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白色的嫩芽沐着阳光,从黑色的树枝上冒出来,一天比一天更显出绿意。斯通先生和玛格丽特离开伦敦两个星期。这是他的假期——他马上就不需要假期了——也是他们的蜜月旅行。他们去了康沃尔。斯通先生不喜欢到国外度假,情愿在国内待着。战争结束后,他想过出国看看。一九四八年,他去了爱尔兰。但最享受的那段旅程,不过是搭乘从南安普敦到科夫、可以在上面随意吃喝的美国豪华游轮。两年后,他又去巴黎玩了两个星期,待到对这个名城的新鲜感消失后,剩下的时间对他而言都是乏味的折磨。他像完成任务一般盲目地去那些旅游景点,把自己搞得相当疲惫。事后他常常质疑自己何以跟着旅游书亦步亦趋,到诸如先贤祠和荣军院那样枯燥乏味的景点。他去了咖啡馆,但痛恨咖啡,而且无所事事地坐在一个不熟悉的环境里并不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情,那一杯杯咖啡小得实在是可怜;他尝试了餐前开胃酒,但觉得那是在浪费时间和金钱;他感到非常孤独;他的钱包被一个阿尔及利亚人随随便便就给偷了,小偷本人甚至还警告他下次要小心点;所有的东西都贵得恐怖;满街都是男女服务生站在店门口招呼着生意:“先生,请进,请进!”这让他对法国人有了新的认识,他觉得战争把轻浮、爱玩乐的法国人搞得挺悲哀的。在巴黎的最后两天他得了痢疾,除了喝点矿泉水,其他什么都不能吃。
所以他们决定去康沃尔。再过短短十八个月左右,斯通先生就要退休了。他们两个都已经敏感地意识到需要为未来的生活过得节俭一些,而且这个话题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两个人的对话中,玛格丽特忍住了对此的失望。她告诉格蕾丝·汤姆林森,他们觉得是去好好了解一下自己国家的时候了,格蕾丝对此表示赞同。
他们住在彭赞斯的女皇酒店。春天还没有正式开始。酒店的工作人员告诉他们今年的天气异乎寻常的糟糕,好像是在宽慰他们:他们并没有做傻事——他们的一举一动在酒店里备受瞩目。
无论是在公共汽车上还是在马路上散步,斯通先生都觉得自己那件黑外套非常招摇。(辛普森牌的,买了有二十年了。他和汤姆林森很早就达成了一个共识:辛普森牌的衣服是值得多花一点儿钱的。就穿衣服而言,他常常从头到脚的都是这个牌子,这也曾是让他对生活感到满意的一个源泉。)在英国的其他地方,他或许不会感到他的黑外套那么显眼。但在此处的大自然景色中,他的黑大衣就成了软弱和笨拙的标志。这片土地上甚少有人类居住的痕迹。如果人类和大自然之间有角逐,在这里人类不是退出,而是被驱逐出了这场争斗,因为在这片遍布岩石的土地上,适者生存,它的存在似乎是在提醒人们大自然和人类的不和谐之处。
有一次,在一块光秃秃的石崖上,他们看到一只死狐狸,它的身体完好无损,没有受伤的痕迹。它侧身躺着好像在睡觉,棕色的毛在风中拂动。
星期天,他们去了契索斯特。那段路非常难走,其中包括一条危险得能够让人丧命的石子下坡小路。风很凌厉,忽大忽小,阳光微弱,时有时无。等终于到了目的地,两个人都心情糟糕,没有兴趣再去参观凯尔特人的遗迹。他们靠着一堵矮小的石墙,在背风处坐下,斯通先生无心顾忌会不会弄脏外套。他们喝掉了随身带的茶,一路上这茶给他们添了不少分量和麻烦。太阳时不时露一下脸,但总是在他们暖和起来之前就又不见了。
之后,他们参观了石窟中原始人的居所。和那些洞穴相比,他们简直就是巨人。洞穴的石墙极其厚重,而洞穴本身则粗陋、狭小,人类用它除了挡风避雨,不知道还能干吗?!斯通先生想到了“老怪物”和她的浇水壶,修巢筑屋的“雄性男”:这些可都不是他们能够接受的居住环境。他进而想到了自己的辛普森外套。他想象着自己披着豹皮,拄着粗糙棍棒的样子。但他无法深想。这些洞穴太让人沮丧了。他想要赶紧离开。
他们原本打算乘公交车到圣伊弗斯,然后从那里再乘车返回彭赞斯。在宾馆房间里查看地图和公交时间表的时候,这样一条复杂的路线看起来似乎并不难行。但走回契索斯特就花了比预想中更多的时间,走着走着,他们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玛格丽特声称自己毫无方向感,把找路的事情都留给了他。天刮着风,又没有什么太阳,他的心情越来越糟糕。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火。火势正从那片洞穴后面空旷干涸的土地上,带着白色的浓烟无声地朝他们逼近。
他们发现路上还有一个人。在他们的左侧方向上有一个非常高、非常壮的男人也在观察火情。他戴着深蓝色贝雷帽,穿一件破破烂烂的军装外套,纽扣没有扣上。他看起来像是个农庄工人,那张忧郁的长脸是深红色的,眼睛很小,粗糙的嘴唇噘着。
斯通先生觉得他们得赶紧逃离这一带。
“去圣伊弗斯怎么走?”他问道。他发现自己在喊,好像不提高嗓门,他的声音就会被白色的烟雾吞没。
那个穿着军装的男人并不作答。他瞥了他们一眼,然后迈开长腿,加快步伐,似乎要甩掉他们。他翻过那道在洞穴群和土地之间的墙,沿着地面上一条白色的小路,径直往烟雾里走。
他们不想陷入完全孤单的境况,赶紧跟了上去,手忙脚乱地也翻过了那道墙。
那个男人在烟雾中不见了。
斯通先生心中一阵恐惧。
这时,他们看到那个男人停了下来,朝他们的方向转过身,然后再次消失在烟雾中。他们继续尝试跟上他。
他们听到了火苗低沉而持续的噼啪声。烟雾将他们包围。他们看不到泥土,不知身处何方。他完全不知所措,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狗崽。”玛格丽特的哭喊让他重新回到了现实,感到了害怕,他作出了决断。他们跑回那堵墙边,逃离火势和烟雾的范围,回到干净的空气中,看到岩石、土地和天空。
他们站在墙后,看着火势。火一直蔓延到墙边,但没有什么力道了,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烧尽。烟雾飘散到空气中。然后就好像压根没有发生过什么火情,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他们的幻觉。
直到开来了一辆莫里斯牌小轿车,他们才完全回到现实之中。斯通先生拦下车子询问该如何走到圣伊弗斯。开车的人说可以把他们俩直接带回彭赞斯。
上车之后他们又看到那个穿军装的男人,他站在离石穴不远的地方,凝神望着被火熏得略略发焦的泥土。他没有看他们。
回到宾馆,玛格丽特向前台服务生讲述了下午的遭遇,那个服务生像是宽慰她,说:“啊,当然啦,康沃尔这个地方充满了传奇。”他的伯明翰口音把单词中“g”的尾音拉得特别长,像是钢琴踏板踩出的和弦。
斯通先生终归觉得,这个小插曲如果他们仔细探究,还是可以理性地被解释通的。但是那个虚幻的时刻,那种土地、生命和情感仿佛都已经不存在了的时刻,永远地留在他的心中。这是一次有关虚无、有关死亡的经历。
※※※
斯通先生和玛格丽特决定不再去想康沃尔的传奇——那个前台服务员津津有味地告诉他们,他认识的一个人去了一次契索斯特,回来后房子就被烧了,幸而寒冷、多雨、阴晴难测的天气帮了忙。不过,在他们离开的前一天,天空开始放晴,下午他们决定出去走一走。他们沿着海岸线,顺着悬崖边的一条白色小路一路走去。小路有一部分落入了海里,这本是自然的事情,但毁坏的地方实在太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天还是挺冷的,一路上他们遇到的人不超过六个,其中包括一位身着黑色大衣、一看就是城里来的男士,这让斯通先生有了些许安慰。正当他们感到有些吃力,想要坐下来吃些甜食的时候,他们看到一块设计简明的广告牌,说再往前走上五十码,就有一处喝茶的地方。
喝茶的地方和那广告牌一样简洁干净。每张桌子上都铺着干净的格子桌布,要么是红色的,要么是蓝色的,上面还都有一张干净的白色卡片,标明店家是奇切斯特小姐。奇切斯特小姐既是她的名字,也是店的名字。她人到中年,身材壮硕,胸脯丰满。她行动起来干脆利索,像是要让人知道自食其力是件光荣的事情;她讲起话来彬彬有礼而恰当得体;她的穿着和淡妆透露出她可能在守寡,经济状况也颇为窘迫,但她并没有放松对自己的要求。
店里只有一张桌子上有顾客,共三人,一男两女。那两个女的和奇切斯特小姐一样壮硕,但胖得不匀称,从腿、肤色到头发,从衣服、帽子到亮闪闪的新手袋,都很粗糙,让人觉得她们随意而且没什么教养。她们目光呆滞,镜框和装束完全不匹配;胖得像是发肿的手紧紧抓住放在大腿上的包,外套的最后几粒纽扣敞开着,更显露出大腿的粗胖。那男人干瘪瘦小,肩膀溜而窄,穿着一件硬邦邦的新花呢夹克衫。他稀疏的头发,耳旁助听器那乱糟糟的线和钢丝边的眼镜,给人一种岌岌可危的印象,就像他两片薄嘴唇间夹着的和他的脖子一样皱巴巴的手卷烟,早已没有了火光,被主人遗忘。他对刚走进来的玛格丽特和斯通先生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仍旧盯着自己眼前的格子桌布。他坐在两个女人中间(如果一个是他的妻子,那么另一个呢?),那两个女人看起来像是他的看护者。
他们的沉默让玛格丽特和斯通先生也沉默下来,奇切斯特小姐为那三个人端上茶点的时候也没有能够打破他们的沉默。那个男人开始无声地扑向盘子、咖啡壶和奶罐,好像一直储存的精力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到来。他向精致的三明治、新鲜的司康饼和手工制的果酱发起了进攻。咽下的每一口食物似乎都给了他力量、勇气和胆识。他稀薄的头发随着身体倾向茶壶、蛋糕盘和果酱碗而四散飘摆,他的动作果断而充满了权威。那两个女看护人一开始还试图让他慢一点,但很快就彻底投降,满足于未入口的食物。但突然之间,他停下来不吃了。他的嘴唇包裹住牙齿动了几下,发出吞咽的声音,那盲目的热情不见了,变回了先前的沮丧。他茫然地直视前方。而他的守护者们,为了不让她们的午茶时间过早结束,断断续续地小口吃着面包和黄油,但好像没有什么胃口。整个过程中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在过去的一年中,斯通先生养成了观察年龄比他大的人的习惯。他曾试图抗拒这种习惯,因为在观察中,他发现只有女人、年幼的孩子和年长的男人才会如此热切地观察和审视自己的同类。但此刻他无法控制住自己,在凝视中他感到了恐惧和满足。他发现随着那个男人变得越来越狂乱,自己的动作缓慢到夸张的地步。
他们的茶也被端了上来,可以开始用午茶了。试图打破静寂的斯通先生低语了几句,但发现他的低语如同响亮的枪声。于是复又陷入了沉默。房间里只有厨房方向传来的锅碗瓢盆声和奇切斯特小姐的脚步声。
猛然间房门被推开,一下子驱散了屋内的沉寂。进来的是一个肤色白皙的高个子男人,和一个肤色同样白皙的小个子姑娘。那男人穿着登山服,像是要去攀登喜马拉雅山,或至少是要去阿尔卑斯山远足。他背着登山用的帆布背包和绳子,厚重的裤子塞进羊毛袜子里,然后一起消失在那双巨大的、没有什么光泽的靴子里。那靴子的鞋底厚得惊人。他强壮的身躯在进门后放东西时制造出来的动静,足足抵得上两到三个人能制造出的声响。那姑娘温顺而安静,宽松长裤的口袋里乱七八糟地塞了很多东西,使她本人显得更为柔弱。她淡蓝色的丝巾也起到同样的效果。她穿着的浅色外套、奶黄色的雨衣和那双淡棕色鞋子的式样,表明了她来自欧洲大陆。
那登山者在桌边坐下,厚布裤子下的膝盖擦着桌布,他的身胚使桌子和桌上的花瓶陡然变小。他向屋内众人打了个招呼,鞠了个躬。他的英语不错,只略带一点外国人的口音。
那个老头和他的女看护点头回应。斯通先生的眉毛耷拉下来,像是受了惊吓。玛格丽特几乎不为所动,继续蘸着果酱吃司康饼。
那个登山者的气场吸引住了整个房间里的人。他讲起话来不需要别人接口,自然地就能持续下去——别人就算保持沉默也毫无关系。他说他是荷兰人;在他的国家里没有山脉;康沃尔的自然风光真是太美了,无法用语言形容。所有这些,这个荷兰人都是用完美标准的英语说的。他时不时会用荷兰语对那个沉默的、披着头巾的同伴讲上几句,这让他的英语水平更显出色。
他并不要求别人回应,但那个老头和他的看护越来越被他的讲话吸引。从点头到“嗯哈”表示赞同,他们进而赞扬他的英语说得不错。这些交流那个荷兰人都翻译给同伴听。那个女孩害羞地抬起眼睛,好像是自己受到表扬一般。
“那么,那么……”那个老头开口道,皱巴巴的香烟依然夹在唇间,“那么……你是来度假的?”他的声音单薄,听起来古怪且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