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汤姆林森家,走在空旷、亮着街灯的马路上,斯通先生再也没有讲话的欲望了,只想让自己沉浸在那非同寻常的情绪里。感觉到他的变化,玛格丽特变得沉默起来。随着时间分分秒秒的流逝,刚才笼罩着他的光辉越来越远,好像已然消失,并且如同幻影,再也找不回来。他的沉默渐渐变为一种懊恼,要不是玛格丽特忍不住开了口,那懊恼可能就只能藏在心底,没有爆发出来的理由。上了出租车后,玛格丽特按捺不住沉寂,开始对宴会上的种种状况、言辞发表评论。他晃了下肩膀,这一细微的动作透露出对她的不满,透露出希望一个人待着、不和她接触的情绪。他的反应逼得她再度回归沉默,在那沉默中,两人回到家。所以,这个晚上,就这样以两个人始料不及的结局告终。
随着那光辉的褪去,他越发意识到其非同寻常的意义。光辉无法留存住,每一寸光芒的消退都让人痛惜,让人愈发感慨过往生活的黑暗,惆怅未来将要面对的黑暗。
随着圣诞节和新年的来临,又到了一年中最难挨的时节。这是一个休息和祝福的季节,每个人都有更多的时间和自己相处,让日子显得更加漫长。对于假期,他们完全没有计划。他的情绪一直没有恢复过来。他想要再次体验那种被光辉笼罩的感觉,但那感觉愈发虚无起来,因为没有人可以供他发火,他更感到无助、懊丧。在那无助而懊丧的情绪中,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浮现出他当时忽视的细节,那些细节现在想起来真真切切的,如在眼前。这包括哈里爵士的讲话,还有温珀,还有那个首席会计师刻意提及的包装问题——无疑,他是从一些杂志和报纸上看来的。有人把他的创意变成了自己的财富,他们踩在他的背上获取成功。他们从一个老人手里夺取他一生唯一的创意,无视他为此而耗费的心力。就算他死了,那些温珀们和哈里爵士们会继续颁发“伊斯卡尔之剑”。他和他的痛苦都会被遗忘,最多在公司内刊上登则小讣告,从此销声匿迹。
在节日的气氛中他暗自懊丧着,感觉孤独无助,而且,他对玛格丽特什么都没敢说。觉得她会认为他不可理喻,怕她会对此不耐烦——他肯定她会站在温珀们和哈里爵士们的立场上,为他们辩护。那晚笼罩着他的光芒就这样消失殆尽,只剩焦虑、愤怒和怅然若失。任何人提及他的成功,只能让他感到现在这样的空虚。“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他回答,这种谦虚,虽然是应有的得体姿态,却隐藏着已然转化为懊恼的酸涩。
汤姆林森家的宴会过去不到一个星期的某天晚上,夜挺深了,电话铃突然响起,打破了屋里的静谧。玛格丽特摘掉眼镜,出去接电话。门厅里断断续续传来她说话的声音,但听不真切。
门开了,玛格丽特走了进来,他感觉发生了什么大事。
“格蕾丝的电话。托尼死了。”
他慢慢放下烟斗。烟斗落在桌面上轻微的啪嗒声,他听得很真切。
“八点半的时候他还在看电视,九点就死了。”
托尼!那个频频出现在他对那晚的回忆中,那个如此活生生、十足完整的托尼!
玛格丽特走到他椅子背后,用胳膊环住他的脖子,把脸搁在他的头顶。这举止是戏剧化的。他很感激她能这样做,但这并不能给予他慰藉。
他走进书房。里面非常冷,他打开电暖炉,坐下,看着电炉的光亮越来越刺眼,电炉罩栏上的灰尘烧着了,燃起小火焰,发出灼烧的气味。
楼下,玛格丽特在打电话。
“八点半的时候他还在看电视,九点就死了。”
※※※
新一年的到来或许能让他消除恐惧疑虑,恢复信心,斯通先生这样想。但事实并非如此。一切照旧,没有能够让他兴奋或者专注的事情发生,他做的大部分事情是日复一日的简单重复。他拒绝和温珀讨论圆桌晚宴,那是很多个星期前的事情了。现在,以他的新眼光,他觉得自己更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他在这个办公室里和在图书室里没有什么两样,是个温和亲切、快要退休了的老头,没有什么特别的重要性。他注意到在危机发生的时候,员工们的第一反应是找温珀,因为温珀遇事反应快,能从纷乱中找到解决之道,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了——“女士们去玻璃房”成为办公室里流传甚广的故事。尽管大伙儿未必喜欢温珀,但温珀总是受到尊敬。他还意识到,他负责分管的骑士名单和账户监控,实际都是没有什么风险的工作。他已然沦为一名普通员工。但是对这些状况,他也无可奈何。他的头脑没有温珀活跃,想不出新的主意,也无法处理公关事务——而这方面的工作正在整个部门占据着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因为温珀对此特别擅长。在办公室里他变得出言暴躁,行为粗鲁。为了一个波兰裔的打字员,他还和温珀公开吵了一次。
这个打字员常常把字拼错,穿得又邋遢,而且在他眼中,她的举止相当无礼,他和她当众发生了争执,他骂她是“集中营”里出来的。事后,他坐在办公室里为自己的言语懊恼时,温珀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这个在午休散步时总是满怀感慨地说“外国人把我们这里都给占了”的温珀,此时恼怒地瞪着眼睛,嘴唇在颤抖。他的表现从头至尾都非常戏剧化,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我有没有听错,斯通?”“你敢再这样对我们的员工讲话吗,敢吗?”斯通任由他发泄,但并没有被吓倒。他想到那个姑娘可能是温珀的新情妇,想到各种回敬的言辞。但他脑子还算清醒,忍住了,什么都没有说。
但是第二天,报复的机会就来了。在一封写给一个颇有地位的骑士伙伴的信中,那个姑娘错把“itinerary”打成了“artillery”。他没有直接向她指出这个错误,而是在那个词后面打了一个星号,并加上了这样一句评语:“我没有修改此处,因为通过这个例子,我想你会发现这个打字员的拼写水平很有意思。此处的这个词,显然应该是‘itinery’。”这个玩笑开得相当失败。留言是他在快下班的时候写的。如果换作在早上,他的头脑可能会清醒一点儿。两天之后,回复来了:“打字员的拼写水平确实需要改善,但你写的‘itinery’我想应该是‘itinerary’吧。”这件事情的发生,一方面让他就此记住了这个单词到底该如何拼写,另一方面让他隐约觉得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他偃旗息鼓,不再和那姑娘对着干了,也失去了要在办公室里树立权威的紧迫感。
他和温珀的关系变了。温珀现在和他相处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由于两人在办公室里职权范围各不相同,这种态度更像是漠视。因打字员而引发的冲突并不是真正的原因。似乎是在圆桌会议之后,温珀对骑士伙伴项目渐渐失去了兴趣,对斯通先生也失去了兴趣,这可能才是真正的原因所在。让斯通先生最难堪的是,虽然温珀对这个项目的兴趣越来越淡,他作为其代言人的名声和权势却与日俱增。
办公室一度成为他兴奋的所在、力量的源泉,但现在,他又开始把精力转向家庭。在家里,他重新感受到一些在办公室里无法体验的感觉:重新装修过的房子、尊卑秩序、米林顿小姐宣布开饭而敲响的铜锣声(这套程序花费的时间越来越长)、玛格丽特张罗的晚宴。
温珀还参加这些宴会,但出席的频率日趋降低。现在的宴会上有一个新的常驻人物:格蕾丝。玛格丽特接待她的热情态度一如格蕾丝以前对她。格蕾丝像曾经的玛格丽特那样,蜕变成一个容光焕发的寡妇。一开始的时候,她形容憔悴,两眼泪汪汪的,脸上挂着勇敢而悲伤的笑容。但这个憔悴的妇人,在冬天的凄风苦雨中,却一周比一周神气起来。悲伤渐行渐远,直到有一天突然踪迹皆无。她的先夫身材单薄,她似乎也像他那样越来越枯槁,但不知是什么时候,消瘦的过程突然停止了。那张全是皱纹、憔悴的脸庞逐渐饱满起来;松弛的脖颈似乎也挺拔了些;眼睛变得明亮;一贯低沉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语调则越来越振奋。她的行为举止中,多了一种自由感,好像是从某种枷锁中挣脱了出来。过去,她满足于坐在某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蜷缩着,很倦怠的样子。讲话的时候拖拖沓沓,常常重复丈夫的言辞,偶尔暴露出一口非常白的假牙。现在,她的言行中多了活力、敏捷和独立。发型也变了。而且,这位老太太的身上开始出现各色新服饰,一开始的时候还只有玛格丽特注意到。玛格丽特觉得,如果把这个发现讲给斯通先生听,对格蕾丝来说是不公平的,是对她的背叛。玛格丽特按捺住不说,反倒是格蕾丝自己嘴不牢,提了这一茬。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格蕾丝一身新装出现在他们家门口,两个老妇人相见,都神情黯然,但一个透着勇敢,一个透着严肃。斯通先生给了她们孩子气的拥抱,让这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然后,有整整十天时间,格蕾丝没有来拜访他们。她再次出现的时候,身体看上去颇健康,但神情却充满哀伤。她说她去了次巴黎,说这次出行的部分原因是觉得心烦意乱。那天中午她走在邦德街上,正好看到了法国航空公司的办公楼。冲动之下她走了进去,询问当天飞往巴黎的飞机是否还有座位,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她订了机票,付了钱,然后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赶回家取护照,再乘出租车冲到银行,兑换好旅行支票。匆匆赶到西肯辛顿航空中心,再晚几分钟就赶不上机场大巴了。整个过程中,她不再是她自己,好像发了疯一般。但奇怪的是,这次出游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快乐。她给玛格丽特带了一样小礼物:一瓶卡纷出品的香水(一套三瓶装的香水中的一瓶,是在回程的英国欧洲航空公司的飞机上买的)。她还买了不少东西,因为在匆忙之中,她没有带够所需的衣物。有些她穿了来,还有些小件的衣饰她带来给玛格丽特看。玛格丽特说了些赞赏的话,但随着展示的持续口吻显得越来越勉强。
这是格蕾丝第一次失踪。三月中,她再次失踪,从地中海的马略卡岛回来后,她皮肤被太阳晒得黑黑的,两颊饱满。她对斯通先生说:“总得做点什么,对不对?”
到了后来,就连一直对她很贴心的玛格丽特也有点看不惯了,尽管有礼物可收。斯通先生一开始对此事装聋作哑,后来就在背地里明确地表示坚决反对。但两人都不敢挑明了对她说,因为每一次出逃回来,格蕾丝都巴巴地期望能得到他们的支持,那种期望之情一次比一次强烈。
托尼这个名字再也没有被提起。一开始的时候是因为怕提了有人受刺激,后来,好像是格蕾丝拼命要忘却他的努力奏效了,他真的被忘记了。
有时候,斯通先生发现自己被女人包围了:玛格丽特、格蕾丝、奥莉薇、格温、米林顿小姐,而这些女人都活在某个男人已经死去或者缺失的世界里。
※※※
冬天还笼罩着大地,但是春天不远了,早晨的阳光一天比一天强烈。阳光斜斜地穿过黑色的树枝,落到隔壁人家外屋的屋顶上,留下浅浅的光影。一天早晨,斯通先生看到了他的宿敌,那只黑猫。它在睡觉。在斯通先生的注视下,猫醒来了,它慢慢悠悠、舒舒服服、笃笃定定地伸了个懒腰,然后站起来。这一刻,世界也好像从冬天里醒来了。之后这只在阳光下醒来的猫昏昏然、慢吞吞地踏在隔壁男人建起的、将外屋和栅栏相连的板上(搭这块板可能是为了防止栅栏坍塌,也可能是防止外屋坍塌,或者是为了让两者能够互相支撑),向栅栏方向走去。沿着开裂的栅栏,猫一直走到后院,然后轻轻一跳,落到隔壁女子学校的操场上。它在潮湿的草地上悠闲地踱着步,时不时停下来张望一番。可能觉得没什么意思,它又返回自家荒芜的花园,舔自己的毛皮。它抬起头,正好和斯通先生四目相对,同两年前的那个夜晚在台阶上遭遇斯通先生时一模一样。他敲了敲窗子。猫转过身子,走回栅栏后边,在一个空隙里坐下,伸长脖子看着操场,留下一个背影给斯通先生。
对斯通先生来说,这只猫的出现意味着冬天的结束。以后的每一个早晨,他都看着它舒展身子站起来,然后毫无目的地在花园和学校操场逡巡。他对这只猫的敌意早已消失,只会在玛格丽特讲述的、几乎已经被遗忘的故事之中出现。现在,他不仅沉迷于它悠闲而高雅的态度,更为它的孤独倾倒。他开始感觉这只猫每天早晨也在看他,就像他看它一样。有一天早晨,他在窗上轻敲几下之后,那猫并没有转身走开。所以,他养成了每天都在窗子上轻敲几下的习惯,那猫总是对此有所回应,抬起头向他投来茫然而耐心的注视。他还和它玩起了游戏。他敲敲玻璃窗,然后蹲下来躲在墙后,又突然站起。“我真像个老疯子。”他有时候这么想。他也确实差点被逮着,一天他正敲着窗子,搞出各种声音,试图吸引猫的注意力的时候,传来了玛格丽特的声音:“你在干什么呢,狗崽?再不抓紧就要迟到了。”
她最近常常抱怨的一件事情就是他太拖沓了,简单的事情也要磨蹭半天才能做好,他的磨蹭已经逐渐演变成丢三落四、心不在焉。
在日渐和煦的阳光中,每天早晨他和猫交流的时间越来越长,使得他对春日的迹象更加关注。原本只观察学校操场上的那棵树,现在上班路上他开始留心每棵树、每片灌木丛的变化。他对报纸上的气象预报栏目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开始研究温度的变化、日出日落时间的变化。尽管每个白天感觉还是那么短暂,下午又常常被雨雾笼罩,但他注意到报纸上公告的日照时间一天比一天长了起来。他还注意到春天的临近对街上和地铁上的人产生的影响,对报纸广告内容产生的影响,甚至是对报上刊登的读者来信的影响。他特别记住了一封信,它刊登在一份他常常在办公室里阅读的、发行颇广的报纸的读者来信专栏上。写信的是个姑娘,她特别在自己的姓名后加了括号,说明她今年十六岁。她强烈谴责男人在春天里的行为表现。她说男人注视姑娘的目光是如此“饥渴”。信的结尾,她忿忿地写道:“有时候,我真想回敬他们一个大白眼。”这真是一封让人非常愉悦的信。它充分说明春天来了。
※※※
斯通先生继续观察着时节的变化,却无法融入其中。这有点像他的“成功”,在成功的巅峰,他感到了疏离,想到的只是迫近的空虚和黑暗。不久之后发生的一件事情,更证实了他的想法。当年七月,他就该退休了,他开始拐弯抹角地询问是否有可能延迟自己的退休时间。至于为什么要延迟退休,他也说不清楚,或者是因为他停不下来,或者是害怕从此只能在家待着,或者是因为如果有更多的时间他保不准还能干点像样的事情出来——一件真正能够让他得到满足的事情。但他的请求,就像他一贯在公司遭遇的那种态度,被打马虎眼、敷衍了事,要么说他已经工作得够辛苦了,要么开玩笑说他肯定会被任命为骑士伙伴,而且很有可能在来年当选为“伊斯卡尔之剑”的获得者。
他并不欣赏这样的笑话。这加深了他对日常工作的痛恨,加深了他对温珀的不满。奇怪的是,温珀突然收敛了,公事公办中带上了一种随性的态度,斯通先生自觉这些他都能看穿,尽管这样,他依旧恼怒于温珀。这加深了他的失落感,让他更焦躁、易怒,这些都是那个光辉之夜留下的后遗症。
春天过去了就是夏天,就是退休,就是温珀说过的:“很平静,幸福而平静,一天又一天,坐在绿色的草地上铺着干净桌布的桌子边喝茶。”
玛格丽特已经开始为这样的日子做准备。她说他们需要安排各种活动,不能无所事事。她已经在计划出游、拜访,格蕾丝对此提出了很多建议,还说她或许能够陪他们一起出行。但是,有一个先决条件很清楚,无法避免:米林顿小姐必须辞退。在过去的几个月中,老太太明显衰老了,行动愈加迟缓,这或许和近来派给她的家务大大增加,而她又一律照单全收有关。尽管她依旧非常尽心,并且竭力隐藏起身体的衰老,但再好的制服也不能把她装扮成一样值得炫耀的装饰品,她的状态连作为一个老帮佣偶尔出来搭把手也不行了。行动于她几乎是痛苦的挪动,而且越来越明显地,她的身体开始有味儿了。在她曾经做出无人可以效仿匹敌的炸薯条的厨房里,她常常莫名地睡着了。一天,她不小心把那面锣砸到自己脚上。锣被砸扁了,对此她极力表示抱歉,对自己的身体因此受到的伤痛则只字不提。但她的脚肿着,并且一直肿着。她的肉体一天天败给衰老。有一次,她把汤汁滴到了福利部一个高管的夹克衫上,然后在本能的反应下,她颤巍巍想去擦拭,结果却把剩下的汤都倒在那人的腿上。
还有一次,她差点让玛格丽特丧命。玛格丽特摇着铜铃铛召唤她。当时正在楼上主人书房里的她拖着脚步走出房间,出现在楼梯旁,手里拿着一把切面包的刀。她在那里拿着面包刀做什么?原来这个老太太几分钟前在楼下厨房里给主人备茶的时候,用这把刀做了三明治,然后忘了放回去。就在玛格丽特在楼梯下抬头看她的时候,刀从她手中掉了。那刀顺着刀把的重量,直直飞下来,落在离玛格丽特仅两英寸的地方,刀尖深深插入放电话的小桌,刀背颤抖着,好像专业选手掷出的一般。玛格丽特站着一动不能动,也不愿意去碰触那把刀。米林顿小姐一步步从楼梯上挪下来,一边喘息一边嘟嘟囔囔,说着谁也听不清楚的抱歉和自责。就在这时候,门铃响了,惊魂未定的玛格丽特给斯通先生开了门。斯通先生看到电话机旁那把还插着的面包刀,像是某个地下组织的秘密标识一般。
所以,米林顿小姐肯定得走人。但如何解雇她,还需要商议。这让玛格丽特品尝了权力的滋味,并且感受到美好的同情心。过去,她们两人暗暗站在同一阵线,把家里不好的事情遮掩过去,瞒过主人,现在玛格丽特试图把斯通先生拉入她的阵线,秘密商量如何把米林顿小姐解雇了。但他没有兴趣参与,好像很不愿就此事作出什么决定。所以玛格丽特只能向格蕾丝倾诉。经常,一等米林顿小姐走出房间,两个女人就开始历数这个老仆人的不是。她们一致认为,虽然她挺可怜的,但必须硬起心肠来辞退她。米林顿小姐再走回房间的时候,她们两个就突然停止谈话。有那么一刻,两个人都看着米林顿小姐,看着她苍白、肿胀的娃娃脸,套在发套里的发髻和长裙。然后,玛格丽特突然开口,指派她干活的声音会显得特别响亮,好像是在指挥动物做个什么表演一般。而这个老妇人,像嗅到了屠宰场气息的动物一般,喘着气,用含混不清的言语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应,试图证明她还是有行动能力的,还是有用的。但是她的这种努力,似乎是针对格蕾丝,而不是玛格丽特所做的。格蕾丝那张被太阳晒成棕色的脸似乎在微笑,随即露出满口的假牙。
有一天玛格丽特出门去了。她和格蕾丝去买打折商品,类似这样的购物对她们两个来说越来越重要了。只剩斯通先生和米林顿小姐在家。他宣布要上楼去书房。其实在办公室里他可以轻易把这些事情做完,但还是存心留了一点儿回到家里做,好像期望在那间书房里,在那张随玛格丽特而来的书桌前,在那圈温暖的台灯光晕下,能够重新找到曾经让他数夜挑灯疾书的热情和动力。
在书房里,他隐隐听到楼下有嗡嗡的说话声。他喊了一声“米林顿小姐”,但是那嗡嗡的说话声并没有停止。于是他打开书房门,走到楼梯栏杆处往下看。
是米林顿小姐在说话。他看到她坐在楼下门厅里电话机旁的一把椅子上,正拿着话筒讲话。她语气鬼鬼祟祟的,可能觉得自己是在耳语,其实却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嚷嚷,声音在门厅和楼梯间回荡。她穿着白色的围裙,头巾摘掉放在桌子上,他可以看见她灰色的头发上罩着的发网。
“她觉得我要谋害她,”她说,“用那把面包刀。她没有这么说。但我知道她就是这么想的。接下去她就该说我偷东西了。就好像她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好偷一样。我想她是疯了。主人?他变得很奇怪。老实说,我不知道这个家怎么了。我觉得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她在和谁说话呢?在这个大都市的茫茫人海里,米林顿小姐能向谁倾诉?谁能让她如此敞开心扉?谁能给予她安慰?她在这个家以外的生活——她同艾迪和查理的关系,“刚刚装修完一家卖鱼的店”,那些她给买了糖果送去的孩子,她偶尔去拜访的住在凯姆顿镇上的侄子——他知之甚少。现在,这让他感到很悲哀。但更触动他、并让他心里感觉暖烘烘的,是这个老太太因受伤而表现出来的尊严,他和玛格丽特以为她早就没有对尊严的需求了。
他能够说的只是:“米林顿小姐!米林顿小姐!”
但她除了自己的讲话声,什么都听不见。
他往楼梯下走,一边走一边继续大声叫着她的名字。直到他走到楼梯一半的时候,她才抬起头来,脸颊上挂着干了的眼泪,那因情绪激动而涌出的眼泪,此刻更像是一种老态龙钟的表现。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被听到了,脸上也丝毫没有露出被抓个正着的神态。
“是的,先生。”她对着电话说,然后继续用那如同耳语般的轻柔语气说,“我现在得挂了。”似乎还需要保密一般,她紧抿嘴唇,轻轻把话筒放回电话机座上,话筒随之发出轻轻的震荡声,让她把嘴唇抿得更紧了。
他说:“我在想斯通太太怎么还没有回来。”
他还能说什么呢?
米林顿小姐本能地、敷衍地用放在桌子上的头巾掸了掸灰尘,回答道:“哦,这些特卖会你是知道的,先生,而且汤姆林森太太陪着她呢。”
※※※
玛格丽特有时候会和格蕾丝讨论斯通先生退休后移居乡下的事。她其实并不想那样做,她从来没有和斯通先生说起这一茬,但她觉得这样的谈话是适宜的。这个话题让她可以和格蕾丝讨论他们所住街区的变化,那些让她感到非常无助的变化。其实,变化已经有些时候了,在玛格丽特搬进门之前,这个街区就已经在变。过去,这里主要居住着上了年纪的和那些生活已经安定下来的人,现在越来越多的新婚夫妻搬了进来。走在街道上时,常常可以看见婴儿推车。独栋的房子被改成了公寓式的。引人注目的红色、白色和黑色的“出租”、“出售”的牌子,出现在围栏上的频率越来越高。有些房子的花园里几乎终年插着这样的牌子,因为这些房子不停地在换手交易:炒房人介入了。艾迪和查理——就是“艾迪·毕奇和查理·布莱恩特,建筑和装修”的那两个人——现在在街上常常可以看见,他们戴着灰色的帽子,穿着白色的工装裤,红彤彤的脸蛋笑呵呵的,他们不是在刷这堵墙,就是在修补那家的房子,或是透过没有挂窗帘的窗户看见他们在搬得空荡荡的前屋忙碌。有一户十分体面的牙买加家庭搬进了街区里的一栋房子。(他们不接待任何黑人访客,他们的出租房也不接受黑人租客,此外他们还养了一只相思鹦鹉。)艾迪和查理迅速帮这户人家重新粉刷了房子,里里外外的。那房子鲜亮的红砖、黑色的尖顶,好似在无声地谴责周遭的破败。
在这种乱哄哄的状态下,隔壁人家决定搬家了。玛格丽特向斯通先生通报了此事。她说那座房子对米德格里一家来说太大了。她不仅知道了隔壁人家的姓名,还讲得出米德格里太太说了些什么。尽管有那只黑猫和荒芜的花园,她们两个现在似乎挺友好的。她说他们准备搬到一个新的小镇上,玛格丽特说,就街区而言,他们会感觉那里“更舒服”。
对斯通先生来说,米德格里一家仍旧是新来的——知道了他们的姓名让他略有不快。第二天早晨,看到那只坐在栅栏间的黑猫,他才真正意识到这个消息的重要性。黑猫的背影似乎透着无聊,它在等着那些早到学校的女生。随着天气转暖,她们逐渐移到了操场的这一边活动。
早饭的时候他说:“那,我想我们很快就看不到那只猫了。”
玛格丽特回答说:“他们不准备要它了。米德格里太太告诉我的。”
他继续用勺子吃着鸡蛋。
“还是只小猫咪的时候,孩子们都还挺喜欢它,但是现在没人喜欢它了。米德格里太太告诉我的。”她似乎是在模仿米德格里太太的语气,话语里藏着某种骄傲。“亲爱的,他们说它是这条街上母猫群里的恐怖分子。”
他每天早上和这只猫之间的游戏,现在带上了新的含义。猫在每天早晨的阳光里醒来,依旧那么优雅,猫性十足,但似乎又知道了什么,似乎在等待死亡的降临。他很希望看到它行使那些本能,希望那些本能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消退,这似乎能给予他安慰。他敲打着窗户,那猫依旧灵敏地作出回应。他研究它的身体,看着它安稳自信的步态,注视着它明亮的眼睛。他心生愤怒和怜悯。那愤怒模糊而散漫,偶然泛起,并且是因为他想到了米德格里夫妇和他们烦人的孩子。那怜悯就像爱,一种想要去拯救、去保护,一种追求延续的欲望。但同时,他又倦怠而懒散,没有足够强大的行动力。而且他爱的冲动只局限于在卫生间内,出了卫生间就没有了。
他更加注意街上的猫群,想要找出受到这只黑猫侵扰的母猫。他发现那些猫在临街的窗台上、栅栏上和台阶上,都显得那么沉静,而当它们出现在后花园时,便变得轻浮狂野,随心所欲,这些动物在街上和在后花园里有两种完全不同的行为模式。他也开始注意寻找那黑猫的子嗣。有一只他觉得肯定是的,那猫也在学校的操场上悄然潜行,也是黑的,但毛更浓密,更焦躁不安。
他也像米德格里夫人一样为这只猫骄傲,他总能从这条街上所有的猫里辨认出他的黑猫,这只每天早上安静而期待地等着他的黑猫。慢慢地,他一开始感觉到的愤怒和怜悯——“你很快就要死了。”——变成了一个空洞的语句,他需要努力思考才能去体会其含义,因为这句子只让他感到单纯的、甜蜜的、稍纵即逝的哀愁。在那哀愁里,被哀愁的对象不见了。他需要四下寻找才能再度体会到那哀愁,起初他还拒绝这个想法,但后来就带着悲哀满意地接受了:“你很快就要死了,就像我一样。”此时,春天的绿叶已经长得很蓬勃了,夏天很快就要来了,他感觉自己被排除在这个轮回之外,而一年之前他还认为自己的身心必将随着季节变换而愉快地进入夏季。
因为如此专注,他几乎没有注意米德格里一家为搬家而做的准备工作。其实,也确实看不到什么。在玛格丽特宣布这一消息后不久,米德格里家的前屋就基本搬空了,窗帘卸下,露出空荡荡的房间,只留着一些孤零零的家具木档和一张破破烂烂、满是污渍的床垫。这房间让人感觉这栋房子已经没有人住了,和前花园一样。米德格里夫妇不爱侍花弄草,园子里只有一株孤零零的玫瑰。玫瑰尽责地开出白色的花朵,在荒芜的花园里显得格外纯净和美丽。近些日子的傍晚,这个花园里总能出现一群猫,它们好像已经感觉到这房子就快被遗弃。它们端着在前院里那种沉静的架子,但是它们的数量、在废墟中静默而团结的架势,以及那警觉的姿态,让斯通先生惶惶不安。他用了各种无声的办法想要赶它们走,但它们完全不予理睬。
一天下午,他拎着新公文包走在回家路上,注意到街上有只猫的行动非常古怪。那是一只棕色花纹的白猫。它焦躁不安地在花园里走来走去。它的肚子很大,还时不时在空中跃起,像是在跳某种极度痛苦的舞蹈。斯通先生被这只猫的疯狂劲儿吓到了。他试图吓唬走它,但他的动作在旁人看来或许只是夸张地把公文包从一只手甩到另一只手里。奇怪的是,那猫停止了疯狂的举动,跳过栅栏,逃走了。
他没有多想此事,直到第二天早上,黑猫没有出现在对面屋顶上,任他呼唤也不见踪影,他才意识到那只黑猫、那只活生生的黑猫,已经被杀掉了。
对此他没有丝毫的愉悦。他被恐惧笼罩。他内心里充满了对自己的厌恶,而且,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感到了恐惧。恐惧让他胳膊上的汗毛直竖。卫生间里每一个惯常而熟悉的举动都变得毫无意义,好像是他在拿自己开玩笑。剃须刀碰到下巴,毛巾擦拭脸,让他感受到的都是责备和惶恐。他不敢去碰任何东西,也不敢让任何东西碰到自己。
“快点,狗崽。你就要错过头条新闻了。”
他正拿着毛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早餐的时候,玛格丽特讲了她的计划。既然米德格里一家搬走了,她决定在新邻居搬进来之前,过去把栅栏推倒。要推倒栅栏并不是什么难事,这样一来,新邻居搬来之后,就不得不去修补那栅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