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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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代焦虑的是泄气,是某种恐惧和极度的害羞。在斯通先生和斯普林格太太成为夫妻的第一个夜晚,随着洗漱时间的到来,这种恐惧和害羞变得越发强烈。单是想到丈夫和妻子这两个字眼都让他感到不好意思。他等待着,不愿意开口,也不愿意先去卫生间,最后还是她先走了进去。她在卫生间里待了很长时间,而他含着早已熄灭的烟斗,沉浸在独处之中,好像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时间了。

“轮到你了,理查德。”

她的声音不再有那种故作深沉的腔调。她试图让自己听起来很轻松,结果更像是在吆喝。

卫生间里原来存留着他的气味,那气味总是让他感到满足。现在,里面多了一种温暖的、香喷喷的湿气。然后他看到她的假牙。他没曾想到过她戴假牙。他感觉受了骗,有些恼怒。他感到后悔,有一下子被强烈的恐惧攫住的感觉。然后,他取下自己的假牙,颓然地走上那几步台阶,走进他们的卧室。

他从不顾忌邻居的看法,也拒绝和他们打招呼,因为他害怕,天知道这样的交往会不会让他和什么人成为亲近的朋友而脱不出来。他也不想让邻居知道他家里发生的变化,所以故意让玛格丽特分了好几次,一点儿一点儿地把她的物品搬进来。他觉得到目前为止,他的计划还是成功的。玛格丽特在伯爵府街上那家旅馆里的家当,两个箱子就搞定了。他们从窄小幽暗的旅馆大堂走过时,那里的老头儿老太太都将视线转向了他们,那些年龄偏小的目光还颇为谨慎收敛,几个真上了年纪的则直接地、肆无忌惮地、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们,让斯通先生觉得他绑架了他们中的一个。不过玛格丽特摆出胜利者般庄严的架势,让这更像是一次救援行动。他们是傍晚时分到他家的,好像是回家吃晚饭一般。斯通先生故意做出对那两个箱子随意摆布的姿态,暗示他就是箱子的主人,无论是谁如果恰巧看到了,都会觉得那就是他的物品。

两人默默地各自躺下,还没有来得及在各自的床上睡稳(玛格丽特睡的小床是从奥莉薇偶然造访时睡的那个房间里搬来的),她突然坐了起来,那机灵的程度几乎可以和她在宴会上的表现媲美。她说:“理查德,你听到什么动静了吗?”

他确实听到了。但是此刻屋里寂静无声。他重新躺下,害怕她再度开口。

啪嗒。

响动非常清晰。

嘭!吱!好像是有人踩着铺着薄薄地毯的楼梯,小心而坚定地往上走。

“理查德,房子里有人!”

话音未落,脚步声没有了。

“去看看,理查德。”

他不喜欢被呼来唤去,但还是坐了起来。他觉得她是在扮演一个受了惊吓的女人的角色,并且很享受这样的设定,他还注意到她把毯子一直拉到了头颈处,顿生不满。

这种责任对他而言是全新的,让他又忧虑又恼怒。尽管他自己也被吓到,但此刻他希望房子里确实有个强盗,站在门外,进来把他和她都杀了,这样就解脱了。

啪,嘭,啪。

他掀开被子,跑到楼梯口,打开电灯。他希望他的速度和巨大的动静能让那声音安静下来,并将它赶出去。

他叫道:“嗨!是谁啊?有人吗?”

没有回答。

他小心地靠近楼梯扶栏,向下望去,楼道里黑漆漆的,栏杆那被拉长了的斜影有一种狰狞的味道。他看到门厅里的电话机,拨盘在黑暗里散发着金属的光亮。

他赶紧跑回卧房,关上门,打开电灯。她裹着花哨的睡衣站在灯罩下面,她的嘴因为没有戴假牙而瘪着,床上十分凌乱,床单因为不够大翻卷起来,露出权充为床垫的三个大垫子(米林顿小姐按照红白蓝的秩序摆放的)。

他带着轻微的恼怒在自己的床上坐下,“什么也没看到。”

他们各自保持着先前的状态,什么都没有说。他避开她的目光,四处打量着。他以前一直觉得他的卧室很舒适。现在住进了另一个人,他再度逐一审视,内心越来越恼怒。在他的指挥下,米林顿小姐把那个带穗子的灯罩涂成了绿色,这倒不是为了遮掩破旧,纯粹是想改一下颜色,现在灯泡亮着,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涂得乱七八糟的,很不均匀。窗帘用三块不怎么匹配的棕色丝绒布拼接而成,那是米林顿小姐选的颜色,因为不容易显脏。地毯也很旧了,看不出原有的图案和颜色,那一圈脏兮兮的深棕色油毡封边(硬得像是金属制品)也看不出原有的图案了。墙纸很脏,天花板上满是裂纹。几乎成了暗黑色的衣橱旁,是一把破旧的扶手椅,好多年没有人在上面坐过了,现在它的功能是堆放杂物。

啪!嘭!啪!

“理查德!打九九九叫警察吧,理查德!”

他意识到这是必要的,但又很害怕这样做。

“和我一起下楼去打电话。”他说。

如果可以,他非常希望她能走在他前面下楼,但是他的新角色和责任不允许他这样。拿上一根弯掉了的拨火棒,他蹑手蹑脚地带着她下了楼,一路上防备着有可能从任何一个黑暗角落窜出来的强盗。到了门厅,他一手拿着拨火棒,一手拨了电话。当电话那头传来了冷静的、不急不慢的问询时,他立马就后悔了。

他们上楼等着警察的到来,沿路把屋里所有的灯都打开,并走进卫生间各自戴上假牙。现在除了他们自己的响动,房子里很安静。

门铃响了,斯通先生拿着拨火棒走到楼下开了门。只拿着一只手电筒的警官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拨火棒。斯通先生开始为打扰了他们而道歉。

那个警官打断了他。“我已经派人绕到房子后门查看一下。”他边说边往里走,然后沉着而熟练地在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里搜寻起来。

什么都没有发现。

屋外的警员也从大门走了进来,他们都在尚存着一些暖气的客厅里坐下。

“在这种连排房屋里,有时候隔壁房子的响动听起来好像就在自己的房子里。”警官说。

那警员则微笑着,玩弄着手中的电筒。

“房子里确实有外人。”玛格丽特争辩说。

“房子后面有门吗,或者有任何其他入口可以闯进来吗?”

“我不知道。我今天晚上刚在这里住下。”她说。

没有人接茬。斯通先生故意看着别处。

“你们要不要喝杯茶?”他问。他看的电影让他相信警察们在这种场合会坐下来喝茶。

“是的,喝杯茶吧。”玛格丽特说。

警察婉拒了喝茶的建议,对他们的道歉也不予回应。

这一晚,房子里灯火通明,而且门口还来了警车,这自然引起了众多邻居的关注。所以原本打算对婚事秘而不宣的斯通先生,第二天不得不承认自己结婚了,其后果是不得不承受各处飘过来的探询的目光,以及邻居们站在窗口对他们屋里一举一动的张望。

通常来说,米林顿小姐对她不在的时候房子里发生的种种怪事见怪不怪。但这次,就连她也无法掩饰因警察造访而激动的心情。

※※※

有一件事情让他感到宽慰:他们走到一起是因为将彼此视为风趣的人。在婚前的那段交往中(他不喜欢“恋爱追求”那样的字眼),他头脑发热,努力地把自己塑造成那种非常具有幽默感,而且能看穿生活中种种荒谬的人。然后他开始担心,结婚是否意味着他一辈子都得吃力地去扮演那个违背他自然本性的角色。但他惊讶地发现,玛格丽特并没有指望他婚后还那样诙谐幽默、兴致勃勃;同样让他惊讶的是,他发现她在宴会上的种种做派,并不是他以为的天性流露,那只是扮演给熟悉她名声的朋友们看的,是就可以立即抛弃的。在吃完晚饭,共同沉默着的那段时间里(他看报纸,玛格丽特则写信或织东西,鼻梁上低低地架着细框眼镜,让她看起来一下子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他常常想到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真是聪明,那么精准地选对了话题(“你……喜欢猫吗?”),以及他自己在那次宴会上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么出乎意料地精彩(“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叫它们坚果。”),他为他们两人感到羞愧。因为她再也没有表现出那样的唐突或“机敏”(他觉得他在遇见玛格丽特之后才充分理解了这个词的意思),而他也再没有表现出那样的智慧。

对于玛格丽特的过去,他从不多问,她也不主动讲述。他常常会想到,但努力克制着不去深想:玛格丽特的行为表明他们在“恋爱”期间说的那些话是不作数的,她并不像她之前表现出来的那么高贵。他也同样如此——这更让人痛苦。他自己的秘密,那些在遇见她的那个晚上前并不能称之为秘密的秘密,现在必须得揭开。比如他所谓的首席图书馆员的头衔,和他每年一千英镑的收入。实际上玛格丽特什么都没有问。但是秘密是沉重的,他没有耐心和耐力去隐藏,或者继续欺骗下去。虽然他的地位和薪水都还不差,但他觉得玛格丽特的期望会更高,所以她暗暗地瞧不起他。虽然他也暗暗地瞧不起她,但他认为自己并没有恶意,所以这样想想也无妨。

或许暗地里她是瞧不起他的,但她的言行举止中没有流露出来丝毫。而且他惊诧地发现,他还能保持过去绝大多数生活习惯。他像以往一样白天在办公室上班,改变的只是家里除了有米林顿小姐之外,还多了一个玛格丽特。米林顿小姐比她的主人更平静地接受了家中多一个女主人的事实。但总归还是有些事情和过去不一样了。比如说他的独处,他再也不会下班回到一栋没有人的房子里。还有就是他和奥莉薇的关系。尽管她送上了满满的祝福,他也努力装作一切都没有改变,但他知道因他结婚而使他们兄妹关系间形成的隔阂,比格温的出生更具腐蚀力。另外,就是他房子的气味和感觉变了。

因为米林顿小姐做的清洁工作不是那么有效,所以他的房间里总是有股子霉味,他很喜欢这种味道。现在,取代了这种霉味的不是被清洗之后打了蜡、刷过肥皂水的味道,而是一种新的、古怪的霉味。有那么几个星期,他觉得客厅已经不再是他原来的客厅了,因为那里出现了一张崭新的虎皮。玛格丽特解释了虎皮的来源,还拿出一张装在相框里黑乎乎的照片,照片上有一只死老虎。还有一个留着胡子的英国骑兵军官,身子笔挺坐在一张笨重的木质扶手椅(天知道这椅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里,一只手摸着放在大腿上的来福枪,一只穿着锃亮皮靴的脚踏在老虎身上。他无法掩饰自己的笑容。他身后站着三个神色忧郁、头上包裹着大头巾的印度人,他们要么是帮着狩猎的当地人,要么是脚夫。还有许多小家具,和虎皮一样陆续出现在屋子里。他觉得这些玩意儿又繁琐,又没有什么用处,而且看起来和他原有的三十年代的大件家具完全不搭。但米林顿小姐却好像发现了失而复得的宝物一般,经常不辞烦劳地给这些家具打蜡。她使用一种液体打蜡剂,那些液体在家具的缝隙里留存、风干,留下不规则的灰白色图案。为了能放下这些新来的家具,原有的家具必须重新摆放。米林顿小姐和玛格丽特就此进行讨论,并动手实施。推动和挪拉家具的时候,米林顿小姐带着痛苦的快乐——她闭上眼睛,嘴唇抿紧了,几缕湿漉漉的灰头发从发套里钻出来。所以一个又一个傍晚,斯通先生回到家,迎接他的是面目全非的家和两个带着一脸期待神色的女人,她们希望得到他的赞许。

在结婚之前,他只是米林顿小姐的雇主。现在他成了老爷。而且对这两个女人来说,他的角色还不止于此。他是个“男人”,一个具有不同品位、能力和权威的物种。每天早晨他离家上班是作为一个男人离开的——或者说是被派出去的,穿得整洁笔挺,一尘不染,毫无差错,好像他要去面对的是整个世界——每天下班后,他也是作为一个男人回家的。这种全新的责任感更让他感觉自己是不称职的,他甚至有点觉得自己是在骗人。特别是对米林顿小姐,她在等着他对她的态度和行为有所变化,而且她似乎笃信这样的变化即将发生,可他感觉他在让她不断失望。他是一个有局限的“男人”,只有和妹妹奥莉薇在一起的那么几天,他才感觉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偶尔有这种感觉让他挺受用的,但每次结束的时候他也很高兴自己能够从这个角色里逃离出来。现在,没有地方可逃了。

作为她们勇敢的公牛,每天在“职场”(孟席斯小姐的说法,玛格丽特也是这么说的)冲杀,他希望能够在办公室里找到安宁。但那里也没有安宁,因为他烦恼地发现,他的言行举止日益暴露出他生活角色的转变。他以前很为自己的整洁感到骄傲,现在他不单单是整洁,而是那种被照顾得很好,几近衣冠楚楚的样子。一开始的时候,那些年轻人对他的婚姻状态有些不尊敬的暗示,让他非常不舒服。而且,同事们对他的态度也有所改变。年轻的女孩不会再拍拍他,或者和他调调情,他也不能想象自己再装出恼怒的样子,用圆柱形的尺子打她们屁股,阻止她们进一步的挑逗。随着自由气息的一步步丧失,他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女人的所有物,出来上班不过是一种假释。办公室里的年轻人,甚至包括那些也结了婚的,对他不再像以前那么包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假装把他当作他们中间的一员。现在,办公室里有兴趣和他打交道的只有那个佛教徒威尔金森,但他是一个会只穿着袜子在公司走廊里走来走去的怪物。

他慢慢养成了下班后在办公室里拖延一会儿再离开的习惯,好像是为了挽回一点点他渐渐失去的、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机会。有一天晚上,他关上图书室的灯,走进黑黑的过道时,撞上了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男人。那人穿得不齐整,原来是门卫。这时候传来一个女孩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他听出来那是一个打字员小姐的声音):“我们找不到灯的开关,斯通先生。”他给他们指了电灯开关的方向,还过去把灯都打开。等到了地铁上,等那装着几份晚报、没有什么分量的公文包搁到了大腿上的时候,他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心中暗自咒骂:“真是个傻瓜。”他的怒气既是针对他们的,也是针对自己的。从此,他很讨厌那个打字员小姐,好在没过多久她就辞职离开了。

办公室无法成为避难所,他便转向家中找寻,这使他每天的离家和返家从实质上来说都是一种撤退。有一天,他终于发现自己已经适应了新的生活,每天一打开前院的门,他就预期看到穿戴比以前齐整的米林顿小姐,在玛格丽特的示意下打开屋门。此时玛格丽特应该站在对着大门的窗口前,然后走过来迎接他的到来,给他一个拥抱,在这个过程中她脸颊上新搽的粉会有些许落到他的脸颊上。她每个下午都精心穿戴好等他回来,就像上午再三打扮后送他出门一样。

邻居们还是在偷窥,特别是他傍晚回家受到迎接的这一幕。好像是为了让自己保持镇定,他慢慢养成了看到自家房子就开始吹口哨的习惯。一天吻他的时候,玛格丽特说:“你吹得不错,理查德。”他吹的是同一首小曲,歌词是:“有只小狗要被卖了。那只趴在窗台上的小狗崽会卖多少钱呢?”他每天晚上都吹。就这样,他的昵称变成了“狗崽”,偶尔,她也会变成他口中的“狗崽”。

但是,在和他的树交流的过程中,他忍不住用它的安宁和他的忧烦作比对。过不了多久它的树叶就要掉了,但这只是为了生长出新的树叶,获得新的力量。对他来说,人生的责任来得太晚。多年的生活习惯被打破,他最多也就是去适应这种改变,无法因此获得重生。所以窗外的树对他不再构成一种宽慰。它像是在谴责他。

这个夏天,那个“雄性男”特别忙碌,因为他在搭建一个外屋。斯通先生比以前更狂热地期望发生什么意外,使这个男人不再无休止地翻建自己的宅院,不再因此获得他老老小小一家子无保留的仰慕目光。

他,也是个男人。每天早晨,他勇敢地闯入残酷的职场。现在,他开始发现玛格丽特恪守女人的职责。她非常认真地对待她作为女人和妻子的角色与职责。这些职责包括让他吃好,穿好,陪他说笑,鼓励他,偶尔勾引他,以及永不让他感到失望。每个早晨在费尽心力送他上班之后,她都得歇着以恢复体力;每个下午她同样得歇息着,然后开始为迎接他的归来做准备。她很在意晚上是否能睡个好觉,不希望自己早上形容憔悴吓他一跳。她涂很多化妆品,吃很多滋补皮肤的食物。但他一点儿也不为此感激,并拒绝去注意这些事情。他开始觉得她散漫,懒惰,爱慕虚荣。想到她加之于他的责任,想到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晚上她把毯子拉到脖子处的样子,他无法抑制地觉得在他们两个人的角色分配中,她得到了好的那份。

这种对于他们作为男人和女人分工不同的强调,总是让他感到恼火。他很希望她能够接手照管花园,让他从中解脱,她却不愿意这样做。不但是因为她不喜欢园艺——婚前她关于花的那一番言论确实不虚——更因为她觉得男人需要有样爱好,而园艺非常适合斯通先生,因为他没有什么其他的专长。每天两次(周日三次),他和她面对面坐在饭桌的两端的时刻,让他最能感到压力,结婚前他可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压力。她,食物的烹饪者,不停地向他道歉说饭菜上晚了,并且她胃口很好。他可以看出她抹了粉,粉粘在脸颊的汗毛上。进餐过程中,她的唇膏变得油腻,然后变淡,晕染到本没有涂唇膏的地方。在饭桌上想到她的无所事事,为了取悦他而花那么多时间打扮自己,他很害怕他会因此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但是,他们之间发生的第一次争吵,却别有起因,一个荒唐的起因。

※※※

虽然斯通先生并不情愿,但他们还是依玛格丽特的建议举办了一次晚宴。这个晚宴在很大程度上是汤姆林森家的复制品。尽管玛格丽特热情高涨地去布置,但对于这栋被主人忽视了多年、长久失修的房子来说,她热情的补救实在是杯水车薪,所以无可避免地,这个宴会显得比汤姆林森家的寒酸些。汤姆林森夫妻也来了,带着恩赐的态度,行为举止中表明他们把自己当作了这桩婚姻的缔造者。来宾包括玛格丽特的各路朋友,有的是她在汤姆林森家认识的,有一两个是伯爵府那个旅馆里的朋友。(他对她真是知之甚少啊!)其中有个高个子、体形硕大、四五十岁的女人,面无表情,毫无吸引力可言。她不说话,也没有人注意她,但是她拘谨地端坐在指定的位子上,显得很满足的样子。

宴会前,斯通先生被要求请一些同事来参加。但他一个合适的人也想不出来。伊文斯、基南、威尔金森,他们都不太合适。伊文斯勉强还行,但是如果他接受了邀请,多半会认为是在帮斯通先生的忙。斯通先生和同事只有工作上的关系,相互间非常友好,但仅限于此。由于他多年来的单身状态,任何上门拜访都被视为对私生活的侵犯,是更适合年轻人的交往方式。斯通先生也不喜欢在办公室以外的场所和同事们打交道。刚碰头的时候还能热热闹闹地打招呼,显得大家挺有共同兴趣和话题的样子,但在讲完了办公室里最近的笑料之后,谈话渐渐寥落起来,也没有新的话题跟上,直到有人欢快地提议说:“好吧,我们办公室见。”这种人际关系只有在办公室才能得以维持,它们就像温室的植物,需要人造环境的保护才能得以存活。

所以斯通先生方面请来的客人就只有奥莉薇和格温。他寡不敌众,就连米林顿小姐也不能算他的人。她戴着发套,系着围巾,在玛格丽特的指挥下,喘着粗气,冒着冷汗,已经疯狂地忙了一整天。宴会开始前,玛格丽特让她穿上了新的围裙,戴了新的帽子,这使她兴奋得吁气。那帽子在她的眉毛上方往后倾斜,让她那张上了年纪的娃娃脸显出了一点活泼。斯通先生也不能把格温算作他的人。这个一脸病态、长着青春痘、阴郁的胖姑娘,似乎要向每个人传达她的不耐烦。丈夫和主人这两个新角色已经让斯通先生觉得难以应付了,看到格温的样子,他更是心神不安。

在葡萄酒的问题上——“我认为有一瓶好的博若莱就可以了。”玛格丽特说。在他表示对这个问题没有兴趣参与之后,她就越俎代庖地替他下了决定。因为有酒,就有了祝酒。但是不多,因为只准备了一瓶博若莱,所以每个客人的杯里都只倒了一小点,好像是倒烈性酒那样,这也是汤姆林森家请客的规矩。然后,还是按照汤姆林森家的规矩,男士和女士分开谈话。这项性别隔离政策是由玛格丽特来实施的,她成功而满足地把所有的女士从餐室带走,留下沉默中的斯通先生、汤姆林森和另一位男士(宴会上的性别比例非常不平衡,大多数来客是寡妇)。斯通先生不知道说什么好,汤姆林森看起来有些恼火,正清着嗓子,另一位男士(一个会计师,首席会计师)想要张口讲话,但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喉咙里只发出了尖尖的、清嗓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