那些米林顿小姐每年都要拿出来的圣诞装饰品,斯通先生出发了。这些圣诞装饰品不意味着节日的到来,更像在昭示节日就要结束了,而且圣诞当日他们两个都不会留在家里欣赏这些装饰。斯通先生去了班斯台,他妹妹家。他妹妹寡居多年,原来是个学校教师。历年来他都在她家里过圣诞。

他认为他圣诞假日期间去班斯台是个秘密,他竭力守着这个秘密。尽管警察局在门口的公告栏上提醒大家外出最好告知当地警局,还散发了很多小册子和广告敦促大家,他却从没有这样做过,因为他坚信他们和邻近地区的小偷强盗是一伙的。他去妹妹家期间,小偷可是永恒的谈话主题。她被偷过多次,所以和别人的交谈有很大一部分是关于偷盗的:成功的,不成功的,以及该如何防范入室盗窃的贼。她说她常常搬家就是因为害怕小偷。过去的十二年间,她从伦敦的博汉姆搬到布里克斯顿,再到克罗伊登、萨顿,最后到了班斯台。每一次搬家都使她住得离市中心越来越远,尽管她为每一处新的住所都制定了各种修缮方案,但她的家总有一种仓促搬入、尚未完工的样子,斯通先生经常忍不住拿她的房子和自己的作比较。

但去奥莉薇家是件愉快的事。斯通先生和妹妹之间的关系几乎一直维持着童年时期的状态。在他们短暂的互访活动中,奥莉薇给予他女性的关怀,这种关怀要高于米林顿小姐能给他的照顾,而且他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是需要这样的关怀和体贴的。她会引用他的话,注意他的生活习惯,并以此开玩笑。他讲的笑话,她有时候也会当作自己的借来一用。他们俩的关系在二战期间有些疏离,因为在三十七岁那一年奥莉薇突然结婚了。但婚后不到一年她的丈夫就死了,此后没多久,格温出生。他们俩的关系因此有所缓和,但里面掺进了些许伪装,因为斯通先生不怎么喜欢小孩,对于格温更是一点儿也不喜欢。不过对奥莉薇,他倒是越发关切起来。那一年发生的事情让奥莉薇像是变了一个人。她的头发变得灰白,一口好牙也毁了,嘴唇变了形,只剩下纯粹的保护牙床和牙神经的功能。她讲话的时候唾沫星子会在嘴角边聚集起来,而且讲话的速度越来越慢,有时候甚至含混不清。

斯通先生在和格温的相处上下过功夫,但不成功。斯通先生听很多人说过,也在不少地方读到过,孩子和狗差不多:他们知道哪些“成人”,或者说“成年的人”不喜欢他们。“成年的人”原先并不在他的词汇库里。他知道和小孩子相处需要有特殊的技巧,同时还要有一颗纯真和绝对诚实的心。他也明白和小孩相处相当累人,是对大人耐心的考验。他努力过了。他认真地和她谈话,认真地陪她游戏。但他总是无法搞清楚她真实的想法,她常常还嘴,让他别傻了。那些“和孩子们在一起”的下午,人家说有多么放松,他却觉得精疲力竭,几乎有要杀人的冲动。三年前的某个下午在游乐场发生的一幕,让他这辈子可能再也不会喜欢上小孩子了。当时她拒绝了他乘坐垂直升降机的提议,说:“我可不想在假日里尖叫,像个售货员似的。”她的拒绝脱口而出,这样的措辞显然并不是她自己想出来的。那一年她十三岁,看着她长胖,变丑,手臂变壮,手指变得粗短愚笨,他内心非常满足。他最不喜欢看到女人的手指长成那样。奥莉薇说,那是婴儿肥,但那肥胖一点儿也没有消退的意思,而他则在暗地里成为肥胖的帮凶。比如说,奥莉薇禁止格温吃的巧克力,成了他的有效工具。格温特别爱吃巧克力,他一有机会就偷偷塞给她半磅。但就算如此,他们俩的关系还是没有改善,因为她很清楚地告诉他,她认为他的礼物只是贿赂,而靠贿赂是无法换得她的爱的。

此外,和这个小东西打交道的另一个麻烦之处在于礼物的选择。在他看来,送伊尼德·布莱顿的童书应该是很保险的。但没有任何征兆地,这个小东西的口味变了,他曾在塞尔佛里奇百货公司门口排着长队,买下了著名的“五系列丛书”中的一本,还请作者签名,写下她对格温的祝福,但这些努力变得徒劳而可笑。还有一次,他自取其辱地给她买了一个玩具手袋,但那手袋给八岁的女孩子还差不多,而她已经十五岁了。去年他终于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给了她一张两英镑的支票,但这钱好似打了水漂。不过今年他仍旧准备这样做。

所以,尽管无法把她看作是奥莉薇的一部分,但他接受了她是奥莉薇的家的一部分这个事实。随着格温年龄的增长,奥莉薇好像开始慢慢恢复她独立的人格,这让他觉得他和妹妹的关系中那些虚伪的东西在减少。奥莉薇还是能够给他以安慰;他还是能够给予她带有保护性质的怜悯。去她那里就像是回家。从她那里离开总能一次次给他重获自由的感觉。

但就算是奥莉薇也没有能够消除他今年异样的不安感。她还是像往年一般欢迎他的到来,并四处张罗,同时神色平静,做事慢吞吞的。她照旧穿着他熟悉的棕色长裤,这是她在战争期间养成的一个习惯,看到她穿成这样总让他心里对她多几分温柔。本来以她的身高和窄臀穿裤子还是好看的,但她在打扮的时候显然没怎么在意。要不是她走起路来腰板有些僵硬,上半身微微前倾,总一副在忙碌、有事情要张罗的样子,斯通先生会觉得她的穿着多少有些滑稽。

一切安排还是和往年一样。圣诞前夜他在房间里帮忙布置,同时默默忍受着格温恶声恶气的批评。(这样一个小东西会有朋友吗?在他的想象中有这样一个场景:她皱着眉头,眼睛几乎斗了起来,穿着校服在街上行走。她把书包抱在怀里,一边嚼着糖果,一边和她瘦小、沉默的同伴谈论着她们的“敌人”。这个同伴过不了多久也必将成为她的“敌人”。)然后,他喝着健力士黑啤酒看电视,奥莉薇则在厨房里忙碌。一餐又一餐中,他看着肥胖的、永远无法得到满足的格温病态地、津津有味地吞下许多土豆和甜食。奥莉薇想要阻止,但斯通先生总是说:“圣诞节嘛。”

但所有这些熟悉的事情,今年却无法令他融入其中。它们像是被放大了的现实,这现实变得不现实,每件事情好像都在发烧。最后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像往年一样,他带走了一个奥莉薇做的布丁。他从没把放布丁的碗还给过奥莉薇。这些碗都被洗干净,白白的,放在米林顿小姐掌管着的橱柜里。加上今年的这一只,它们摞得整整齐齐的,就像他的经历、他的过往。

※※※

回到家,斯通先生看到花园的泥土上刚撒了驱猫胡椒粉:显然在米林顿小姐掌管房子期间,猫又来袭了。这事若放在几天前,他还能恼怒上半天,现在他却无动于衷。树叶已经掉尽,可以毫无遮拦地看到“雄性男”的后窗。后窗挂着窗帘,里面亮着灯,窗框则是令人作呕的绿色(这个颜色是“雄性男”去年春天的时候选的,他把这个颜色仔细刷到房子外墙所有的木材上)。“老怪物”家的灯没有亮。入夜的迷雾正在学校的操场上弥漫开来,假日就要过去,一天即将结束,整个世界似乎停滞下来。

第二天早上他收到一封信,是斯普林格太太写的。她说很高兴能认识他,并邀请他参加一个小型的新年聚会。她说聚会上有饼干和奶酪,“奶酪”这个词后面她在括号里加了一个感叹号。信的结尾说:“如你知道的那样,我正努力使自己开心起来,我真心希望你能来参加此次聚会。”

这封信有几点让他恼怒。他对标点符号的使用非常在意,斯普林格太太在一处该用句号的地方用了逗号。她的字迹循规蹈矩,毫无个性,斜斜地排成行,显得很老派,抵消了她言辞中想要传达的幽默。他觉得她重提奶酪一事,还加了感叹号,显得很傻,还有她那么明显地暗示自己在居丧,似乎带着炫耀,一点儿也不诚恳。但她写信给他又让他感觉有些受宠若惊。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的是,他现在似乎对新鲜的事物,对能够打破他生活常规的事物,很是向往。如果寄邀请信的人是熟人恐怕不会引起这样的反应。这个邀请变成一件大事,让他在此后的一段日子中有了一个重心。一个新认识的人,一段新的关系——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斯普林格太太住在伯爵府一带。斯通先生过去一直觉得那个区太过拥挤,名声也不好,此刻他还是这样认为。那个地铁出口脏兮兮的;马路对面的某座建筑里,英国国家党正在开会;有个男人在一辆货车后面声嘶力竭地叫嚷着什么;几家装修新潮、亮着霓虹灯、橱窗一闪一闪的咖啡馆里坐满了人;街上满是艺术院校学生打扮的年轻人和各种肤色的外国人。

斯普林格太太给的地址是一家在伯爵府街上、新月形拐角处的私人旅馆。旅馆门铃下挂着块小牌子,上面用工整的字体写着“只允许欧洲人入内”,暗示了这里是那些寻求尊严和安静的人的庇护所。斯通先生后来发现这里其实也是一切上了年纪的事物的庇护所。他乘坐电梯来到斯普林格太太的房间,那电梯和他在旅馆小小的大堂里看到的大多数人一样上了年纪,颤巍巍的。斯普林格太太的房间里,床被不那么巧妙地掩饰成了沙发,室内空气污浊,所以窗开着,外面是一片屋顶和烟囱,衬着阴沉的天色。这不是他想象中的斯普林格太太的居所。就算有一个名叫迈克尔的穿着白色制服、上了年纪的旅馆服务员在场伺候,也不能抵消这个地方透出的寒酸相。不过,他还是度过了一个颇为愉快的夜晚,斯普林格太太妙语连珠,猫和奶酪的故事又被讲了两遍,他像上次一样受到斯普林格太太的感染,也说了些俏皮话。但每次兴奋之后,接踵而来的是抑郁。

接下来的两个周日,他都邀请了斯普林格太太来家里喝茶,并做了精心的准备。在准备的过程中,米林顿小姐显示出了非比寻常的热情,用她自认的轻快脚步走来走去。壁炉被擦拭干净,平整不一的瓷砖被擦亮,露出褪了色的本相,熊熊的炉火燃烧着。蛋糕和司康饼备下了,桌子铺陈好。在慢慢升起的暮色中,他们两个等待着。

门铃响起,两个人都走到风很大的门厅里。门打开,斯普林格太太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不自然的微笑。略带张皇的斯通先生把她介绍给米林顿小姐。

“这就是那个花园了!”斯普林格太太在花园里转转的时候说。她用鞋子碰了碰一株带着胡椒粉的低矮植物。在她的碰触下,胡椒粉成片地从叶子上散落下来,那片不怎么有生气的叶子随之虚弱地恢复了原有的轻快。

她用她参加宴会时的语气问:“我猜这是一株灌木吧。你叫它什么呢?”

斯通先生回答道:“我还真不知道。它在这里长了已经有几年了。是种常青植物吧,我猜。”

“米林顿小姐,平民是怎么叫这个的?”

从那一刻起,斯通先生再也不能和米林顿小姐站在一个阵营里了。

米林顿小姐回答说:“夫人,我不知道正确的名字是什么。不过平民们……”

但斯普林格太太的注意力已经挪到下一桩事情上去了,就这样,还没有正式进入房子,她已经把自己当成房子的女主人,同样也是这栋房子的两个居住者的主人。

三月份的第二个星期,斯通先生和斯普林格太太结婚了,当时,学校操场上的树正长出新芽,阳光下那芽尖看起来是白色的。

<hr/><ol><li>[1]巴斯(Bath),英国西南部的古城。古罗马人在这里修建了大量的温泉洗浴设施。&#8203;</li><li>[2]“神学教师”(teacher of divinity)和“神学博士”(theology doctor)这两个词的首字母缩写都是T.D.。&#8203;</li><li>[3]康斯坦斯·斯普雷(Constance Spry,1886-1960),英国著名的园艺学家、园艺教育家和作家。&#8203;</li><li>[4]《男人的争斗》(<i>Rififi</i>),美国导演朱尔斯达辛拍摄于法国巴黎的黑色电影,1955年上映。&#8203;</li><li>[5]“未经人手之触碰”(untouched by hand),此处借用了著名科幻作家罗伯特·谢克利的科幻名著的书名《人手难及》(<i>Untouched Human Hands</i>)。&#8203;</li><li>[6]“喝胡话说醉了”原文under the affluence of incohol,“affluence”和“incohol”这两个词并不存在,是词头互换而成,正确的应该是“under the influence of alcohol”,也就是“喝醉了”。互换的词头,正说明喝酒人已经神志不清,讲话讲不清楚了。&#8203;</li><li>[7]“坚果”的英文nut也有“疯子”的意思。&#8203;</li><li>[8]高街(high road),英国对一个市镇主要商业街的统称。大城市的每个区域都有高街。而在偏僻的小镇,所谓的高街则可能只是一条有邮筒、公用电话和小便利店的街道。&#8203;</li><li>[9]班斯台(Banstead),英国萨里郡的一个城镇,位于伦敦西南,临泰晤士河。&#8203;</li><li>[10]伊尼德·布莱顿(Enid Blyton,1897-1968),英国著名的童书作家,一生写下七百多本儿童读物。&#8203;</li><li>[11]塞尔佛里奇百货公司(Selfridge&#39;s),总部在伦敦的大型百货公司。&#8203;</li><li>[12]英国国家党(British National Party),英国极右的政党。&#8203;</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