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目的成功改变了斯通先生对温珀的态度。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一如既往,但斯通先生发现自己在重新考量温珀。他像个陌生人那样去注意温珀的面部表情和行为举止,试图以全新的眼光来解读他。他不知最初的时候,自己是如何克服厌恶喜欢上温珀的,也不知自己怎么会去欣赏他粗鲁的笑声和肮脏的笑话(温珀拿放屁开玩笑,拿女性的步态开玩笑)、双关语(“同偷懒同薪酬”)、恐怕是借鉴来的格言警句(“食物最好的替代品就是汤”),以及带有暴力倾向的社会法西斯主义政治观点。在这种情绪下,他不再愿意掩饰自己对温珀种种行为的真实感情。他觉得自己的愚蠢和软弱正配合了温珀的聪明和无耻。
但这些想法他都没有告诉玛格丽特。她和温珀已经成了要好的朋友。由于温珀,她派对上的做派有了进一步的提升:她不再说粗话,但在任何粗话面前都泰然自若。她理解温珀。他们互相欣赏对方讲的笑话,互相欣赏对方是有个性的“人物”。
斯通先生也无法向玛格丽特诉说他的不安、恼怒,以及在某些时刻感到的痛苦,因为他觉得温珀是“踩在他的背上获得了成功”。想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宗教受难般的图景:一个强壮的、脸颊胖胖的年轻人踩在一个穿得破破烂烂、颤巍巍拄着拐杖的瘦弱老人身上。看到两个人的名字——温珀和斯通,不停地一起出现,斯通先生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不快。在公司的内刊上,两人的名字一起出现时,总是温珀的话被引用,项目不过开展几个月,温珀就好像成了它的代表。斯通先生的贡献、热情和痛苦,都白白付出了,好处都叫温珀得了。他一辈子就想出了这么一个好主意,因为这个主意,他的生活有了改善,也可能是被毁了。而从中得利的只有温珀,年轻的温珀,那个老是号称自己什么都没有做的温珀。
但在两人的关系中,斯通先生对温珀的关心还存留着,那是一种近乎父爱的关心,有时是怜悯。温珀对自己的评价和他真实的自我之间差距巨大。他那种急于卖聪明的表现,让人觉得可怜。他穿的衣服质量本不错,但在他身上就显得很糟。他努力做出高雅的姿态去拍打香烟,但烟头从他厚肿的嘴唇间出来时那种又湿又扁的样子惨不忍睹。他想要让自己显得威严,但获得的常常是嘲笑。他似乎知道自己会被嘲笑,但又完全没有学会如何应付。让斯通先生感到内疚的是,温珀声称他越来越喜欢玛格丽特和斯通先生。在这一点上,斯通先生其实是感激和开心的,此外还有一点点意外,因为两人在办公室仍旧保持着非常正式的同事关系。
对个人的事,温珀总是滔滔不绝,但他很少谈及家庭。温珀是伦敦人,父亲还居住在巴尼特区,但谈到他的时候总好像那是个遥远的、不重要的家人。他从未提及母亲。他是一个没有家的人,只属于这个城市。就像对父母的情况保密一样,他对自己的住所也出言谨慎。他只是暗示那房子完全属于他,其他一概不提。他所有重要的活动好像都是在家以外的地方发生的,玛格丽特和斯通先生开始觉得他从来不邀请任何人上门。所以,当他在某次共进晚餐之后邀请他们时,两人无比惊讶。温珀对他们说:“我再也忍受不了玛格丽特弄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菜了。你们俩一定要到我家来吃一次晚餐,看看食物可以怎么做。”
温珀的房子在开朋,临着高街,属于汉普斯特区的这一边。房子不起眼,是排屋,不带花园。他住一楼,地下室和其他楼层被租了出去。玛格丽特和斯通先生坐在客厅里,温珀则在厨房里忙碌。厨房在走廊尽头,连着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客厅很简陋,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地板上铺着接近浅黄褐色的毯子。两把扶手椅的简约款式勉强算得上现代,但已经很旧了,透着寒酸。一面墙上贴着用黄色胶带黏上去的斗牛场景海报,海报的上半部分满是灰尘。另一面墙上则什么都没有。书架上乱七八糟地堆着一些书、旧报纸和过期的《绅士》、《时代》和《观察家》杂志。还有一个单独的书架,上面整齐地摆放着绿色书脊的企鹅丛书。在玛格丽特和斯通先生的想象中,温珀的家应该更大更豪华些,至少和他的穿着打扮是相匹配的。但他们看到的这个房间充斥着孤独。他们坐着等他的时候,听到门厅和楼道里传来脚步声,那是温珀的租客们。
他把食物一盘一盘地端进来。餐盘和家具相比精致许多。第一盘是冷切牛肉,牛肉上铺着厚厚一层切得很细的生菜、卷心菜、胡萝卜、红辣椒和大蒜,都是生的。然后,他拿出一个细长的瓶子。
“橄榄油。”他说。
玛格丽特滴了几滴在自己的盘子里。
他把瓶子从她手中拿过去,说:“这又不会爆炸,像这样。”他的手慢慢转着圈,把瓶中的橄榄油倒进盘子里。“来吧,吃了它。”他又同样为斯通先生倒好橄榄油,然后回厨房继续张罗。
玛格丽特和斯通先生在昏黄的灯光下坐着,看着放在盖有餐巾布的大腿上的盘子。
过了一会儿,温珀回来,说:“你们还记得战争的时候,那些饥饿的波兰人没有我们那样的白面包,只能靠黑面包为生吗?但那面包其实比我们的白面包好上十倍。不要把面包切成一片一片的,玛格丽特,用手掰就可以了。亲爱的,今天晚上我们可不用像在你家吃鱼和炸薯条那样拘谨,涂一点儿黄油吧,你也是,斯通。”
他们掰下一大块面包。
他再次离开去厨房张罗。
“我们该怎么办呢,狗崽?”
温珀拿着一瓶没有标签、装着黄色液体的瓶子回到桌边。
“不用等我。”他说着,把酒瓶里的酒倒进三个酒杯,“这是一个有着伟大饮酒习惯的国家。现如今你们拿出一瓶博若莱葡萄酒就觉得差不多了。你们在想什么呢,斯通?有松节油味的酒才是真正的酒呢。”
他在他们对面坐下。“嗯,”他嗅了嗅盘子,装出一副很难闻的样子,“那些肮脏的外国人啊,净吃这些大蒜和油腻腻的东西。我们的番茄酱到哪里去了?”他开始大嚼那盘拌着橄榄油的生鲜蔬菜,喝着希腊松脂葡萄酒,咬了一大块用手掰下来的黑面包,同时和他们愉快地谈着话。话题主要是美食。他们俩则小口地吃着东西,小口地喝着酒。
之后他们还吃了饼干配布里干酪和卡门贝尔奶酪。最后,他又为他们端上装在一个锃亮的长柄铜壶里的土耳其咖啡。
两人回到家,觉得饿极了,但对这个做事不着调的年轻人却越发喜欢起来。一两天后,他们讨论起这顿晚餐,都觉得“和温珀这个人一模一样”。
在邀请斯通先生去过住所之后,温珀好像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达到了可以毫无保留的程度。此后他们经常一起吃午饭,温珀教会了斯通在午间溜出办公室,用公务的名义乘出租车去吃午饭。而且,斯通先生还成了温珀的倾诉对象。
原来温珀有一个“情妇”。他用这个词的时候态度极其随意。她是电台节目主持人,斯通先生隐约记得她的名字,但为了温珀的缘故,他装出非常熟悉的样子。温珀提起她的口吻,俨然是在讲一个公众人物,而且他总爱说她对性如何贪婪,食物好像对她有催情作用。据温珀说,有一次他们在饭店吃饭,她突然推开主菜,拿起包说:“买单吧,我们回家去……”
“她把我的衣服一把扯掉。”温珀补充道。
斯通先生很后悔鼓励温珀吐露心声,因为温珀的倾诉越来越多地围绕着性。他谈到的这个主持人情妇的事情太过私密,让人尴尬。还有一次,在斯通家吃过晚饭之后,他谈起格温说:“我觉得要是我去揉搓一下这姑娘的话,她能滴出各种淫荡的汁液来。”
温珀的这些言论和“情妇”这个词的使用让斯通先生感到不安,他开始怀疑这个女主持人是否真的存在。但一次在午餐时间,温珀安排了他们在一间酒吧里见了面。(“不敢请她吃午饭啊。”温珀是这样说的。)这个情妇挺让人失望的。她三十出头的样子,脸上搽了厚厚的粉,嘴唇上草草地涂着唇膏,眼带哭相。她给人的印象是竖线条的:脸瘦而长,几乎没有胸,屁股的长度快要超过了宽度,而且很下垂。她看起来和斯通先生想象中的女主持人,不管是在外貌上还是声音上,完全不是一回事。他无法想象她会扯掉任何人的衣服,但对于温珀能够引得她有足够兴致扯掉他的衣服,以及温珀对她有足够兴致而容许她这么做,他还是挺为他们感到高兴的。在这两个人面前,他有一种做父亲的感觉,觉得他们两个能够找到对方是一种幸运。
“她是个非常有魅力的人。”他事后说。
温珀说:“我能把头钻到她的裤裆里,在那里待上几个小时。”
他说这话的认真劲儿听起来相当悲哀。以后,再看到温珀把香烟放在唇间翻来滚去,斯通先生都会回想起这句出乎人意料、令人惊恐、又毫无愉悦感可言的话语。
此次见面后,斯通先生有好些时候再也没有听到这个女主持人的消息。温珀的言谈中开始透露童年和参军的经历,他提及的那些令人感到羞辱的过往好像近在眼前。“我和妈妈,以及她的一些朋友们,在听广播里女王加冕的转播。你知道吗,那时我已经挺大的了。我妈对我说,‘比尔,快来这里看,街上有加冕的队伍走过来了。’我上了她的当,真的跑到窗边看。我真的跑了过去。她的女友们哄堂大笑。那时我杀她的心都有。”“他们说军队能塑造一个男人。但我在军队里差点玩儿完。你听说过关于传统英国士兵的说法吧。说他们蠢得‘可怕’,勇敢得‘恐怖’。我两样都不沾边。”
有时候,他对任何目睹的事物都发表带有蔑视性质的评价。这在某些情况下是有趣的。比如有一次,在转过一个街角之后,他说:“你看看那个白痴。”好像他的话带有魔力一般,他们面前突然就出现了一个穿着臃肿的摩托车手服装的男人,垮着的裤臀处很脏,看上去像个猴子的图案。有一段时间,他只要在伦敦街头看到黑种人就很恼火。整个午饭时间,在街头行走的过程中,他都会大声数着他看到的黑人的数目,直到他和斯通先生两人都忍不住大笑。但有时候,这种午休时间的步行也会带来尴尬。打扮齐整的妇人和她们的女儿像黑人一样让他恼火。有一次,他们两个在牛津环的交通岛上等红绿灯的时候,前面就站着这样一对母女,斯通先生听到他在嘟囔:“快滚得远远的,死老太婆。”他常常在人群中发出类似的诅咒。但这一次他说得太大声了。那个女人转过头,盯着他审视了一番,眼里满是鄙夷。这让他有点畏缩,一路变得很沮丧,直到回办公室才略有好转。
这段时间温珀过得不顺。他似乎和斯通先生走得更近了。有一天一起吃午饭的时候,温珀突然满是热忱地说:“我真希望能像你那样,斯通。我希望我的生活就这样了。我希望所有的事情都发生过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活就这样了呢?”
“想到要继续追求生活我就无法忍受。如果现在就能满足地回顾自己的一生,那有多好。所有该经历的都已经经历,所有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很平静,幸福而平静,一天又一天,坐在绿色草地上铺着干净桌布的桌子边喝茶。”
他的话击中了斯通先生,让他猛地跳脱出对温珀的关注而想到自己的过去,那么近又是那么遥不可及的过去。温珀的话非常正确,又非常错误!他几乎觉得温珀的这些话充满了诗意,像一首歌那样留在他心中,而且有一种永恒的力量。
但是一天一天过去,温珀从自信变得心烦气躁。
“我不再是过去的我了。”一天午饭的时候,他说,“从今天起,我要改变。我该如何表明我不再是过去的自己了呢,斯通?”
“这我还真想不出来。”
“一顶帽子,斯通。绅士需要戴帽子,帽子需要绅士戴。看看你,看看那些戴帽子的人。我该去哪里买一顶呢?”
“我的是在邓家帽店买的。牛津街上有家他们的分店。”
“太好了。我们这就去邓家。”
他们穿行在午休时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温珀哼着自己即兴编的小调:“帽子,帽子,一定要买一顶帽子。”
但等他们走到邓家的橱窗前,温珀突然停住脚步,张大了嘴巴,决心一下子不见了踪影,他完全忘记了要改变自我的事情。
“我不知道,”他嗫嚅地说,“帽子怎么会这么贵。”
他们站住了,背对着橱窗,看着拥挤的人流,直到斯通先生说还是走吧。
有一阵子温珀看上去气色不佳,眼睛凹陷,脸颊苍黄。一天早上,他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看起来像是遭了难,生了病。
午饭的时候,他对斯通说:“我在她的花园里站了整整一夜。”
这是继那次在酒吧见面之后他第一次提到他的情妇。
“我看到他们在一起吃了晚饭”——想到食物对温珀情妇的功用,斯通先生几乎想要露出笑容来,但温珀显然不是当笑话在讲这件事——“我看着他们,直到他们拉上窗帘。我站着,一直等到他离开。我就这么站了一个晚上。那是地狱般的经历。”
“那个……家伙是谁?”
温珀报出一个过气电视节目主持人的名字,说这个名字的时候,他那种随意的腔调和他提及“情妇”这个词时是差不多的。
斯通先生让自己表现出吃了一惊的样子。但是温珀的骄傲完全被痛苦打倒了,斯通先生非常想安慰他。
他说:“我觉得这事就这样了。她听起来是个非常不可信赖的人。如果我是你,我就再也不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