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先前对着巴提尔先生家后面那栋未完工的混凝土结构说“没有许可”的男子现在又简短地说了几个字,解释我们所看到的情况,同时以印度人的方式摇头表示肯定。他说:“没买票。”没买什么票?
火车票——我身边每个人都知道,也都急着解释。
巴提尔先生对我们所见的这一幕有什么想法?
他反应很平静。“这是司空见惯的事。他们正被送往监狱,得在里头待个三四天。有些是穷人家,有的则只是出于好玩。”
我们走出办公室,来到巷子里。警察和犯人几乎已经看不见了。这件小事故结束了,巷子又回复了原样。
在巷子一侧的沟渠里(情况或者比沟渠还糟),我看到暗棕绿色的水中有只动物。是一条狗?一头母牛——一头印度品种的小型母牛?或是一只小牛?很难在深色的水中看清那只深色的动物。然后圆圆的口鼻部出现,那粉红色的东西就平平浮在水面上:那是一头猪。现在,眼睛可以看清了,我又看到前方有几只黑白两色的小猪在污黑的水里冲撞;从远处看去,它们不规则的白色斑纹在黑色沟渠里有如光点或泡沫。
先前说了“没有许可”及“没买票”的那个人这时说:“达利特猪。”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许多印度人,包括印度教徒和穆斯林,都把猪视为不洁之物,有些人连看到这动物都无法忍受。让这些(没几个人敢碰触的)猪在这拥挤的地方到处走动,达利特是否在故意挑衅?
不是那么回事。
刚说了“达利特猪”的人又说:“达利特在星期天吃猪肉。”这么说来,不但猪使达利特跟其他人有别,达利特在吃猪肉这件事情上还有些规矩。那人进一步说:“他们也卖猪。”
就在巷子前头不远处——那队警察先前走过的地方——有许多小男孩用一个老旧光滑的灰色网球玩着板球游戏。湿婆军的碉堡;穿着漂亮衬衫、上了手铐、绑了绳子的修长年轻男子;从半个地球外引进的时髦绅士游戏——板球:在这里,这一切都一览无遗。能清楚看到的还有许多:就在表面之下,人们的情绪和需求、神秘和荣耀的念头强烈跃动着。
在孟买市中心穆罕默德阿里路附近的一片白墙上,我看到用黑色大字写出的这个标语:伊斯兰解放人类。
穆罕默德阿里路有它的名气。它是孟买市中心穆斯林区的主要道路。这片地带被冠上“贫民窟”的名称,时常为了令人不安的问题上报,因此大家都习惯用新闻用语来描述它。人们说这里“有动乱之虞”,说它是“引爆点”,集体暴动可能从这里开始,而且一经点燃就会像燎原之火。
这里拥挤不堪,有每一种气味和吵闹。在阳光下,使用掺了煤油的燃料的汽车所排出的深褐色废气看来像一团热雾。它使皮肤感到灼热,在肺里面撕扯着。这是整体压迫感的一部分。在烟雾中看去,那句关于伊斯兰教的标语如同一声尖叫。标语的字体跟它所在的墙壁一样高,是用英文写的。它不是给贫民窟居民看的,它的对象是外来的人,例如想挑衅的湿婆军成员。
尼基尔认识一位住在穆罕默德阿里路附近的年轻人。这年轻人名叫安瓦。有天傍晚,安瓦在下班后带我们到他住的地方看了一下。安瓦身子很瘦小、虚弱,看起有什么遗传病。不过,他对穆斯林信仰的热忱却有弥补的作用。他充满活力。
傍晚的穆罕默德阿里路上交通堵塞,商店和人行道也像马路一样拥挤。电灯光线像是构成了天花板或遮篷,挤压着下面的一切,跟热腾腾的废气一起加重了拥挤、摩擦、在困苦中求生存的感觉。噪音太大,在出租车里根本没法交谈。
我们在一个地方下车,随安瓦远离灯光和废气,来到一个突然变得狭窄的处所。窄巷接着变成更小的弄,两旁是低矮的小屋。在一段距离之外,穆罕默德阿里路灯光辉煌,噪音喧嚣;但在这里,灯火灰暗,巷弄里尽是阴影,近旁只听得到来自屋内的微弱声响。我们身处的贫民窟并非不受管制。巷道笔直,铺了柏油;而且虽然规模很小,整个地方的布局和房舍都有规律可寻,犹如公建住宅区的模样。安瓦说没错,我们来到的正是市政府所建的住宅区。
他的房子属于一排装上铁丝网的水泥屋的一小部分。前面房间的墙壁从地面以上两三英尺起用水泥建成,再上去则是铁丝网。房间一侧的铁丝网上遮了一块白布,把安瓦的房子跟邻居隔开。那块白布挂在铁丝网的邻居那边。安瓦的房子——这排建筑物的一部分——大概只有九英尺宽。铁丝网和墙壁都漆成蓝色。前房可能有六英尺深,一边有条通道,在那里有个嵌入水泥壁的架子,架上有皮鞋和拖鞋。这通道通往中间的主屋。安瓦说,再进去是厨房。
中间主屋的上部是一个睡觉用的夹层。这夹层上的卧室可是相当重要的,如果没有它,像这样的房子便没什么用,无法为一家人提供生活空间。我这才第一次听说到孟买人睡觉用夹层。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还听人说了许多,才开始了解大家庭——不一定是贫民窟居民或夜宿人行道的流浪汉——如何住在一个小房间里。在孟买各处,一到晚上,客厅的功能就改变了,像安瓦这种房子的各部分(通常是中间的主屋)就变成只用来睡觉的地方。一个睡觉用的夹层使房间内的全部空间都得到了充分的利用。
我们进屋之前,先在安瓦房外的巷子里谈了一阵。我们的谈话让另一栋建筑或同栋另一部分的一位年轻男子走出门来。他身高中等,体格不错,穿着干净的背心和卡其裤,看来像休闲的打扮。我一时间感到惊讶:在这么窘迫的地方怎么会跑出这样身材适中、穿着得体的人?他来到幽暗的巷子里,一言不发地站在他那部分领域里,我们也停止交谈,然后,仿佛因为感到先前在外头谈论这住宅区的房子有点轻率或不礼貌,我们几乎是为了隐私而进入安瓦家那间有铁丝网的前室的。那年轻人回到自家的前室,在那边待了一会儿。在阴暗的灯光中,可以在铁丝网他那一边的白布帐子或帘幕上看到他或是他的淡淡身影,大小时时变化着,犹如木偶戏的投影。
安瓦家里的人为我们的来访做了准备。为了对尼基尔和我表示尊重,前室的绳编床上已经铺好干净床单。在安瓦的邀请下,我们就坐在那张床上。接着,安瓦的父亲从中室走了出来。现在,他是我们的主人了。安瓦被派去买柠檬汁。
安瓦的父亲也身材矮小,但没有安瓦那么矮小,他看来虚弱多病。我心想,儿子的病应该有一部分遗传自父亲。他肤色很黑,蓄着浓密的胡子。那把胡子似乎是老人在仪表上唯一花了心思的地方,修剪、梳理得相当有门道,还呈波浪状,闪闪发亮。那不只是在仪表上花心思而已:在印度,不同群体的男人蓄不同模样的胡子,安瓦父亲的铲形胡子是穆斯林的胡子。那是胡子直截了当的信息。
他说,他六十四岁了。在尼基尔和我开口之前,他进一步说,他知道他的样子看起来老得多。这的确是真的:我原以为他年近八十。他说,欧洲人不像印度人那样显得老。这他是清楚的。他曾经在一家意大利公司上班,见过七十岁的欧洲人还是健健康康,工作卖力。印度人老得那样快,是生活条件造成的。譬如在这里,他们不但有汽车废气,还有从一家纺织厂排放出来的废气。无论怎么说,他总有六十四岁了。这可是值得一提的,毕竟他父亲只活了四十年。
安瓦带了几瓶冰柠檬汁回来。一瓶瓶柠檬汁按正式礼仪被呈送给客人。我们喝了一点——柠檬汁很甜,似乎含有化学添加剂。我们想随便聊聊,只是这空间里人实在太多,各种声音从四面八方一起传来;那块白布帘(挂在铁丝网分隔的另一边)开始让人觉得用意不明,恐怕暗藏着什么敌意。
我问老人这住宅区是否有小偷。我之前想到,这毫无遮掩的生活空间以及(像公社的)公共环境,或许为居民提供了某种保护。
老人说,每天都会发生好几起盗窃案,每天都有好几回争吵。争吵还算是比较糟的事,其中许多是因小孩而起。有人会打别人家的小孩,后者的父母亲因此大为光火。
他遭遇过每一种困境,安瓦也是如此。或许——如果在这些境况之中,这类事情还有好坏之分的话——安瓦的境遇比较惨,因为他比较敏感,受教育程度较高,而且在外面的世界里,要在他所选择的技术行业中生存比较困难。
我把玩着手里的柠檬汁,想着父子两人在这个场所表现出的旧式礼节,他们还维持着人性尊严,老人毫无怨尤地承认别人较健康,较有精力,生活条件较好——想着这些,我开始对他们两人产生好感。我觉得,如果我处在他们的位置,被局限在孟买,在这个地方,在这一排房子里,我也会是个激情的穆斯林。我在特立尼达的印度人社群里长大,身为少数族裔的一分子,我明白,如果你觉得所属的是个小社群,你就永远不会离弃它,境况越糟糕,你越会坚持做自己。
因为老人在他家的前室——这铁丝网围起来的空间——以主人身份招待客人,而安瓦只是他的儿子,我们只能中规中矩地交谈。我觉得不应该问难以回答的问题。如果要把话题从老人还幸运地拥有的那份兼差上引开,如果要让安瓦更加侃侃而谈而不怕被旁人听到,我们得找其他地方。
因此,我们细心地——为了怕发生意外——把柠檬汁瓶子放到蓝色水泥墙上的铁丝网前,已经有点焦躁不安的老人完全看懂了我们的用意。他不再谈话,制造了一个空当,我们便告辞了。
我们再度走到窄巷,在这里,幽暗的灯光投射出一大片又一大片的阴影。角落边,有个小孩蹲在一团亮光中大便。在一户人家的前室里,一台摆在低架上的彩色电视机闪烁着,却没有人在收看。安瓦说,他们自己家没有电视。他父亲说,看电视违反伊斯兰教规。
我们走到这片低矮住宅区的尽头,也就又回到了狭义上的孟买。走过一条分隔的巷子或道路,是一栋高耸的公寓建筑,那是敌人的所在地。安瓦说,那是一栋湿婆军的建筑。一发生事端,住在那些公寓里的人就会向住在下面的人扔瓶子。
过了那栋建筑,我们来到喧嚣的大道上。我们前往一家安瓦熟悉的奶品店:日光灯管、瓷砖、灰色大理石、水槽、玻璃杯和不锈钢大杯子。
我问安瓦:“那么,你随时都紧绷着神经?”
尼基尔把他的回答间接翻译出来:“那可让他快神经崩溃了。”
他小口喝着所点的牛奶。他跟他父亲一样疲惫,瘦长的黑脸颤抖着。
现在,尼基尔直接翻译。他说:“那些小孩。小孩之间起了冲突,然后演变成大人之间的血仇,我对这感到束手无策。邻居之间随时都会打起来。如果双方分别是印度教徒和穆斯林——印度教徒在这里属于少数——就会扩大成集体暴动。板球比赛时,情况变得很糟。去年举办世界杯时——单日国际板球赛⑭——印度和巴基斯坦两队的比赛让大家紧张不安。后来,两队都没有进入决赛。当巴基斯坦在第一轮半决赛输给澳大利亚时,印度教徒乐疯了,他们丢石头,打破了小屋的石棉瓦屋顶。”
那些打斗让他多么不安!他跟他父亲都忧心忡忡地谈到邻居间的打斗;我想知道他们是否就在谈着自己。我试着问个究竟。我问起他血仇的事——他一家人是否受到了什么影响?
他的回答出人意料。“我的兄弟们是有点名号的‘棍大’——恶霸。他们可不是好惹的。因为这点名号,邻居们不敢轻举妄动。”
凶悍的兄弟们——他们在身材上总该跟安瓦和他父亲很不一样。凶悍的兄弟们,不好惹的人——但他们让安瓦自己说起话来也颇具威风。他们全住在那间小屋里?
我问安瓦:“你家隔壁那个人,那个出来瞧我们的人——你跟他处得如何?”
“他在孟买城外的一所学院就读。你大可想象我的兄弟们是什么样的人——我有六个兄弟,而我父亲还得出去工作。”
这里有什么家庭内部的分裂。也许安瓦所谈的那些恶棍兄弟不是一母所生的。
他说:“我不当他们是兄弟。”不过,他口气又立刻软化了,“环境使他们变成那个样子,他们必须当恶棍才能生存下去。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就会知道我的兄弟有多蛮横。最近大家都在报上读到某位老大刚成为孟买黑道新头目的报道。前不久这位老大被雇来干掉我们这里的某个人,他先来这地头了解情况。你很难相信,我的一位兄弟就跟他打了起来。”
“那位老大要干掉的是什么样的人?”
“那个人从事把人送往中东的行业——人力输出,他应该是吞了什么人的钱。不过,我的兄弟认为那位老大侵入了他们的地盘。他跟那位老大互相辱骂,双方都说他们要先看对方会采取什么行动。我的兄弟弄来一辆大使牌汽车,他们在里面放了家伙。他们准备对那老大的地盘下手,但有人先向警察通风报信,于是我的兄弟被捕了。他们在两三天后被释放,是这里某个人把他们保释出来的。”
“这么说,你兄弟有钱?”
“他们赚了钱,然后开始赌博。”
“你会说他们也紧绷着神经吗?”
“他们看事情的角度跟我不同。一旦有机会,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出卖性命。这都是环境造成的。”
就像先前谈到左邻右舍都怕他兄弟几分时一样,现在说起这些恶棍兄弟随时可以豁出生命,从他的话中也听得出算是骄傲的口气。
我问起一九八四年的暴动⑮。人们谈到那几次暴动时,总把它说成孟买的可怕事件,也是具有标志性意义的历史性事件。
他看似吹着牛奶想让它冷却,但牛奶并不热。他总是张开双唇,像在吐着气。这只是他瘦脸上肌肉的习惯动作,是他的脸部颤抖的一部分。
他说:“就在那一阵,我开始决定起身战斗。那是我中学的最后一年。滨海大道附近有一个穆斯林坟场,我们必须在接近斋月的某一天到那里去一趟。我们这里有一群人一起前往。凌晨两点时,我们往回走。我们之中有些人戴着穆斯林小帽。我们经过一个湿婆军的大本营,在那里被投了石头。我们向几个警察报案。他们不但不理睬我们的话,还跟踪我们走了两英里。他们认为我们是挑起事端的人。这是我们所看到的暴动的第一个征兆。在那个晚上之前,我们没看到什么即将出事的端倪。事实上,真正的事端发生在很远的地方,大约离这里二十五公里。”
奶品店里,安瓦的话变得不容易听清了。现在除了路上的车马声,还有店内怒气冲冲的话语——印度人特意拉高的声调,以盖过人和机器所发出的大部分声音。最主要的则是像蝉鸣般起起落落的汽车喇叭声。
安瓦说:“我们凌晨三点左右回到这里。我们之中有些人被石头砸得流血。人们问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我可得告诉你,那一夜是拜拉特夜⑯,穆斯林是彻夜不睡的。
“到了隔天我就忘了那件事。不过,当我跟一个朋友前往附近的一间房子时,却看到里面全是武器。那是某个老大安排的,他的手下搞来这一大堆家伙,准备报复。没多久,这地带就开火了。整天都有不得外出的禁令。后来,五人以上的集会不得举行。在聚落本地”——就是他所住的地方——“警察也渗透进来,检查谁拥有武器。”
“警察的出现是否让大家平静下来了?”
“我可以这么告诉你,我对警察没有信心。在这里,你不能公开杀牛——你得到规定的屠宰场去杀。不过,送给警察一点红包就可以了。在必须杀羊献祭的宰牲节期间,大多数穆斯林会把羊带到屠宰场去杀,但这里有一些坏蛋却执意要在大家面前杀羊。这是向警察挑战的行为,为了显示男子气概。警察来了,那些坏蛋说:‘你们要插手干涉,就别想活着回去。’”
他已经偏离了一九八四年暴动的主题,转回恶棍的话题。
我问:“跟警察的这些争吵让你兴奋?”
他以几分严肃的口气说:“是令人兴奋,我看了喜欢。因为警察歧视穆斯林,那种事才会发生。穆斯林也瞧不起警察。”
“这样你来我往有什么意思?”
他没有直接回答。他说:“穆斯林当中没有几个懂道理的。”他一个字母、一个字母说出他想用来表达“懂道理”这意思的乌尔都语字眼“samajdar”。“这边没几个受过教育的穆斯林,受过教育的人绝不会介入那种争吵。”他对好斗者的态度似乎有了些许改变。
“那事态就这样持续下去?”
他以那种既忧愁又认命的奇特口气说:“我看不到解决的办法。会是没完没了的。”
“那一次暴动是怎么结束的?”
“甘地夫人来了,要大家想办法解决问题。事情是解决了,但随后又再次爆发了。”
我想到窄巷、低矮的铁丝网住宅,还有房子里脆弱石棉瓦屋顶下的睡觉用夹层。“暴动期间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大家还睡得着吗?”
“一有暴动,你就不知道睡觉是怎么回事了,你根本睡不着。如果跟你信奉同一宗教的人受到攻击,而你却袖手旁观,那可是犯了大罪。”
“你不觉得像你这样的人应该设法搬去别的地方?”
“我不能那样做。”我预料到他会这么说。“我在这里有许多亲人,穆斯林必须尽亲属之间的义务。”亲属、信仰、社群:这些构成一个整体。
“你对弟弟或刚要踏入社会的人有什么建议?”
他的建议无关乎离开或逃脱。他想到的是更属于当下的事,是关于在这里生存下去的问题。“我会告诉他,说除非他面对的人犯了错误,否则别轻言报复反击。”
“犯了错误?”
“譬如说,有人诋毁你。”
里里外外的诋毁、争吵、打斗:他生活的世界就是这些,他的体力也很难应付这些。
我提起我看见的标语:伊斯兰解放人类。
他说:“我完全同意。”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触伊斯兰教的?”在他所住的这个地方,他哪来的时间、隐私和安静?
“从父母那边认识的,我也读过《古兰经》。”
“孟买有那么多人自认为知道怎么解放人类。”
他似乎改变了观点。“世界就是这样的。人们组成群体时,每个人都会说他的群体比别人的好。”
我又想到他家附近那户有彩色大电视的人家。我问起他们。
“他们是做生意的,制造成衣。他们赚了一些钱。”
做生意赚钱的人却还住在这里:这又证实了人们所说的,在孟买,你只要有个栖身之处就够了。只要有睡觉的地方——人行道上、小屋里、房间一角,任何地方都可以——你就找得到赚钱的活儿。可是——那户有电视的人家有点炫耀吧?
那户有电视的做裁缝的人家并没有炫耀,安瓦这么说。但是,我的问题触及了什么。他说:“他们知道他们的宗教不允许看电视。”接着,像先前发生过好几次的那样,安瓦让他的语意柔和了一些。“不过,他们不想让他们的小孩到别人家看电视时被赶走,那会引起麻烦的。”
“你认为,为什么孟买的黑道老大里有那么多穆斯林?”
“我跟你说过了。穆斯林当中没几个受过教育的人,他们小时候就走了歪路。”
“这些大哥,他们信教吗?”
“他们都是伊斯兰教的忠实信徒。”
“信仰的捍卫者?”
“他们无可避免要为伊斯兰而战,那是种矛盾的角色。他们会继续干犯罪的勾当,同时,他们也会阅读《古兰经》,每天朝麦加跪拜五次。社群里这些人不受赞赏,但老大们对待一般穆斯林的方式却让大家觉得服气。”
“他们是社群的战士?”
“他们推动着我们的地下组织。它叫Tanzeen-Allah-ho-akbar,是一位老大在暴动之后成立的。我们定期开会,决定策略。我们每月开会一次,没事时也是如此。”
“你觉得你们那里的孩子会变成什么样?”
“他们的未来会很惨。那些孩子都见过凶杀和暴行。”
“你见过凶杀?”
“是啊,是啊。”他不是以美国或英国人那种点头的方式表示肯定的,而是依印度人的习惯一边说是,一边左右摇头。
奶品店老板已经开始对着整店客人大声抱怨坐在最里头的那桌人——他指的是我们——他说那桌人坐了太久。我这趟可会给他一笔不小的生意,只是他还不知道。我背对他坐着,也觉得不该回头去看他。我想,如果我们四目相对,他可能会更加恼火。尼基尔——他一直面对老板坐着,也不时向我们报告老板的情绪状况——替每个人点了一客印度甜乳蛋。已经喝了两大杯牛奶的安瓦开始吃起他那份油腻而沾满糖浆的乳制甜点——又是不断对着它吹气的样子。
他说:“我在十岁时第一次目睹凶杀。我们几个人在居民区里打羽毛球。附近有一间小屋,里面两个男人吵了起来。这两个人晚上通常睡在同一辆手推车上。他们年纪都在三十岁左右。他们争吵后,我看到其中一人逃跑了。我们过去看个究竟,就见到手推车上那个人的头几乎被砍断了。他还没有断气,正在临死的痛苦挣扎之中。”
“他穿什么衣服?”
“内衣裤、短裤和汗衫。痛苦挣扎的身体把手推车掀翻了。”
“有人跑过来吗?”
“只有我们六七个小孩。他身体落到地上时,往我们身上溅了一些血。我吓得要命。”他开始笑,一边吃着甜点,吸吮着铝质汤匙里的浓糖浆。这是他这个晚上第一次笑。“我们还是小孩,没想到应该报警处理。我们第一个反应是离开,回去把上衣的血迹洗掉。”
“在那之后你见过几次凶杀案?”
“十次或十二次吧。”
“你为什么笑?”
“在我们这里是稀松平常的事。那些凶杀案的起因都是鸡毛蒜皮的事。譬如说,有一天两个撑伞的男人轻轻撞了一下。其中一人回头想打对方,后者急忙跑进一间屋子里,追打他的那一个也跟着跑进去。我就在那里跟朋友谈话,看到了这事的全部经过。追赶的人掏出一把刀子,当场把另一人杀了——就那样干掉了。这地方的人有百分之八十都随身带着武器。”
奶品店老板并没有因为我们额外点了东西而平静下来,还在继续抱怨着。安瓦吃完他的甜点时,我们准备离去。我又想到有大电视的那户人家。
“有电视的那家人——他们信教吗?”
“他们很虔诚。他们在某些方面比较虔诚,某些方面不那么虔诚。”
“哪些方面比较虔诚?”
正式跪拜五次——但在安瓦和他父亲看来,那份信仰虽然执着,却有一些缺失。
“你能设想自己没有伊斯兰信仰的日子吗?”
“不能。”
“它给了你什么?”
“手足之情,各方面的手足之情。伊斯兰教不鼓吹歧视,它教人互相扶持。如果有一个盲人要过街,穆斯林不会先查明他的宗教是什么,穆斯林不管如何都会帮忙。”
“你觉得你们的聚居区会变成什么状况?”
“我看不出有什么解决之道。”
“就这样一直下去?你真认为你到了你父亲的年纪,情况还会一样?”
“没错。”
“你从没考虑过离开?”
“目前没这打算。”
“你是逊尼派教徒?”
他露出惊讶的表情。他没想到我对逊尼派竟然有所了解。对他来说,他的教派信仰可算是秘密,不是外人能够真正弄清的。
我想知道在他的聚居区里有没有其他穆斯林团体或教派,于是问他,那边是否有伊斯玛仪或阿默迪教派信徒。他说他从未听说过这些团体。有什叶派吗?
“社群里没有什叶派教徒。”
“那不奇怪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奇怪的。”
他的正统信仰是他唯一能够依附的纯正之物,他无法设想没有它的日子要怎么过。它是严格的信仰,在其中没有电视,没有让异端存在的空间。它的许多教规和庆典及禁忌都是让安瓦的世界得以完整的一部分。除去这信仰的一项规定,其他一切都将不保,一切都可能开始瓦解。譬如说,穆斯林男子应该蹲着小便。安瓦的一位同事后来告诉我,说他坚持在工作处的现代马桶上使用这种姿势小便——虽然那着实折腾了他一番。
许多你在街道和办公室见到的人都生活在狭小的空间里。每天早上,他们睡过觉,干净而精神抖擞地从这些小空间里出来。整个家庭——可不是贫民窟居民或夜宿人行道的人——就住在一个房间里。他们可能在同一个房间里住上一个时代。
拉欧提先生在那样的家庭里长大。他是湿婆军最早的成员之一,是一九六六年湿婆军首次会议仅有的十八名参与者之一。现在,湿婆军在孟买市的选举中获胜之后,身为市政常委会的主席,他是有分量的人士了。他在维多利亚哥特式的市政大厦里有自己的小办公室,还有附设的等候室,一位秘书,几把供前来请愿的人坐的直背椅。不过,他这辈子的前二十八个年头都住在他出生的那个房间里,地点在孟买市中心的达达尔郊区。
在达达尔,拉欧提先生目前住在他于三十几岁时改行做承包商后自建的一栋高楼顶层。但是他住了大半生的那间单房公寓仅在步行距离之外。有一天早上,他带我去看了一下。
我们搭电梯来到他那栋建筑的地上一层,走到外面多沙的前院,从建筑里一条两边排列着挂有时髦招牌的商店的通道,由前头走到后方,最后再从后方走到下一条大路上。拉欧提先生在这一带是相当出名的人物,他走这一趟可引起了一点小骚动。大家都对他恭恭敬敬的。没几个人能这样只走几步路就回到往昔(还是衣锦荣归呢)。
我们很快就从大路的人行道上转入一个有栋双层老建筑的院子。我们绕行到后面,沿着建筑侧面的阶梯爬上顶端的阳台或走廊。这阳台(像下层的一样)贯通建筑两头,地板是按照马哈拉施特拉风格用石板铺成的。各个房间的门都开向阳台。最尽头的房间就是拉欧提先生一家人住过的地方。
我们从门口往内瞧,看到新完工的木质装潢和油漆,风格和颜色都是属于当代的。“做了一些整修。”拉欧提先生说。隔壁的房间比较幽暗和简陋,倒更像是拉欧提先生待过的地方。它大约有十五英尺长、十英尺宽,后侧有间厨房,另有一个储藏和睡觉用的夹层。这层的所有房间共用一间浴室和厕所。
在我们来这里之前,拉欧提先生说过:“我父亲要我们好好做功课。你看了那地方,就会知道那有多难。”
现在,站在他走过和跑过几千次的阳台,看着下面那个他应该跟这栋建筑所有房间的所有人共用过的院子,我想知道在这片小空间里日子是怎样过的,五个兄弟,两个姊妹,外加父母亲,这家人是如何挨过来的。孩子如何在这地方睡觉、玩耍、准备功课?
拉欧提先生说,他父母会在清晨四点钟把孩子叫醒。从四点到七点之间,他们必须做运动,跑步、俯卧撑,还要做功课。他们得在七点前做完这些。七点之后有什么问题?是建筑和院子里的那一堆人?是噪音?拉欧提先生说:“是气氛。”
身为湿婆军的大人物之一,拉欧提先生以强硬作风闻名。当我被带到办公室见到他时,他对我也有些粗鲁。不过,等他知道我并非为了撰写另一篇不友善的访问而来搜集资料,知道我对他的背景和经历更有兴趣之后,他的态度就不一样了。他也有兴趣谈自己的生平。他心目中看到的自己是一个奋斗过的人。
他说,他现在是市政常委会的主席,但是,一九六五年他二十一岁时在市政府谋得的第一份工作只是个小职员,月薪二百一十八卢比,相当于十六英镑。我们开始谈论正题时,他几乎立刻提到了这件事。接着他又提到另一桩:他说,小时候他会帮父亲做棺材。
我喜欢这个细节,他也喜欢。他想谈谈那则故事的其他部分。他邀请我前往他在达达尔的公寓住宅,还在一早派了他的大使牌汽车来接我。车窗装的是孟买流行的那种暗色玻璃;车内有两台塑料电风扇吹着,令人觉得还算舒适;仪表盘上方摆着一幅代表力量的神祇哈努曼的小画像。
我被带到拉欧提先生那层公寓时,他还没做完礼拜。等待的时候,我走到阳台上,纵览孟买全景。出乎意料的是,从这个高度看去竟是一片绿意。拉欧提先生结束礼拜之后,我走进客厅,他这就开始谈了起来。
“我出生时,父亲在印度全国广播电台担任技师。那是一九四四年。他每个月赚三百卢比,算是够用了。在成长过程中,我一直自认为属于下层中产阶级。我们买不起什么奢侈品,倒是可以糊口。早上我们通常会吃一种用浸泡过的小麦做成的粥,叫satva。吃那东西会让你身强体壮。要花两个钟头才能把粥煮好。
“我在马拉塔语学校读到十一年级,然后进入大学。大约在这时,我父亲从电台退休,开始打起各种杂工。他的收入减少了很多。他曾经在电影摄影棚做木匠,每次总要工作好几个钟头,月薪却只有七十五到九十卢比。
“他到棺材店当过木匠,我有时会跟他一起去。做棺材是相当专业的工作。要做好肩膀那部位的弧度可不简单。必须用整片的木板,不能切割。棺材的底板还得非常好才行,因为整个身体的重量就压在那上面。做一副小孩的棺材,我们可以拿到四安钠⑰,也就是四分之一卢比。中型棺材可得十二安钠,较大型的六英尺或六英尺五英寸的棺材则可拿到一又四分之一卢比。那只是工资。一天下来,我们能做五六副棺材。一般而言,没有人会去做棺材,那是没有种姓地位的人才做的工作——有种姓地位的人不干那种活。我们为了钱才做。
“我父亲希望至少一个子女成为医生。我妹妹被一所科技学院接受了。我自己也修了综合科学课程。在这之后,我的第一个目标是参军。我想当军官,但找不到人给我门路。我在一九六二年加入印度海军训练班,也参加了各种考试——该做的都做了。但是,我的年龄却比规定的大了一个月。我只好又回到家里。接着,我想成为工程师。要在孟买上个学校可不简单。我被修拉普尔理工专科学校接受了——那学校离这里可有一段距离。我父亲说他负担不起,他确实是没办法。修拉普尔的学杂费每月要两百卢比。我只好放弃了那个机会。那是一九六四年。来年,我到邦政府的职业介绍中心去登记。我们还住在那单一的房间里。我在圣沙勿略工学院上夜校。
“你看,我这一生就已经有过这三次失败:未能加入军队,年龄太大无法参加海军训练班,没法就读工程学校。在那个年纪,这些都是挫折。那是男孩可以立下雄心的年纪。如果没有这样做,他就会失去方向。
“我的父母给了我支持和鼓励。我也一直没有放弃要在这辈子做点事的目标。我有自信。”
我想起塔纳的湿婆军地区领导巴提尔先生针对自信所谈的话。自信,或称“atma-vishwas”,是象神欢喜天赐给他的东西。我问拉欧提先生,他是否也认为自己从象神处得到了自信。
他说,他的自信得自较广义的宗教,而不是象神欢喜天这个特定的神。“他不是一位特别的神。在印度,一切事物都从象神欢喜天开始,印度教的礼拜仪式都以他起头。我们的宗教是从小就开始信奉的,它是我们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每一个印度教家庭都会做晨间礼拜。我们做礼拜时会穿特别的衣服。宗教确实让我们得到信心,它锻炼了我们的性格。
“我们这就谈到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层面了。我跟你提过我的失败和挫折,说过我怎样放弃机会,到邦政府的职业介绍中心去登记。一九六五年,我在孟买市政府找到个小职员的工作,薪水是两百一十八卢比。那算是好薪水吗?对没有收入的人来说,能够得到多少都算是好的。那时,我最大的愿望是我妹妹能成为医生,就像我父亲所想的。我们最终替她拿到了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她还得到了三份奖学金,分别来自不列颠协会、塔塔基金会和另一个机构。我们选择了塔塔基金会的奖学金。它提供全额学费,书籍则由其他人补助。”
在这期间,拉欧提太太进出客厅好几回,但都刻意不让自己成为焦点。现在,她微笑着拿一本翻开的相簿走向我们。她先前听我们谈到宗教,这时她要我们看的照片就是在一个宗教场合拍的:她一个儿子的入法礼⑱。这提醒了拉欧提先生;他到里面拿出他做礼拜时所披的那条没缝针线的棉布——淡紫色,上头有一段是另一种颜色。拉欧提太太肤色白皙,容貌端庄,就像在许多印度家庭里那样,她对丈夫那种单纯和明显很自然的奉献令人难忘。
拉欧提太太退了下去。打开的相簿搁在沙发上。拉欧提先生继续讲他的故事。
“我必须在这里谈点别的。一九六二年,就是我开始在市政府工作的前三年,也是我刚开始遭遇失败和挫折的时候,我接触到一本《马尔米克》的周刊。这是第一本使用马拉塔文的漫画周刊,负责编辑的是巴尔·撒克里。整本周刊的内容全部出自他自己、他弟弟和他父亲三人之手。每期《马尔米克》的封面上都有一幅大漫画,就是这些封面的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当时那本刊物的销售量有三四万。
“接着到了一九六五年,我妹妹上了医学院,我在市政府做小职员,我父亲在摄影棚当木匠,这时《马尔米克》开始影响我的想法。每个礼拜,这刊物都会提到小老百姓在孟买和马哈拉施特拉所受到的种种不公不义。巴尔·撒克里和他父亲在刊物中所表露的情怀也深深打动了我。我甚至设法想跟巴尔·撒克里见面。那时他住在湿婆吉公园。”
拉欧提先生向西边一片绿树摆手:在这个高度,整个孟买一览无遗,从南边的印度门和碉堡区,到北边的山丘和郊区——从这个高度看下去,所有污秽都被绿树掩盖住的这个大都市,真可说是拉欧提先生独占的。
“一九六六年五月,《马尔米克》上刊载了一个青年组织即将成立的公告。它的名称将叫作湿婆军。我开始到巴尔·撒克里的住处走动。事实上,一九六六年六月十九日那天是在他家剖开椰子的。”对印度教徒来说,在做一件大事之初,剖开椰子的动作代表一种礼拜或宗教仪式。“在场的有十八个人,早上八点二十分。”