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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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林森终于开口说:“你们的晚宴非常好。”他的语气里带着褒奖和鼓励。

那个首席会计师连忙接口:“是的,非常好。”

他们听着女人聚集的地方传来的响动和嘈杂的交谈声。玛格丽特的声音深沉,格蕾丝讲起话来拖着长长的尾音。餐室里没有可以喝的东西(汤姆林森家里也没有)。在此之前的一次圣诞晚宴上,汤姆林森曾经讲过一个黄色笑话。每个人都尽责地洗耳恭听,露出微笑,甚至准备好了笑声,好让屋外的人也能听到。但汤姆林森讲这个笑话的时候太过精确了,什么时候该停顿,什么时候该面露微笑,事先都算计好了,与之唱反调的是他那痛苦的瘦脸上满是不喜欢这个笑话的神情,所以大家完全没有抓住这个笑话的笑点。他讲完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已经讲完了,所以没有人笑,每个人都显得非常尴尬,还有些瞠目结舌,因为没有了笑点,这个笑话就完全是个下流的段子。自此以后,汤姆林森就放弃了在这种场合娱乐大家的念头。所以他们都呆坐着,等待着。

斯通先生说:“我想我们现在可以出去了。”他不愿意使用“可以加入女士们的行列”这样的表述,觉得自己无法像汤姆林森那样随意、毫不犹豫地应付这样的场面。

汤姆林森回答道:“再等等吧。”好像他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而这一刻,里面房间传来了抽水马桶的声音,似乎是在响应汤姆林森的话。

他们终于走出餐室的时候,玛格丽特迎上前来,说:“你们这些男人刚才在笑什么呀?”

他们在虎皮周围坐下,好像在参与某种形式的战斗。对于在场的人拿婚姻来开玩笑,斯通先生表面看起来浑不在意的样子,内心却甚为恼怒,特别是格蕾丝·汤姆林森说:“我看出来了,玛格丽特,你已经把他调教得很好了。”他气得眉头都皱了起来。

宴会上的娱乐形式也和汤姆林森家的一样。有唱歌,而且像在汤姆林森家那样,女客要唱得动听,听者则要热烈地鼓掌。偶尔,非常偶尔的情况下,会邀请某个著名的女滑稽演员参加。在这种场合下,男人们按规矩应该把自己扮成小丑,随心所欲,表现出在职场上无法表现的一面,由此在他们的伴侣和朋友面前获得心灵的放松,展现出他们性格中外部世界无法获知的或温厚、或孩子气的一面。所以他要做出各种滑稽的举动,把西装的领子弄乱,把头发放下来遮住额头,卷起一条裤腿,还和另外两个可怜的男人一起唱一首小曲。

此后,玛格丽特建议格温给大家朗诵些“好听的”。出乎斯通先生的意料,格温立即站了起来,走到虎皮的中央,后背的裙子蓬起处在身体的重压下变得皱巴巴的。她选取了喜剧《不可儿戏》中的一段。她操着深沉的嗓音,但没有扮演戏中的男性角色,而是模仿一个著名女演员扮演的女性角色。斯通先生惊讶地看着她的表演——在此之前他觉得格温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她阴郁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神色,好像她已经不在这个房间里。在全神贯注的状态下,她表演了剧中的一段,其间还一人分饰数个角色,用头部的忽然晃动来表示角色的转换。她没有一处忘词,也没在表演中失去镇静。在压低了嗓子说“在手提包里”这句台词的时候,因为把声音压得太低,以至于“手”这个词听起来像是喉咙间发出的干吼。众人都对这个表演露出赞赏的神色,斯通先生也深有同感。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格温模仿的那个女演员也是玛格丽特模仿过的,而且他们的这个圈子都知道、并且已经接受了玛格丽特的这个“专长”,所以现在格温选了这位女演员来模仿或许不太妥当。他瞟了一眼玛格丽特,发现她确实有些不太受用——鼻子和嘴巴间的法令纹加深了,嘴唇在假牙外面绷得紧紧的。他内心充满了对她的同情。但是格温结束表演的时候,玛格丽特带头鼓掌,并喊道:“好啊!好啊!”

格温向大家鞠了个躬,显得训练有素,但是她的眼睛里似乎没有任何人。然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又开始了第二段表演,这次是《威尼斯商人》中法庭上的那一出。这次的表演没有上一段成功。先前的表演中,她的朗诵抑扬顿挫,而此段的表演却像是日常说话。斯通先生几乎没有听出鲍西娅的那段话。在转了一下头,示意下面一段话来自另一个角色之后,格温开始模仿夏洛克,一个带着犹太口音的夏洛克。

斯通先生意识到这个表演有点问题,他看看周围,然后从每个人的表情中发现了自己的担忧是对的。格蕾丝·汤姆林森的嘴唇平时是略微张开的,但此时她抿得紧紧的。汤姆林森则板着一张脸。玛格丽特的眼里绝对充满了怒气。每个人都偷偷地瞄了几眼那个首席会计师,因为他的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格温看。

表演在继续,只有为女儿感到骄傲的母亲奥莉薇没有注意到现场其他观众的不满和气氛的尴尬。

表演结束。格温鞠了一躬,也不等观众的掌声便径自走回座位。她拉了拉身后的裙子,然后坐下,低头看着自己的大腿,好像很恼怒的样子,仿佛一个羞怯的人被迫抛头露面。房间里只有大家挪动身体,带动衣服摩擦的窸窣声。

玛格丽特冷冷地说:“班克斯小姐,你带了乐谱吗?”

班克斯小姐就是那个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的高个子女人。没有人注意过她,但整个晚上她都显得独享其乐,很满足的样子。在餐桌上,她是个沉默的不停进食的食客。她并不作答,只是从一个非常大的袋子里拿出乐谱,站起,然后在钢琴前坐下,开始演奏。

在无人说话的情况下——班克斯小姐的演奏受到了空前的关注——斯通先生有足够的时间来思考。他想到班克斯小姐,也想到自己的房子。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啊!他的邻居们现在可以听到从他的房子里传出的钢琴声。但从外部来看,他的房子一切照旧。所以,那么多房子的大门内发生过多少奇怪的事情啊!有时候在地铁上,他会让自己的思绪飞离列车、坐椅、乘客,看到自己坐在离地面四到五英尺的高空,以每小时四十码的速度飞行。此刻,他有了另一种想象,在他的想象中,这个城市不再有砖头、水泥墙、木材和金属,不再有任何建筑,所有的人都在空中飘浮起来,上下分层,前后左右,做出人类特有的形形色色的举动。他突然有所领悟,但这个念头非常令人不安,需要更长久地思考:那些所谓稳固的、不变的、永恒的的世界,那些人类执着的东西(“老怪物”浇灌春天的花朵,“雄性男”修整扩建宅所),虽然给人以宽慰,但不过是一种假象而已。所有那些和肉体无关的东西对人类来说都是不重要的,没有什么意义的;而重要的肉体是软弱的,会腐朽的。

※※※

举办晚宴后第二个星期,发生了一个荒唐的小插曲。每隔四星期左右,奥莉薇会给斯通先生送一个自己亲手烤制的水果蛋糕。这个习惯在奥莉薇结婚和格温出生之后都没有改变。斯通先生也很高兴地看到自己的婚姻并没有让这一习惯止步,玛格丽特虽然可能不喜欢这样的举动——因为这等于在提醒她,丈夫生命中还有其他的女人——但每次她还是妥协地装出开开心心的样子,接受切蛋糕的任务。

但这个晚上,蛋糕切开了,咖啡准备好了,他们两个坐在电火炉前,玛格丽特做出了奇怪的举动。她将一大块蛋糕叉在刀子上,然后放到火上烤。

斯通先生喊了起来:“你会触电的!”

那块重油蛋糕已经被电触到。玛格丽特赶紧甩掉蛋糕,蛋糕落到电火炉的罩子上,像是上好的燃料一般继续燃烧,甚至在完全变成焦炭之后,蛋糕渗出来的油脂让它周围的金属罩子也被火烧得焦黑。

玛格丽特盯着那燃烧的蛋糕,若有所思地说:“在印度,他们在煮饭和开饭前,常常把食物这样一小块一小块地扔进火里。”

斯通先生愤怒了。他先是像平时那样把盘子轻轻放下,但在盘子落到桌面的最后一刹那改变了主意,将盘子重重扔到桌上,然后站起来走向门口,途中还踢了那虎皮的头部一脚,差点被绊倒。

“狗崽!”

他拉开门,停住,对她说:“我……我根本不相信你去过印度。”

“狗崽!”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那是过去的杂物间,玛格丽特来之后塞进了一些她自己的家具,将其改造成一个他能够一个人待着的地方。玛格丽特在外面敲门,喊他的名字,哄他出来,他不为所动,独自坐在黑暗中回忆着过去、奥莉薇、他、童年。他又看到了十七岁的自己,在一个冬日里独自从学校出来,走在高街上,两旁都是商铺。他准备回家,却不知道家里等待他的是什么。他已经无从分辨他脑海中的这个景象是真的,还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他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会记着这段回家的路。但每当他试图回忆童年的美好时光时,这画面就浮现出来了。这个男孩还不知道他将来的生活是波澜不惊的,一年一年平静如流水。斯通先生怜悯他,为他心痛。

怒火终于过去。时间已经不早了,而且他快要冻僵了。但他还是在书房里坚持到了十点之后。然后,他下楼到了客厅,什么都没解释。玛格丽特也没有说话。她坐在那里读一本图书馆借来的书。他继续保持沉默。他又走上楼,走进卫生间。他先洗漱已经成了两人之间的习惯。还有一个习惯就是他会在那里抽上一会儿烟斗——玛格丽特说烟雾能让卫生间暖和点,而且她喜欢烟草的味道。所以在离开卫生间前,用力地吐出四五口烟雾已经成为他的又一个习惯。但是因为他们的争吵,这个晚上他没有这么做。

从卧室里他能听到她在卫生间里的动静。等她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在被子里躺下了,一动不动。她没有开灯,设置好第二天早上的闹钟,然后上床。

他听到她的呼唤时已经快要睡着了。

“狗崽。”

他没有回答。

几分钟后她再度开口。

“狗崽。”

他喉咙里发出哼的一声。

“狗崽,你让我很生气。”

这话让他几乎再次发作。但疲倦的他没有作答。

她开始啜泣。

“狗崽,我现在想吃你的蛋糕了。”

“那你干吗不去吃那该死的东西呢?”

她啜泣得更厉害了。

“能不能和我一起去呢,狗崽?”

“不。”

“就一小块,狗崽。”

“我的天!”他说着,推开身上的被子。

她坐了起来。

他们先后去了卫生间,带上假牙,然后下楼到起居室。从冷冷的卧室里出来,起居室里炉火的余温让人感觉几乎有点闷热。他们在沉默中吃了不少奥莉薇做的蛋糕。

然后他们重新上楼,取下假牙,上床,两个人还是没有说话。

现在他已经完全醒了。

“狗崽。”她叫他。

“狗崽。”

两个人无法一下子入睡,都担忧地想着会不会消化不良。

奥莉薇还是继续送蛋糕来。但斯通先生知道他和妹妹的亲近关系已经属于过去。

※※※

就这样一步一步,斯通先生成了一个已婚男士;一步一步,婚姻在他身上长成。玛格丽特的个性中有一种柔韧可塑的东西,因而缩短了他熟悉她、习惯她的时间,整个过程也毫不痛苦。他是他们两个人关系的重心;她完全按照他的习惯来改造自己,让他觉得妥帖舒服。所以当他看到她和她的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才能够想起来她也有自己的个性、观点和态度。刚开始的时候,他把玛格丽特看成是米林顿小姐的附属品,现在他把她们两个都看作是他的附属品。他还意识到一件事情,这事情一开始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现在想到时却越来越满足:早晨他离开家后这个家就停止了运转,下午进入迎接他回家的状态时才重新启动。

他的习惯慢慢变成了仪式,这些仪式连他都开始觉得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让自己喜欢上了园艺,那种玛格丽特希望他喜欢上的园艺,他对花圃和球茎的关注被玛格丽特和米林顿小姐视为一桩神圣的事情,并甘心情愿地充当侍从。(过去米林顿小姐对花园的关注只限于给泥土撒驱猫胡椒粉,而且是无节制地、浪费地将其全部铺满的那种撒法。至于是否开花,她并不关心,如果开了花,她可能会赞美上几句。)他“喜好园艺”就这么成了事实。玛格丽特还曾试图让他成为“乡间问答”和“在花园里”这两档广播节目的忠实听众,她是这么说的:“狗崽,这节目挺适合你的。”但在这件事情上他很有原则地拒绝了。后来他是这么安慰她的——他反复地说那些谈论园艺的人都带着乡下口音,他们都住在梅菲尔区,他们的经验最多也就是来自养在窗台上的几盆花而已。这些都是他从办公室听来的。他的言谈成了“老爷说的”——过去他的话从来没有得到过“老爷说的”的待遇。

还有一桩被两个妇人认定的事实,就是隔壁的那只黑猫是他的敌人。她们俩的甜蜜阴谋就是不能让她们的主人接触这个动物,看到它的劣迹。整个下午她们留意着它的踪迹,如果有被它践踏过的花圃,她们一定会赶紧修补好,这样不至于让主人回来看见生气。她们不知道她们做得过于成功了——因为这场和猫的战争已经和斯通先生无关,他对那只猫的敌意慢慢消退,心里还若有所失。

但在婚姻带来的平静下,一种对时间流逝的担心慢慢滋生出来。时间一晃而过,吞噬着他的生命。周日一个接一个来临:周日的广播,先是新闻,然后是“海岸和乡村”节目,或者“乡间十月”、“乡间十一月”,这些一月一播的节目好像每周都在播放,每个周日都让他觉得上个周日就在昨天。这些飞逝的星期让他离退休、无法动弹、肉体腐烂的日子越来越近。每一个井然有序的星期都让他想到失败,想到那些一度在他的脑海里从容舒坦、但现在想来已毫无激情的岁月。每个无法去办公室的周日都加剧了他的焦虑,让他渴望周一的到来,渴望工作日里那种倏忽而过的状态,尽管他知道那种充实其实是虚假的,他做的办公室日志,记录的每一次会议,需要做的每一桩事情,都只不过是为了让他觉得自己很忙、很重要。

那棵随着年岁成长、变化的树,每天都在证明这一点。星期天喝下午茶的时候,除了让精确、有条不紊、笃笃悠悠的动作给自己定心外,他有时候还会说:“玛格丽特,你是我的一部分。真不知道没有你我该怎么办。”他说这话时表现出的真诚和感激,玛格丽特其实未必能够完全理解。

<hr/><ol><li>[13]博若莱(Beaujolais),葡萄酒的一种,产于法国。&#8203;</li><li>[14]《不可儿戏》(<i>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i>),19世纪爱尔兰剧作家王尔德的一部讽刺风俗喜剧。&#8203;</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