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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四个星期之后,一个周日的下午,他们正在自家花园里。斯通先生在种花。玛格丽特在一旁监督、鼓励——男人就该从事园艺劳动——家里的其他事情都停了下来。米林顿小姐拿着一盒子牵牛花的种子,那是玛格丽特前天早上买的。与其说这种子是为斯通先生买的,不如说是因为那个在门口叫卖种子的人,看上去又老又可怜,让玛格丽特动了恻隐之心。斯通先生蹲在地上,像螃蟹那样横向沿花圃慢慢移动。他后面亦步亦趋跟着米林顿小姐,她像一个护士递手术工具给外科医生一样,把一小盒一小盒的花种子递给斯通先生。这个可怜的老妇人,再也看不到这种子发芽开花了。她还不知道,再过两个星期,她就会被辞退了。种花的时候,他们两个之间的对话主要是关于那只刚成年的黑猫对花园的破坏。它是那只被杀掉了的黑猫的后代,像是继承了父辈的习惯。米林顿小姐在这个话题上言辞激烈,玛格丽特远远地看着她,目光含着冷冷的赞同、鼓励,同时掺杂着惊讶、嘲笑和遗憾。
两人之间的对话拘束而不自然,大多是米林顿小姐在说。部分是因为米林顿小姐自身的问题,部分是因为他们都意识到了几步之外就是新搬来的人家,对这户人家的陌生感和紧张感都还没有消除。对斯通先生来说,新邻居的出现自动把隔壁房子变成了敌对区域。在卫生间窗口,他安全地观察着外面的每一项变化,内心不满极了。而他的邻居,隔壁房子的新主人,也同样地对他们不满。他皱着眉头在花园里走来走去。那是一个肥胖、秃头的矮个子男人。他抽着烟斗,穿着马甲,袖子捋起来,在花园里踱步。斯通先生觉得他和他的狗一样让人讨厌。那是一只杂种的威尔士矮脚狗。那狗胖得像根香肠,好像整天在睡觉,洗得有些过分的白肚子在阳光下亮得晃眼。有什么动静时,它只是敷衍地抬一下头,然后又趴下:前院依旧是猫的天下。玛格丽特以前埋怨米德格里先生不像个男人,在花园里完全没有作为,现在面对这个新主人翻修的热情,她同样陷入懊恼的状态。新主人入住没有几天,那两个叛徒,艾迪和查理,就被召了过来,快乐地在屋里屋外忙碌起来。他们建起了崭新的、笔直的栅栏,这么一来,斯通先生家的栅栏就显得饱经风霜,有些寒酸了。特别是他们家后院的栅栏,因为被隔壁学校操场上那棵树的树根顶着,看起来东倒西歪的,简直有些丢脸。
就这样,在感觉怪怪的后院,斯通先生正播撒牵牛花的种子,米林顿小姐在谈论黑猫,玛格丽特则小声评价着邻居没有给栅栏上松油是多么愚蠢的做法。蹲在黑暗中,花垄边的斯通先生开始絮叨起来,有一搭没一搭的。他说日子一天比一天长了。他说等天热了,下午的时候他们很快可以在那棵树的树荫下乘凉了。他还谈论了那些花。
淡淡的阳光慢慢被黑暗逐走。周围邻居的房子里亮起了灯光,学校操场对面“老怪物”和“雄性男”的家中也打开了灯。
“你们不觉得吗,几天前那棵树还是光秃秃的,还有那株大丽花,整个冬天就像是死了。我的意思是,你们不觉得我们也是这样的吗?我们也会有自己的春天?”他说。
他停了下来。四周静默。他们的周遭模模糊糊的,唯有窗子亮着。他刚才说的那些话还在脑海里回旋。她们让他感到尴尬。她们的沉默让他感到尴尬。米林顿小姐还拿着那只空盒子。他站立起来,掸了掸手上的尘土,说要进屋去洗一洗,然后就从后门走进了黑黑的屋子里。
他听到玛格丽特说:“米林顿小姐,你刚才听到主人说了些什么吗?你怎么想?”
他放缓了脚步。
他听到米林顿小姐说:“这个么,嗯……”这老太太委婉地发出了一连串没有任何意义的喘息。
他继续往屋里走,上了楼梯。身后屋里的灯亮了,然后是双脚在门口踩着门垫发出的声音,接着传来玛格丽特的声音,用的是她在宴会上讲话的腔调:
“咳,我觉得他那都是在胡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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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前的一个周日,当时奥莉薇还住在巴勒姆,斯通先生去那里同她与格温喝下午茶,格温当时只有六岁。喝茶前发生了一个小插曲,让他领教了喝茶在她们生活中的重要性。当时他们一起在克莱芬公园散步。四点的时候,奥莉薇说他们该往回走了,他说还可以再走一会儿,因为带她们俩出来让他觉得挺愉快。“要走你自己走,格温一会儿就该想喝下午茶了。”奥莉薇回答他。她语气生硬,像被惹恼了似的,斯通先生觉得自己的一片好心被误解了。这个插曲让他对那个“想喝下午茶”的胖孩子更敬而远之。和奥莉薇、格温一起喝下午茶就这样变成了一桩让他感到惶恐的事情,特别是在奥莉薇“为了孩子而活着”的日子里。斯通先生觉得她面对生活,过于勇敢了。
所以在巴勒姆那个家的午茶桌旁,斯通先生很拘谨。奥莉薇则全身心地、快乐地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无所顾忌的格温身上了,侍候她吃,偶尔责备几句。(奥莉薇对午茶仪式相当满足,而政府也够体贴的,给格温这样的孩子提供的食物有:牛奶、橙汁和鳕鱼肝油。她像领圣餐一般将这些食物取出,分派好。)终于,喂食的过程结束了。奥莉薇注意到他的沉默,便建议他给格温讲讲他刚去过的爱尔兰的经历。
在取悦格温这件事情上他输得很惨。他知道小姑娘会用奥莉薇让他做的事来琢磨他,因为她正处于那个阶段,学校老师和寡居的母亲联合起来不许她干这不许她干那,所以她对生活中出现的人的评价,便是根据他们能否和小孩子“相处”,特别是和她相处来定论。
奥莉薇清理完桌子,在棕色的扶手皮椅(她的典型的家具)上坐下,拿出毛线织了起来——奥莉薇多么勇敢地让自己显得上了年纪啊!他以前见过她手拿毛线针织毛线的样子吗?——斯通先生把格温抱起来坐在他腿上,痛苦的煎熬开始了。
他开始讲述他坐火车和大轮船的经历,尽力从孩子的眼光去看、去描述。他绘声绘色地形容轮船的体积,觉得自己讲得很不错。然后,他讲到了第一眼看到科夫的情形。那是一个雨雾蒙蒙的早晨,在一个刚露出一点儿新绿的小山头,出现了一栋高高的、白白的楼房,好像童话里的城堡。他觉得这样的描述会让一个孩子着迷,而他自己也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刻:黎明时分,飘着细雨的船舷边,躁动的、灰色的大海,穿着油布衣服的渔民,海浪里颠簸的小船,雨幕雾帘中彼此不分的大海、陆地和天空的交汇。
“多愁善感,太过做作了。”奥莉薇最后评价道。
她说得不无道理。站在黑暗的卫生间里,看着周围的房屋在昼夜的转换之间纷纷亮起了灯,他又体会到了多年前那一刻的感受:心底里那些最纯粹的感觉,原本都不应该说出口。
“咳,我觉得那都是胡扯。”
当然,玛格丽特是对的。
那些最纯粹的感觉都不应该说出口。现在他看清楚了,在那个让他如此加倍烦躁的骑士伙伴计划中,最纯、最真的时刻出现在他在书房里奋笔疾书时,只有在书写的过程中,他才能体会到情感的深度。书写的结果不过是情感微弱而不自然的表达,部门执行的也不过那个影子的影子。他的热忱完全消失了。“马斯韦尔希尔的囚犯”事件的出现,已经是一种提醒,只顾项目的实施和成功,同他的初衷是背道而驰的。他所做的一切,就连他现在感受到的心神不宁,都是对最初那种美好情感的背叛。所有的行动,所有想出来的花头,都是对那情感和事实的背叛。在这个背叛的过程中,他周遭的世界也破碎了。这又提醒他,在这个世界上他其实一无所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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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没有跟上季节的转换,斯通先生也不再顾及办公室的日常工作。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很快,连他这个人都将不在办公室里存在。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有坏脾气——“你为什么要问我呢?你为什么不去问温珀先生呢?”对于他这样的反应,那个穿着荒唐、来自约克郡的荒唐小伙子暗地里偷笑,并向其他同事汇报说“老爸”今天早上心情不好。这个愚蠢而普通的绰号是这个愚蠢而普通的小伙子想出来的,并且成功地在办公室里普及。现在,他已经没有了脾气,有的只是倦怠和无所谓,最后仅剩对办公室的厌恶,也像是恐惧。
有些日子因为知道温珀也在,他觉得简直无法在办公室里待下去。他觉得温珀的漠然已经转变成了蔑视,那种由爱生恨之后的蔑视。他觉得那蔑视里夹杂着评估、拒绝和厌恶。有时候,他认为温珀对他的蔑视态度是自己招惹来的,因为他对同事们的反感和敌意被温珀利用了,温珀故意表现出和他截然相反的态度,和同事们打成一片。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他对同事们摆出了绝不妥协的姿态,更突显出温珀的好。但实际上,温珀虽然表面上嘻嘻哈哈的,骨子里却是冷酷的,只是大家不易察觉而已。早先的时候,温珀常对他说:“给他们讲个笑话,他们就笑了。那些新来的还会试图讲笑话给你听作为回报。但你不要笑。”
那个年轻的会计师常常成为温珀这一策略的牺牲品。但现在,在温珀伸出了友谊之手的情况下,他成了温珀的午饭新搭档——温珀正把这一招用在更多的年轻员工身上。温珀还学会了盯着打字员的额头看,让她们感到羞愧。斯通先生曾听说过那些主管们的这一招数,但从来没有亲眼目睹过。那个让人憎恶的年轻人现在学会了用温珀的方式敲打香烟——他只抽带条纹图案的蓝波牌和巴特勒牌香烟。而且,这些年轻人其实是有样学样、互相影响的。有天下午,温珀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打着个夸张的领结——那个年轻的会计师有时候也会戴领结。斯通先生可以想象,他是如何同那个会计师走进商店,心血来潮作出这个决定的,温珀说不定买了半打,他虽然绷着脸,但下巴却松松垮垮的。从那以后,温珀总是戴着领结。而且,那领结总是歪斜着,典型的温珀风格。斯通先生觉得他们俩站在一起绝对是一对荒唐的小青年,特别是在周六的早晨,那个小会计师穿着一身“乡村”服饰出现在办公室,那顶帽子和他的身份太不相称了。斯通先生最痛恨的就是那顶帽子。帽子是绿的,还插着绿色的羽毛,好像这小子马上要去野外打猎。
而在情绪略微平静一点儿的日子里,斯通先生觉得温珀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修补过去的轻率鲁莽,但他过去的轻率鲁莽以及其他种种怪癖,已经被那个小会计师给学了去。此外,一直有传言说,温珀很快就要离开这个部门了,他很有可能会从伊斯卡尔公司辞职。他觉得温珀奇怪的行为可能和这个有关系。
总之,后来温珀去休假了,这对他无疑是个解脱。当然,他的那些跟随者们还是照样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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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玛格丽特为斯通先生开门的时候,显得格外激动——开门的职责现在落到了玛格丽特身上,因为米林顿小姐已经被辞退了。他们邀请她随时回来看电视,但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响应过这个邀请。玛格丽特把斯通先生迎进客厅坐下的时候,表现出一种不同于寻常日子的公务态度。在客厅里,他看到了奥莉薇。她穿得像是早晨出去购物,正式、但又带着点节日的气息。她看起来严肃而疲惫。玛格丽特的表情里带着关切,却又显然是不想让别人觉得她多事。玛格丽特摆出一副低调的女主人的样子,让斯通先生坐好,然后自己也坐下。奥莉薇显然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而且这事情看来两个女人已经讨论过了——桌上的茶已经喝了有一会儿了。但她们没有直接开口,而是先询问了斯通先生上班的情况,然后让他喝茶吃点心。最后,摊牌的时刻到了,玛格丽特瞥了一眼奥莉薇,像是鼓励她,然后她又瞥了斯通先生一眼,好像看他是不是“准备好了”——斯通先生想到电台里那些播给婴幼儿听的节目,觉得自己仿佛成了那些节目的听众。她自己则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着,晃动着,不停地整理膝盖上的裙子,好像刚刚讲了好多俏皮话一样。
事情终于说了出来,显得最为平静的还是奥莉薇。
格温想要和温珀出去度假。
玛格丽特像一个裁判似的看着他们兄妹俩,焦虑地问:“你知道这事吗,理查德?”
他没有回答。但他的脑子快速地转动起来,他想到了过去的种种征兆,虽然当时没有注意,但现在一下子都联系了起来。年轻人的那些手腕或许瞒不过年轻人,却能让上了年纪的蒙在鼓里。温珀近来的种种行为现在都有了解释。这样的秘密太沉重了,就连温珀也承受不住。斯通先生一点儿也不怀疑是格温要求保守这个秘密的。他可以想象那张愁苦、愚蠢的脸,在温珀寒酸的、贴着斗牛士海报的前厅里,在租客们走进走出的情形下,孩子气地威逼索求,错把自己的愿望当作权力,要温珀保守秘密。
怎么是温珀!
“唉,你一定不能答应。格温是在犯傻。”
他注意到她们两个有些犹豫。
奥莉薇说格温早上已经离家去了温珀那里。
“这太荒唐了。太荒唐了。”他站了起来,在虎皮上走来走去。“如果你们像我一样了解他的话,就不会还这样开开心心坐在这里了。”而她们两个,实际上是坐在那里担忧地看着他。“温珀!比尔!这个人……这个人是不道德的。我比你们都更了解他。不道德,”他重复着“不道德”这三个字,不无满足感,“而且平庸。不道德,而且平庸。”
他激烈的反应让她们惊愕。奥莉薇的嘴角明显挂着些许唾沫。
“我们和你一样震惊和伤心,理查德。”玛格丽特有些无奈地劝说道,“我觉得奥莉薇来这里不是听你说这些的。”
“这真是一个没有信仰的国家。”斯通先生说。
他停顿了一下。
“她想要喝茶,”他想起了什么,说道,“好吧,她现在可弄到了。和那些轻浮的店员没什么区别,假日里随便就和人私奔了。现在你倒想起要找我了。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找比尔呢?你是不是要让我把她带回家,给她读点伊尼德·布莱顿的书,给她讲讲我办公室里的小故事?”他似乎看到自己走进温珀的房子,看到温珀既害怕又蔑视的表情,看到格温愠怒、满足和带着胜利微笑的脸,看到温珀“坚定”的挑衅的态度。这太过分了。“你和玛格丽特大有能力应对。你们可以给她讲讲红色大巴士和叮当火车的童话了。”
“理查德!”玛格丽特哭了。她想象中的严肃场景现在全毁了。
一切都已经晚了。奥莉薇道出了格温已经怀孕的事实。
“我一点儿也不奇怪!我一点儿也不奇怪!”他恨恨地说,“反正这个国家还会发牛奶、橙汁和鱼肝油给她。”
极尽讽刺之能后,他的言语变得越来越暴烈。玛格丽特能做的,也只是让这对兄妹不至于彻底、完全翻脸。
结果,什么也没有认真讨论,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奥莉薇走了之后,他才慢慢平静下来。
晚上他们准备上床的时候,玛格丽特说:“我不懂你,理查德。如果你这么恨他们两个,有必要那么生气吗?”
“你是对的。”他回答,眼睛似乎透过了厚厚的棕色丝绒窗帘看到窗外。
“你说得很对。他们俩正好配成一对。他们两个我都恨。”他还挤出了一丝笑容,“可怜的奥莉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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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到来之前,温珀辞职的消息正式宣布。
小会计郑重地说:“高氏公司给了比尔一个职位,那可是高氏公司。”
他主子是这么告诉他的,斯通先生暗想。
到了周四下午,那小伙子拿着一份《世界新闻报》走进他的办公室。
“你看到这条关于比尔的新闻了吗?”
在一幅向某个退休企业高管赠送古董家具的照片旁,斯通读到了如下新闻:
<blockquote>
比尔·温珀加入高氏
比尔·温珀将于本月底离开伊斯卡尔公司,加入高氏公司,担任高氏刚刚成立的公关部公关总监一职。“此项任命体现了高氏公司业务继续扩大,并在拓展过程中对积极的市场和公关策略给予的高度重视。温珀先生将负责整体方案的策划,并监督其实施。”公司的新闻发言人称。
在担任此职务之前,温珀在伊斯卡尔公司的公关部有着多年的成功经验。去年该公司推出了“骑士伙伴”计划,并以灵活多样的公关推广策略使这一计划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他就是这一计划背后的重要推手。
</blockquote>
他把报纸放下的时候,办公室已然很安静。他走到走廊里站着。街上汽车的声响清晰地传来。打字员的办公室已经没有了人,灯灭了,打字机都被盖上了黑色的套子。时钟显示此时是四点二十分。
<hr/><ol><li>[26]itinerary意为“行程”,artillery意为“火炮”。​</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